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嫦娥的中秋節 第八章
    七年後——

    「以成衣業白手起家的創宇企業總裁耿凡羿,近年來動作頻頻,除了穩固台灣成衣業龍頭地位,也計劃將企業規模拓展至海內外;除此之外,更將觸角延展於建築,與建築業龍頭廣新攜手合作之商圈開發計劃,也在眾人的預期之下交出亮眼奪目的成績單,由此可見,年僅二十八歲的年輕總裁,有著不合於年齡的壯志雄心,似乎有意將手下企業王國發展成多元化之企業經營體……

    「可惜的是,這樣一名外貌出眾,身價不凡的鑽石車身漠,身旁早有美嬌娘,那是一路陪著他胼手胝足,共同打拚奮鬥的女人,不難想像這般患難與共的感情有多深厚,讓多少將其視為如意郎君的名媛閨秀大失所望。

    「昨日,他受邀參與國際首席珠寶設計家凱雅個人展覽,以無法向外界公佈之天價,購下凱雅畢生最為得意之作——一對無論自身價值、設計品味皆屬上乘的鑽石婚戒,華而不庸,貴而不俗,光芒獨綻,放眼世界絕無僅有,然而最珍貴的,足這份心意,或許也只有這對世上獨一無二的婚戒,才配得上他心中獨一無二的那名女子吧!耿總裁如此重視未婚妻,想必是好事近了……

    「說起耿總裁之專情,他從不諱言,心中早巳保留妻子之位,留給那個一路走來,陪著他吃苦、奮鬥的女子,在最困苦的那段日子,因為有她的支援,才有熬下去的信念,如果不曾遇見她,就不會有今天的他……耿總裁就連感情世界都如此傳奇,相信各位電視機前的觀眾都十分好奇這位年輕總裁創業奮鬥的過程,及其為人所津津樂道的感情世界,本週末耿總裁也將撥冗接受本台專訪,敬請鎖定……」

    耿凡羿站在窗邊,七十二寸的電視液晶螢幕上,播放著聽到麻痺的歌功頌德,他視而不見,聽若未聞,目光停留在遠方最亮的那顆星,思緒飄向漫無著落的空間。

    「我要摘下那顆最亮的星星,送給你。」好久好久以前,他說過這樣的話。

    「好啊,只要是你送的,我都會小心收著。」星空下,少男少女倚偎著,那感情,純淨得不含一絲雜質,感受不到世情冷暖——

    他苦笑,低頭注視掌心之間,光芒閃動的璀璨鑽戒,精緻的切割、鑲工,以及中央嵌了心鑽的設計。如今,他真的摘下了這顆星,卻不知道,該怎麼連同他的心,一起交到她手中。

    清悅鈴聲迴響在悄寂的室內,他關掉電視,接起桌面上的手機。

    「喂,凡羿,我是舜妤。我現在人還在南部,我媽硬要留我下來吃飯,我趕不回去了,對不起哦,中秋節還丟你一個人過。」

    今天——是中秋節嗎?難怪月亮特別圓。

    「怎麼不說話?凡羿,你在生氣嗎?不然我現在馬上趕回去——」

    「不用了,我現在也正和客戶在外面應酬,你去吧,中秋節本來就該和家人好好團圓吃頓飯。」他淡淡地道,聲音聽不出太多情緒。

    「真的嗎?那你——」

    「我沒事,應酬完就回去休息了。」

    「好,那你酒少喝點,煙不要抽太多,注意身體。」

    「知道了。」

    「還有——」她停了下,嬌羞道。「我愛你,就這樣。」

    「嗯。」他淡應,掛斷手機,回到窗口,習慣性的正要點上一根煙,想想又丟開煙盒,不因為方纔的叮嚀,而是想起了多年前那張顰著秀眉,憂心不已的嬌顏。

    胸口一緊,他閉上了眼,太多過往回憶,如關不住的潮水,一一湧回腦海。

    一直到現在,他都還清楚記得,在他提出離婚要求時,妻子心碎欲絕的表情。當初,為了嫁給他,她義無反顧的拋捨了一切,對她而言,他就是她全部的世界,可是他卻殘忍的粉碎了她的世界,他完全能夠想像,她會有多怨恨他。

    但是他清楚的知道,他必須這麼做,長痛不如短痛,跟著他,她只會更苦,或許她可以忍,但是他卻沒有辦法不在乎!

