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早,君氏夫妻便與韓剛一道上路,由韓剛口中得知雲求悔病況危急,只得連夜兼程,在最短的時日內趕到無爭山莊。
莫冷霄與莫問愁皆是性冷之人,自然不會有所謂兄妹相見、動人肺腑的場景,兩個打一出生便分離的莫姓人,只是淡淡點了點頭。
「還好嗎?問愁?」君楚泱開了安胎的方子,讓她在房內休息。
雖是習武之人,但畢竟懷了身孕,加上是初期,難免略動胎氣。
「沒事,你去看雲求悔。」
「嗯,你歇著,我稍後回來二。」莫冷霄心繫雲求悔,君楚泱也沒多作耽擱,在他的帶領下來到了雲求悔房中。
靜診脈息良久,君楚泱若有所思地凝視昏睡中的雲求悔。
回房後,莫冷霄心急地打破沈默。「到底如何?」
接過問愁遞來的熱茶,再啟口時,卻說了句與病情八竿子打不著的話。「能將她的生辰八字給我嗎?」
莫冷霄神色黯然。「我不知道。」
「那麼,總有個特定日吧?」
「丁卯年,八月十五,子時。」
「咦?與我們相同?」除了年份不同。
「沒人知道她的生辰,她說要與我同月同日生。」思及此,心仍揪扯地疼著。
「這就難怪了。」君楚泱歎息。「恕我直言,雲姑娘是夭折之相,按理說,早在十八年前便該命亡,這十八年已是多得,所以她的人生才會苦難重重,並且只要還活著的一天,便擺脫不掉病體折磨。」
莫冷霄臉色一變,怒斥:「胡扯!」然而,緊握的掌心,卻無由地冷汗涔涔。
「你最好相信,身為知命門傳人,楚泱絕不是枉得虛名。」問愁接腔道。
「既是如此,那當年君無念為何過不了三十大劫?」
君楚泱也不慍惱,幽淺道:「命該如此,家父無意違天;正如當初我遇上問愁,明知是命中死劫,亦無規避之意,是問愁情深,違了命定之數;而雲姑娘至今仍存於世上,是你違天續命的結果,那麼,你必然得為此付出代價,為她離經叛道,天理難容。」
離經叛道,天理難容……一股寒意,由腳底冷到頭頂發麻。
他啞了聲,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不在乎天理難容,不在乎天誅地滅,只在乎如何保住她!
「我……能留她多久?」
「這不在我能力所及,她早已亂了命理,走進本來不存在的人生路中,終點在哪裡,誰也不知道,就像我再也算不出自己還能活多久,但是──」君楚泱沈吟了下。「是你給了她生辰,使她重生,她未知的命運早已與你融為一體,密不可分,她生,你生;她死,你亡。」
是嗎?能與她同生共死,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他沈沈吐出一口氣。「知命門傳人,果然名不虛傳。」
「談完天命,再來說說該盡的人事。她心脈太弱,能撐到今日已是奇跡,要強續怕難上加難──」如果能救,早在問愁重傷,雲求悔捨藥相助的時候,他就救了,他不是一個可以眼睜睜看著別人受苦的人。
「完全無法可想嗎?」
「如果我沒診錯,她曾用過鎮魂草,護住一縷生息,否則不可能撐到今日,如果能配合絳月果,她就有希望,可是世上不會有第二株鎮魂草了。」鎮魂草千年才長一株,雖名為鎮魂草,但並不真是一株草,它只在月圓開花,從開花到結果只是瞬間,錯過便可惜了絳月果這顆護體還魂的奇藥了。
「不愧是『白衣聖手』,找你來果然沒錯。」窗外冒出一顆頭顱,不曉得在那兒聽了多久。
「童心,你在那兒做什麼!」
唉,又板冰塊臉了。童心搖頭歎氣,不請自來地晃進屋內。「別急著趕我出去哦,你會後悔的。」
「姑娘有絳月果?」君楚泱聽出端倪。
「還是君大神醫聰明。嗯,我突然覺得,嫁那個沒有表情的大冰塊還不如嫁你──」還真是清華出塵,俊雅飄逸得讓人心動。童心感興趣地打量著。
「你──」問愁冷眸一凝。
「問愁。」君楚泱適時按住嬌妻的手,笑笑地道。「姑娘別調侃在下了,吾妻開不起這種玩笑。」
「不玩就不玩嘛,稀罕。」回過頭,推了推莫冷霄。「喂,你說會娶我的,沒後悔吧?」
這女人怎麼回事?逢人就叫對方娶她。
「喂喂喂,別這種態度,剛才是開玩笑,這次是認真的了!」童心哇哇叫地抗議。「我有絳月果,可以救雲求悔,要娶不娶隨便你啦!」
氣呼呼地說完,她轉頭就走。
她,有絳月果?難怪她要君楚泱來!
