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從早上不歡而散之後,她沒再看見於寫意。
他老是三不五時的由不同的地方冒出來,儘管她總是惡聲惡氣地驅離他,他也不以為意,總是繞啊繞的,沒一會兒又笑臉迎人地繞回她身邊來,努力逗她開心,彷彿前一刻的不愉快不曾發生過。
習慣了他死皮賴臉的笑容,這會兒見不著他的身影,總覺心裡頭空空的,好像少了點什麼
丫頭送晚膳進房時,她忍不住問了句,卻聽說他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一整天都沒出來了,連丫頭送飯菜,他也不給進。
這麼說來,他自早膳過後,不就一整日都沒進食了?
他在搞什麼?嘔她的氣嗎?她這回是不是真的太過分了?
她的怨懟,其實不該由他承擔的,畢竟自從嫁進於家來之後,於寫意待她是千般包容,萬般呵護,大大小小的事都替她擔待了下來,這些她不是沒感受到,她只是──受了太多委屈,心裡頭怨惱,卻又無處可訴,才會一股腦兒發洩在他身上,因為吃定了他會包容她,清楚不管她怎麼待他,他都不會生她的氣
是這樣的嗎?若真是如此,那這樣的她,和仗勢欺人的姚香織又有什麼差別?她的確是讓他受了她在姚香織那兒所受的不平待遇啊
思及此,她再也坐不住。顧不得夜已深沉,推了門直奔書房的方向。
她欠他一聲道歉,若不立刻告訴他,良心難安的她,今夜肯定是要一整晚失眠了。
「寫意、寫意,你在裡面嗎?是我,快開門。」
一片靜默。
得不到任何響應,她心急地又敲了幾下。「寫意,如果你在,快開門好嗎?」
他為何不出聲?他在報復嗎?她現在終於嘗到那種等待原諒,卻得不到響應的心焦滋味了。
又過了一會兒,她抬手想再敲一次門時,門板卻被打開了。
「歡兒,真的是你?我還以為──以為我聽錯了。」神情交織著膽怯的驚喜,深怕這只是他的幻覺。
「你不是故意不讓我進來?」她原以為她會看到一個板著面孔、神情冷漠的男人。
「怎麼會?」他驚訝地揚高了音調。「快進來、快進來,外頭很冷哦。」
忙不迭迎進了她,保暖的衣袍旋即覆上她的肩頭。
她拉了拉衣袍,上頭還留有他的氣息,仰首看去,他卻衣著單薄
他總是這樣,眼裡只看得到她,來不及顧慮自己
「對不起──」就在她張口的同時,他早她一步說出口,拉她來到桌前,指著桌面上支離破碎的殘玉。「我只拼好了一半,還是沒辦法把它弄回原來的樣子。」
頓時,濃烈的酸楚嗆上鼻骨。
他把自己關在書房一整日,無心進食,也不見任何人──為的就是這個?
那塊玉,粉碎得相當徹底,可他卻還傻氣地想拼湊回原貌,拼了一整天
如果她不來,他是不是還想拼到天亮?
「傻瓜,你這傻瓜!」眼淚一顆又一顆,宛如斷線珍珠般落了下來,她掄起粉拳,隨著滾落的淚,一下又一下的落在他身上,無名地,心好痛!
「啊,小心、小心,你的手會痛──」緊張兮兮地怕她捶疼了手,又怕她扭傷了筋骨,想阻止,又不敢,只能手足無措地乾瞪眼。
「你、你笨,笨死了!」也只有這呆子,才會待她這麼好,好到不可理喻、沒有道理,不怕被打傷,只擔心打人的她弄傷自己。她心疼地摟住他頸子,哭倒在他懷裡。
「不要哭,歡兒乖乖──」僵著手,猶豫了好半晌,才心慌又笨拙地輕輕拍撫她。「我一定會想辦法弄好它的,你不要哭,我弄,我現在就弄──」
隨君歡抱緊了他,不讓他移動,只是拚命的哭。
不要了,不要了,別再管什麼玉珮了──
就在這一刻,為他心痛不已的這一刻,她看清楚了自己的心──她要他,她想把握住這個全心全意只為她的男人!