    可悲又可笑的是,他們在高二那年的暑假相逢,在大一那年的暑假相戀,大二那年的暑假結婚,同時,也在大三那年的暑假各奔東西,似乎,他們的故事轉捩點總在夏天,在夏天開始,也由夏天結束,結婚紀念日成了離婚紀念日。

    最諷刺的是,結婚證書上兩個證人的名字,和離婚協議書都還是同一個!

    「耿凡羿,你記不記得自己當初承諾過什麼?你以為,我為什麼會不計後果的幫你?因為我看到了你不計後果想和她在一起的決心!我以為若嫦跟著你,你會讓她幸福,可是現在呢?請你告訴我,你的義無反顧呢?你當時的勇氣呢?到哪裡去了?!你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因為活在編織的夢想中很美,可是一旦走入現實,那殘酷的打擊,卻不是你能夠想像的!現在的我,真的不知道我的未來在哪裡,你要我怎麼面對她?她的人生明明可以有更好的可能性,因為珍惜她,所以我放手,你懂了嗎?」

    這是當年,他與裴季耘的爭執,同樣是男人,他想,裴季耘懂他心情的,所以,同時成了他結婚與離婚的見證人。

    那張淚水掉得幾乎看不清自己簽名的面容,是他對她最後的記憶,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她的消息,但是他深信,裴季耘會為她做最好的安排,再怎麼說,她都還是杜家的大小姐,累了、倦了,父母的懷抱,總會收容,這點他並不懷疑。

    與她離婚的第一年,他下知道自己是怎麼過的,每天藉由無止盡的工作與忙碌,讓自己累到一倒床便昏死過去,存心使腦子麻木到沒辦法思考任何事,否則,無止盡的自責、痛苦,便會先將他給逼瘋。

    退伍之後,他利用手邊有限的存款,嘗試自己創業,想起她說過,最大的夢想是替心愛的人做衣服,他連考慮也沒有,就往成衣業發展。

    從只有一間十五坪大的工作室,一支電話,一張辦公桌,一名員工開始做起,每天東奔西跑,不停的拜訪客戶,前三個月,完全接不到一筆訂單,他幾乎要撐不下去,但總有個不服輸的意念撐持著他,無論如何,他不能失敗!

    為了現實,他失去了最愛的妻子,失去了他的婚姻,無論如何,這一回,他無論如何都要挑戰現實,而且非成功不可!

    因為這樣一股意念,他接到了生平第一筆訂單,為數不多,卻足夠讓他一步一腳印的做出口碑,走到如今的局面。

    現在,他站在台灣成衣界執牛耳的地位,擁有上千坪的公司及手下以萬計的員工,分佈南北的子公司不計其數,他曾經向自己發過誓,有一天要站在世界的最頂端笑看一切,如今,他辦到了,只不過當財富以驚人速度不斷往上攀升的同時,他只覺得靈魂好空虛,好茫然——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玉宇瓊樓,高處不勝寒。

    那樣的心情,或許就像現在的他吧!

    在擁有財富的現在,他反而質疑起,當初為何堅持要成功?每天品嚐珍饉美味,心中最留戀的卻是與妻子牽手吃路邊攤,笑鬧著共同-一杯廉價紅茶的日子,什麼都沒有,但起碼,心是充實的。

    生命中最美好的中秋節,反而是在他一無所有的那一年,妻子纖細的手,為他剝著文旦,沒有太豐盛的食物,卻有兩顆密密相依的心。

    而今,擁有了全世界的財富又如何呢?中秋佳節,人家是月圓人圓,可是他呢?大集團的總裁只能獨自品嚐孤寂滋味,深刻思念的人再也挽不回,反而不如一般小家庭,能夠全家圍在一起,賞賞月,吃頓溫馨的晚飯——這就是成功的代價嗎?

