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後
葉心黎放下手中的小說,沒力地趴在桌上。
書看完了,封面美女圖很不食人間煙火,故事很好看,文字也夠幽默,可是對她有如被卡車壓境的心情並沒有多大的建樹。
這本小說的內容,大致是在說一個很年少輕狂、視禮教如無物的男孩,遇上了清蓮一樣純潔無瑕的女孩。為了配得上她,開始洗心革面,發奮圖強……
滿老套的題材,她起碼列得出數十本類似的書,可是每次看這種故事,都會讓
她心酸酸的,好想哭……
是的,這本書聖讓她想起一個人,那個已在她生命中沉寂九年,卻始終不曾淡忘的男孩,不,現在算是男人了。
唉!不曉得裴宇耕現在過得如何?
這些年來,她一直不曾忘記過,在那段最純淨無憂的年少時光裡,有個男孩,用著最真摯直接的感情,全心全意呵護她……
後來,她順利考上大學,放榜榜單上,找不到渴望的名字,她又掉了一缸淚,因為他說過,要陪她考大學,在大學裡魚肉同學,混吃等死……
關於他的點點滴滴,不曾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模糊,她清楚記住「愛哭鬼、膽小鬼、運動白癡」等等,每一個他喊過,不怎麼悅耳的綽號;也記得他扯著嗓門吼她的惡霸樣,更忘不掉他吃她做的點心時的滿足表情;還有他明明一臉想死的樣子,但還是會每天都踩著讓他覺得生不如死的腳踏車載她回家……
從他走後。她的頭髮就沒再剪過,長度早已過腰。她記得她那時剪掉頭髮,把他氣得半死,他不准她剪,她就留著,許了願……
她告訴自己,如果還有機會見到他,她一定要將那句遲了九年的回答,認認真真的對他說出口!!
這本書的最後,男主角與女主角重逢了,以白馬王子的姿態出現,拯救女主角於水火之中……然後就是HappyEnding,傳統的美好大結局。
她日子過得很好,不需要他來拯救她,真要說有什麼,也只是很想他而已,需要被拯救的,是她的思念。
「嘿.小葉,怎麼沒精打辨的?失戀啦?」身後同事拍了下她的肩。
她勉強撐起禮貌的笑容。「我什麼時候戀愛過了.」
「也對。共事這麼久,都沒見你和哪個異性走得比較近,你到底喜歡什麼樣的男孩子?」
她喜歡什麼樣的男孩子?葉心黎反問自己。
這些年,不是沒有人追求過她。但她下意識裡,總在尋找相似的直率性情,說話狂妄得不在乎別人眼光,展現最真實的自己。
只是啊,人往往表現出來的都是最美好的一面,那些會接近她的,也全都是十
足的溫文有禮,誰會搶她的食物吃,惡劣地扯她頭髮,動不動就威脅要揍她?
她並沒有刻意在等什麼,只下過這世上,畢竟只有一個裴宇耕,她再也沒遇過第二個走進她心裡,深深溫暖過她的男人。
她總不能告訴人家,她在等那種會冷言毒語嘲弄她笨得像豬,但是吃她做的東西時,卻帶著天大幸福表情的男人。
人家大概會以為她瘋了。
「看緣分吧!」她淡淡地帶過去。
「也對。」同事笑笑地道。「快中午了,一起去吃飯吧!]
「你去吧,我!」也許是個性太拘束了,她對誰都溫和有禮,可以客氣的聊幾句,卻沒法深交,這樣的人緣算不上好,當年若不是裴宇耕死皮賴臉的纏上她,高中三年,她恐怕連個知心朋友都沒有。
她話還沒說完,同事就迅速接口:「走啦、走啦,聽說公司附近開了家不錯的新餐聽,陪我去吃吃看嘛!」
拗不過同事的熱情,她勉為其難地點了下頭。
用餐時間,只要是賣吃的,四處都人滿為患,這就是她不愛出來吃飯的原因。包個便當回去就解決了,幹麼在這裡人擠人?
