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皇宮,男子足下輕點,如流光疾影,飛掠過屋簷,停在高牆邊。
「沒想到堂堂安陽縣令,還兼差做樑上君子,暗夜偷香——」
慵懶的聲音傳來,男子似乎也不意外,頓住身形,解下蒙面巾,淡然回身看向斜倚在牆邊的另一名男子。
月光之下,端秀俊雅的面容,赫然是封晉陽。
「你也很閒嘛,半夜不睡覺,一路跟蹤我。」封晉陽扯唇,笑得很冷,很沒誠意。
「呵、呵呵!大師兄果然耳聰目明,寶刀未老。」雍皓星心虛地猛陪笑,企圖打混過去。
相識多年,他相當清楚,再沒人能比他大師兄將笑裡藏刀的精髓發揮得更透徹了。
「哼!」封晉陽完全不買帳。「說吧,你看到了多少?」
這他可就有話說了。
雍皓星嘴一張,聒聒噪噪地說了起來。「我說大師兄,你把我騙得好苦啊,我一直以為你是光風霽月的正人君子,死心塌地、情操堅貞的崇拜你耶,沒想到你人面獸心,卑鄙無恥,下流沒品……」
「你說夠了沒有!」封晉陽惱怒地打斷他。「你到底看到沒有!」
罵人罵得正盡興的雍皓星頓了下,話鋒一轉——「開玩笑,這麼香艷的畫面,怎麼可以錯過!」
「你無恥!」封晉陽一把火燒上來,探手便往他門面攻去。「我挖了你的狗眼!」
「哇——」雍皓星哇哇叫地跳開。說翻臉就翻臉,一點情面都不講。
左避右避,閃開劈來的一掌,發現大師兄是真的生氣了,他委屈地叫道:「你是吃到那個嬌蠻格格的口水了哦?連說話的口氣都學了個十成!」
封晉陽一愣。「你還說!」
喂喂喂!被看穿了也別惱羞成怒啊!
「你懂不懂什麼叫非禮勿視、非禮勿言啊!欠教訓!」久沒修理,都快忘了誰是大師兄了是吧?
一個閃神,雍皓星險些吃上一記悶招。
救人哦!還真要挖了他的眼啊?
擋著他接二連三的攻勢,雍皓星大呼吃不清,抗議嚷道:「你自己還不是把人家看光光了,你又懂什麼非禮勿視了!」
又一掌逼去,停在俊魅容顏三寸之處——
停頓了下,抽回手。
「我——並不知道她在沐浴。」封晉陽不自在地低聲辯解。
「是哦,那闖得早還真不如闖得巧,一不小心,就把人家看光摸遍,佔足便
留意?!依他看,某個人才需要留意呢,別玩著、玩著,連真心都給賠上,那可虧大了。
「那你有沒有想過,小師妹要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我和曉月只是同門情誼。」
「同門情誼?人家可不這麼想。」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單曉月有多喜歡他,就不信心思一向雪亮的他感覺不到!
「懶得跟你扯。」他不想理會,獨自走向沉沉夜幕。
真逃避現實。
雍皓星裝模作樣地歎息,用他剛好聽得到的聲音自言自語:「唉唉唉!我看這下有人要心碎嘍——」
三日後,京城下了聖旨,說是蘭熏格格有意上五台山進香,為大清祈求國運昌隆,也為太后求得康健百歲,素聞安陽縣令能文能武,故,命他隨行在側,護衛格格安全……
送走了傳旨公公,封晉陽就一直坐在內堂中,不發一語。
從接下聖旨之後,他神情一直都很平靜,倒是單曉月難以吞忍,氣憤地跳起來說道:「什麼隨行在側,護衛格格安全,那麼多大內高手,我就不信找不到適合的人,用得著你嗎?這件事講好聽一點,就說你身手不凡,急智過人,堪此大任,但是說穿了,不就是陪一個任性驕縱的格格去遊山玩水嗎?再怎麼說你也是有官銜的朝廷命官耶,現在要你去當個奶娘,服侍她大小姐,簡直是羞辱人嘛!」
封晉陽抬眼,相較於她的激動,他實在平和過頭了。
他好笑地道:「有那麼嚴重嗎?」
「為什麼沒有?再怎麼說,你還是一縣的父母官,十年寒窗,求取功名,難道不是為了滿腔抱負豪情?如今卻淪落到當雜差,看人家大小姐臉色,你一點都不生氣嗎?」
豪情?滿腔抱負?!
封晉陽左右瞧了瞧,確定她指的人是他,他掩嘴輕咳了聲。「你把我說得好偉大。」偉大到——他很心虛。
這時要是告訴她,他生平無大志,只想混吃等死過日子……不曉得會不會被她活活劈死?
