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四
現在的他,該做什麼?又能做什麼?
整整一個月,這是任牧禹心裡最常浮現的茫然心情。
有好幾天清晨,他下意識的早起,出門前才盯著手中的兩份早餐發呆。
連續一個禮拜,他一個人吃掉了兩份早餐,奇異的是,體重反而急速往下掉,近來護士們看到他,已經由簡單的打招呼變成了:「任醫師,你最近瘦好多,是沒在吃還是太忙了?身體要顧啊!」
有嗎?他努力地回想。
最近沒有很忙啊,這輩子活到現在,他從沒像這幾天這麼清閒過。
後來,他已經不冉為誰做早餐了,但是習慣了早起的生理時鐘卻不受控制,總是在清晨六點,意識準時回籠,然後就盯著天花板,腦子完全放空,任時間流逝。
如果是在往常,他會用二十分鐘梳洗,三十分鐘做早餐,花將近半小時的時間開車到她家,然後再用半小時讓一個貪睡的賴皮鬼離開被窩,接下來的半個小時陪她吃早餐和打點一切,送她上班之後自己再去醫院,時間剛好。
如果早上沒有門診,他會再回她家,利用時間替她打點日常所需,和她的愛犬玩耍聯絡感情,免得它悶壞了,對心影使性子。
偶爾他會訓勉它:「要乖乖的,因為你嬌美的小主人,是我心目中排行首位的寶貝。」
中午吃飯時,他會固定打通電話給她,問她今天吃了什麼。
他如果有空,會另外買些東西過去給她吃;如果走不開,也會在電話的另一頭哄她勉強吃一點,晚上他再做她最愛的手卷壽司補償她的胃。
她討厭肥肉的油膩,打死不吃。
紅蘿蔔說有怪味,也不吃。
茄子呢,就說咬起來口感怪,吃起來很噁心。
心影極度挑食,讓他很苦惱。站在醫生的觀點,常勸她要飲食均衡,但是每次用餐,看她苦著受虐小媳婦似的委屈嘴臉,他又會很自動自發地幫她吃掉她不願碰的食物,再把她愛吃的分她。
碰上她,他做人的原則完全蕩然無存,他一直都知道,他這輩子是栽在她手中,沒救了。
這些,都已經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部分;突然之間,什麼都不需要地做了,時間一下子生了出來。感受到的,不是清閒,而是茫然。
以往的這個時候,他在接她上班的途中。
以往的那個時候,他在幫他煮消夜,陪她看影集。
以往的某某時候,他在聽她撒嬌,感受她的溫軟體息,糾纏歡愛。
現在,這些時候,他不知道他該做什麼,還能做什麼?
原來,付出也是一種幸福,沒了付出的對象,是那麼苦澀的一件事。
在工作崗位投入時,他不曉得是為了誰,以前是一心一意規劃他們共有的未來藍圖,那現在呢?少了她的未來,該怎麼積極?
如果有機會,好想再一次告訴她,她對他的意義有多麼重大……就在某天,腦海突然閃過這樣的念頭。
是啊,如果有機會!
他開始往另一個方向思考。
他從沒深入地和她談過心底的話,總以為她應該會懂;甚至當她提出分手時,他也輕易的放手讓她走,愚蠢地堅定著只要她快樂就好的信念。
但是,他從來不說,又怎麼知道,他如果對她交付出生命中所有能給的一切,她不會收?
他也許不浪漫,但愛她的心,從來沒少過。
第一次,他強烈地想把這些話,認認真真地對她說一遍。也許,他們還有機會。
當晚,他沉澱心情,專注地寫了一封信,但不是給她,而是寄去電台。
他想,這應該是他這輩子做過最浪漫的一件事了。
他選擇了在情人節那天,去挽回中斷了整整一個月的情緣。
原本那天,有滿滿的門診,但是他堅決排開,空出晚上的時段。浪不浪漫他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這絕對是他這輩子做過最任性的一件事。
他先在家做了幾樣菜,全是她最愛吃的。也買了據說有九百九十九朵的玫瑰,車廂幾乎放不下,現在才知道,情人節的花束貴得有多嚇人,但這錢他化得並不心痛,她不接受才會讓他心痛。
最後,是一對早早就準備好,一直在等適當時機,卻再也無法送出的求婚戒指。
他只抽了一朵玫瑰帶進屋,如果她願意,他打算讓她自己來數,看花店小姐有沒有唬弄他。
找出所有的花瓶要是還插不完,還可以拿來洗玫瑰浴,這,應該算是她要的浪漫了吧?
