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剛過,正是老師們最忙碌的時期,於是,心思慎密的尹心語便被老師欽點留下來幫忙記錄分數、整理考卷。
忙完後,天色也漸漸暗了。
「都六點多了,尹心語,要不要老師送你回去?」
尹心語搖了搖頭。她一向是自己坐公車回家。
與老師揮別後,她獨自走出校門。
離下課已有一段時間,此刻站牌下,只有三三兩兩的人,冷不防地,一道熟悉的身影闖入視線。
是他!宋擎竟也還沒回去!
印象中,他一向是儀容端正,行止溫文的,而現在,他卻將書包隨意勾在肩頭,襯衫一角露在外頭,斜倚著公車的站牌,有異於往常的形象,卻別有一番率性的瀟灑。
她寧願相信是他沒發現她,而不是有意忽視,至少這樣心中比較不會那麼難受
不過她也知道。這根本是不可能的,在人潮中,他們都能自然而然地感受到對方的存在,何況是這冷清的街道!
上了車,他們仍是各據一方,車上沒什麼人,而他,竟然選擇了離她最遠的角落坐下!
尹心語輕咬著唇,一種遭人排拒嫌惡的刺傷感覺襲上了心房。
他是不是——已經很討厭她了?
另一頭——
宋擎面向窗外,視線始終沒移開過,卻沒人留意到,他抓著書包的手、不自覺地握得死緊,窗外飛掠的景物,沒一項入得了他的眼。
這可惡的女人!她幹什麼動不動就將目光放在他身上,她還沒玩夠嗎?
儘管命令著自己不許去在意她,但她的一舉一動,他還是比誰都清楚,當她露出無助脆弱的神情,他竟然見鬼地有了罪惡感。
他真的搞不懂她在想什麼,天天用著滿含歉疚的盈盈雙眸望著他,卻什麼也不表示,她要真對他感到抱歉,不會自己過來告訴他嗎?光是看著他有什麼用!
他並不指望她解釋些什麼,冉難聽的話他都可以釋懷,只因他相信,她並不是那種被寵壞了的驕縱千金女,只要她開口,就算只是主動打聲招呼都好,別讓他覺得,他是一廂情願。
他承認,內心深處,他一直在等待著她一言半語的表示……
公車快到站了,她卻仍舊只會欲言又止似的凝望他,宋擎開始火了,一等公年停住,他氣悶地越過她,大步走下車,遠遠將她拋在身後。
他發誓,他再也不要理會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了!
於是,他也沒發覺,身後一雙伸出的小手,又無依失落地垂了下來……
天色暗得好快,盞盞街燈都亮起廠,尹心語默默走在他身後,小巷內又暗又靜,看不見人跡,他又離她太遠,她漸感心慌,身後……好像有人,動作好可疑……
她急了,好怕他不管她,可是她又不曉得該怎麼留住他……
沒多想,她拈起地上的小石子,朝前頭丟去。
宋擎不敢置信地回頭瞪著她。
她居然拿石頭丟他?!
最不可思議的是,他毫無防備地任她丟,她技術爛到還有辦法丟不中,那偏到了天邊去的方向簡直笑死人。
如果這就是她所謂的「表示」,那麼他會說:他想掐死她!
不過就是勞駕她大小姐開個金口罷了,喊他一聲會死嗎?
這下,宋擎更是惱火得不想理她,加快了步伐高評。
宋擎腳步太快,她根本就跟不上,眼看著兩人的距離愈拉愈遠,直到他彎進另一條巷子,徹底消失在她眼前,兩顆清淚終於奪眶而出。
對於隱藏在陰影中不懷好意的人而言,所等待的正是這樣的時機。
一見尹心語落了單,那個跟蹤了她好一會兒的男子立刻撲向她,尹心語倒抽了口氣,驚惶地瞪大了眼。
他要幹什麼?他想對她怎樣?
一連串的恐懼與惶惑掠過心頭,很快便有了解答——
那名男子露出令人作嘔的涎笑,神情猥瑣,一手襲上她的胸房——
不!她為什麼會遇到這種事?她該怎麼辦?