算了,還是別拆她的台,讓她繼續用英雄式的崇拜眼光看他好了。
「大師兄!」單曉月跺了下腳。「你明明很生氣,不開心就說出來,在我面前,你可以不用那麼辛苦的壓抑自己。」從小就是這樣,大師兄個性沈敘不多話,有事也只會往心底埋,不告訴任何人。
她不愛他這樣,他可以不告訴任何人,但至少可以告訴她呀,不管任何事,她都很樂意替他分擔的。
生氣?不開心?
呃……這個……盛情難卻。
「嗯……噢,是啊,我很生氣。」不好讓她太難看,他從善如流。
「那你還接這個聖旨!」
他訝然失笑。「難不成你要我抗旨?這是要殺頭的。」
單曉月氣悶不平地噘嘴。「難不成你真要委屈自己去服侍那個嬌貴格格?」
「是啊!」答得好乾脆。
「大師兄!」
封晉陽輕笑,憐愛地順了順她的發,安撫道:「我知道你是在為我抱屈,你以為,我一定會是那個吃虧的人嗎?事情不到最後,都還沒個准呢!曉月,你知道大師兄的個性,我是不會白白任人爬到我頭頂上去的,總之,你不用為我擔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可是——這樣大師兄太可憐了。」
「呃……」那雙盈滿母性光輝的溫柔眼神,讓他覺得否認是一件極不識相的事情。
「沒、沒關係。」答得好心虛。「如果沒其它事情的話,我去書房批閱公文了。」
腳底抹油,閃人比較實在。再與她那雙純真無欺的小臉相對下去,他真的會有罪惡感……
「大師兄,我真是愈來愈唾棄你了。」
才剛推開書房門,一道涼涼的嗓音立刻傳進耳中。
封晉陽沒好氣地瞪了一眼坐在窗邊的師弟。「你偷聽的壞習慣到底什麼時候十能改?」
「為什麼要改?」這可是他人生主要的樂趣來源呢!
雍皓星曲起一腳跨坐在窗台上,漫不經心地調笑:「一下是美人出浴的香艷畫面,一會兒又是純情師妹的關懷備至,我說師兄,你還真是艷福不淺呢!」
「狗嘴!」隨手扔了鎮尺——砸得死人的那種——過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坐下來處理公務,懶得理他。
「說實在的,大師兄,你的人格真是愈來愈卑劣了,這麼善良純真的小師妹,你也忍心欺騙她,拐騙她珍貴的同情心。」果然當官的沒一個好東西,做事都昧著良知。
「不然你要我說什麼?」人家那麼迫切的想同情他,總不好讓她失望。
「說什麼?就說這根本是你自作孽啊,誰教你要去招惹人家?搞不好這道聖旨還正中了你的下懷呢,浪費了我可愛師妹的同情心。」
「為兄的強烈建議你去跟她說,如何?」
「才不要!」他幹麼要去當壞人?誰不曉得小師妹整顆心都向著大師兄,誰敢說他一句不是,肯定被打死。
「那就給我閉嘴。」沒好氣地說完,沾了墨,落筆批示剛看完的公文。
靜了會兒,實在閒不住,雍皓星跳下窗,挨靠在桌邊。「喂,真和她卯上了啊?」
「你看到了,不是我卯上她,是她不肯善了。」
「少來。」他可不是小師妹,那麼好騙,說不準封晉陽還求之不得呢!
他有預感,師兄和蘭熏的糾纏將會很深很深,而師妹……
唉,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這世上,注定是要多個傷心人了。
報復嗎?
蘭熏也說不上來為何要這麼做,只是當皇奶奶提起時,很本能的就是想起這個令她印象深刻的男人——噢,好吧,更清楚的說,是咬牙切齒到印象深刻的男人。
她也無法具體解釋,自己到底想要什麼,也許,只是想看看,當封晉陽得知她的身份時,為他的無禮而感到懊悔萬分的表情。
也或者,是一股倔強的好勝心作祟,她從沒在任何人面前丟臉丟得這麼徹底過,想在他面前扳回一點顏面吧!
總之,聖旨是下了,一切也成定局了。
而說到丟臉,腦子裡本能的就會躍出那一夜的情景,臉龐不由得熱辣辣地燒紅——
怪了,這人如此放肆無禮,她該恨死他才對,可是直到現在,她始終無法勉強自己興起一絲絲想將他千刀萬剮的情緒,反而——反而想起他,就會莫名的臉紅心跳。
畢竟,他是第一個看見她未著寸縷、甚至碰觸過她身體的男人,怎能不羞?
最奇怪的是,每當想起這個人,封晉陽那張掛著無謂淺笑的面容就會浮現腦海,一不留神就會產生錯覺真……
停停停!她在想什麼?一個是端正嚴明的安陽縣令,另一個是殺一萬次都不夠的輕浮登徒子,八竿子都犯不著邊兒,她真是氣糊塗了!
