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以來的患難真情,蘭熏對封晉陽是全然的信任與依賴,於是在上五台山的前一晚,她將此行真正的目的告訴了他。
封晉陽神情平靜,默默聽著。
基本上,他本來就不是會大驚小怪的人,但是聽到前任的一國之君仍在世,身為一名朝廷命官,反應竟可以如此平淡,平淡到她幾乎要以為他早已知曉……
他甚至還勸她不必抱太大的希望,她肯定白忙一場了。
「為什麼?」她反問。一名年邁母親,思子欲狂,這是人之常情啊!
「如果換作是你,接連失去愛子、丈夫,你能不能承受?一個男人,若是能做到毅然決然的捨掉人人求之而不可得的極權富貴,就是已經看透了一切,世間牽絆於他,已經是過眼雲煙了,除非董鄂妃再世還陽,否則,他是不可能再去回顧紅塵牽掛,這樣你懂了嗎?」
「不試試怎麼知道?」皇奶奶對她那麼好,她怎麼也不忍令她失望。
「固執!」封晉陽笑斥。
在她的堅持下,他仍是陪著她上五台山,在這裡,沒有當年那個胸懷江山,英偉睿智的絕世君主,有的,只是個四大皆空,笑看浮名的行癡和尚。
蘭熏稟明身份,也說明了來意,但一切就如封晉陽原先所預料,他笑笑地回答她:「貧儈行癡,愛新覺羅-福臨,早在多年前死去,這裡沒有你要找的人。」
人生不過數十載,骨肉親情,轉眼只是一坯黃土,有何可執著?那些愛怨糾葛、紅塵紛擾,早已離他好遙遠,如今的他,潛心修佛,心如明鏡,無意再惹塵埃。
蘭熏動之以情、訴之以理,勸到口都干了,偏偏他仍是一派安詳沉靜。
最最可惡的是,封晉陽不幫忙也就算了,還向他請益禪機,兩人一見如故,談佛學、論詩書、道古今,說得好投緣,有如忘年之交。
她只能在一旁乾瞪眼,有幾夜,還見他們徹夜對弈。
後來,她也好奇地問過封晉陽,那盤棋到底是誰輸誰贏?
她記得太皇太后說過,這位前任皇帝,才學涵養無人能出其右,下棋還不曾遇到對手,封晉陽贏得了嗎?
面對她的追間,封晉陽只是笑,不予作答。
最妙的是,她不死心的跑去問過行癡和尚,他的反應居然是一樣的!
幾日以來,她也看透了他執意要當行癡和尚,將福臨之名永遠埋葬在歲月的洪流中,她也不好再久留。
臨走前,她前去辭行,與他有過一段簡短的談話——
「這孩子胸懷大度,是百年難得的佳婿人選。」
「啊?」她停下腳步,一片落葉正好落在她肩頭。
「我指封晉陽。」行癡和尚回首,拈起她肩上那片落葉,移至她眼前。「當緣分適時落在你身上,要不要拾起,全在你一念之間。」
蘭熏愣愣地接過,握緊手中的落葉。「他有超凡的襟懷風骨,與他相較之下,我空有華麗光環,其實一身庸俗……」他,怎看得上她?
行癡淺笑。當一名自視甚高的女子,為了另一個男人患得患失,自慚形穢,那真情又何須質疑?
「他要的,只是一名能陪他並肩同行,共享人生歡笑,同擔人生悲愁的女子,你——做得到為他褪去這一身光環,無悔相隨嗎?」
蘭熏被問住了。
她做得到嗎?
她願意嗎?
如果這個人是封晉陽,她能不能夠為他捨棄一切,天涯海角,相知相隨?
「為什麼——對我說這個?如果你真的已經看淡世間情愛?」更何況,她曾經差那麼一點就成了他的兒媳。
「也許你會覺得,一名出家人對你說這個,並不適當,然而,人世間的愛怨情癡,我也曾走過那麼一遭,很深刻,傾其所有,也因此,在失去後,便再沒什麼能令我執著——」
目光由飄遠的天際浮雲收回,移至蘭熏臉上。「在你們身上,我看到了那些我曾執著,卻也失去得太快的東西,我不願再看見遺憾。」
她——和封晉陽?!