腦子紛紛亂亂,惟一的念頭,只剩下他。
宋擎,救我,宋擎、宋擎……
她在心底一遍又一遍無聲地吶喊著,同時也絕望地掙扎著,可薄弱的力量卻完全無濟於事。
他不管她了,他討厭她……
她腦海只剩這個想法,淚珠紛紛墜跌,傷痛的心,好絕望。
忽然間,一隻書包迎面擲來,不偏不倚地扔中那只色慾熏心的淫蟲!
宋擎挽起袖子,雙拳握得死緊,準備將此人揍成爛泥!
千萬別小看了十八歲的男孩,他宋擎好歹是學校跆拳社的社長。
今天,要不是為了尹心語,情緒太過鬱悶,他也不會找了幾個團員來練拳頭,發洩過旺的精力與火氣,弄到這麼晚才離開學校。
他真不敢想像,要不是剛好有他在,她會遭遇到什麼樣的事!
可惡!眼前這個不知死活的傢伙要是有意試試他拳頭的硬度,他一點也不介意揍到對方爬不起來!
不過,他顯然沒什麼試拳頭的機會,對人見他去而復返,早就慌了手腳,害怕事情會鬧大,在宋擎一拳揮出之前,就已嚇得落荒而逃。
重獲自由的尹心語,嚇得臉色慘白,跌坐在牆邊,蜷曲著身子無聲啜泣。
宋擎見狀,一把無名火燒了上來,想也沒想便狂聲大吼:「你白癡嗎?遇到危險為什麼不呼救?難道你寧可被那個變態強暴,也不肯向我求助?」
他很生氣,非常、非常的生氣!
怎麼也沒想到,他們第一次的對話,會是這樣又吼又叫的,都怪她!可、惡——
從一開始,他就察覺到不對勁,也一直在等待,想看看她哪時才肯放下身段向他求援,結果呢?她只會做丟石頭的蠢事!
難道她就這麼倔強、這麼高傲,連和他說句話都不屑嗎?
尹心語仰起淚眸,他失控的模樣令飽受驚嚇的她瑟縮了一下,委屈的淚光在眼底打轉。
「說話呀你!別再耍著我玩了,告訴你,尹心語,我受夠了,我真的受夠了!」憤怒的火焰一旦點燃,便燒熾得難以收拾,這些日子以來所積壓的鬱悶,一下子爆發了開來。
尹心語咬著唇,無助地望著他,抬起的手僵在空中,又頹然垂下,悲傷的淚成串滾落。
沒用的,沒用的,他不會懂……
「該死的!你就只會哭嗎?」他躁怒地瞪著她,「你以為我是神嗎?什麼都不用說我就會明白?」
他憤怒的模樣嚇著了她,尹心語縮了縮肩膀,眼眶凝著淚,卻不敢再流下,他討厭看她哭……
她也知道他很生氣,可是她沒有辦法啊……
她還是不吭一聲嗎?宋擎被逼急了,未加思索地脫口而出:「尹心語,你啞巴啊!全世界都知道你尹心語夠高貴,和我說句話不會貶低你的格調!」
他沒詛咒她的意思,也知道這話是惡毒了點,實在是——被她這悶葫蘆的模樣給氣到了,才會口不擇言。
尹心語渾身一震,瞪大了眼看他,倍受打擊的臉一片雪白。
沒想到他都說成這樣了,她還能惜字如金。
這下,他火氣真是部到最高點了。
「好,很好!你繼續裝你的啞巴,我不奉陪!」重重地丟下這句話後,他甩頭就走。
他又要丟下她了嗎?不,別不理她,她真的好怕……
她滿懷憂懼,毫不猶豫地扯住他衣角。
「放手!」他面無表情。
既然不屑和他說話,又何必留他?她繼續去當她那群朋友眼中的高貴公主,他沒必要陪她玩這種無聊遊戲。
尹心語抿緊唇,像是下定了決心,心急地在書包內翻找著。
他該一走了之的,偏偏雙腳就是遲遲無法移動分毫。他不由自主地回過頭,看她取出記事簿之類的本子和一支筆,低頭不知在寫些什麼。
這不尋常的舉動令宋擎蹙起了眉,不知怎麼搞的,一種不好的預感浮上心頭,讓他有了呼吸困難的感覺。
匆匆寫下數行字,尹心語將紙張撕下遞給了他。
因為心急,字跡有些凌亂,寥寥數行字,他竟有些膽怯,幾乎沒勇氣去看——
我很想跟你說話,但是,對不起,我不能。
你說得沒錯,我——的確是啞巴。
那天的事,我很抱歉,我的朋友說得太過分了,但是我沒有能力阻止,也沒有能力親口替你辯護,如果那些話傷害到你,真的對不起。
我知道你很生氣,我也一直想向你道歉,可是,你教教我,我該怎麼做?
