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午,鳳千襲在房中小憩,依鳳得以稍離,替他換過茶水。
她穿過園子,微風吹起雪紗飄袂,冰顏絕媚難書,一路行來,婢僕似有若無的側目,她不致全無所覺。
總是如此,他們悄悄打量,驚歎她絕艷之容,卻也暗暗疑惑,這樣一張傾城容顏,為何總是無嗔無喜,宛如千年寒霜?
九天玄女。
是以,貌美出塵,卻無悲無喜,無情無慾,無念無感。
私底下,他們是如此形容她的。
她的地位相當特殊,說婢僕,亦不盡然,她所享有的待遇,不比當家主子差,引來不少好奇且曖昧的探究目光,誰都知道她是主子的女人。
只是不明白,當初少爺欲娶她為妻,她竟拒絕反而無名無分的跟著少爺,實在令人無法理解。
可能是想得過於入神,一名邊走邊偷覷她的家丁,不曉得腳下絆著了什麼,就這樣仆跌在她面前。
依鳳頓住步伐,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呃,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擋你的路。"家丁頻頻道歉,急急忙忙想爬起來,愈急就愈是慌亂。
不過是跌倒罷了,他為什麼要這麼緊張?依鳳不解地睇視他,想了一下,伸手去扶他。
"啊?"對方顯然又被她的行為給嚇到了,受寵若驚地連忙道:"不敢勞煩姑娘。"
"不麻煩。"伸個手而已,不是嗎?
"那謝謝。"幽沁香拂掠鼻間,那張容顏已不陌生,但是近距離下,仍是免不了心神蕩漾。
見他呆愣,她不閃不避地直視他。"看什麼?"
"你好美,像天女下凡"不知不覺中,話就這麼疾迷萬般地溜出口。
美?
她一手撫上臉龐,想起了另一道灼熱眸光。"公子也這麼說過。"
"啊?"家丁回過神來。完蛋了,差點忘了她是少爺的女人,他居然看得這麼入迷。
"你千萬別告訴少爺,不然我就——"像想到什麼,他又頹然的垮下肩。"不過也沒差了,反正我待不久了。"
這不關她的事,但詢問的話就是自然的飄出了唇。"為什麼?"
"因為我娘生病了,帳房不肯讓我預支月俸,我又要照顧我娘,又要多找幾個可以比較多錢的活兒做,這兒的差事是顧不得了。"
那,一定很辛苦吧?她思考著。
"拿去。"銀光一晃,他手中多了只珠釵。
"這——"家丁看著手中的東西,又愣愣地盯住她少了枚簪子的髮髻。
"這個不能給你。"她發間,只餘留那只象牙梳。
公子說過,此物絕不棄之。
想起這只象牙梳,曾數度穿梭在他發間,想起他為她梳發綰髻的情景不知為何,她就是不想給。
"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知她會錯了意,他趕緊移開視線。
這只珠釵看來價值不菲,他已是受寵若驚,哪還敢再有什麼非分之想。
她點了下頭表示明白,轉身欲走。
"那個——依鳳姑娘,謝謝你。"他喊出了滿心的感激。誰說她冰冷無情?依他看,她雖然臉上沒什麼表情,但心腸可好呢!比神仙還善良。
她足下一頓,不發一語地離去。
卻沒人留意,不遠處一雙幽沉的眸光始終注視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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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鳳姑娘,你終於來了!少爺下在房間裡發脾氣呢!"一名婢女由房裡匆忙跑出,見她像是見了救星。
依鳳靜靜聽完,沒多看對方一眼,平靜地推門而入。
一隻花瓶飛來,砸在她身後的房門,就在離嬌容不到三寸之處。
"公子。"她面不改色,步履沉穩地放下杯盤。
"你去哪裡了?!"鳳千襲頭也沒回,努力地發洩鬱悶。
"換茶水。"
"說慌!"鳳千襲一掌重重拍下,桌面不堪一擊,應聲而裂。
他回過身,狠狠瞪向她。"你剛剛和誰說過話?"
剛剛?她回想了一下。"只是一名家丁,他娘生病,我助他。"
"很、好!"他咬牙迸出聲來。
她連一記微笑都有吝於給他,卻對一名家關懷倍至,百般慇勤,他豈能不惱?
換作是別人,並不算什麼,可那人是她!是冷漠無心的她!
在府裡,她從不與人攀談,凡事漠不關心,若不是對那名小廝有好感,她會如此反常?!至少,她就從來不曾關心過他的任何事。
"公子在乎?"所以才會氣成這樣?
"鬼才不在乎!"她總是比誰都懂怎麼刺傷他的自尊。
"為什麼?"
她該死的還裝無辜!
他扯唇冷笑。"如果我說,我痛每一個人用那種迷醉的眼神看你呢?"