好不容易等到座位,才剛坐下來,都還沒點餐,身旁這個素來以說八卦聞名的同事推了推她,示意她往某個方向看。「款,小葉,你看,是我們總裁耶!」
「總裁有什麼好看的?都年過半百了,又不帥。」
同事一臉看外星人的表情,不可思議道:「你消息怎麼那麼落後啊!你不知道上個月召開董事會,大權早移交了,好嗎?」
「噢.交給誰?」她不感興趣,隨口應付了句。
「好像是總裁的長子。你快看啦,他們在結帳,快要走了啦!」
總裁的長子?她心臟漏跳了一拍。
當年大學畢業,正好裴氏招收新進員工,她幾乎是連想都沒有想就去應徵,後來雖然有更多更好的工作機會,她都放棄了,堅決留在這裡,不為什麼,只是抱持
極傻氣的想法,裴氏是裴宇耕家族事業的根基,不論他飛得再遠,最終還是會回來的,她等在這裡,總有那麼一絲希望再見他一面,告訴他那年來不及說出口的話
不期待能追回什麼,只是圓那份年少時的缺憾,這是她欠他的。
每次只要想起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時。他對她說過的每一句話,她總要讓淚水再淹一次。
這是她心底最深的遺憾,她好後悔那時沒能及時說出真心話,如果她知道,這些話再也沒有說出口的機會,她會在當時就大聲告訴他:「裴宇耕,我也喜歡你,很喜歡!」
在同事的催促下,她急忙轉頭,正好看見他走出餐廳門口,和一名女子相偕離去,儘管只是匆匆一眼,也已足夠她肯定,是他,是他回來了!
那一刻,她沒有辦法多想,下意識地拔腿追了上去!
「款,小葉,你去哪裡,飯還沒吃啊!」
同事的呼喚,她已經聽不見了,匆匆追至門外,用盡所有的力氣大喊:「裴宇
耕——」
彎身正要進駕駛座的人一頓,這讓人骨頭酥軟的0204嬌嗓,全天下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
裴宇耕驚愕、遲疑地回過身。
九年!整整九年了,隔了那麼長一段時間再見面,說不出這一刻複雜的情緒中,是什麼成分居多……
她不曉得在慌什麼,急忙奔向他,然後,很尷尬的情況就這樣發生了——
誰發明「忙中出錯」這個成語的?該死的準確極了,她腳下一絆,以五體投地之姿投向地球表面。
她的運動神經怎麼……更差了?
裴宇耕錯愕了好半晌,毫不掩飾地直接大笑出聲,走了過去,蹲在她面前嘲譫:「有黃金嗎?撿得這麼急。」
還是這麼惡劣,一點都不懂得尊重淑女!
葉心黎洩氣地抬不起頭來。「有啊,跌得滿天金條,可是抓不到半條。」
「哈哈哈!」他笑得更加放肆,完全沒給她留面子。
有沒有一本書的男女主角,重逢場面會這麼可笑的?看了那麼多小說中浪漫的重逢場景,她真的曾經期待過他們的會有多感人,起碼也要抱著他哭一下——
有啦,她現在還是很想哭,丟臉得想哭!
她拍拍灰塵,自己站起來,如果此人劣根性沒變,那她是不需要指望他良心發現,伸手援助她的。
「你還是沒長高啊,矮冬瓜。」一掌拍向她的後腦勺,裴宇耕嫌棄地歎息。
「你也沒什麼長進啊,」她沒好氣地,他居然一見面就打她。
有多久沒人這樣對待過她了?也只有他敢毫無顧忌對她動手動腳了,真懷念。
他聳聳肩。「沒辦法,有人就是笨頭笨腦的,看了手很癢。」
她摸摸頭,沒和他的毒言毒語計較,他要是會對她客氣,那就不是裴宇耕了。
「你!還好嗎?」她努力想扳回頹勢,營造久別重逢該有的淒美感傷!
裴宇耕要笑不笑地瞥了眼她剛剛跌倒時,衣服沾上的髒污。「比你好。」
「我!」她才剛要張口——
「宇耕,遇上熟人了嗎?」車上久候的美女走下車,看了看他們。
裴宇耕看了下腕表,和好朋友耿凡羿約的時間快到了,難怪有人心急。
「我知道你等不及了!」他笑哼,被他調侃的女子露出一絲窘澀。
「改天再聊。」隨口對她拋下一句。
然後他的食指向美人兒勾了勾。「還不走?」耿凡羿還說什麼破鏡難圓,依他看,好圓得很!