    他想起了那則古老的奔月傳說。

    未成名之前的后羿,不也與嫦娥過著平凡恩愛的夫妻生活嗎?只不過功成名就後的后羿,因追逐權勢而迷失了心性,變得再也無法安於平凡,才會讓嫦娥選擇了獨自吞下長生不老藥,遠遠離開心愛的夫婿,飛往終年寂寞的廣寒宮,從此不問人間流年。

    若嫦當年離開他時的心情,是不是也和嫦娥一樣?那是怎樣的萬念俱灰,才能做到拋捨一切、遠離全心深愛的丈夫?而后羿的悔不當初,是否一如現在的他?

    明明有了千百年的借鏡,他卻還重蹈后羿悲哀的覆轍,真傻呀你,耿凡羿!

    多少個夜裡,他反覆不斷的問著自己,當初為何要拘泥於名利?為何不多聽聽她心裡的需求?為何不早認清,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麼?為何不早點明白,就算沒有一切,只要還有她,都還來得及去努力;可是得到一切,若是失去她,生命中最真誠的快樂卻是怎麼也換不回來的!

    偏偏,他領悟得太晚,失去了生命中的嫦娥,這一生,他都只能淒涼落寞地過著沒有嫦娥的中秋節,這是報應,是他該嘗一輩子的苦果。

    離開機場,黑色轎車平穩地滑入往來車潮之中,位於後座的女子取下太陽眼鏡,目光移向窗外久違的景致,美眸不經意地流洩一絲感傷。

    由於車內的沉默持續過久,她終於轉回視線,有趣地打量身旁過度沉默的男人。

    不堪被人以眼神騷擾,與她同款墨鏡之下,濃黑的眉皺了下。「看什麼?」

    「宇耕,你似乎對我回台灣的決定相當不以為然?」

    裴宇耕淡哼了聲,連回答都不層,可見比她所以為的「不以為然」還要更「不以為然」。

    「用鼻孔哼人是相當不禮貌的行為,你國小老師沒教過你嗎?」

    「那就別淨做讓我不屑的事。」他懶懶地回道。

    「我哪有?我在幫你的事業拓展版圖耶,這麼好的『賢內肋』你還嫌。」

    「這種話只能騙騙外人。」他丟去一眼,神色極度輕視。「還不是因為海外新聞報導他極有可能結婚的消息,那天起你就心神不寧,再也待不住了。」不是他要瞧不起女人,瞧瞧當初被拋棄時,她那一副快活不下去的鬼樣子,說白了,那一年婚姻,只換來她滿心的傷痕纍纍,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居然還看不開,放不下前夫,實在沒志氣到了極點。

    「你不懂。你們看到的,都只是表面,雖然這段婚姻傷我很重,但是也曾有過無數的甜蜜與快樂,那是你們無法理解的。」

    所以呢?他摘下墨鏡,嘲弄地問:「想挽回?」

    杜若嫦苦笑,搖頭。早在七年前就失去了,怎麼挽回?

    「要笑就笑,不然就哭,不要給我用想哭的表情笑,看了礙眼。」他不耐地皺眉。「到底要不要?等你一句話。」

    這回,她笑了,很真心的笑。「謝謝你,但是真的不用了。」

    雖然她這名義上的未婚夫態度一向冷漠,說話也不太好聽,但是她能感受到他的好意,只要她點個頭,他就算把世界都翻過來,不擇手段都會讓耿凡羿再次回到她身邊。

    但,不是任何事,都有機會再來一遍的,就算可以重來,也不會是原來的感覺了,破鏡再怎麼補,還是會有裂痕。

    她反問:「那你呢?又為什麼回來?別說陪我,這種話也只能騙騙外人。」

    接著,是冗長的一陣沉默,久到她以為他不會回答了時——

    「和你一樣的理由。」

    放下行李之後,本該泡個熱水澡,好好休息一番,但是她以久未回台灣為由,想一個人四處走走,拒絕了裴宇耕派司機接送的好意。

    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又來到這個地方。

    以前,這裡是小小的窄巷,環境狹陋而雜亂,偶有幾隻流浪狗,餓過頭見人都會亂咬,每次經過都要提心吊膽,走到盡頭,是一棟老舊公寓……

    她搜索著腦海深處的陳舊記憶,順著心念走來,濕暗的小巷子不見了,小石子路鋪成水泥地,參差不齊的老舊房子,也成了一棟美輪美奐的高級住宅,曾幾何時,這裡發展成了繁榮商圈,寸土寸金,不再是當年那個不起眼的小住宅了。

    走到了底,她曾住過的老舊公寓,成了一座充滿歐式風格的房子,由外觀看來,散發著典雅溫馨的味道,住在這裡頭的人,應該洋溢著幸福歡笑吧?