像是被人狠狠擊中一拳,宋擎分不清那感覺是震驚還是疼痛,他整個人呆住了,完全發不出聲音,也無法思考。
尹心語幽幽看了他一眼。他對她本來就很不耐煩了,一旦說出真相,他應該會更加嫌棄她、遠離她了吧?
不用他再多說什麼,她很有自知之明,不會再惹他厭煩了。
她輕緩地起身,繞過失神的他,獨自走向暗沉冷清的黑夜。
等到宋擎終於反應過來,驚急地看向那道纖弱寂寥的身影時,立即想也沒想便追了上去,伸手抓住了她:「我送你回去!」
尹心語訝然,視線由被握住的手,移向他的臉龐,他卻別開臉去,沒讓她有機會研究他的神情。
「這麼晚了,你一個女孩子走夜路很危險。」聲音有些乾澀。
他剛才用那麼殘忍的句子傷害她,這一刻,太深太濃的愧梅,使得他不知該怎麼面對她。
本能地,就是不想讓她看見他自責的神情。
只是,尹心語卻誤解了,頭一次強烈地感到自慚形穢。
他——已經連看她一眼都嫌棄了嗎?
如果是這樣,那,他為什麼還堅持送她回家呢?只是正義感使然?
默默走了一小段路,誰都不想破壞此刻寧靜之中的溫馨。
她的手,溫溫的,好柔,好軟。這是宋擎第一次主動牽女孩子的手。
會握她的手是一時心急,但是握住之後,卻怎麼也不想再放開。
華燈初上的街道,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彼此交握的手,一直到她進了家門才分開——
☆ ☆ ☆
宋擎一夜都沒睡好,一直在想,隔天到底該怎麼面對尹心語?
不過,想什麼都沒用了,因為那天之後,他再也沒見過她。
她發生什麼事了嗎?為什麼沒再搭同一班公車上學了呢?
一天又一天過去,他開始急了。
最後,他再也無法壓抑愈來愈深切的關懷與憂慮,主動向韓紫築詢問她的狀況。
「你問心語?」韓紫築挑起眉,像是有些意外,也帶點玩味。
「對,就是尹心語,她到底怎麼了?」
「你不是不想理她了嗎?」
「我沒有!」宋擎本能地否認。他不是不想理她,更正確地說,他只是在強迫自己不理她,不過,那全都是那日之前的事了。
得知真相後,他只怪自己粗心大意,居然沒去深思她的苦衷,便盲目地怨責她。
看出他掩不住的懊惱,韓紫築笑笑地繞過了他。
「放心,她很好。」
「真的嗎?那她為什麼沒上學?」他半信半疑地問。
「更正,她只是沒搭公車,不是沒上學。人家是嬌貴千金女,你忘了嗎?上、下學有專人接送不必太奇怪吧?」
「噢。」原來是如此!他還以為……
宋擎若有所失地閉上了嘴,不再多言。
「我們已經當了十幾年的同學了。」韓紫築突然主動提供情報。
宋擎意外地回視她:什麼意思?她為什麼忽然跟他說這些?
「心語的個性比水還溫柔,也一直是聽話的乖女兒,極少為了什麼事與父親強力抗爭。新生訓練那天,我硬是拉著她陪我塔公車去學校。」頓了頓,韓紫築隨意瞥他一眼,「那一天,是你們的開學典禮吧?」
宋擎微愕,呼吸急促起來:她所表達的意思——不會是他想的那樣吧?
