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嫦還記得,第一次遇見他,是在高二結業式那天。
那一日,天氣很熱,學校一下令放人,一大群學生便爭先恐後的往校門沖,吃冰的吃冰、吹冷氣的吹冷氣,只要能消暑的地方,完全爆滿,轉眼間,冷冷清清的校園,只見三兩個學生穿梭走動。
她站在校門口,等候司機接人,灼灼烈陽,已將她白淨嬌嫩的肌膚曬出一層薄薄紅暈,就在這時,她遇上了他。
「同學,可以借我十五塊嗎?」
肩膀讓人拍了一下,她回過身,高大的身影形成一道暗影,擋去烈陽直射,只見他汗如雨下,人還在喘氣。
「方便嗎?」他又問。
「噢,好!」沒來得及思考太多,她急忙拿出皮夾翻找,而後一臉抱歉地抬頭。「沒有五塊錢,二十可以嗎?」
「謝謝。」他伸手接過,沒解釋什麼,也沒說怎麼還她,加快腳步趕向五十公尺外的公車站牌。
不過是二十塊罷了,她聳聳肩,並沒放在心上。
只是,她沒想到,會這麼快又再遇到他。
那是在一個禮拜之後的晚上,父親口頭告知今年暑假替她安排了幾個飯局。美其名是互相熟識,讓她開始適應上流社會的生活形態,但是說穿了,不過是變相的相親。
父親明知道她討厭這種評頭論足的飯局,卻不顧她的意願,先行替她安排。
從小到大,上什麼才藝班,讀什麼學校,選什麼科系,什麼時候要做什麼,什麼場合該講什麼話,全都被嚴格規定著,將她教育成有氣質、有涵養的名門閨秀,她也一直努力配合,當個眾人眼中最乖巧的女孩。
可是,為什麼呢?為什麼她不能有自己的興趣、自己的想法?為什麼她的人生不能由自己作主?現在就連交什麼朋友,和什麼人談戀愛都要由別人決定……
說出心底的聲音,就叫叛逆了嗎?
生平第一次,她嘗試表達自己的意願,父親視為頂嘴,原想理性溝通,沒料到會弄得不可收拾,於是她和專制的父親大吵了一架,一氣之下衝出大門。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遠,當時在氣頭上,沒想那麼多,直到夜風吹拂單薄的身軀,感覺到一絲涼意,平靜下來的她,才逐漸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多不智。
夜半的山區,放眼望去人跡罕至,月色照在地面,只有她孤零零的影子,她開始懊悔意氣用事的行為,她甚至連鞋都忘了穿,纖白蓮足踩在沙礫上,傳來陣陣刺痛。
「咦,老大,瞧瞧我看到了什麼?那裡有個迷路的天使耶——」
糟!
聽到身後不入流的調笑,她就知道她馬上就要為生平頭一回的叛逆付出代價。
「小姑娘,這麼晚了不回家啊?哥哥們帶你去好玩的地方好不好?」
聲音近在身後,她極力控制心底的惶懼,轉過頭——
「還是個小美人耶!撿到寶了。」他雙眼一亮,伸手就要觸摸宛如搪瓷娃娃般精雕細琢的臉蛋,她驚喘一聲,慌然退開,瞪大了無助水眸。
「你、你想幹麼?」
「小妹妹,不要這麼緊張,我們不會對你怎樣的,只是看你好像不想回家,好心想帶你去開開眼界。」
「不要,我現在馬上就要回家了!」她心慌意亂,旋身拔腿就跑。
眼看美味佳餚就要到手,怎可能錯失良機,幾個小混混緊追在後,將她團團圍住。
「小妹妹,你這樣太不給面子了吧?一看到我們就說要回家,我們有那麼可怕嗎?」
眼看去路全被阻斷,她急得幾乎落淚。「你們……不要這樣……我不回家的話,我父母會著急的……」
「別假了啦,明明就是逃家的小孩,想學人家搞叛逆,還會擔心父母著急?」
「我、我……」她早就後悔今晚的衝動了。
「不要再猶豫了,跟我們去玩,保證你快樂得不想回家。」