她不答,彎身拾起地面上的碎片,眼也不眨地往臉上劃去——
察覺到她的意圖後,鳳千襲臉色丕變!她動作太快,來不及阻止下,他本能地以手去擋。
"混蛋女人!你做什麼!"他氣極地大吼。
有一瞬間,她只是怔怔然看著他手背上的血痕。
她用了十足地力道,傷痕極深,熱辣的痛感由他手背泛開,足見她是鐵了心要毀去這張臉,如果不是他動作夠快的話
思及此,胸口中一反狂燒怒焰凌駕了一切。
"說話啊!你最好有個不錯的解釋。"
解釋什麼?他嫌這張臉太美,毀了它,就不會有人多看她一眼了,他為什麼還這麼生氣?
"為了護他周全,你寧可毀容?!"他氣得想捍死她。護誰周全?那名家丁?他吼聲過大,她一時有些昏沉,無法思考,直覺道:"與他無關。"
她果然在維護那人。
"信不信,我能毀了他?"他神色陰沉,負氣道。
"毀他?為為了我?"熟悉的恐懼蔓延至四肢百骸.
想看屍橫遍野的場面嗎?為了你,毀天滅地在所不惜
魔魅般的音律,催魂索命地纏繞腦際,極致懼駭壓在胸口,她喘不過氣來
"不,別毀,別毀我什麼也不喜歡了,真的,真"恍恍惚惚,她揪著胸口,退至牆邊,一遍遍低喃。
她神色不對勁!
從沒見過這般反常的她,是他的話,觸動了她什麼記憶嗎》
"依依?"他試圖靠近她。
"別毀,求你!我離他遠遠的,離所有人遠遠的,我不再和任何人說一句話了,不要為我毀掉什麼求你"語調輕弱顫抖,她蜷坐在牆角,陷入自身迷障之中。
他幾曾見過她這般驚惶過?是誰造成她的恐懼?
"看著我,依依!"他蹲下身,捧起她的臉,堅定道:"你說不毀就不毀,不要怕。"
一聲"依依",喚回了她的神智,她迷茫地抬眼。"真的?"
"真的。"他輕柔地擁她入懷。"不必怕我。"
她怔怔然撫上他胸口,迷惘低吟。"不一樣"
他的擁抱,是暖的,沒有冰冷血腥的氣息,她至今才發現。
原來,他們是不一樣的
幾不可聞的呢喃,他聽見了。
誰呢?他和誰不一樣?
以住,她究竟遭遇過什麼?又是什麼樣的過去,造就她今日冷情的性子?
他曾疑惑,在何種情況下,會讓她受下這麼重的傷?
問她,她只簡單回了句。"自戕。"
而後,就什麼都不肯多說了,連真實姓名也拒絕吐露。
他相信她不會騙他,但,一個有著強烈生存意念的人,又怎會自戕?是誰逼得她必須傷害自己以求得解脫?
懷中的她逐漸平靜下來,鳳千襲輕緩地來回挲撫她的面頰,似憐惜,似勾挑,歎息般地輕吐字句。"我以為你是什麼都不怕的。"
她也以為自己早已擺脫那夢魘般的過往,然而,根深柢固的恐懼,早已深植。
感覺她又朝他更偎近了些,鳳千襲沒拒絕,黑眸融入一抹深思——
"往後害怕時,就來找我。"
就在發過那場驚天動地的脾氣之後的半個月,某日午後——
"少爺、少爺——"一名婢女行色匆匆地奔進偏廳。
"什麼事這麼慌慌張張的?"鳳千襲手執書冊,斜倚臥榻,意態慵懶地枕靠在依鳳腿上,連眉也沒挑一下。
"呃……"婢女看了依鳳一眼,吞了吞口水,猶豫著該不該說。
"有話就說,別吞吞吐吐的。"
是少爺要她說的哦,要是……有什麼事的話,她可不負責。
鼓起勇氣,婢女壯著膽子說道:"外頭……有個女人要見少爺,是秋月樓的姑娘。"
秋月樓?很好,是妓院。
"然後呢?"
"她手中抱著一個剛出生的嬰兒,說是……說是……"她閉著眼,一口氣說道:"說是少爺的骨肉。"
"我骨肉?!"這有趣了。
鳳千襲玩味地揚唇。"帶她進來。"
"是。"臨走前,婢女悄悄抬眼偷覷依鳳。
咦?她怎麼沒反應?少爺在外頭玩出私生子,人家都找上門要不認祖歸宗了耶,她不生氣?她不緊張嗎?
沒一會兒,一名薄衫艷妝的女子被領了進來。
"鳳、鳳公子——"
鳳千襲半坐起身,斜倚著依鳳,薄唇微啟,輕啜了口她遞到唇邊的確良參茶,這才緩緩地道:"我並不認識你。"
那身俗艷妝扮,絕對沒人會懷疑她風塵女子的身份,他品味還不至於這麼低。
旁人該不會以為他有過的女人多得數不清,就會連自己有沒有碰過誰都弄不清吧?誇張到到連個素昧平生的人都敢抱著孩子來認親?
"不、不、不,這孩子不是我的。"女子連忙澄清。
"哦?"
"是我的好姐妹,飄香。"
"秋月樓花魁?"他唇畔笑意更濃。
任誰都知道,他與秋月樓花魁"交情匪淺",是她唯一的入幕之賓,非凡艷福,羨煞多少男子。
"對對對!鳳公子回想起來了?"鐵錚錚的事實,總敕不掉了吧?