這些日子,他這麼努力的在付出,幾乎要掏空了心,把一切都給她,她怎還能以為,他只是一時興起?她怎還能不明白,這是一份多真摯的情感?
笨吶!隨君歡,你比他更遲鈍、更盲目!
直到如今,她才恍然明白,初見時的情生意動,始終被隱藏在心靈深處,不曾淡去,她只是拿了太多的理由,一層層的掩蓋它,說服自己,那只是單純的欣賞,她對他並無奢念,她只是被迫嫁他,然後理直氣壯地表達羞憤如此才能保住傲骨,不令自己難堪。
可卻委屈了他──這個她早已戀上的男子。
「對不起,寫意,對不起,都是我不好,原諒我──」一聲又一聲,淚水伴著歉語,揉進他胸懷。
他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他又沒有怪她,她為什麼要哭得這麼傷心?
他好心疼,只知不斷地安撫她。「不要哭,歡兒,你是我的寶貝哦,誰都不可以欺負你。」他好輕、好柔地說著,用他最深的憐惜。
隨君歡吸吸鼻子,止住淚水,仰起頭。「可是我那麼壞──」
「歡兒不壞!」他用力辯駁,對她的話感到生氣。「歡兒以前對我很好,陪我吃藥、陪我說話,還會幫我縫衣服。別人對我好,都是有目的的,因為我是少爺,只有你會凶我,因為你沒有把我當少爺,你只是單純的想陪我而已」
她靜靜地聽著,恍然明白,他也有一顆如此寂寞的心。
尋尋覓覓,要的,從來就不是絕世紅顏,而是一顆知他、懂他的心,用平凡而真摯的靈魂與他相依。
這才是他堅持要她的原因。
她終於懂了。
「雖然你現在不太理我了,但是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要對我壞的,你這裡受傷了,它在哭。」於寫意指了指她心口。「我在等它好起來,然後,你就會願意做我的娘子,繼續對我好。」
多麼不可思議!唯一能看穿她的心的人,居然是他,她之前怎會以為他不懂什麼叫情深意濃、兩心相許?這正是他在等待的啊!
「讓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我們不吵架,也不要再分開了。」輕輕淺淺地,她以前所未有的溫柔,說出她的決定。
「可、可以嗎?」她已經不怪他、願意當他的娘子了嗎?
「你要,就可以。」
驚疑不定的喜悅燃亮了雙眸,旋即又想到了什麼,神情黯了幾分。
「可是──玉壞了,沒關係嗎?」他知道她很傷心、很傷心的。
「沒關係,我已經有你了。」
「真的嗎?」
「嗯。」她憐惜地撫著他驚怯的面容。「自娘死後,再沒人對我這麼好過,如果你真的要我,求你,寫意,一輩子對我好,可以嗎?」
「好啊!」就算她不說,他也早就決定要一輩子對她好了。
「那,我是你的了。」她帶著羞怯的微笑,捧住他的臉,仰首輕輕吮住他的唇,以吻宣誓。
於寫意吃驚地瞪大眼,瞧著近在咫尺的她。
他不敢動,連呼吸都梗在胸口。
見他彷彿被嚇到了,她難為情地退開,踱開身藏起嬌羞。
「歡、歡兒──」他輕喊,她沒應聲。
「歡兒、歡兒,你看我嘛,我有事問你──」他急得跳腳。
「你問嘛,我有在聽。」最好別問她,那是什麼意思,她都快羞死了。
「我可不可以──」
「嗯?」
他猶豫道:「抱抱你?」
啥?這也要問?
她期期艾艾,無言以對。
瞧她一臉為難,他退一步打起商量。「不然一下就好,真的一下下就好──」
不解風情的傢伙!隨君歡都快被氣死了。
想抱就先抱下去再說嘛,哪來那麼多話?難不成還要她說:我相當期待你來抱我?這二愣子!
還是不說話啊?