    她輕撫過花彫鐵門,眸底流露出一絲感傷,不一樣了,什麼都不一樣了,連最後可以追憶、見證過去的地方,都不存在了——

    她自嘲苦笑,連丈夫都不再是她的了,不過才住過一年的地方,又怎可能還留得住呢?這一切,從來就不屬於她。

    收拾落寞的心,她舉步離去。

    就在她轉身的同時,一輛墨黑色的車輛駛近,耿凡羿正好彎身撿拾掉落腳邊的鐵門遙控器,分秒之差,錯失由車窗邊走過的窈窕身影——

    十點二十二分——

    杜若嫦看了下表,忍不住又站起身,攏了攏長髮,撫平窄裙上的淺淺縐褶。

    裴宇耕抬眸瞥她一記,合上剛批閱好的卷宗。「你可以坐下來,我們約了十點半,耿凡羿會守時的。」

    「可是——」她沒有辦法啊!分離了七年,突然要再見面,心中難免起伏不定。望向光亮的玻璃窗面倒影,一手撫向頰容,它——有變很多嗎?他會是什麼樣的表情?是驚,是喜?或者,他認得出她嗎?他會樂意見到她嗎?畢竟,他現在已有未婚妻了——

    裴宇耕又抽出另一份卷宗。「既然是我的『賢內助』,請不要因為見另一個男人,而表現得如此坐立不安。」

    「我——不是,我只是不安,畢竟,那麼久沒見面了……」她悶悶低噥。

    「既然那麼勉強,那就別見了吧!」他隨口說。

    「那怎麼可以!」她想也沒想地低嚷出聲,迎視他挑眉嘲弄的神情,她羞愧而牽強地補上一句:「我是你們這個合作案裡面,最主要的靈魂設計師,所以——」

    「你也知道你只是服裝設計師而已?要進軍台灣,在台灣設廠,和台灣成衣界的龍頭合作是會事半功倍沒錯,但你只要負責交你的設計圖就好了,反正你設計的東西,代理權都在我手上,談生意也是我的事,有必要勞動你親自去和他們談你的設計風格與理念嗎?那些根本都是事成之後可以再規劃研討的。」換句話說,她這趟台灣行並非絕對必要,她心裡在想什麼,明人眼裡就不必說暗話了。

    她被說得啞口無言,一句話都反駁不上來。

    是啊,她只是在找借口,讓自己的行為合理化罷了,事實上,她回台灣,不為公事,不為思鄉,更不為探親,只有一個再簡單不過的理由——她想見他!

    當年,與他離婚之後,頓失生命方向的她,茫然得不知何去何從,他以為她會回去投靠父母,但是她並沒有,當年離家時,她就說過,如果得不到幸福,她這輩子都不會回去,她沒臉見父母!

    雖然,她後來聽從了裴季耘的安排,前往法國學服裝設計,繼續她未完成的學業。她與耿凡羿一般,並不靠任何人幫助,一面打工,一面求學,日子很苦,但她沒有服輸,就某方面而言,她的傲骨與他是極相似的。

    今天,她首席設計師的美名,憑的是自身毅力,而非任何人的憐憫,她所得到的掌聲,一如他所累積的財富。

    後來,裴家企業觸角有意涉足服飾界,憑著她和裴季耘的交情,她二話不說的將代理權給了他們,不談條件,任何人再出天價,她也不為所動。

    外界好奇她與裴家的交情,裴氏父母畢竟是在商場打滾過的,腦筋動得快,索性順水推舟,放出風聲說她與那時正接手裴氏企業的長子裴宇耕「交情匪淺」,近日會有好消息傳出,以達到造勢作用。