等待的時間裡,他一面回想往年如果能陪她,他們都是怎麼過的呢?
印象最深刻的,還是最初與她發生親密關係的那夜。
之後再怎麼想,好像最後都是以激情作結。
還記得最誇張的一次,是餐桌上吃著吃著,就吃到對方的嘴上去了,等不及進房,就當場纏綿起來,做完餓了再繼續吃,雖然菜全冷了。
他想把菜重新熱一熱再吃,不捨得虧待她的五臟廟,她卻說不用。
他問為什麼?
她說,這是對他能力的一種肯定,沒理由不吃。
虧他還是學醫的,居然還呆頭呆腦地又問為什麼?
她用很想拿盤子砸他的口氣說:「要是激烈運動過後,菜還是熱的,我就要問你和泌尿科的同事有沒有交情,改天該去拜訪一下了!」
他臉紅,她也臉紅──不過她是氣缸的。
聽起來好像真的很不浪漫,對不對?
起碼那種時刻該有的細語溫存,他們統統都沒有!
還有一次,是在客廳的沙發上,事後的對話是──
「不覺得委屈嗎?」其實他真正的涵義,是探問她結婚的意願。
但顯然她並沒有聽出來,因為她的回答是:「保險套買都買了,不用完太浪費。」
很好,討論完他的性能力,這回換討論經濟效益。
他們之間就不能有正常一點的對話嗎?還敢怪他不浪漫,半斤笑什麼八兩!
於是,他只好不辜負她的期許,努力不「浪費」。
他已經不敢想像,下次會出現什麼對話了。
一路想來,好像真的都少不了那麼一段火熱激情,並不刻意安排,但最後就是會很自然地發展成這樣。是情人節氣氛對了,擦槍走火的機率比較高?還是之前做了「錯誤示範」的關係?
等她回來要記得問問她。他微笑想著。
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這樣的想法,成了最心痛的折磨。
她現在,和誰在一起?那個讓她向他提分手的男人嗎?
只要想起,她曾經是怎麼與他過情人節的,麻掉的心,痛得沒有知覺。
她,會和另一個人做同樣的事,給予同樣的嬌媚柔情吧?
是啊,他在做什麼呢?
早就分手了,她的一切,都不再是他能參與、過問的了,他還想挽回什麼?
一個月前她就做了抉擇,這一個月當中,她沒有任何只字片語的聯繫,不就是想徹底和他劃清界線嗎?
一切都遲了,錯失的,再也回不來……
午夜十二點的鐘聲敲起,他,在同時死了心。
凌晨了,情人節過去了……
無法再自欺欺人,她現在,已經有人陪,再也不需要他了……
不想讓她看了為難,他默默收拾冷卻的菜餚,抹去今晚所有存在的痕跡。
臨去前,回頭環顧太過熟悉的每一個角落,然後取下她家的鑰匙,輕輕放在電話旁的茶几上。
這串鑰匙,曾經和他的家用鑰匙扣在一起,天天帶在身邊,使用的次數幾乎與他家門的鑰匙畫上等號,只是現在,這一切都不再屬於他了。
將它還給她,代表完整的結束,現在,她已經有了另一個更適合擁有它的人了。
收拾起一顆破碎的心,走出了她的家門,同時,也走出了她的世界。
坐入車內,感覺全身力氣也在同時抽離身體,他沒立刻離開,也沒有任何動作,只是聽著廣播,任時間流逝──
「聽完一首好歌,已經午夜十二點整,情人節過去了,各位聽眾,昨天和情人過得愉快嗎?我是言仲夏,很高興與各位繼續共度接下來的一個小時。
「這一封聽眾來信,相當的感性,他說:
言仲夏先生,您好!