「等等!」莫冷霄立刻喚住她,連想都沒有──「救得了寧兒,我娶!」
☆☆☆
雲求悔在昏睡數日後醒來。
醒來後始終不發一語,幽淡的眼神沒有落點,只是很靜、很靜地將靈魂鎖在深不可觸的世界中,逕自沈迷,沒有人知道她究竟在想什麼。
問愁看了實在有氣,這副鬼樣子實在有負大哥不計代價去救她,還不如讓她死了乾脆。
「姓雲的,你還要這樣發多久的呆?發呆到死嗎?」
死?那也不久了,不是嗎?
她淺淺一笑,笑容飄忽。
「是嘛,你再笑,大哥都要娶別人了,我看到時你還笑不笑得出來!」
雲求悔輕輕一顫。
大哥……要娶別人了嗎?
也好,也好。反正,她這輩子是不可能伴他白首了,那還不如放手讓另一個女人擁有他,早點看破,這樣,到時大哥也不會太傷心了……
「我說大哥不要你,要娶別人了,你都沒什麼要說嗎?」問愁揚高音量吼她。
她淺淺抬眸。「幫我……說聲恭喜。」
夠了!問愁氣得想一掌劈死她──
「問愁。」端著藥進門的君楚泱輕喊,拉開了她,望住雲求悔,幽淺地說:「你知道他待你如何,娶童姑娘,是為了換藥救你。」
輕輕淡淡地一句話,像是驚雷,狠狠劈入心坎。
又來了!為了一個將死之人,大哥做了多少傻事?沈淪了道德、靈魂、血淚,這回連終身都想出賣了嗎?
不,這回她再也不會任他毀掉自己的一生了!
「問愁──」她仰眸輕喚。
「幹麼?」枉費大哥一片情深意重,問愁根本懶得理她。
「帶我……去找他,求你!」她一定要見到他,立刻!
問愁瞥她一眼,總算稍稍軟化,攙起了她。
「嗯……我想,婚期就訂在下個月初好了,你看,黃歷說這天是好日子,宜嫁娶、納采……」童心說得興高采烈,一旁的莫冷霄卻恍若未聞,失神地撫著披風上的繡紋。這是寧兒為他裁的第一件衣裳……
雲求悔一踏入廳裡,目光與他接觸,他怔然失魂地望住她,再也移不開視線。
「聽說你要成親了?」在問愁的攙扶下一步步走向他,她定定地望住他眸心深處,一字字問道。
「是。」他對視著,亦不規避。
「你都沒什麼話要說嗎?」
「沒有。」
下一刻,她一巴掌揮了過去,病弱中並無太大勁道,卻看得出她是用盡了全力在打。
「這一掌,是打你混帳、可惡的行為,傷我太深。」
他沒反駁,默默地受下了她的指責。
無所謂,當他負情、絕義都好,這一生,他只盼她能好好活著就已足夠,能否相守,對他來說早就不是最重要的。
然而,出乎意料地,下一刻,她伸手摟下了他,深深地吻住他的唇。
他愕然,瞪住她無法反應。
「這一吻,是憐你的癡傻,讓我太心疼。」
寧兒……
他說不出話來,看著近在咫尺的嬌顏,不敢呼吸、不敢移動,怕一眨眼,會發現這一切只是幻覺。
纖長素手撫上他臉龐,低語道:「為什麼不解釋?你以為你這樣做,我就算活了下來,會快樂嗎?如果擁有長久的生命卻失去了你,那我寧可選擇在短暫的生命中擁有你。」
「寧兒──」他動容喚道,聲音輕得聽不見。這是她第一次,明白表示出對他的在意,如果這真是夢,他不想醒來。
「聽我說完。」纖指按住他的唇。「我從沒真正對你說過心底的感覺,這是第一次──大哥,我愛你。」
莫冷霄震撼不已,顫抖的手握得死緊,不敢貿然開口打破這一刻的美好。
「這十八年來,是你一路護著我,給了我你所能給的全部,如果沒有你,不會有今天的寧兒,除了你,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愛誰──」她吸了吸氣,又道:「如果今天,你是心甘情願與別人成親,我沒有話說,但如果你的心明明還在我身上,那我絕不會眼睜睜看著你去娶別人!」
問愁在一旁挑了挑眉。真看不出來,這一根手指就能把她擺平的嬌弱娃娃,也有這麼堅韌的性格,她開始有點能接受這個內定大嫂了。
莫冷霄沒說話,牢牢地深擁住她。
有她這番話,為她癡狂了一生,都值得了!
她任他擁抱,仰望著他。「別娶,好嗎?」
「寧兒──」張了口,聲音有些低啞哽咽,他吸口氣,又道:「你的病……」
「我不在乎能活多久,我只要你陪著我!」家仇,恩怨,在這一刻,全都模糊了,在這有限的生命中,她只想全心全意地擁抱他!
爹、娘,以及風氏所有亡魂,應該能諒解她的,對吧?