可能嗎?那段刻骨深摯、曾令她無盡欣羨的愛情,也可能發生在她身上?
「你的姻緣,曾是我親手指定,只可惜你與壙志無緣,若要說我還有什麼牽掛,那就是對你的一份歉疚了。晉陽這孩子很得我的緣,他夠出色,配得上你。」
畢竟,是他間接誤了她的終身,如今,能再為她撮合另一段良緣,也算了結一樁心事。
蘭熏沉默了。
再度仰首時,不死心地又問:「那你呢?真的不回去見見自己的母親?」連毫無血緣的她都能如此掛懷,她不相信,他會對十月懷胎生他、育他的母親毫無感覺。
他搖搖頭。「我已心如止水。若你有心,日後有機會可以順道過來坐坐,品茗對弈,談古論今,但若要我再入紅塵——」他笑拒。「不了,再也不了。」
是嗎?誰都改變不了他了嗎?
果然讓封晉陽料得神准。
離開五台山,回程路上,蘭熏格外的沉默,心裡頭反覆想著那段對談,連封晉陽存心鬧她,都顯得沒勁兒。
「怎麼啦?還看不開啊?我早說過你勸不回他了,這本就是意料中的事,有什麼好介意的?」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看得他實在很不習慣。
「封晉陽——」她衝動地張口。
「嗯?」等了半天等不到下文,他奇怪地瞥她。
「沒,沒什麼。」她匆匆搖頭,掩飾過去。
不可能的,他怎麼可能看上她?在他眼裡,她只是個庸俗的貴族千金,就算、就算他真有那麼一點意思,現實卻不得不考量。
身份的差距、思想的差異、生活環境的差別……他們之間的距離太大、也太遠了,她不確定,她是否可以做到義無反顧的去追隨,那需要極大的勇氣與決心,並不是一時衝動而已。
「你到底怎麼了?」他確定她有問題,只是不曉得問題出在哪裡。
她搖頭打發過去,無精打彩地趴在桌上。
怪,真的很怪。
瞧了眼她吃不到幾口的熱湯麵,他好奇猜測:「你踩到狗屎了嗎?」
「你才踩到馬糞啦!」懶得理他。
「不然——有男人受不了你潑辣的個性,把你拋棄了?」
她沒什麼表情地抿抿唇。「問你啊!」她成天都和他在一起,有沒有男人他最清楚了。
「我?」他一臉被鬼打到的驚嚇模樣。「你不要胡亂栽贓,我幾時拋棄你了?」
「你那是什麼表情?很委屈你了嗎?」她扯唇,要笑不笑地瞪他。
「那還用說?你嘴那麼刁,又難養,動不動就擺大小姐派頭,任性又難相處,脾氣也不好,說沒兩句就拍桌叫喝——」
話沒說完,她立刻拍桌跳了起來。「封晉陽,你給我說清楚,我幾時嘴刁難養、脾氣不好難相處,說沒兩句就拍桌叫喝了!」她不過嬌氣了點,居然就被他說得這麼不堪!
現在!
現行犯當場為他的話作了驗證,封晉陽抿緊唇不敢笑出聲,轉頭看看客棧內其它客人,全都報以滿臉的認同。
光看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就已經洩氣得說不出話來了。
她自暴自棄的再一次癱回桌上。這樣要她怎麼相信,他可能有一點點喜歡她?!
就這樣?!封晉陽不敢相信,她居然沒衝上來與他拚命。
不對勁,真的不對勁。
「喂,你要不要吼一吼、叫一叫?還是——摔摔東西也可以啦,事後我再和掌櫃的結算損失就好了,千萬不要壓抑自己……」
他愈是說,她心情就愈是跌到谷底。
在他眼中,她就這麼無理取鬧,只會像瘋婆子似的撒潑嗎?
是啊,她是真的做過這種事,不是嗎?
「我知道啦,反正我就是任性、野蠻、不懂事,行了吧?」一臉頹廢地說完,起身先行上樓,她要回房好好反省。
留下愣在原地的封晉陽,回不過神來。
她——到底怎麼了?