從沒想過,會與一個全然陌生的人,交流如此心靈層面的情感,我的女朋友是您的忠實聽眾,這也是我寫這封信的原因……不,或許現在不能稱她為女朋友了,因為,我們已經分手,在一個月前,是她提出的。
在一起七年,我一立以為,我們會這樣相陪到老。既然如此,那最後又為什麼會分手呢?如果我說,一直到她向我提分手的前一分鐘,我都還全無所覺,那她會提出分手,是不是就可以理解了?
是的,我承認我對她太輕忽了。
坦白說,我實在不是一個浪漫的人,不懂風花雪月,只是以沉穩務賢的腳步陪她走著,參與她生命中的每一刻,我不說愛她,因為堅定存在的事實,沒必要刻意強調,這是我的想法。
也因此,忽略了她心靈層面的渴求。
直到失去了她,才驚覺到自己從沒和她好好的談過戀愛,有哪個女人,能夠忍受一個連愛她都不肯說出口的男人?很混蛋對不?即使這個男人愛她入骨。
而現在想說時,卻已經沒有機會,她找到了另一個能給她更美好的愛情的男人,我沒說什麼,不怒不怨,放手讓她走了。
現在想想,明明不能沒有她,何必要故作大方?我明明想留下她,為什麼不留?如果當時,我肯大聲告訴她,她是我的一切,那麼現在,情況會不會不一樣?
我想知道答案,卻又沒再氣去問她,所以寫了這封信。
她是您的忠實聽眾,每次聽到您洋洋灑灑地念出每一封感人信件,就會指著我的鼻子痛罵:「你你你!要是有人家的一半感性就好了。」
我相信她聽得到,而我想說的,也只是簡單的幾句:「心影,你的笨木魚終於開竅了,也許我還是不夠浪漫,但是愛你的心不會比任何人少,你願意再給彼此一次機會,讓我們重新來過嗎?」
我對流行歌曲不熟,不知道什麼樣的歌,才能夠完整傳達我此刻的心情,如果您懂,煩請替我挑首好歌,送給我最愛的她,可以嗎?歌曲播出的時候,我將會知道她的答案……」
念完信件的內容,主持人沉默了三秒,才又續道:「說出口的愛,才是真愛嗎?那如果一輩子都不說,今生付出的一切,就都不算數了嗎?我和我的女朋友,也認識了十五年……不,現在不能稱她為女朋友,因為我們結婚了,在一年前,她求的婚。」他學著信中的口氣回覆,而後輕笑。「十五年來,我也從沒說過愛她之類的話,她當然更不會呆得來問我這個問題,那只會讓我把她嘲諷得體無完膚,後悔投生為人。這樣比較起來,我不是混蛋得更天怒人怨?
「或許,我該換個方式說。每個人表達情感的方式都不同,而我們選擇了沉穩務實的守護。
「浪漫只是愛情的包裝,缺少真愛的浪漫,就像是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盒,裡頭空無一物。如果你的女朋友,受上的只是戀愛的美感,而不是那個男人,那麼夢幻過後,殘留的也只是更深沉的空虛。
「她也許會欣羨別人手中包裝華美的禮物,但那畢竟只是包裝,拆開之後,什麼也沒有。而她雖然沒有那層眩惑人心的點綴,卻擁有實質的禮物,鑽石就算少了那層美麗華衣,它依然珍貴。如果她是真心愛你,總有一天。她會領悟這層道理。
「為你挑一首「陪你一起老」,很襯你現在感傷的心情,我衷心期望,你能夠陪她一起老,如果有那麼一天,別忘了來信告訴我,讓我為你說聲恭喜。」
歌曲的旋律很美,意境更是揪得他的胸口透不過氣。
我只是難過不能陪你一起老,再也沒有機會看到你的笑,記住你的好,卻讓痛苦史翻攪,回憶在心裡繞啊繞,我多麼的想逃……
他腦中,不斷迴繞著這段歌詞。
「這首陪你一起老,獻給全天下的有情人,也希望這位聽眾朋友能夠聽見,重新思考,認清真愛與幸福的定義……」
溫潤如流泉的男中音還殘留在腦海,他,等到了他要的答案。
透過車窗,看見月光之下親密擁吻的形影,他沒有移開目光,就像有史以來就存在那裡,沒移動半分。
直到她進到屋裡,他按下車窗,夜風吹到臉上,冰冰涼涼的,他抬手,觸到一片濕冷。
不知何時,淚,悄悄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