他失望地垂下頭。「那算了──」
「算了?你說你根本沒這誠意?」忍無可忍,她卯足了勁劈頭削他,轟得於寫意頭昏腦脹,委屈兮兮。
歡兒什麼都好,就是脾氣差了點,唉──
隨君歡見狀,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主動偎向他。「少擺那副嘴臉,我比你更想哭。」
罷了,她是看破了,和這傢伙,用不著講少女矜持,反正也沒人打算欣賞她難得的嬌羞之美。
「是嗎?」二楞子當了真,趕緊摟著她拍撫。「不要哭、不要哭哦──」
好一個未雨綢繆。隨君歡笑歎,這呆子啊──她淚都還沒個影兒,他就已經準備好要心疼了。
抬起纖柔素手,撫過他額上的傷,那是她今早的傑作。
上頭的血跡已經乾涸,他竟連抹個藥、稍作處理都沒有。
她心頭一陣愧悔。「還疼嗎?」
他搖頭,醇醉迷人的男中音撒嬌起來特別好聽。「歡兒親親,就不疼。」
隨君歡微笑,圈住他的頸子,細雨般的吻由他額際、眉、眼、鼻、唇,一一撒下柔情。「這樣可以嗎?」
於寫意搖頭,有樣學樣湊上前去亂親一通,好玩地一路吮咬到她溫潤的耳垂,隨君歡怕癢地嬌笑,將臉埋進他頸窩。
「歡兒、歡兒」他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念著,宛如將她當成心頭最重要的珍寶,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呵憐。
隨君歡滿足地歎息。總以為自己夠堅強、夠獨立了,卻在不知不覺中,戀上他的眷寵,最初的心神悸動,在他以柔情蠶食鯨吞下,化為濃濃的情,她知道自己這輩子是跟定這個男人了。
夜,相當、相當深了,他們倚偎著,間或交換幾句細語呢喃,直至遠方蒼穹露出第一抹魚肚白──
*****
「娘子。」
「嗯?」
「娘子、娘子、娘子──」
「叫魂嗎?」
「不是,在喊我家娘子。娘子、娘子、娘子」
隨君歡翻了個白眼。「少死人啦!於寫意,你喊不膩嗎?」
實在不能怪她,他打出房門就一路唸經似的喊個不停,誰聽了不火?
「不會。」他等著喊這一聲娘子好久了呢!「我要一直喊、一直喊,喊到我們頭髮都變白了,我還要繼續喊。」
他這是在承諾她,白頭偕老嗎?
「你這人啊!」她笑罵。他就是有本事,讓她又氣又憐。
「你還沒告訴我,好不好嘛?」寫意拉著她的手扯啊扯的撒嬌。
「好好好,我的相公!」她無奈地笑歎。
「哇!你喊我相公了,好棒、好棒──」他高興得又叫又跳,像個孩子似的手舞足蹈。
「娘子。」他滿足地再喊一聲。
「嗯?」
「娘子、娘子、娘子。」
「鬼叫什麼?」
「娘子、娘子、娘子──」
天哪,誰來幫她縫了這人的嘴巴?
一夜沒睡,他情緒倒是亢奮得很,她實在受夠了。忍耐到最後,連哼也懶了,直接任他一路自得其樂的喊進大廳。
一見小倆口牽著手進來,老太君伸手招呼。
「快過──咦?意兒,你頭上怎麼回事?怎麼傷到的?」
「是──」於寫意正欲開口,隨君歡搶先一步。「是被我傷的。」
「娘子!」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啊!
「你給我說清楚!為什麼把他傷成這樣!」這寶貝孫子,她可是疼進了骨子裡,從小便拿他當寶似地寵著,重話都不捨得對他說一句,她竟然有膽傷他!
「不是這樣的,奶奶,是我自己不小心──」
「是我傷的。」不理會於寫意心急的暗示,隨君歡堅定地又重複了一次。
她知道他會說什麼,但她不要總是仗恃他的疼寵而為所欲為,恣意傷人後,還要他來替她擔下責任,這算什麼呢?
她不想那麼卑劣、不想利用他,她要用最乾淨的心來對他,這也是他之所以愛她的原因,不是嗎?