葉心黎呆怔地看著他們離開,他就這樣……走掉了?
她很想叫自己思想純潔一點,可是那句「我知道你等不及了!]就是很有大的想像空間啊!
「她就是那個你回台灣的理由?」上車後,杜若嫦好奇地問著開車中的他。
裴宇耕瞥她一眼,不答。
「看,就是這副讓人想扁你一頓的樣子,你對誰都是淡淡地、冷冷地。可是對她就可以打打鬧鬧,我從來沒看過你和哪個女孩子這麼自在的相處過,那是自己人
的態度,你對她沒防備。」
[那是因為她笨。」連走路都不會,笨死了,不曉得有沒有受傷……嘖,笨笨笨,笨得讓人煩死了!
杜若嫦輕笑。「會讓你裴大少爺看上的人,能聰明到哪裡去?]
他懶懶挑了下眉。「如果這是我的擇偶條件,那親愛的未婚妻,你會是最好的選擇。」眼前的女人可也沒多聰明,半斤笑什麼八兩?
[少來。你說過你回台灣的理由和我一樣,後來我就去問過季耘了,他說你十八歲時,曾經很喜歡一個女孩子,就是她對不對?你是為了她才回來的?]
連八百年前的鳥事都挖出來了?
[他果然該投胎成女人!」裴宇耕再一次肯定。有夠三姑六婆!
「到底是不是嘛!」
「關你什麼事?你再囉哩叭嗦的煩我,我一腳把你踹下車,讓你見不著你回台灣的『理由』。」
還是那麼卑鄙,講不贏人家就這樣!
杜若嫦乖乖閉上嘴。她可不想真的被人當街踹下車。
忙完所有的事,裴宇耕累得幾乎快斷氧。
回台灣近半個月,他每天都是最早來公司、也最晚離開的,裴季耘那個死小孩,學位拿得那麼漂亮,結果跑去大學誤人子弟,混吃等死。
他真是後悔、後悔、後悔得想上吊啊!當初幹麼要嘔氣的說那句[一山不容二虎]呢?都是那些灑狗血的八點檔連續劇誤導了他,害他信以為真,也入境隨俗來一手爭家產戲碼,配合度有夠高,結果咧?一群白癡當真了,他又得到什麼?是幾乎操掉老命的下場!
誰稀罕這些破公司啊?那些不良編劇就不要被他逮到!
唉唉歎歎了三分鐘,勉強撐起身子離開辦公室,走進專屬電梯,看著樓層的數字顯示往下掉,一陣強大的空虛感襲來。
人很累,肚子很餓,他忙到現在都還沒吃,但是他不想回那個冰冷的窩,自有
意識的心,已經飛向它渴望的溫暖所在——
那個小笨蛋應該還沒睡吧?
他看了一下時間,電梯一落在停車場,他步伐堅定地坐上車,開往心中早已默記了千百次的地址。
今天見到她,其實並沒有太多的意外,這本來就是他回台灣的計劃之一,他只是沒預期會這麼快。
她居然在裴氏上班,這代表什麼?是巧合?還是……
不管是不是,他寧願相信她在等他!否則,以她一流學府畢業的鐵招牌,不難找到更好的工作機會,為什麼寧可大材小用,待在裴氏當個小小的總機?
雖然最後她並沒有真的聽他當年的建議,去做0204色情電話員,不過,以她水水甜甜的嗓音來當總機,也算物盡其用了。
這些年尋尋覓覓、飄飄蕩蕩了許久,試圖找尋他要的溫暖,卻發現再也沒有一個女人,能像當年那記純淨的笑靨,帶給他那樣深沉的感動,他的心始終冰凍在十八歲那年的別離,找到了地,才能隱隱跳動。
不遠前的號志燈跳成黃色,他緩慢地踩下煞車減速,在轉成紅燈時準確地停在白線前。要在以前,他會加速超車狂飄過去,囂張得彷彿交通局是他家開的,拿罰單來當枕頭墊著睡……
自從認識她之後,他沒再闖過一次紅燈,每當開車時,耳邊總會響起她那聲柔柔的叮嚀:「不可以闖紅燈,要遵守交通規則,小心安全哦!」
他苦笑,自嘲地想,這些年他遵守交通規則的程度,大概連交通局長都要感動得頒獎給他了!