「不要!我要回家!」
「喂,你這樣就——」
「人家說要回家,你們聽不懂國語嗎?要不要我翻譯成英文?」冷冷的聲音穿插而入,就在這時,她見到了他。
「兄弟,識相點。如果你算術不好,哥哥我提醒你,我們有六個人,你只有一個。」帶頭的大哥囂張示威。
「但,未必你們每一個都有跆拳道黑帶的水準吧?單就這一點,就值得我賭一賭了。要不要試試?」
真的嗎?他懂跆拳道?這些人看起來不好惹,他會不會惹禍上身?她忍不住憂慮。
「老子就不信!」不曉得情勢是如何演變的,只感覺一股力道將她往旁邊扯,她沒站穩,跌坐地面,眼前一花,拳頭在空中揮舞,她看不清誰是誰,場面亂成一團。
「啊!」她驚呼,因為看清他挨了一拳,她心慌意亂,大喊:「不要打了!不然我、我打電話報警!」驚慌地在身上摸索,幸虧手機有在口袋中,她顫抖著手指撥按鍵——
其中一人看見她的舉動,衡量了下情況,以眼神示意,一群人盡作鳥獸散。
她鬆了口氣,無力地垂下手。
一隻手伸到她面前,她本能地將手放進他掌心,在他的幫助下起身,同時仰起頭——
「啊,是你!」藉由微弱的燈柱,總算將他的容貌看清,那個向她借了二十塊的人。
他仍是沒有太多的表情,聲音與夜色一樣涼寂,但是莫名地,她就是直覺認為,她可以信任他,不需多餘的語言。
他輕撇唇角,在身上摸索了下,回她:「很抱歉,還是沒有零錢還你。」
她用力搖頭。「不用了,你剛剛幫了我,而且……」
「那是兩回事。」淡漠的眼神,阻斷了她接下來的話。
「噢。」他的表情,讓她有種被潑了冷水的感覺。
「走吧,我送你回去,杜大小姐。」
坐上機車後座,她頗感意外。「咦?你知道我?」
「出身名門,才貌兼備的啟英高中校花,追求者多如過江之鯽,身為啟英的一份子,哪個不識你杜大校花芳名。」
「那你那天向我借零錢是……」巧合?還是——
他淡瞥她一眼。「在你回頭之前,我並不知道。」
他並沒有把話說得太白,但她就是聽出來了——並不是每個人,都有興趣攀下嬌貴名花。
她輕咬下唇,莫名地為他看她的眼神而感到難受。
當株嬌貴名花,也不是她願意的啊,如果可以選擇,她還寧願是一朵開在山谷中的野百合,起碼可以呼吸自由空氣,盡情展現身姿,而不是被塑造成人們想要的樣子。
在她的指引下,他將她載回家門口,下車後,她才後知後覺的想起,他身上穿的好像是某間知名餐廳的制服——
「這麼晚了,你還在上班?」那,她不就耽誤到他的時間了嗎?不知道要不要緊?
他淡哼。「你也知道很晚了?有錢人還真是奇怪,什麼都講究名牌,問他為什麼喜歡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彷彿只要用了最貴的品牌就睥睨天下,高人一等;再不然就是半夜不睡覺,爬起來叫外送,偏偏又愛美得要死,吃了消夜才怕身材走樣,不惜重金進美容中心塑身;還有那種連鞋都不穿,半夜亂晃的,不知是存心找死還是等人綁架。這叫什麼?拉近貧富差距嗎?有錢人的行為模式實在令人難以理解。」
這番諷刺意味十足的話,沒幾個人吞忍下去,他本以為,她會不甘示弱地回上一句。「-什麼?我又沒求你救我!」
然而,她只是羞愧地低垂下頭,咬著粉唇不發一語。尤其在看到他指關節的擦傷後,內心的自責與歉疚更深了。
「對不起——」她低低囁嚅。這一時的任性,確實給他帶來不少麻煩。
他微愕,別開臉,重新發動機車,離去前,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留下一句。「也許,你並不是我所以為那種被寵壞的千金大小姐。」
這——什麼意思?他對她,有一點點改觀了嗎?