「對,就是因為那一天!所以,尹伯伯怨死我了,足足叨念了我三年,雖然他並不知道心語如此執著的原因,還以為她搭公車搭上了癮。」
「你……你是說……」尹心語這三年的公車生涯——是為了他?!
他簡直不敢相信,這、這怎麼可能?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她的情景。想來有些發噱,因為沒算準公車到站的時間,兩名小女子顯得有些倉皇,她是讓韓紫築跌跌撞撞地拉著跑,然後一頭跌進他懷中,要不是他及時扶住她,情況可能就有點尷尬了。
從那天之後,不論颳風下雨,他總是會見到一張恬靜柔美的嬌顏,給他一記清甜的微笑。
「你還懷疑啊!」那呆楞的傻樣,看得韓緊築有些生氣,真是枉費了心語一片純純的愛戀之心。
算了,也不用對一塊木頭抱多大的期望,燈不點是不會亮的。
「對啦,這樣講是有點匪夷所思,為了每天早上見你一面,她真的放棄了讓司機接送的安穩日子,風吹雨淋地跑來和一群人擠公車。對女兒惜之如命的尹伯伯本來是很不放心的,是心語意念堅決地強力爭取,才求得父親的同意,為了這件事,感情忒好的父女倆差點傷了和氣。」
這個他從來都不曉得的內幕,帶給宋擎太大的震撼,陣陣熱浪沖擊胸口,充斥著熱燙的暖意——那叫感動。
「那、那她現在為什麼……」避不見面四個字,硬是繞不出口。
提到這個,韓紫築又沒什麼好臉色了:「你還好意思問!心語說你討厭她,不想來礙你的眼啦!」
宋擎微張著嘴:「不!沒有,她怎麼會這樣想?!」
「我也知道你沒有,不然你就不會主動問她的狀況了。」這個傻心語,眼睛都長到後腦勺去了,人家明明為她擔心著急得半死,還淨說些人家討厭她的傻話。
緩緩駛來的公車,中斷了他們的談話,但那並不重要,因為他已經知道該怎麼做了。
☆ ☆ ☆
若問建揚第一才子出現在某女校門口,會造成什麼樣的效果?
答案是:花癡女的口水成河。
下課時,湧向校門口的人潮一向是無比壯觀,但是今天情況有點好笑——多的是徘徊不去、流連再三的女孩,弄得校門前更加水洩不通。
宋擎眼中完全容不下那些刻意繞在他面前打轉、想引起他注意的女孩,全心等待著他所渴盼的倩影,愈等就愈是心急。
他並不確定是否錯過了她,只能懷抱僥倖的心理,碰碰運氣了。
直到那道沉靜的身影緩緩走入他的視線,他這才吁了口氣。
他並不急著喊她,而低垂著頭踽踽而行的她也沒發現什麼不對勁,直到她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今天校門口的怪異氣氛,這才疑惑地仰首,對上了他的目光。
宋擎!
他怎麼會在這裡?!
尹心語又驚又疑,猶豫著是該走向他,還是當做什麼都沒看到?
他一定不想見到她,那——要打招呼嗎?
「尹心語,不准假裝沒看到我!」不必考慮了,因為他已經看穿了她的想法,並且開口喊了她。
半垂著頭,她有些無地自容地走向他,太多集中在他們身上的注視,令她不太自在。
你——找我?!
她比著他能解讀的簡單手語。
「對。我想,你可能誤解了很多事,所以——」發覺那一雙雙投向他們的打探目光有增無減,他停了一下,改口道:「介不介意換個地方談?」
尹心語為難地考慮了下,才點頭應允,示意他稍等,先去打發接她放學的司機。
「可以了嗎?」他站在身後問著。
她輕輕點頭。
「那走吧!」
率先走了兩步,他又停住步伐,遲疑地朝她伸出手。
她的表情像是被嚇到,這讓他以為她會拒絕他,但是下一刻,他的掌心再一次讓那溫潤柔軟的觸覺填滿,受驚的換成是他。
對上她的眸,他沒再多說什麼,密密握牢送上的柔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