似有若無的怪異氣氛,一直維持到回程的路途即將結束時,本來還企圖纏鬧她,逼她恢復正常的封晉陽,也漸漸陷入沉默了。
終點到了,他們的緣分,也將結束了。
他們,本來就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如今各自回到原來的世界,往後,再也不會有所交集。
這一點,他們都心知肚明。
一路上,她一直在等,等他有所表示,確定他亦有心,讓她知道,她該怎麼做。
只是,她終究還是失望了。他寧願說些讓人氣得毛髮直豎、血液逆沖的話,都不願給予一丁點的承諾。
甚至最後,他乾脆也陪她玩起悶葫蘆把戲,成天用深思的眼神打量她,就是打死不開口!
等不到她期盼的,路程又將走到了底,她在心底失落地淺淺歎息,終於放掉奢望。
他說要先回安陽,再差人護送她回肅親王府。
為什麼他不親自送她回去呢?他就這麼急著想擺脫這個難相處的驕慣格格嗎?
是她自作多情了,他對她,根本就沒那個心……
再一次踏入安陽縣城,市集依然繁榮,人聲依然鼎沸。
她那些走失的隨從全窩在這裡,貪生怕死的不敢回去。
這下可好,連調派人手護送都不必,原班人馬直接打道回府即可。
單曉月一聽聞他回來的消息,連忙飛奔而出,直撲他懷裡。「大師兄,我好想你——」
「呃——」封晉陽雙手不知該往哪擺,下意識回頭看了蘭熏一眼。
就抱啊!矜持什麼!
蘭熏悶悶地別開眼。明知他們早她好多年認識,也明知他對她無意,但……就是會覺得不是滋味。
看人家親親密密的擁抱,傾訴別後離情,她內心的失落感,好深好濃。
「來人,回府!」她幹麼還要留下來?好多餘!
「蘭熏!」封晉陽出其不意地喚住她。「這個,拿去。」
一隻蜜色錦囊在空中拋了道弧線,落入她的手。
「這是什麼?」她怔然,留意到這是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而且喊得柔醇自然,讓她心房沒來由地多跳了幾下。
從沒想過,她的名字由另一個人口中喚出,會是如此教人怦然心動……
「回去再看。」他道。
看了下手中的物品,她溫馴地點頭收起。
「自己保重,知道嗎?」他低聲交代。
「嗯。」她低頭輕應,心酸酸的。
討厭啦,他幹麼這麼溫柔?像是極掛念似的,不喜歡她就不要讓她胡思亂想嘛……
怕自己會忍不住掉淚,她沒敢多看他一眼,匆匆鑽進馬車,以至於沒瞧見,他深長綿遠的凝視。
「格格、格格!您沒事真是太好了,瑾兒好擔心您呢,這些日子您一定吃了不少苦頭,我馬上去備水讓您沐浴梳洗,還有,吩咐廚子做幾道您愛吃的美食……」
從回府到現在,瑾兒已經念半個時辰了,她娘都沒那麼囉嗦!
蘭熏趴在浴桶邊緣,享受被泛著玫瑰香的溫水環抱的滋味,令她不禁舒服得想歎息。
瑾兒忙進忙出的,這會兒正為她備妥乾淨的衣裳,以她平日偏愛的熏香熏過,掛在屏風旁。
瞥見一旁的兜衣,她也不曉得自己在想什麼,莫名地冒出一句:「瑾兒,你覺得這兜衣的樣式,會很俗麗嗎?」
沒想到她會這麼問,瑾兒呆愕,答不上話來。
「算了,改天幫我裁些布料與繡線,我自個兒繡花色。」
「噢。那格格要什麼樣版?」反正當下人的就是聽主子的命令辦事,她早就放棄理解主人的想法了。
「梅,我要繡寒梅。」她由浴桶中起身,瑾兒趕緊上前替她拭乾身體。
她伸手取來單衣披上,步出屏風,坐到菱花鏡前,攏了攏稍微打濕的長髮。瑾兒接手打理的工作,抽出固定髮式的簪子,將長髮梳順。
「格格,這簪子要丟了嗎?」雖然這鳳釵樣式挺好看的,但應是出於市井,臨時應急用的,不值幾個錢,以格格的個性,是看不上眼的。
「等等!」急忙由瑾兒手中搶回鳳釵,小心合握掌中,感覺心也暖了。
這支鳳釵,對她而言意義不同,那是封晉陽頭一回送她的東西,指尖輕撫過鳳釵的每一道紋縷,想起了他為她盤發插簪時的溫柔……
「對了,我放在袖內的小錦囊呢?」她回頭,倉促尋找。
「是這個嗎?」瑾兒上前幫忙,在她換下的衣服旁找到了那隻小囊袋。
「對,快給我。」打開袋口,發現裡頭赫然是她典當的如意鐲,以及一對珍珠耳墜。
他竟知道?!甚至,瞞著她悄悄贖了回來……
將錦囊移至胸口平貼著,感覺心湖陣陣激盪。
封晉陽啊——
蘭熏淺淺喟歎。
她認栽了。這樣的男人,教人怎麼能不動心?