足足有三分鐘,她望著他離去的方向發怔。
最終,她還是當回那個溫馴乖巧的女兒,聽從了父親的安排。
她早該認清,在這個家中,父親的權威向來是不容質疑的,根本沒有她表達意見的餘地,她只要認命聽從安排就夠。
也因此,造就了她與他的第三次相遇。
鄭克勤——父親介紹給她認識的對象。
幾次出遊共餐,他們的話題永遠搭不上邊,聊興趣,他說的是平時出入的俱樂部,並且強調有多高級,不是誰都進得去的;問交友,他說家世太耀眼,怎麼知道接近他的人是不是為了錢;問人生規劃,反正家大業大,什麼都不做也不愁吃穿;問喜好,他淨說些名牌,只因為配得上身份,而不是鍾情於某些特色……
很標準的公子哥兒,她看不出他的內涵在哪裡,而父親卻要她試著瞭解他,與他交往?
對話沒交集,心靈不投契,才一個禮拜,她就已經忍耐到了極限,可是礙於父命,對於他的邀約,她又無法回絕。
坐在餐廳一隅,聽著他滔滔不絕的解說這間法式餐廳是他家開的,所有的設計與建築全是重金請來國外的設計師,仿法式風格所建……
這幾天,聽他開口閉口都是國外如何、如何的,既然這麼崇洋媚外,她忍不住諷刺。「你怎麼沒拿外國護照?」
「咦?你怎麼知道?我是美國公民哦!」不但聽不出譏誚意味,還沾沾自喜。
杜若嫦頗感無力,再也說不出話來。
腦海,不期然又想起那名偶遇兩回的男孩,以及他的話——
你們這些有錢人還真是奇怪,什麼都講究名牌,為什麼喜歡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彷彿只要用了最貴的品牌就睥睨天下,高人一等……
她自嘲一笑。
這人說話雖然很不客氣,但是比起眼前一味崇尚名牌,標榜身份的傢伙,她還情願聽他冷漠帶刺、卻有幾分內涵的談吐。
高談闊論到一個段落,他停下來喝口水,討好的問:「整晚都沒看你吃多少東西,要不要再吃點什麼?你想吃什麼都有哦!」
「真的嗎?什麼都有?」
「當然。」他一臉驕傲地炫耀。「我們請的廚師都是一流的,只要你點得出來,他們就做得出來。」
真是夠了,她受夠這個男人了。
她決定拋下教養良好的淑女面具,任性一回。
「那我要吃蚵仔煎。」
他愣住,反應不過來。
「做不出來嗎?那換成蝦仁肉圓。」
他眼角抽搐了下,僵笑著說:「奶油-龍蝦吧,好不好?」
「不要,我就要吃蝦仁肉圓,小小顆的那種蝦仁,不是龍蝦。」
「這——」笑容幾乎掛不住。「你真幽默。」
「還是不會?這些都是很著名的台灣小吃啊!你不是說你們請的廚師什麼都做得出來?我看是誇大其詞了。」
「你、你在開玩笑吧?」氣氛也開始僵了。
「我不是開玩笑,我真的想吃。」
「這種低俗的東西,怎麼上得了檯面?」他皺眉,口氣嫌惡。
「很抱歉,我就是這麼低俗的人,有最低俗的喜好,比不上你高雅不俗的品味——噢,是了,我差點忘了,你是留洋的嘛,怎麼會知道那種一碗五十塊,看似不起眼的路邊攤有多美味?牛排、漢堡吃多了,都快忘了自己也是黑眼黑髮黃皮膚的中國人了,還記得自己的姓吧?鄭、先、生!別到時人家問你名字,連中國姓名都說不出來!」
「你——」鄭克勤再遲鈍,也明白她話中的挑釁意味。「你是故意找麻煩的嗎?」
「你說呢?」她扯開一記虛偽至極的甜笑。「既然做不出我想吃的東西,我要走了。」
「不准走,把話說清楚!」一股被人耍著玩的憤怒掌控了理智,鄭克勤扣住她的手腕,強行留住欲起身的她。
「你憑什麼?我還沒嫁你,甚至連朋友都還不算。」掙不開他的蠻力,她脾氣也上來了。「請你放手!」
「這是我的地盤,我如果不想放,你又能怎樣?」
「我爸若是追究起來,你最好先確定擔得起後果!」
「那又怎樣?大不了說我是情不自禁,要是真有怎樣,以我們兩家的聲望,你說雙方長輩是會把事情鬧大,丟盡顏面,還是樂觀其成?」
「你——」好低級!
