「別再來了。」沉風羽抬手擋住送到嘴邊的稀飯,對坐在床邊喂他的人說道:「我沒有怪任何人的意思,這是我自己要做的,你用不著自責。」
「與自責無關。」執意要他吞進稀飯的手停在半空中,直到他肯張開嘴妥協為止。葉子豪繼續說道:「是我自己要這麼做的。」
「公司還有很多事等著你做,這裡就有護士了,你實在沒有必要天天到醫院來看我。」扯開一抹笑,他又說:「我不值得你浪費時間。」
這句話凝緊了葉子豪的眉。「誰說你不值得!」
你。這個答案他選擇放在心裡,張嘴又吞進一口稀飯借故不響應。
「黎陽呢?怎麼不見他跟你一起來?」剛開始幾天他還來過醫院看過他,之後就不見人影,是以他會這麼問道。
「留下一封信走了。」放下碗,葉子豪對於黎陽鹵莽插手管閒事的不自量力,導致沉風和受傷一事仍無法忘懷,怒氣難消。
「走了?」沉風羽直起身,用沒被紗布裹住的右眼看著他。「你怎麼能讓他走?」
那他怎麼辦?黎陽一走,不就等於將他的陽光奪走一樣?「你應該去把他找回來。」
沒有他,眼前這個男人怎麼辦?
「我不要。」難得的,葉子豪孩子氣地拒絕。
難道……「你又找到新的替身了?」和葉未央長相神似的人真的有這麼多嗎?沉風羽不由得露出苦笑。
葉子豪毫無預警地傾身吻去那一抹笑,在他耳畔低喃:「我只要你。」再吵上愕然微啟的唇,唇舌吮過一遍,才又輕語:「我愛你。」
沉風羽倏地一震,從熱吻的微暈中清醒。推開他,僵硬的扯開隨便想都知道會很難看的笑容。「謝謝你愛我。」
「你不相信我。」葉子豪倚身向後躺進椅背,雙手環胸,臉色一沉,重復指控道:「你不相信我。」
「我……」看著他,沉風羽最後還是歎了口氣坦承:「是的,我不相信你。你要我怎麼相信你?」他愛葉未央愛得那麼深、那麼久、那麼痛,就算移情作用,也該是比他更像他的黎陽,不會是他。
更何況他曾拿他的過去羞辱他,嫌他……骯髒。他怎麼可能會愛上他?
「這句話該由我來問。要怎麼樣才能讓你相信我?」
左眼的刺痛麻癢讓沉風羽抬手輕按,便扯出的笑容被不舒服取代,沒有實時回答。
「我把我的左眼給你。」
「什麼?」一時聽不真切的沉風羽回過神看著他。
只見葉子豪拉過他的手接上自己的左眼。「我把左眼給你,當作證明,這樣你可以相信我嗎?」
沉風和嚇得抽回手。「不要開玩笑!」
「我從不說笑。」
就因為這樣才更讓他覺得恐怖。
「我沒事,真的。」要求醫生瞞住關於他眼睛的事,不管是在眼注定失明的結果還是將來勢必加重右眼負擔,可能會導致視力大減,甚至哪一天全盲,他都不希望被人知道,尤其是他。
否則……就像現在這樣,他會得到同情的愛;領受的人痛苦,給予的人也不好過。
「醫生說過,你的左眼不可能復元。」
「我還有右眼,不是嗎?」他笑著說。「放心,少一只眼睛不會妨礙我的生活的。你還是快去把黎陽找回來,他——」
「我說過我只要你!」
望著瞪視著自己的怒容,沉風羽歎了口氣道:「不要勉強自己。如果你已經決定放下過去那份感情重新愛人,那就去愛一個真正值得你愛的人,別勉強自己,這是我衷心的建議。」
「我不需要。」他還是不相信他。葉子豪惱火地瞪著眼前固執的人,真想動手搖醒他的腦袋。「我愛你,也只要你,你聽見沒有!」
「我……」一定要逼他點破他的心思嗎?吁了口氣,沉風羽無奈地笑道:「我不想被同情。」
「你——」
「風羽。」
司冠的招呼聲打斷了葉子豪未竟的話,惹得當事人回頭就是狠瞪。
「干嘛?你以為瞪我就能把我嚇跑嗎?」要不是慕白三申五令警告他不准動手,他早把眼前這趾高氣揚的家伙給折成一百零八塊骨頭喂狗去了。
沈風羽萬分慶幸司冠的到來,他知道他們兩個互相看不順眼,只要P.K.在,葉子豪就會離開。
果不其然,葉子豪沉著一張臉離開。
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你要離開台北!?」
「嗯。」沉風羽點頭。「你不是一直您恿我離開他嗎?」
司冠連咳了幾聲,表情有點赫然。「這個……嗯……我本來是這麼想啦,但是他的表現實在是……」