「是我的錯,昨天太生氣了,一時失去理智,誤傷了寫意。」
「就因為一塊玉珮?」
「是的。」
「很好!」老太君重重拍桌,沉下的臉孔冷怒威嚴。「就因為一塊破玉珮,值得你對自己的丈夫大動干戈?像那種東西,我們於家多得是,要多少有多少,當我們賠不起嗎?貧賤命就是貧賤命,小裡小氣的,早說了你配不上我家意兒!」
隨君歡緊咬下唇,忍住受辱的感覺。
他們都是這麼看待她的吧?是她高攀了,終其一生,永遠落人話柄,成為指責她的最佳借口。
又來了!她的心又在哭了。
於寫意心急不已,他不明白,明明不是奶奶說的那樣,她為什麼不講話?
他沉不住氣地嚷道:「奶奶,您怎麼可以這樣說?是香織先侮辱歡兒的,她只是──」
「只是怎樣?香織理虧,你不也教訓過了?她氣還不消,難道得打死人才能作數?她心腸就這麼狹小嗎?」
教訓?隨君歡不解地望向他。
「奶奶,歡兒不知道這件事,您別──」
「不知道就能拿你來出氣嗎?她再沒教養,也該明白,身為女人,就當敬夫如天,她這樣算什麼?今天把你砸得頭破血流,那改天呢?豈不要-夫了?行徑乖張至斯!」
「歡兒才不會──」
「誰能保證?」老太君冷眸一掃。「你給我回房反省,還有,今天誰都不許給她送飯!」
奶奶想罰歡兒禁食!
於寫意驚叫:「奶奶,您不可以這麼做!」
「我為什麼不能?不給她一點教訓,她還道於家都沒家規了!」
「奶──」
「別說了,寫意。」隨君歡平靜地出聲阻止。
「歡兒?」她在想什麼?為什麼眼神那麼淡?他都快看不清她的心了,他好怕,怕她像以前一樣,又縮回自己的殼裡,不理他了。
「還不快去!」老太君沉沉一喝。
隨君歡震動了下,斂眉輕道:「是。」
「歡兒──」
「意兒,你留下。」
於寫意氣呼呼地回身望去。奶奶是長輩,他不敢瞪人,眼神卻將心中的埋怨傳遞了個十成十。
「奶奶!您怎麼可以這樣!明知道歡兒是我最喜歡的人──」
「她太無法無天,奶奶這是在替你教訓她呀。」
「才不要。我受傷是心甘情願的,不然我為什麼不閃?」歡兒才剛答應要永遠和他在一起,可是這樣一來,她會不會又反悔了?
「不管怎樣,她傷了你是事實,光這一點我就沒辦法原諒她。」
「那是我們自己不對,娶她的時候,都沒有問過她的意思,大家又一直拚命地欺負她,她生氣是應該的。如果我還想要她當我的娘子,就應該保護她,而不是和你們一起來欺負她。只要我拚命地對她好,總有一天,她會知道的。」
「什麼話!堂堂於家的少主人,要一個妻子還得這麼卑微地去乞求她?」老太君聽得更火。「你給我乖乖待在這裡,哪裡都不許去。阿川、阿川──」她扯開嗓門朝外喊道。
「老夫人,有什麼事嗎?」丁武川由門外恭敬地走了進來。
「給我好好看住少爺,不許他去給少夫人送飯。」
「這──」
「聽到了沒有!」
「是!」老太君的權威,全府上下,一向無人敢違逆。
「奶奶!」於寫意挫敗地喊了聲,卻喚不回祖母的回眸垂憐,只能一臉忿恨地踢了下桌腳充數。
唔,好痛!又叫又跳地縮起腳,痛得他差點當場飄出一泡男兒淚。
連桌子都要欺負我是嗎?好,沒關係,歡兒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雖然已到痛斃處,不過山水有相逢,咱們走著瞧,早晚劈了它當柴燒!
至於奶奶嘛──
算了,不能對她怎樣,那他想辦法偷溜出去,陽奉陰違的小小報復一下,意思有到就好,這總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