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其實每一個人都心裡有數,範行書知道,她曾經全心全意愛過一個男人,讓她心甘情願為他生孩子,而現在他回來了,並宣告將傾盡全力挽回她們母女;沛沛知道,她有個叫父親的男人,以前只能在照片中想像,如今,由照片中走了出來,活生生出現在她生活中;關丞穎也知道,他有一個很可愛的女兒,卻只能每天遠遠望著,不敢越雷池一步,因為他沒資格……
只是,楊欣儂一天不肯鬆口,每一個人都不敢造次,怕跨越了那條模糊而危險的界線,情況將會演變成如何,誰都不敢想像……
直到有一天,沛沛在學校中昏倒,範行書在接到通知趕去,將她緊急送醫後,情況勉強控制住,他與主治醫生深談過後,心情複雜地探視轉往普通病房的沛沛。
「范叔——」她動了動眼皮,有氣無力地喊了聲。
「還好嗎?沛沛?」他伸手撫了撫沒有血色的小臉,位於心臟的地方隱隱疼著,他好捨不得,這麼小的年紀,為什麼要承受比別人還多的苦?
「沒問題,還撐得過去。」
範行書凝視著她,深思地問了出口:「你真的不想見見他,親口喊他一聲爸爸嗎?」
那晚,她呆立原地好久,給他的回應,是一句堅定的:「不!」
但是,她真的不想嗎?
誰會不想讓自己的父親抱抱她,感受父親的寵愛呢?他知道沛沛嘴裡雖然不說,但心底其實極渴望父愛的寵溺……
「如果,再讓他走進我們的生命中,你知道會變成怎樣嗎?媽媽曾經那麼愛他,你不擔、心……」
原來她顧忌的,是這個嗎?為了他?
「沛沛,沒有什麼會比你的健康更重要,他或許可以救你。」血緣親情是斬不斷的,他不能那麼自私,何況,這個男人是沛沛最後一線的生存希望,他現在只能祈求他的骨髓配對能符合,讓沛沛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長大。
「那如果……我是說如果,媽媽真的和他舊情復燃了,你怎麼辦?」她不相信他會不曉得情勢對他有多不利,而他卻想親手將情敵引回她們的生命中?
他苦笑,輕撫她柔軟的髮絲。「沒關係,你沒事就好了。」
她還想說什麼,但迎視他堅定的眼神,只能歎上一口氣。
這范叔,笨死了!但卻笨得——好讓人心疼。
範行書瞞著欣儂,私底下自作主張的安排關丞穎和沛沛接觸,由他口中,關丞穎瞭解到欣儂這些年所過的生活,以及沛沛目前的狀況。
關丞穎恍然明白,她為何會如此怨他,她吃了這麼多的苦,一時間要她諒解這個曾經棄她於不顧的男人,談何容易?
同時也明白——「她只是還不能釋懷,並不是真的不再愛我了!」
範行書默不作聲,不反駁,也不表示任何意見,只是盯著地面上的落葉,思緒飄得好遙遠。
他說,他和欣儂很相愛,也曾經共同構築了許多夢想,那時,他們都好年輕,以為世界是美好的,所以也愛得很美好。
後來,他大學畢業,成績相當優異,也申請到出國留學的獎學金,欣儂從小沒有家人,內心極度缺乏安全感,不願意他離開她,但是他不甘心就這樣平平凡凡的度過一生,在他明明有機會一展抱負的時候。他希望她能等他,只要給他幾年,他會回來的,實踐所有給過她的承諾。
於是,意見有了分歧,戀情不再美好,他們開始爭吵,話題的重心反覆繞著他出不出國的爭議上,感情幾乎破裂。
接著,欣儂發現自己懷孕,她滿心以為,這個孩子會為他們之間帶來轉機,他會為了她、為了孩子而留下。
但是她錯了,他仍是選擇離開,並要她拿掉孩子。
因為他說,要孩子以後還可以生,但是錯過這次的機會,以後不會再有。
她的心冷了、死了。她告訴他:「你要走,可以。孩子我會生下,一旦你選擇了走出我的生命,我就當你死了,將來對孩子,我也會這麼告訴她。哪天你功成名就,不必回來找我,因為你找到的,不會再是原來的我,在你作下決定的時候,希望你清楚,你放棄的是什麼。」
他明明清楚她外柔內剛的個性,一旦說出口,就絕無轉圜的餘地,可他還是走了!並且抱著一絲希望,以為將來仍會有機會與她重續前緣,卻沒想到,這一走,就真的與她絕了音訊——
每當午夜夢迴,他總是深深思念,那張曾牢牢刻劃在心版的清艷容顏,他從沒有一刻忘懷過她——
時至今日,她仍是他唯一深戀過的女子。
「我希望你明白,我不會放棄她們母女,雖然,我感激你的寬厚胸襟,但這並不代表我會對你客氣,該是我的,我還是會盡全力爭取,讓她們回到我身邊,用我的後半輩子補償我所虧欠她們的。」他撂下宣告。
範行書苦笑。「我明白。」
如果,這也是欣儂最後的決定,他無話可說。
然而,骨髓配對的結果,卻讓他們失望了,連她的親生父親都救不了她。