    她為還裴季耘當年的恩情,也就勉為其難的配合,最後弄到不得不在時勢所趨的情況下與裴宇耕假訂婚,這樣的「才子佳人」組合,竟也傳為一時佳話,並且也為裴氏入主服飾界打出成功的第一棒。

    除此之外,雖然與耿凡羿已然離異,但是在國外的那些日子,關於他的消息,她一直有在用心留意,看著一步步以血汗,打造出屬於自己的王國,她真心的為他感到開心,因為這些,都是他應得的。

    遺憾的是,時至今日,她依然沒勇氣踏入家門一步,因為幸福在哪裡?她不知道。

    財富,她也有,但是擁有的名利與掌聲再多,都不代表幸福,在她來說,她與七年前被遺棄的女人無異,仍是一無所有,仍是卑微寒傖。

    說穿了,她只是個無家可歸、沒有人收容的女人。

    異國的這些年,她沒有一刻停止過思念,想他過得好不好?想他倔傲的性子,會吃多少苦頭?想他工作累了、倦了,有沒有人在身邊照顧他……

    在聽聞他情有所歸,即將步入禮堂的那一刻,多年相思再也隱抑不住,她想見他!起碼在他結婚之前,再見他一面,了卻多年前的夫妻情,以及這些時日的牽掛,這樣就夠了,這樣就夠了……

    十點半了——

    她坐立難安,想再度起身時,敲門聲傳來,她嚇得驚跳了起來——

    另一頭,走入裴氏大樓,在等待電梯的同時,手機響了起來,耿凡羿順手接聽。「喂,舜妤,有事?……可是我現在正準備過去談和裴氏的合作案,你不能處理嗎?陳董也在?看來我得回去一趙,好,你等我,我二十分鐘後回公司。」

    切斷手機,他回頭交代經理。「公司有點狀況,我得回去一趟,幫我向裴總裁致歉,大致狀況你先和他們洽談,剩下的細節部分,我改天再和他約時間。」

    說完,他腳下未停的趕回公司。

    行銷經理只好獨挑大樑,誠惶誠恐的乘電梯上樓,在秘書的帶領下,硬著頭皮走向總裁辦公室——

    敲下門板,眼前出現了個風華絕代的大美人,教他一時只能傻眼地屏息以視,忘了反應。

    若嫦看向他空蕩蕩的身後,強大的失落感,幾乎令她站不住腳。

    裴宇耕光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代為問出口。「貴公司總裁不克前來?」

    「呃,是、是的!我是創宇的行銷經理,我們總裁臨時有急事,失禮之處真的萬分抱歉——」

    裴宇耕看了下若嫦神情中難掩的落寞,於是回道:「行銷經理?!貴公司是否太沒合作誠意了?我不否認,台灣是你們的地盤,不把這次的合作案看在眼裡也是可以理解的,那我們似乎也沒有必要再談下去——」

    「啊?不是、不是的!」行銷經理幾乎嚇破膽,趕緊澄清。「我們總裁很重視這個合作案,還特地要我作東,請裴總裁吃個飯表達歉意……」

    若嫦輕聲歎息。「算了,宇耕。」他也不過是捧人飯碗的,何必為難人家?

    算了?!「你無所謂嗎?」她明明很失望!

    「要不然呢?」她一手拎起皮包。「你們談吧,我出去透透氣。」

    說要透氣,不知不覺,又來到舊時地。

    素手輕撫過脫漆的校門,多少舊時情懷又湧上心頭。

    當年,她就是站在這個地方,遇上了他。

    這些年,她總會不只一次地猜想,如果她沒在那年遇上他,借了他二十塊,那麼現在的她,又會是何等模樣呢?

    也許一生順遂,也許雍容尊貴,一生衣食無虞,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她也會一生不識情愛滋味,無知懵懂的過完這輩子。

    因為遇上他,她懂得笑,懂得淚,懂得世間最刻骨纏綿的情愛滋味,也懂了世間最深刻糾結的痛楚情傷……

    如果能夠選擇,或許,她還是會要走這一遭吧!

    說到底,她還是放不下他啊——

    處理完公司緊急合約狀況,本想再趕回裴氏,但行銷經理苦著臉回來,說是有誠意的話,請另約時間!