「充滿同情。」沉風羽替他接話「就因為這樣,所以我才更要離開。」他下床,走向窗口用右眼俯視,看見葉子豪踏出醫院的身影。「我不需要同情。」
「沒有人會因為同情願意獻出自己的眼睛。」就因為這件事才讓他對葉子豪改觀,雖然還是看他不順眼。
「他會。」太了解他個性裡的偏激,清楚他向來說到做到。「所以我更要離開。」
「你怪他害你左眼失明?」
「怎麼會。」毫不遲疑的答案同時也表示自己的無悔,如同他的個性,從不後悔。
「是我自己想救他,怎麼會怪他。」
直到看不見他遠去的身影,沉風羽才轉回身看向司冠。「而且我很慶幸救了他。」只手接住左眼,他笑道:「我再世不會像『他』了。醫生說傷口太深,注定要留下疤痕。你知道嗎?聽見醫生這麼說時,我突然覺得輕松不少。終於可以跳脫『葉未央』
這道光,活得像我自己,不用再做他的影子。」這該算是毀容吧!可是他很高興。
「既然如此,你更沒有離開的必要。」
他搖頭。因為了解自己,所以知道……「再留在這裡,我會變得不是我自己。我怕,怕自己總有一天會忍不住接受他的同情。」他知道想擁有他的貪念不會消失,只怕今後會隨著時間增加,到最後不顧一切、不問真心或虛假,只要他在他身邊就好。
然後等到哪一天葉子豪要離開他時,就像當年自己看見的那一幕,將活生生再上演一次,而自己也變成其中的一個主角。他絕對不要!
「你並沒有原諒他。」開門進來的是才剛認識不久的方慕白,一開口就是莫名其妙的話。「你的確在怪他。」
「我不怪他,這是我……」
「你的確不怪他害你左眼失明,但你怪他另外一件事。」
犀利的眼像要看透他似的緊盯,令沉風羽不悅。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會懂的,只要你肯去想。」方慕白揚起笑,預言似的說:「只要你想通了,你會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慕白?」有時候真的覺得有個當律師的情人是件很糟糕的事,說話就是犀利務實、不留情。司冠搔搔後腦勺,為難地看著臉色微變的沉風羽。
「在這之前……」無視房裡兩個人對自己的話所表現出的不滿,方慕白繼續道:「我的朋友在屏東有間房子,目前沒有人住,不介意的話可以到那裡休養,你意下如何?」
前後涵義完全不一致的話讓沉風羽和司冠面面相覷,好一會兒沒有出聲。
「你決定如何?」
沉風羽愣了愣,終於點頭。
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民風純樸的屏東鄉下,時間就像潺潺小溪流過廣闊的平原般,緩慢得甚至讓人感覺不到它在流動,但轉眼間也已過了一個月,冬盡、春至,一股生氣正在地底下醞釀,天地萬物個個蓄勢待發,准備舞動生命之歌。
村裡的居民自然不做作又熱忱的人情味就像溫泉般溫暖地沁人心扉,才不過一個月,在村民的熱心幫忙下,沉風羽已然熟悉自己所居住的環境,更喜歡上這樣無拘無束,不用考慮太多瑣事的生活。
除了難免無法克制地想起他的時候,其它時間他都過得極愜意。
現在的他甚至開始種花種草,最近還考慮買塊田種些青菜或蘿卜什麼的。
春陽乍暖,沉風羽走出屋外來到院子,卷起褲管,手裡拿著水管准備澆濕一地草皮和最近才學會種植的花草。
就在這時,說是住在隔壁,其實走路也得花上十分鍾的鄰居李阿嬸,那恐怕百年都不會改變的熱切聲調由遠而近地傳進他耳裡——「丟系這啦!啊你說的轟雨丟系住在這裡啦!」
聽習慣自己的名字在台灣國語下有多好笑的沉風羽還是忍不住一笑,心想距離還遠,已經感染這裡緩慢步調的他並不急著回頭。
「啊你豬不豬道轟而是偶悶這裡最帥的查甫人,偶悶村裡的查某囝仔都粉喜歡他吶!
少年仔,你也長得不臭,啊可是你胡子嘛愛剔,啊沒是要按怎見人……」
李阿嬸的台灣國語實在讓人啼笑皆非。沉風羽搖頭失笑。
「啊!在那裡的丟系啊啦!」砰砰砰的腳步聲和李阿嬸的人一樣結實,她邊叫道:「轟雨!你朋友來找你啦!」
是P.K.和方慕白嗎?