得知結果的那一天,範行書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別這樣嘛,范叔。你沒聽過嗎?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本來就沒有指望長命百歲……」病床上的沛沛極力安慰他。
「別這樣說!總會有希望的。」關丞穎皺眉,不讓她往消極的方向想。這個女兒,他錯過了九年光陰,才剛重逢,都還沒來得及疼她、和她培養感情,補足九年的空缺,他不允許她輕易離開他的生命。
「好啊,那你們笑一個。」
為了博她歡欣,兩個男人只得強顏歡笑。
只是,他們沒想到,她那句「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會一語成讖的做了未知的預警,就在那之後的幾天,沛沛的病情急速惡化,長期的輸血造成的鐵質沈積,引起脾臟腫大、心肌病變。
醫生全力搶救,切除過大的脾臟之後,情況仍未改善。
一切都來得太突然,楊欣儂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她慌了手腳,天天守在加護病房外,懸掛著裡頭生死未卜的女兒。
「別這樣,欣儂,你要堅強點,沛沛不會有事的,這些年她不都撐過來了嗎?我相信這回也一樣,她不是一個人寂寞的在孤軍奮戰,有你、有我的愛陪著她,不是嗎?」範行書不厭其煩的安慰她,不斷的對她說話,怕她腦袋一空下來,就會胡思亂想。
在加護病房待了七天,沛沛的病情始終不穩定,時而惡化,弄得所有醫護人員也不敢掉以輕心。
這些日子,他始終全程守候,寸步不離。
這時,他若不在她身邊陪她撐著,她一定會崩潰。
只是,在所有人的力挽狂瀾之後,醫生仍是告訴他們:「很抱歉,我們盡力了,患者心臟衰竭,肝功能退化,情況相當不樂觀……」
欣儂大受打擊,幾乎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好半晌都只是瞪大著眼看他,流不出一滴淚。
「多陪陪她吧,她——沒多少時間了。」醫生眼神充滿了同情。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她才九歲,怎麼可能沒多少時間?」她不敢相信,茫然地揪著範行書,不斷追問。「我跟她說好,要去參加她的國小、國中、高中、大學的畢業典禮,要幫她評監男朋友、要幫她準備嫁妝,開開心心地把她嫁出去,還要看她當媽媽,聽她的小鬼頭喊我一聲外婆,她怎麼可能會沒有時間,怎麼可能……」
「欣儂!你冷靜一點,不要讓沛沛看到你這個樣子!她會難過的。」既然時間不多了,那至少讓她安安心心的走。
楊欣儂將臉埋入他胸懷,再也抑不住滿腔悲痛,放聲痛哭。
他歎了口氣,眨去眸底的淚光,輕拍她顫動的肩。「哭吧,哭完把眼淚擦乾,我們要微笑面對她,知道嗎?」
「好,我不哭,我不會哭……」她不斷吸氣,挺起肩膀,擦乾臉上的淚痕,撥了撥長髮整理儀容,強逸出淺笑。「走吧,我們進去看沛沛。」
以楊欣儂目前的狀況,精神、情緒,以及體力,都已到達能負荷的飽和極限,範行書憂心地勸她回去休息一會兒,醫院有他。但是她不肯,堅決守在女兒身邊,每分,每秒。
沛沛入睡之後——其實他們已分不清是安睡還是昏睡,範行書不忍見她凝視女兒的睡顏,頻頻落淚,將她帶離病床外。
斜靠在長廊外的窗邊,他遠眺滿天星斗,沈思了許久,終於回身,輕輕開了口:「你是不是,考慮一下通知『他』來看看沛沛?」
不需明說,他們都知道,這個「他」是誰。
「沒這個必要!他不夠資格當沛沛的爸爸——」
「都已經這樣了,還有什麼好拘泥的呢?他終究是沛沛的生父,你感覺不出沛沛一直很渴望有個爸爸嗎?她不說,是不想讓你心裡難受,這是她的貼心,不代表她不在乎。我們能為她做的已經不多了,至少別讓她帶著遺憾走完她的人生,好嗎?」
「我……」她抿緊了唇,不語。
「拋開大人的私心與成見,不管他做了再多的錯事,該付的代價他也付了,如果連女兒的最後一段路都不讓他陪,這未免太殘忍。」
楊欣儂啞口無言。「你為什麼要幫他說話?」
範行書沈沈一歎。「我不是幫他,是為沛沛、為你。我瞭解你不是仇恨心那麼重的人,又曾經那麼深愛他,你只是還解不開心結而已,如果我不這麼做,日後你一定會後悔。」他放柔了聲調。「讓我去找他來,好嗎?」
她掙扎了半晌,終於讓步首肯。
隔天,他找來了關丞穎。
得知女兒病危的消息,他一刻也無法多等,飛快趕到醫院。
沒有太多的彆扭、沒有過多的矜持,沛沛極自然地喊了聲:「父親。」