之後,她進宮一趟,向太皇太后據實轉告了行癡和尚的決定,太皇太后雖失望,但也早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並不怪她。
回來已經超過半個月了,她與封晉陽,真的就這樣回歸各自的世界,再沒見過面。
剛開始,她每日清晨睜開眼,都暗暗期盼他會來看她,但是日復一日,等著等著,等到夕陽西下,失望的閉眼就寢,隔日又重複期盼。
直到她意識到,這樣的等待多沒意義,她就算等上一輩子,都不可能等到她要的。
她笑自己的傻氣。以封晉陽的身份和立場,當然不可能來看她,也沒那個理由啊!
於是,連期望都沒有的她,變得更加悶悶不樂,成天說下上幾句話。
與她最貼近的瑾兒,見主子一日比一日更沉默,臉上尋下著昔日笑容,又不曉得她不快樂的原因,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的好格格,您好歹吃點吧?您最近食量愈來愈小了。」簡直要求她了。
「我不想吃,撤下吧。」蘭熏看也不看一眼,斜倚在樓台邊的護欄上,清風徐徐吹動裙袖,翻飛出朵朵衣浪如花。
瑾兒苦著臉,幾乎要哭了。瞧瞧她現在的樣子,腰間的繫帶愈束愈小,都快被風吹跑了,怎麼能不吃?再這樣下去,格格要病倒了,掉腦袋的是她啊!
「我的好格格,您到底有什麼不如意,說給瑾兒聽,瑾兒要沒法子,也有貝勒爺、太皇太后為您作主啊!」
蘭熏搖搖頭。「這種事,沒人能替我作主的。」
難不成要強押封晉陽與她成親不成?就算能,她也不要這樣的婚姻、這樣不情願的男人。
回來之後的這些日子,她才意識到封晉陽對她有多重要,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在她心中埋得太深了。
用膳時,腦海會本能地浮現他教訓過她的話,每一道菜都是別人的辛勞換來的,她不敢再視為理所當然,任意糟蹋浪費;穿衣時,她會看著新繡好的肚兜花色發怔,想起他輕嘲戲謔的神態,原來的牡丹樣式,早已不再穿了;對鏡梳妝時,總不忘小心翼翼將他送的鳳釵別上;她不再纏小腳,從他為她脫去鞋襪,說了那些話之後,就不再纏了;他說她脾氣不好,可是她已經好久沒有對任何人發脾氣,因為他不喜歡她盛氣凌人的樣子……
不願承認思之如狂,但是這點點滴滴都告訴著她,她在不知不覺中,極不爭氣地思念著他……
「別人不能作主?那你自己能作主嗎?」瑾兒又問。
「我?」她能作主嗎?她自己的愛情,她該不該主動去爭取?
「既然不快樂,那就去把快樂找回來啊,你這樣成天愁眉苦臉沒有用,快樂不會自己上門來找你的,不是嗎?」
一語點醒夢中人!
是啊,謹兒說得沒錯,既然思念他,既然他那麼重要,那她為什麼不自己去努力看看?也許情況會有所不同。
以封晉陽的立場,他沒辦法多說、或多做什麼,畢竟兩人的身份差異太大了,但是她可以啊!她可以讓他知道,為了他,她是願意拋下世間浮名的!
也許他只是在等她有所表示,好方便下一步動作而已……
想到這裡,她不再遲疑,轉身往樓台下飛奔。
「格格,您去哪?」
「找我的快樂!」隨著衣袂翩飛,堅定的回答由風中傳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