沉風羽緩緩回頭,含笑的臉忽然一僵,瞪視著對方的驚愕表情就像在這純樸鄉下會發生凶殺案一樣讓人無法置信。
僵著笑臉送走李阿嬸,沉風羽想起了什麼似的,轉身背對始料未及的訪客。
葉子豪!他怎麼可能找到他!?
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以為他要躲進屋裡避不見面。葉子豪立刻跳過有跟沒有根本沒什麼差別的矮小籬芭,伸手扣住他,只想留住他。
一個力道過猛,也太過突然,沉風羽來不及穩住身子,整個人就這麼向後倒進他厚實的胸膛。
也不知道是故意還是意外,葉子豪竟擋不住他的身勢,跟著往後倒,雙雙跌在微濕的草皮上,沉風羽在上,葉子豪便責無旁貸的當了墊底。
「對、對不起。」急著起身的沉風羽雙手才撐起自己,又立刻被壓進起伏不定的胸膛,耳邊淨是強而有力的心跳,讓他面紅耳赤。
「我大老遠跑來這裡不是要你道歉。」低沉厚重的聲音透過胸膛的回響傳進他耳裡,安穩有如鍾鼓。
熟悉的感覺讓沉風羽懷念,彷佛離這次最近的親密是在上一個世紀般。
可也讓他心慌。「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別說話。」
摟抱他的雙臂力道之強讓他背部隱隱作痛,可低沉的聲音毫不掩藏疲憊,這也是葉子豪為什麼會扶不住他,跟著一起往後倒的原因。
「發瘋似地找你,這一個月我閉眼的次數用十根手指都數得出來,現在終於找到你,我……我終於找……到你……不准……離開我……有話……等我……醒了……再說……」
找到他的喜悅和心安,以及春陽暖和得像催眠師柔和的腔調,加快將疲憊不堪的葉子豪拉入黑甜鄉的速度。
一個月的瘋狂搜尋,幾乎到不眠不休、精神快要崩潰的地步,現在終於能夠安心,終於能……呼……不敢相信!他竟然就這樣抱著他躺在草地上睡著了。
沉風羽瞪大眼,動了動身子試圖掙開,但制錮他的手臂卻像有自己的意識般感覺到他一動便加重摟抱的力道,讓他動彈不得。
歎了口氣,他選擇不做徒勞無功的事,安分地躺在他身上陪著他。
雖然沒有睡意,但似乎也融在春陽裡,忍不住打了個呵欠,看著面容難掩疲憊卻掛著滿足微笑的葉子豪,他終於明白方慕白所說的話。
他的確沒有原諒他,也的確在怪他。
沒有原諒他對他的傷害,也怪他為什麼不愛他……是的,他的確沒有原諒他,也的確在怪他。
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唔……嗯……」
沉風和蒙隴的意識因為聽見自己的呻吟聲而逐漸清醒,倏地睜開眼,一張原本該是疲憊的臉竟然神采奕奕地在眼前壓低身子吻住他的唇,更深入溫熱濕潤的舌誘惑他響……
他有好多事要問他。「為什麼知道我在這裡?」
在他胸前流連忘返的唇咕噥響應:「逼問。」
沉風羽沒有繼續問下去,逼問的對象很容易猜知,這得歸功於他朋友太少。
「那麼……」側首躲開他的吻,為了順利得到答案,沉風羽索性捧住他的臉,不讓他繼續在他身上燃起熱火。
可惜顧此失彼,能點燃欲火的工具不單只有一張嘴。
突然覆上他男性象征的手掌,輕一使方便讓他敏感地繃緊身子。「葉子豪!」
聽出他語氣裡些許的惱怒,很意外的,葉子豪竟然停止作惡的動作看著他。
深呼吸了下,順口氣,沉風羽開始問:「為什麼來找我?」
「我說過不只一次,我愛你。」是他一直不信,甚至逃離他,讓他像個瘋子似的在台北轉了好幾天,才想起還有兩個該死的混帳可以問;問了好幾天卻得不到答案,雇用征信社也找不到人,最後逼得他拿刀帶汽油沖進天使,揚言得不到答案就燒了酒吧讓大家同歸於盡才知道他的下落。
該死的!那兩個慫恿他離開他的混帳,等他帶入回去後絕不讓他們好過!