"是想起來了。她怎麼了?"
"她昨兒夜裡,上吊自盡了。孩子是你的,當然要抱來給你。"開玩笑,她們一個個自己都養不飽了,怎麼養孩子啊?當然是有多遠就丟多遠了。
"原來如此。"鳳千襲低斂眼眉,令人看不透他的想法。
依鳳偏頭看他,不明白他是喜是怒。
察覺她的凝視,鳳千襲挑眉笑睇她。"依鳳看這事兒我該怎麼處理?"
"依鳳沒意見。"
"是嗎?"她當然沒意見,她幾時有過意見呢?
鳳千襲悠然起身,接過孩子。"是個女娃娃呢!"他回頭看她。
眼在他身後的依鳳,順著視線往下看。
好醜,那眼、鼻、嘴、皺皺的小臉,一點都不像漂亮俊雅的公子,他會生出這麼糟蹋的小娃娃嗎?
她伸手輕戳娃娃粉色的臉皮。
"軟軟的——"她喃道,那是她不曾有過的觸覺。
不娃娃以為她在逗她,格格笑開,揮舞的不手抓住她。
她像是嚇到了。連那捉握的小小掌心都好軟好輕,輕到她只消一彈指,就會震碎那隻小手。
"公子——"她有些無措地看他。
有趣!她那發慌的神態,他還不曾見過呢!
"想要嗎?"
"我?"
"你要,我就留下她。"
依鳳眼露迷惑。孩子不是他的嗎?為什麼是她想要,而不是他?
她不知道自己點頭了沒有,只見他將軟綿綿的嬰兒塞進她懷中。
"她是你的了。"
"給我?"孩子也能給嗎?
"對,給你。要就留,不要就扔了。"
要?還是扔?她怔怔地看著懷中咿咿呀呀的嬰孩。
那——沒我的事了吧?我先走了。"見他們收下孩子,那名女子吁了好大一口氣,管他們要留還是要扔,反正不關她的事了,趕快溜了要緊。
"要叫什麼名?"依鳳仰首詢問。
"全依你。要叫什麼名,由你決定:是生是死,也掌握在你手中。"
也就是說,就算她現在捏死她,他也不要緊?這不是他的女兒嗎?為什麼他可以表現得這麼滿不在乎,像送個小玩意兒般的隨手贈予她?
她失神地看著不娃娃,渾然未覺鳳千襲一雙若有所思的眸子,正定定望住她,捕捉她每一分細微的情緒變化。
數日後——
鳳千襲在園中練劍,依鳳靜候在一旁。
身為前任武林盟主的之子,鳳千襲功夫其實是不錯的,只是平日慵懶輕狂,少有人見他真正一展身手,反正在他心煩之前,盡忠職守的依鳳自會將所有的麻煩擺平。
儘管如此,日日形影相隨的她,自是明白以他的能耐,要自保綽綽有餘,她存在的作用,只在於他一向懶得動手。
園中那道身形,驚如翩鴻,融入道道劍雨流光之中,隨風而舞,氣勢如虹。
收了式,他徐徐吐上一口氣,依鳳極自然的接過他拋來的長劍,另一手順勢遞上擰乾的棉巾。
鳳千襲以棉巾拭去薄汗,隨意瞥她一眼。"娃娃呢?"
"娃娃——"她咪起眼,努力回想了一下。"好像在房裡。"
鳳千襲光是見她苦苦思索的模樣,便知她一點都沒放在心上。
自從將孩子給了她之後,她便隨手丟給了一旁的婢女去看顧,自己仍是日日跟隨在他身邊,關於孩子的近況,從沒有問一句,完全忘了娃娃的存在。
思及此,他低歎了聲。"對於自己所擁有的——你就不能多少在乎一點?"
"在——乎?"她低吟,像是對這遙遠的名詞感到陌生。
"是啊!你難道一點都不喜歡娃娃?"
"喜歡——"這個詞震動了她,她似迷惘,又似驚疑地仰首。"我可以喜歡她嗎?"
"當然可以,她是你的啊!你的東西,你要自己去照顧、自己去保護,自己去喜歡。"
可以……他說她可以去喜歡,可以去在乎……
"那……公子呢?"這樣她就不能日日跟在他身邊了,她會分散對他的注意力,這樣也沒關係嗎?
"無妨的。我不是軟腳蝦,沒你保護便會立刻死去。"他允許她分神喜歡其他的事情,就算冷落了他也無妨……他的想法好奇怪,和她所認知的不在一樣,但卻不討厭這種感覺。
她可以有珍視的事物嗎?不必害怕因珍視而被毀去?不必再因此而牢牢困鎖住所有的感覺?因為她會保護她自己的東西,他容許她保護……
"那、那……"她遲疑著,沒說出下文。
"想去看看娃娃?"
她抬眼瞧他。"可不可以?"
他摟近她,索來一記永遠得不到回應的吻,然後才放手。"可以。"
她輕點了下頭,旋身步履輕盈地遠去。
她已經快要忘記那張皺皺的小臉了,依鳳記得,是個醜醜的娃娃,但是沒關係,反正她也不特別喜歡漂亮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