蘭熏甩甩頭,想讓思緒清明些。
一定是這兩個男人同樣讓她栽了個大跟頭,才會把他們的影像給混淆了,這兩個人不論氣質、以及外在的一切都不像。
封晉陽的聲調柔淺如風,黑衣男子卻低沉如磁;封晉陽端正儒雅,一派謙謙君子風,黑衣男子卻笑謔輕佻,十足浪蕩子……不論由哪個角度去看,都沒辦法把他們聯想在一起。
都怪哥哥和那些多嘴的閒雜人等啦,老說她撞邪,又是作法又是驅魔的,弄得她都快精神錯亂,以為自己真的不正常。
天曉得,她哪是撞邪?根本就是犯太歲,才會諸事不順。
所幸,她就快要離開這座貼滿符咒的府邸,否則就算她原本沒瘋也差不多快被弄瘋了!
臨出門前,哥哥叮嚀的居然下是要她照顧自己,而是——整死封晉陽,看這男人做人有多失敗!
當一行人進入縣城內時,一早便整理好簡便行裝等候著的封晉陽,馬上接獲通知。
他走出門口,看著舒適華美的馬車朝這兒行進,身後一串護衛,簡直可以媲美萬佛寺廟會進香團的盛況,在這平靜的小小縣城中,實在很難不引人側目啊!
封晉陽有些傻眼,微張著嘴發不出聲音。
她這是幹麼?帶一支軍隊去踏平五台山嗎?別笑死人了!
隨後跟出來的雍皓星咋咋舌。「好大的排場,分明是要以氣勢壓死你!」
「我確實有種被壓得心臟無力的感覺。」他喃喃道。
「大師兄,保重啊!」雍皓星狀似同情地拍拍他的肩,但口氣分明看戲成分居多。
封晉陽白他一眼。「你少說幾句話不會死。」
是不會,只會人生無趣而已。
雍皓星可樂了。「這個嫁不出去的老格格很好強哦,你想壓過她,恐怕難了。」
「是嗎?」封晉陽冷笑。那可不一定,事情不到最後,沒人說得準。
單曉月在這一陣騷動中也出來探個究竟,旋即皺起眉。「有必要這麼招搖嗎?她這是在向誰示威?」
封晉陽無所謂地笑笑,拍了拍她的肩,緩步上前——因為馬車已經在府衙前停住了。
「下官見過格格。」
馬車裡頭,靜默無聲。
街上、府衙中,無數雙眼睛全往這兒看,偏偏,裡頭不吭聲就是不吭聲,讓他在那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擺明了要給他難看。
擺什麼架子啊!單曉月看不過去,上前要幫大師兄說話,雍皓星及時阻止她,無聲地搖了下頭。
封晉陽神色未變,清了清喉嚨。「看來格格不僅人養尊處優,連耳朵也跟著『養尊處優』了。」他同情地歎息。
裡頭的蘭熏臉色微變。
這話什麼意思?敢暗喻她是聾子嗎?!
「難得封大人有說笑的雅興。」她吸了口氣,皮笑肉不笑地回應。
「咦?格格聽得到?」他狀似訝異。「下官失言,格格大量,切莫見怪。」
意思是,她要當場「見怪」,就很小腸小肚小器量了?
被一句話堵死,教蘭熏完全沒有借題發揮的餘地。
「下官恭請格格下轎。」好歹一個是地方父母官,一個是本朝格格,萬一當街就卯上了,這能看嗎?這種「家務事」還是關起門來解決比較好,別讓百姓看笑話了。
「免了,就直接上路吧!」口氣冷冷的,完全不給面子。
「下官遵命。」封晉陽不以為意地回身,簡單交代了一些瑣事。
「師兄——」單曉月皺著秀致的彎月眉,擔慮地輕喚。
「沒事的,別擔心。」
「你要好好照顧自己,裡頭有件我剛為你做好的披風,天冷要記得穿上,還有——」真的放心不下啊!他總是這樣,平時就常處理公務到忘了用餐,要不是有她擔待著,跟前跟後的打點一切,真怕他累壞自己。
這就是她的大師兄,看起來個性淡然,卻有極重的責任感,凡事盡心盡力,為身邊的人擔待起一切,對自己反而顯得過於輕忽。
「知道了!你從幾天前到現在,已經交代過八百遍了。」封晉陽笑道,寵愛地撥撥她的發。「我會打理自己的,你有事就告訴皓星一聲,他知道怎麼跟我聯絡。」
單曉月點了下頭,依戀不捨。
這一幕,完全落入蘭熏眼底。
又不是生離死別,上演什麼十八相送?生怕人家不曉得你們有多濃情蜜意嗎?看了就礙眼!
胸口很悶,雖然她不知道自己悶什麼。
「封大人,你還想話別多久?」
正欲張口的封晉陽,回了小師妹一記無奈的眼神,轉身欲走。
「師兄——」牽握的手,留戀著,不捨放。「我一定會很想、很想你的。」
「孩子氣。」封晉陽彈彈她鼻尖,臨去前,與雍皓星交換了個心照不宣,只有他們才知道的眼神。
肉麻當有趣!
蘭熏扯下簾子,不屑地冷哼。
反正她就是看封晉陽不順眼啦,不管他做什麼,就是不順她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