    今日行程突然多出一段空檔,偷得浮生半日閒,他不知哪來的衝動,莫名地,就來到當年就讀的校園。

    這個地方,他已經好久沒來了,怕一見到熟悉的景物,心承載不住那樣的失落痛楚——

    信步走來,片片段段的往事飛掠過腦海,一股好強烈的心靈觸動下,他伸手摸了摸口袋,想再坐一次那班公車,幻想公車能夠開入時光隧道,將他載回多年前的那個夏天,讓他再看一眼那張日夜渴念的嬌顏……

    就算不行,起碼,讓他的心情,再一次回到那年夏天!

    找遍全身上下,連一個銅板都沒有,再翻開皮夾,全是千元大鈔,他洩氣地垮下肩,不死心地左右張望了下,視線定在前方,那名身姿窈窕的佳人。

    他走上前,清了清喉嚨。「小姐,可以向你借十五塊錢銅板嗎?我想坐——」聲音凝住,頓在轉向他的嬌顏上。

    真的——跌入時空隧道了嗎?他意識一陣錯亂,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凡、凡羿?!」沒料到會在這裡遇上他,她一時錯楞得呆住。

    是她、是她,真的是她!這道清柔嗓音,七年來不知在他夢裡迴繞過多少次,他想念得都快瘋了,不會認錯的!

    他遲疑地伸出手,指尖碰觸到溫熱肌膚,確定她真實存在,反而慌得抽回手,腦子一片空白。

    好一陣子,他們只是相顧無言地對望著,直到三三兩兩的學子出了校門,不經意撞著了他,他們才慌然閃避人潮。

    「學生怎麼中午就下課了?」她奇怪地問。

    「你是脫離學生生涯太久,還是在國外待到都忘了中秋節剛過,學生正好放完暑假,今天開學典禮。」他也是後來,才輾轉得知她出國的消息,從此像斷了線的風箏,再無音訊。

    眼看往校門口擠來的人潮愈來愈多,他直覺動作地拉起她的手。「有沒有零錢?走,坐公車去。」

    杜若嫦任他拉著走,等不到五分鐘,公車駛來,她投了三十塊硬幣,與他挑了個角落坐下。

    「你又欠我十五塊了。」他們,似乎總在夏天相遇,而這回,又是搶在暑假結束的最後一天。

    耿凡羿目光由窗外收回,移向她臉上。「既然你那麼介意,等一下請你吃銼冰抵債。」

    「好啊!」她輕輕一笑。

    近二十分鐘的車程過後,他指著前方一塊不起眼的招牌。「那裡!看到沒有?那家店的仙草冰很好吃,以前我們常去,你還說老闆親切,賣的東西又料多實在,沒想到它還開著,走,我們去吃!」

    緊急按了下車鈴,拉著她匆匆忙忙下車,繞過低矮的招牌走進店內。

    「老闆,兩碗仙草冰。」他揚聲喊。老舊的店面中,仍是只有三五張小桌,他習慣性的挑了角落的老位置。

    「馬上來!」老闆回身招呼,見了他們,笑說。「咦,你們好久沒來了。」

    若嫦不無訝異。「你還記得我們?」

    「哪裡不記得?你們是夫妻嘛,每次都點一碗仙草冰,一碗粉圓冰,但是每次都覺得對方的比較好吃,拚命搶對方的吃,吃到最後乾脆兩碗倒成一碗一起吃,對不對?就是看你們那麼恩愛甜蜜,想不記得都不行呢!」

    兩人啞然,互看了一眼,各自困窘地別開眼,答不上腔。

    「這回還是一樣,一碗仙草冰,一碗粉圓冰嗎?」

    「不,兩碗仙草冰!」

    「兩碗粉圓冰!」兩人同時說出口,老闆看了他們一眼,笑笑地走開。

    最後,還是端上一碗仙草冰,一碗粉圓冰。

    「你想吃哪一碗?」他讓她先挑,若嫦沒勇氣看他,就近捧來粉圓冰。

    氣氛,短暫的一片沈窒。有幾回,抬眼對上了,又慌然移開。

    「你——」

    「你——」又是同時開口。

    她想問,現在的他,是否仍介懷著失去孩子的痛,無法原諒她當年的錯誤?