「我不是葉未央。」收回一手指著自己自眉心橫至在眼左下角的傷疤,他說:「我不可能再像他。」
葉子豪拿開他的手,低頭舔吻那淡紅色的傷痕,想起那天晚上,他就忍不住心痛,恨起自己該死的大意。「我知道。」三個字,他說得哽咽。「我知道。」
「我不要你的同情。」
「同情就能讓我愛一個男人?」悔恨被氣惱取代,他拉下他的手覆在自己的欲望上,要他「親手」感受他的濃烈愛意。「該死!不准再說這兩個字。」
沉風羽先是臉一紅,而後笑開。
「對不起。」他要道歉,為一直將他視為加害者,而自己是無辜的受害者這事向他道歉。
葉子豪卻以為他又在疏遠他,怒氣又更增一成。「我不要你的道歉。」
「那你要我的什麼?」
他的問,問惱了葉子豪。該死!他說了這麼多次的愛他,他還不知道他要他的什麼。
同樣的,也讓他露出難得羞赧的表情。該死!這要他怎麼開口。
在他臉上從沒見過的表情此刻活生生的出現在自己眼前,逼他到這地步,沉風羽覺得滿足,也告訴自己對他的懲罰應該夠了。
再這樣逃避下去,自己不但痛苦,也會心疼。
雙手握住他的肩,一個出乎意料的翻身,兩人位置瞬時互換,他在上,葉子豪在下。
「風羽?」葉子豪被他突如其來的壓制弄愣,而沉風和臉上濃濃的笑意也讓他看傻了眼,任由身上的人在自己胸膛落下碎吻,一路游移到唇邊。他難得的主動讓他又驚又喜,卻也又懼。
怕這是第一次,也將是最後一次,不尋常的動作通常暗示著告別。
「你要我的什麼?」沉風羽挑逗地在他唇邊呼氣,手裡的動作並不因此停歇;是他把他的手壓在那裡,就得自己承擔後果。
葉子豪難掩情欲地低吼一聲,只想翻身壓住他不讓他妄動,卻在另一波急速抽動中頓失力氣,只剩悶哼。
「你不說我就……」
「你的人、你的心。」該死的!葉子豪拉下他的手緊貼在自己胸前,惱怒地做吼:「不准再這麼做!」第一次嘗到欲望被逼迫的滋味,很陌生困窘卻也有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甜蜜。
而這些……只有他能給他。
「我愛你。」生怕他不相信似的,葉子豪不斷重復這句話,口鈍得似乎只能用這句話來表達自己的感情。
這樣的口拙反而讓人覺得可愛。
沉風羽點頭。「我知道。」
以為他又在敷衍他,又想要逃開他,葉子豪鐵臂一摟,力道強到幾乎恨不得把他揉造自己身體裡。「相信我。」
沉風羽雙手撐起自己,含笑的眸看著身下的人緩緩說出:「我不是替身。」
「我知道。」他早不把他當替身看待,只是後知後覺得可笑到極點。
「我長得不像葉未央。」發現提到「葉未央」三個字時他並沒有變臉,沉風羽才確信這個名字所代表的人真的已經被他放在過去的回憶裡,不由得笑得更深。
「我知道。」緊摟他入懷,葉子豪惱怒道:「過去的事誰都不准再提。」
在他懷裡點頭,沉風羽突然又開口:「我不要你的眼睛。」知道他不會打消移植眼睛給他的念頭,他只有先聲奪人。
葉子豪的身子僵了僵,久久不語。
「我要用你的眼換一樣東西。」若他不答應他,那麼就條件交換吧!就像當時他們做的約定一樣。
他掙開覆在自己背部的手,以手肘撐起上半身與他對視。
許久,凝視他好一會兒後,發現他確實很認真的葉子豪才不得不開口問:「換什麼?」
「換你的一輩子。一輩子在我身邊,永遠不離開我。」沉風羽低下頭吻住他,四片唇瓣分開些許距離的時候,他的雙眸直直鎖住他的,不再隱藏自己的感情。「我愛你。
曾經以為只要像個影子般偷偷愛你我就能滿足,但我還是貪心的,想走進光裡正大光明地愛你。」
葉子豪不敢相信聽進自己耳朵裡的話是真的,從沒有過的錯愕表情又逗得沉風羽呵呵直笑。
「今後,我不再是替身、不再是影子,我就是我。沈風羽愛你,葉子豪。」
錯愕的表情持續了好一會兒,直到沉風羽半跪起身子以挑逗的熱吻吻醒他,才聽見他一聲低吼,拉下令他錯愕的始作俑者同時翻身壓制,狂喜不已地吻遍他全身。
「不准收回這些話!不准反悔!」
「我從不後悔,你知道的。」
愛人的,被愛的,終於有了交集。
或許曾經傷害過彼此,也或許曾經失去過彼此,但終究還是交匯在一個點上,成就了……愛情。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