「抱歉,加水。」一道聲音及時插入劍拔弩張的氣氛之中。
「不用。」鄭克勤頭也沒抬,不耐煩地打發來得不是時候的服務生。
咦?好熟的聲音。她愕然望去——
「你——」她雙眼一亮,驚喜地張口,才剛發出一個單音,就被他截斷。
「抱歉,職責所在。」他堅持加水。
怎麼會有這麼不識相的服務生!鄭克勤不悅地斥退他。「我說不用,你聽不懂嗎?惹毛本少爺,信不信我叫經理辭退你!」
「喔。」他點點頭,拿起那杯加滿的水,神色從容地往鄭克勤頭上倒。
「你搞什麼!」鄭克勤驚跳起來,拍拂一身濕的衣服,鄰近幾桌的客人全看向這兒,經理也被這裡的騷動引來。
「不好意思,請問發生了什麼事?」
「你來得正好!黃經理,這是你請的人嗎?你看看他幹的好事,沒規沒矩,潑得我一身濕!」
他聳肩,淡淡解釋。「我看他火氣挺大的,人家小姐的手都被他握出瘀青了,才想說幫他降降火。」瞧,手這不就鬆開了?
「你什麼東西!想英雄救美也得掂掂自己的份量,知不知道本少爺是誰?我說句話,就可以馬上讓你丟了飯碗!」
「還不快向鄭少爺道歉!」深怕自己的飯碗也被殃及,黃經理心驚膽跳,趕緊以職位施壓。
「黃經理,你根本不曉得事情的始末,怎麼可以——」她張口想替他辯解。
他無所謂地笑。「我懂,跑龍套的路人甲嘛,哪有本錢管大少的閒事,活該被炒魷魚,OK,我自己走。不過在走之前,有句話我一定要說——」
他一臉凝肅,所有人的目光全落在他身上,以為他終於懂得衡量利弊得失,誰知——
他撈起第二杯水準確地潑去,並補上一句:「就當最後服務,你的火氣沒降完全!」
語畢,在鄭克勤反應過來,將他剝皮拆骨來洩恨之前,抓起她的手便往外跑……
「啊!」她驚呼一聲,踉蹌了幾個步調才終於跟上他的速度。
「上車!」一頂安全帽丟去,她毫不猶豫地戴上,看了看身上長及腳踝的長洋裝,一臉為難。
「還不上來!等著被佔盡便宜,當個心不甘情不願的新娘嗎?」
「噢!」她拋開顧忌,撕開長裙下擺,不再遲疑地跳上機車後座,管他淑女形象是什麼!
他沒多浪費一秒,催了油門,向前疾速奔馳——
「呀!」她還沒坐穩,差點往後栽,情急之下摟住他的腰。
他好像沒留意,也沒什麼反應,而身後的她,卻在定下神後,紅透了嬌顏。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摟男人的腰,和異性如此近距離接觸——
直到車速停止,她由無盡綺思中回神,茫然問:「這是哪裡?」
他一臉奇異地瞥視她。
「怎麼了嗎?」幹麼那樣看她?她有說錯什麼嗎?