    他想問,這些年,她過得如何,是否還怨恨他當年無情的遺棄?

    「你先說——」

    「你先說——」

    耿凡羿尷尬地停頓了下。「你回來,為什麼不找我?我不相信你找不到。」

    「事實上,一個小時之前,我才剛被你放了鴿子。」

    「我?」今天,他只和裴氏有約啊,難道它——

    「沒錯,裴氏所代理的服飾,是出自於我的設計。」

    「你——」他愕然。「我完全不知道!」如果他早知道的話,他早就——早就如何呢?飛去法國找她嗎?呵,如今的他,哪來的資格?

    「恭喜,我沒想到,你會有這般亮眼的成就。」心底,有股酸酸楚楚的感覺,他們都不一樣了,在心底,他們也都各自清楚,這道人人稱羨的光環,是以婚姻為代價去換來的……

    她追悔過嗎?這一點,他沒資格問。

    他又悔恨過嗎?這點,卻是連想的資格都沒有!

    「那你呢?你剛剛想說什麼?」

    若嫦握著湯匙,輕戳著碎冰。分離的這七年當中,明明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某天若遇上他,要對他說什麼,她有好多話想告訴他,可是現在,當他真正坐在她面前了,反而一個字都問不出口。

    「聽說,你有論及婚嫁的女友了?」話一出口,就恨不得咬碎舌頭!她明明不是要說這個的……

    果然,耿凡羿神色一僵,凝窒了好一會兒,才生硬地開口。「在我一無所有的那些年,是她陪在我身邊,也跟著我吃了不少苦,這輩子,我對她有份拋不去的責任。」

    「是嗎?」當年,他驕傲得不肯讓她陪他吃苦,卻讓另一個女人這麼做,也許,這女人對他的意義,比她更重要吧……

    他無法接續這個話題,匆匆轉移。「你呢?還是一個人嗎?有沒有——」

    「不,不是!」怕他多心,她衝動地脫口而出。「我有未婚夫了。」

    舀冰的手僵住,好一會兒才牽強接續。「他——對你好嗎?」

    「很好,真的很好,雖然脾氣有點壞,但是很疼我,你不必擔心。」既然他心中已有安定的歸屬,她不想再讓他掛念什麼,因為她知道,他是責任感很重的男人,對於前妻,總有分恩義在,也許,這麼說他會好過些吧!

    「是——裴氏新任的年輕總裁嗎?」之前偶有耳聞,只是沒料到,那人會是她。

    「嗯。」她低應,隨意說道。「可能過些時候,台灣這裡忙到一個段落,我們也會結婚了。」

    「是……嗎?那恭喜你。」是糖水不夠吧?入了口的仙草冰,苦得難以入喉。

    「你也是。要找一個願意陪著你吃苦的女人不容易,你要好好珍惜,別再輕易錯過。」

    耿凡羿抬眸盯視她。「我知道。」只是,領悟得太晚,他已經錯失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一個。

    吃完冰,付帳時,老闆看著他遞出的千元鈔票,一臉為難。

    若嫦好笑地道:「還是我來吧!」哪有人吃兩碗冰還拿千元大鈔出來的,人家是小本生意耶!

    「這大概是你這輩子第一次讓女人付帳吧?」她淺笑調侃。

    耿凡羿困窘地清清喉嚨。「離開台灣這麼久,有沒有特別想去哪裡?我陪你。」

    「你沒事要忙嗎?大總裁。」

    「我——」還來不及開口,手機響了起來,他順手接起。「喂?舜妤——這種事你決定就好了,我不回去……」迎視若嫦瞭然的眼神,他態度強硬。「不過就一個下午,難道公司就會倒了?反正我下午不回公司了,就這樣!」

    收了線,對上她諒解的神情。「回去吧,你不是那種任性的人。」

    耿凡羿胸口悶悶地。「難道我就不能有自己的時間與空間?」

    她搖搖頭,歎息道:「這不就是人生嗎?有時必須有所取捨與犧牲,不管你願不願意。」

    「是啊,這就是人生……」他喃喃自語。

    但是她知道嗎?如果人生可以重來,他多麼希望用他的一切,去換回最初,身與心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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