停妥車,他住上望去,三樓的位置透出幾許暈黃燈光。
他上樓,按下電鈴,看著腕表計時。十秒,二十秒,四十秒,一分鐘——
門開了。
「有夠慢,腿短就走快一點嘛,我都快睡著了。」
夜深了,不能隨便放陌生男子進來。但是一看到門外的人是他,她傻愣到十萬八千里遠去了,手不知不覺的就打開了中間那道阻隔的鐵門。
「你、你、你!]他怎麼知道她住這裡?
「肚子好餓,我要吃飯。」他一副被虐待的可憐相。
「呃,噢!」她點頭,愣愣地走進廚房,利用冰箱現有的材料,煎了一尾黃魚、一盤青江菜、一顆荷包蛋,再把晚上沒吃完的冬瓜排骨湯熱一下。
最後,她站在這擺了三菜一湯的桌子前發呆,後知後覺地問著自己,他肚子餓干她什麼事,她幹麼要乖乖煮給他吃b.
浴室傳來沖水聲,表示他在洗澡,而且事先沒知會過她,這、這真是!!
半夜按她家門鈴,用她的浴室洗澡,還光明正大向她討飯吃,態度自在得像是加班晚歸的老公……
淚眼相望呢?感傷無語呢?動容擁抱呢?這些不是久別重逢該有的嗎?最好再飄個細細雨絲什麼的……
為什麼通通都沒有?
他們……似乎跳過了很長一段,長到她搞不清楚狀況,現在是演到哪一段了?
他表現得就好像他們之間沒有那九年的空白,他仍是當年那個與她笑笑鬧鬧,輕狂串性的裴宇耕……
她目光移向矮櫃上的雜誌封面,那是在同事得知她和裴宇耕是舊日同窗之後,借她帶回家看的,上頭的封面人物,就是他和未婚妻出入公共場合的畫面,她認出上頭的美麗女子,就是與他共進午餐的那一個。
她,好漂亮,有種大家閨秀的溫雅氣質。
現在的他,也不再是過去那個人人輕視的不良少年,經過歲月的磨練,如今他已是公認的青年才俊,他們站在一起,好相配:而她,反倒連與他當個朋友都成高攀……
九年的時間太長了,長到!很多事情都不一樣了。
當年那些沒說出口的話,在現在看來,也已經沒有說的必要了。
「發什麼呆?」
額頭被敲了一記,她回神,又再一次看傻眼。
他他他、就圍了一條毛巾出來?
「有意見?」他挑眉,很民主的等她提出。
「那、那、那個毛巾……是我的……」結結巴巴說出口,就立刻懊惱地想咬爛舌頭。重點不是誰的毛巾,而是他的不當「穿著]!
「廢話,不然是我的嗎?」說得真大方,一點都沒有強行佔用私人物品的土匪自覺。
她應該表達抗議的,再不然也該報警把這個侵入民宅的土匪給抓走,可是看到他卯起來吃東西,以驚人的速度洗劫桌面上的食物,到嘴的話自有意識地變成:「你晚上沒吃嗎?」
「沒有。」
「為什麼?」現在都十點多了耶!難怪他餓成這樣。
「何妨當我在減肥?」裴宇耕不客氣地給她一個大白眼。問這什麼鳥問題!
他常常這樣忙到沒時間吃飯嗎?她心房揪起淡淡的疼痛。「不可以這樣,身體會弄壞的,以後三餐要按時吃。」
正在和黃魚廝殺的筷子停了一秒。「你碎碎念的阿婆本性還是沒改。」
三菜一湯很快的相繼陣亡,裴宇耕獲得壓倒性的勝利。
她收著空掉的碗盤,感覺卻比吃東西的他還滿足。只不過是簡單的幾樣家常菜,並不特別美味,他卻吃得津津有味……
「宇耕,以後你想過來就過來,沒關係,我煮給你吃。」
[這還用得著你說?」答得一點都不羞恥。
可是她卻笑了。
這就是裴宇耕啊,對她從來不曉得什麼叫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