她回過頭,身後的童心品-著好茶,那表情像在看戲,她不由得有氣。
怎麼?敢情她是存心刁難,想看他們痛苦掙扎嗎?
「姑娘請回吧!我不需要你的藥,就算下一刻就會死去,我也不會把他讓給你。」
「有骨氣!」就不知她是真的置死生於度外,還是愛得有那麼深?「莫冷霄,你說呢?」
他垂首,望住彼此纏握的手,她堅毅執著的眸光,柔化了他的心。「是不需要了。」
這是寧兒的決定,她寧願選擇短暫而快樂地死去,也不要綿長而痛苦地活著。
寧兒要他啊……
眸光交會的瞬間,便是永恆,他還求什麼?
雲求悔滿足地笑了,閉上眼,跌入無意識的昏暗中,交握的手,沒放。
莫冷霄接住她昏軟的身子,這一回,他沒慌。
☆☆☆
「真的無法可想了嗎?」坐在床畔,握住她冰冷無知覺的手,莫冷霄出奇的冷靜。
「有了絳月果希望都很渺茫,何況──」君楚泱歎息,沒說出未完的話。
「是嗎?」莫冷霄不再多言。
「誰說的?」神出鬼沒的童心不曉得又由哪個角落冒了出來。「喏,拿去!」
君楚泱險險接住,愕然。「絳月果?」
「算你識貨。」
「我不會娶你。」莫冷霄頭也沒抬,只是癡眷地望住床榻上昏睡的人兒。
這回醒來,不知又會是多久以後的事,但無妨,再久他都等,如果她再也醒不來……那他就追隨她。
「我也沒要你娶我,先前只是在試探你們而已啦!」童心吐吐舌,表情一點都不愧疚。
「你以為我爹脾氣那麼怪的人,你跪個七天七夜就能使他讓步嗎?錯了,他是被你的深情給感動。他很愛、很愛我娘哦,可是擁有世間奇藥,卻沒辦法救她,所以他才會痛恨自己,也痛恨那些藥,寧可放著發霉,也不理會上門求藥的人。
「後來看到你,被你那股豁出性命的癡狂給震撼,他覺得像是看到了從前的自己,才會將藥給你,也料到鎮魂草最多只能再拖個三年,才會要我前來看看這個女人,到底值不值得你這樣癡絕無悔的去愛。
「如果她貪生怕死,只求活命,那我二話不說,會轉頭就走,才不為這種人浪費我的藥,但是如果──好吧,我承認我的結論,就是後來這個『如果』。絳月果給你,我也算功成身退了。」
這算不算柳暗花明呢?
莫冷霄眼中總算有了一絲光采,倒是君楚泱,神情有一絲為難,他察覺了,凝眉道:「楚泱,你有話可以直說。」
「她的狀況你應該比誰都清楚,要想她與你共偕白首是不可能的,我希望你有心理準備,就算續了她的命,也無法保證她能活多久,三、五年,或更多更少,誰都不曉得。」
「不管她還能活多久,就算是一年、一月,甚至一天都好!」
君楚泱歎息了。連他這達天知命的人,都勘不破心愛之人的生死了,更遑論是他?「那麼,你知道有一種民間傳聞,以男子心頭肉,醫治將死之疾……」
原來是要他的心頭肉嗎?
莫冷霄扯唇。「那有何難?」他就近抽來了問愁手中的劍,扯開衣襟就要往下劃──
他連命都可以給她了,區區心頭肉算什麼?
「等等!」君楚泱連忙阻止,被他的義無反顧給嚇到了。「我話還沒說完。這傳聞,其實不盡然正確,將死之人,或許能以至剛至強的男子心頭之肉以添陽息,但這前提,首要也得是能與她生息相合的人。你與她心血相連,自然可行,再加上你曾服過鎮魂草,能制百毒,所以我必須調配數種有毒藥材,將鎮魂草的藥性催引到極致,方能發揮最大成效。」
老天,又割肉又喂毒的,這不是存心玩死莫冷霄嗎?
童心聽得毛骨悚然,沒膽再聽。
莫冷霄眉都沒皺一下。「繼續。」
「這毒你不必擔心,鎮魂草解得了。最大的困難度是,雲求悔郁疾已久,這兩味藥性都太強,嬌弱病體恐怕撐不住,除非找個人將一甲子的內力修為渡予她護體,但是短時間要到哪裡找?也不可能有人願意──」
「我有。」
「呃?」莫冷霄算一算也不過二十三歲,就有一甲子的武學修為?
「我有。」他堅定地重複了一遍。
父親待他嚴苛,授與他的每一套內功心法皆屬上乘,他自小不曾荒廢過武學,十五歲時就有了一般人學了五十年都還達不到的境界,這並不奇怪。
這下可好,扣除掉割肉喂毒,他還打算讓自己成為一個沒有內力的廢人!
童心已經想直接昏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