頭一回聽到女兒喊他、承認了他,關丞穎既感動又心碎,緊緊抱住她,動容得說不出話來。
沛沛的病情,已令楊欣儂心力交瘁,再也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排斥他,堅持無謂的陳年恩怨。
在醫院,總見他寸步不離的守在她們母女身邊,留神看顧沛沛的病況,同時也憂心欣儂的身體,提醒她休息,打點她的飲食,關懷照料,無微不至,有好幾回,讓範行書見著他溫柔的為她拭淚……
沛沛的病,有他一肩扛起;欣儂的心傷,有他收容疼惜,他們,才像真正的一家人,而他,倒像是多餘的了……
說不出的苦澀泛滿胸腔,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帶著落寞,退出無他容身之地的空間,她卻從未發現……
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做到底對不對,他只做他該做的事,別人也許會認為他-,他也許會因此親手將自己最愛的女人送到另一個男人身邊,從此失去守護她的資格,然而,他卻不能後悔,苦,只能自己嘗。
某天早上,沛沛一反常態,精神極好的講了一堆話,他心中隱隱不安,卻不敢表現出來。
她告訴關丞穎。「小時候很羨慕別人有父親哦,也會去想,我的父親是怎樣的一個人,卻只能由照片中去猜測,現在我知道了,很開心哦,謝謝!」
「傻女兒。」關丞穎揉了揉她的發。「你會有很多機會,知道我是怎樣一個人的。」
她告訴楊欣儂。「媽,因為你很聰明,才能生下我這麼聰明的女兒……」
楊欣儂忍著心酸,輕敲了一下她的額頭。「你這是在誇我還是誇自己啊!」
「都有啦,因為你很聰明,總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要的是什麼。以前因為我,讓你耽誤了好多年的青春。笨媽,你不知道女人的青春有限嗎?你以為自己是不會老的千年妖怪啊?」
「你才是不知惜福的笨女兒,對你好還嫌啊!」罵歸罵,卻還是將小小身子摟得死緊,悄悄地,將眼角淚光抹去。
「既然那麼聰明,自己的幸福,要懂得把握哦!」沛沛輕輕地,在她耳畔說了這句話。
楊欣儂哽咽。她知道,女兒不放心她……
「好了,老媽,不要在我身上作水災了,快讓位。」目光與範行書相接。
「我嗎?」他走上前,提供胸膛讓她靠。
「范叔,你可不可以抱我一下?像抱女兒那樣。」
範行書依言圈攏雙臂,她移近他耳邊,低低地,很輕很輕,出乎意料地喊了聲:「爸爸!」
範行書一震,驚異而動容地收緊手勁。從沒想過,一聲簡單的稱呼,會讓人震撼得連心都痛了。
「喊父親,是名義上的,因為在血緣上,他確實是我的父親;但是喊爸爸,是感情上的,因為在心裡,我早就把你當成爸爸了。你會在我有事時,第一個趕來我身邊;功課不會,教我的人是你;我想打籃球,也是你陪著我,這些,都是我想像中當爸爸的會為女兒做的事,偷偷告訴你哦,我同學好羨慕我有個這麼疼我的爸爸呢……」
「那等你好了,我再牽著你的手,去感謝你的老師、同學對我女兒的照顧——這也是當爸爸該做的,對不對?」
「嗯。別忘了還要再去打一次籃球。」
「打幾次都好,這回我不會再和你搶球了。」
「呵——」她輕笑。「但我還是會和你搶食物哦!」
「沒關係,我會在菜端上桌前先偷吃。」
「大人心機真重……」她喃喃低噥,眉心輕蹙了下,呼吸突然急促起來。
「沛沛?」他心驚地喊。
「沒、沒事。」費力地喘過一口氣,聲息微弱。「你……耳朵……靠過來一點……」
「好!」範行書不敢耽擱,留神地附耳傾聽。
「以前,我怕我眼睛一閉上,就再也睜不開,那……丟下媽媽一個人怎麼辦?現在……我知道你會陪著她,雖然,她還是會很傷心,但是,會過去的,因為她已經有你了……我不擔、心……」
「不是這個樣子,沛沛——」
「聽我說完!如果……我是說如果……我真的撐不過去,那……你答應我,下輩子,我要當你的女兒、真正的女兒!好不好?不過,我還是想姓楊哦!這一次,我會健健康康的,不讓你和媽媽操心……」
「好!我答應你。」
「這是我們的小秘密,不可以告訴別人哦,打勾勾——」
範行書強忍酸楚,與她勾了手指頭。
「這樣我就放心了。」她輕輕笑了,好滿足地垂下眼皮。「我好累,讓我睡一下,一下下就好——」
當天晚上,沛沛病情告急,醫護人員用盡了全力搶救,仍是宣告回天乏術,死於心臟衰竭。
時光的河,依然潺潺流動,而她的年華,從此停頓在九歲那年,滿天燦爛星斗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