「你是真的單純還是裝蒜?不曉得我會把你帶去哪裡還敢跟我走,你就不怕離了賊窩又進狼穴?」
才不會!她低頭囁嚅:「我知道你是好人。」他如果有心對她怎樣,那晚就下手了,也不會將她安然送到家門口再走。
他雙手環胸,斜睇著她。「你真的吃過蚵仔煎或蝦仁肉圓,知道它的美味嗎?千金大小姐。」
聞言,她赧紅了粉頰。「你都聽到了?」
「不只聽到,還在一旁喝采,由衷敬佩你的精彩演出。」
她不解地抬眼瞧他,分不出這是嘲弄,還是有幾分真心。
「我沒吃過。」她低語。「你是不是也在心裡嘲弄,我其實不比那個自以為高貴,其實俗不可耐的傢伙好到哪裡去?」
她沒忘記,他對有錢人反感的評論。
他沒否認,也不承認,淡然轉身。「帶你去一個地方,要跟不跟隨便你。」
轉眼間,他的人已在十步之外,她不敢相信,他居然打算這樣丟下她。
「等、等一下啦!」她拎起殘破的裙擺,邁步追上。
只是,她萬萬沒想到,他要帶她來的,會是這種地方——
「春嬸,兩盤蚵仔煎和炒米粉。」
「今天比較早下班哦!」攤子後的老闆娘笑著向他打招呼。
「被炒魷魚了。」他隨口答道,找了個空桌坐下。
「你這孩子就愛說笑。」老闆娘俐落的做好兩份蚵仔煎端上桌,發現他身邊首度有女孩同行,笑問:「帶女朋友來?」
他挑眉。「你覺得像嗎?」
「郎才女貌,哪裡不像?」
她聞言,羞紅了臉,頭低得抬不起來,耳邊飄過他淡然的回應——
「別逗了!人家可是名門千金呢!我們哪高攀得起。」
她一怔,僵住。
「說這什麼話,你志向也不比人低啊!就不信你會自卑。」老闆娘不-同的拍打了他一下。「存心惹人家小姑娘難過啊!」
他哼笑。「春嬸,我愈來愈懷疑我是你在外面偷生的了,比我死去的媽還瞭解我。」
「你就這張嘴壞。」春嬸笑打他一下,又回頭忙端米粉。
杜若嫦偏頭打量他卸下防備的神情,原來他也能用閒適自在的態度與人交談,可是為什麼面對她,他就從不會有這一面呢?
「你在數蚵仔嗎?」眼神掃了對面一眼,他一盤蚵仔煎都快見底了,她還在細嚼慢咽。
「放心啦,我這都是真材實料的。」春嬸端上炒米粉,順道插上一句。
「我不是那個意思……」她尷尬不已。
「這是路邊攤,不講究那套餐桌禮儀,你大可拋開拘束,隨興的吃。」他忙到現在都還沒吃,快餓死了,沒空理會那些有錢人的龜毛想法。解決完蚵仔煎,又繼續朝炒米粉進攻。
「喔。」說是這麼說,但自小灌輸的良好教養,還是讓她吃得秀秀氣氣。
繼他之後,她也吃完蚵仔煎,他將另一份炒米粉往她面前推,她為難著,不曉得該怎麼推辭。她食量本就不大,怕吃不完他又要指責千金小姐不識民間疾苦、浪費糧食云云……
眼前的炒米粉並不講究,上頭鋪了些豆芽菜絲,隨意淋上肉燥湯汁提味,比起餐廳名廚的精緻巧手,實在毫不起眼,可是,她想嘗嘗看。
敵不過內心的渴望,蠢蠢欲動的筷子終究還是淪陷了。
坦白說,吃進嘴裡的食物不見得有多美味,卻別有一番風味,頭一回吃路邊攤,頭一回體驗平凡,這——就是溫馨的味道嗎?
「吃不完?」見她愈吃愈慢,最後簡直是在數米粉絲。
她放下筷子,怯怯地點了下頭,等著挨他的冷言諷語。
他沒多說什麼,接手她沒吃完的炒米粉。
「啊?那個——我吃過了——」她傻眼,莫名地染紅嫣頰。
他淡哼。「如果你嘗過三餐不繼的滋味,就不會拘泥這個了。」
為什麼,他總要一再強調他們的差異呢?一樣是人,一樣有自己的情緒,開心時會笑,難過時會哭,她只是——剛好出生在富裕的家庭罷了,為什麼,要拿長長的鴻溝來將她隔開?
她絞著纖白十指,覺得好難受。
吃完消夜,走出巷子,兩人都沉默著,沒再開口說一句話。
好一會兒,她才低低開口:「對不起,又害你丟了工作,我好像總是給你惹麻煩……」
他兩手一攤,瀟灑道:「算了,反正那個工作也是你借了我二十塊才趕上面試,丟了就當還你的人情,誰教我那天機車突然故障。」
也就是說,要不是他那天剛好機車拋錨,讓她有機會借了他二十塊,他就不會為了還人情而一再出手幫她嘍?
可就算是這樣,她還是無法不愧疚,她大致料想得到那份餐廳的薪資待遇應該還算優渥,想起他半夜還要兼差外送,生活似乎不是很寬裕,丟了工作,真的不要緊嗎?
「我、我該怎麼補償你?」
「補償?」他步伐一頓,冷冷瞥視她。「是啊,沒錯,有錢連人的尊嚴都買得到了,還有什麼事不能解決?杜大小姐,你打算用多少錢來解決呢?」
他的口氣,還是很淡很淡,沒有情緒的眼眸看得她心慌。
「我沒有這樣想,你誤會了……」雖然他們不是很熟,可是至少足夠她明白,他的自傲與自尊,她並沒有意思要用錢羞辱他,只是在想,總該有什麼,是她可以補救的……
「不勞杜大小姐操心,我和『某人』不一樣,已經做了的事,後果我很清楚,我只拜託你下次做什麼事之前,先用大腦好好想一想!」就算要出事,也別在他面前,害他救了是給自己添麻煩,不救又受良心譴責,真是上輩子欠她的。
他這是在暗喻,她只是個被大人寵壞,沒有大腦的草包千金嗎?
她悶悶地垂首,看著足下的高跟鞋,腳趾隱隱作痛,就好似她被層層禮教困縛,疼痛壓抑、幾乎喘不過氣的心靈……
不知哪來的衝動,她脫下鞋拎在手中,赤足踩在涼涼的水泥地上。
「好舒服——」自由的感覺真好!她展顏,滿足地笑了,步伐輕快地走在前方,足尖自有韻律地翩然起舞。
「我學過芭蕾哦,跳給你看——」
一舉手,一投足,一旋舞,輕巧曼妙,飄揚在空中的長髮,也自有生命的舞出萬種風情,他不懂芭蕾,不知道她跳得好不好,只知道這一刻的她,渾身綻放著迷人耀眼的光輝,他竟移不開視線——
「下次,你再帶我去吃吃看蝦仁肉圓是什麼滋味,好不好?」送她回到家門,她跳下機車,唇角的笑依然收不住,她從來沒有像今晚這麼快樂過。
「謝謝!請把這榮幸讓給別人,我一點都不想再有下次!每次遇到你都沒好事,一個人情你要我還多久?」
她一愣。明知他說的是事實,但被他直言不諱的指出,她還是感到難堪。
「我明白了,對不起,造成你的困擾。」她低低致歉,不敢再留下惹他厭煩,轉身往那棟美麗精緻的醒目建築走去——
「杜若嫦!」他冷不防叫住她,揚手一拋。「接住——」
她直覺伸手攔下,攤開右手,掌心多了枚拾圓硬幣。
「左手!」他又扔出一枚硬幣,兩人一拋一接,默契十足。
「兩不相欠了。」說完,他催動油門,融入黑幕之中。
而她,望著雙掌之中,銅板折射的光芒,怔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