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求悔又病了,在生辰過後沒多久。
她想,是那一夜與大哥在樓台外賞月吹風所引起的,瞧,她這身子骨真是沒用,只會給人添麻煩。
喝著又苦又燙人的藥,她忽然好想念姊姊。
沒有爹,沒有娘,姊姊又遠在天邊,她孤零零一個人,軟弱得想哭。
睡吧,睡著了,就不會覺得孤單,有沒有人陪都無所謂了。
夜更深的時候──
房門悄悄被推開,一道身影悄無聲息地移近床畔。
他什麼都沒做,只是靜默地、深切地睇凝著她。
那張略失血色的容顏,看沈了他的心。
這莊內的事,哪項瞞得過他?尤其是關乎到她。
總是如此,時時為她牽念縈懷,卻不能光明正大地關懷探視,只因他很清楚,見了他只會讓她病情更為加重,不忍見她受驚的面容,久而久之,便只能在入夜時,才能放縱自己前來,確認她依然安好來平定惶然的心。
彎低身子,輕撫她的額,確定溫度正常,他放下心來,無聲地在床畔坐下,輕握她柔軟纖細的小手。
只要能這樣陪著她,就算什麼都不說,心靈也能感到平靜。
時間又過去多久,他沒去留意,直到遠方傳來第一聲雞啼,他淺淺歎息,舉止輕柔地替她拉好被子,如來時一般悄然離去,不留痕跡。
房門無聲掩上的同時,床內的雲求悔也睜開了眼,盯著掌心殘留的餘溫,怔然失神。
* * *
一直都以為她是孤單一人,如果不是那一夜輾轉難眠,她不會知道,這世上還有個人默默伴著她,她,一直都不是一個人。
難以言喻發現那一刻的感動,好深好深的震撼揪緊心房,她不敢出聲、不敢移動,怕這一切只是幻覺。
而他,伴她到天明──
大哥為何要這麼做?他還當她是最心疼眷寵的小妹嗎?可是這些年,她對他的態度並不很好啊!她甚至曾經希望永遠不要看見他!
心頭紛紛亂亂,而他,也夜夜相陪,她從迷惘無措,到平靜接受,最後甚至期盼起他的到來,驅走心底那股彷彿被遺棄的孤寂──
她是不是太自私了?克服不了恐懼,卻又利用著他。
房內多了另一道不屬於她的氣息,她知道是他來了,他的步伐舉止都是無聲無息的,但她就是知道。
感受到他正凝視著她,她連呼吸也不敢太用力。
莫冷霄輕按她的手腕,感覺到她的脈息平穩許多,不若前些天的氣血凝窒紊亂,氣色看來也好上許多,他安了心,將她的手放回被裡,沒如前幾天般留下來陪她,而是悄然退開。
感受到他的離去,雲求悔心一慌,無暇細想,睜眼喊了聲。「大哥!」
莫冷霄不無意外,愕然挑眉。「還沒睡?」
「呃……睡得不熟。」她心虛道。
「嗯。」莫冷霄淡應。「那我走了,你多睡會兒。」
「大哥!」她急喊。「你、你──」
「怎麼了?」他不解地凝眉,她又哪裡不舒服了嗎?
「你──留下來陪我好不好?」
這簡直像極求歡男女的對白,尤其是在這種地點、這種時機。
莫冷霄乾澀地輕咳了聲,命令腦袋瓜別淨轉些齷齪思想。
他挑了個能讓她看得見,又不至於對她造成壓迫感的距離坐下。「我等你睡了再走。」
雲求悔安心躺了下來,雪嫩頰畔偎蹭著軟枕。
「身體好多了嗎?藥有沒有按時吃?」
「有。」她輕應。
「那麼,」他停了下。「我明天要起程到北方處理一些事情,你一個人,可以嗎?」
「你要出遠門?」她彈坐起來,莫名地慌了。
「有問題嗎?」莫冷霄攏起眉宇。以往他們十天半月不曾見上一面都是常事,常是離家月餘歸來,她都沒發現,而他也不會刻意告知,只需在事前為她打理好所有的事,確保他不在的期間,她一切安好便可。
今晚會提起也只是順口,沒料到她會有這麼大的反應。
「你要去多久?」
「保守估計,一個月。」
一個月,好久──
她咬著唇,沈默著不說話。
「怎麼了?寧兒,你有什麼問題嗎?」他不認為她會有多需要他,但是只要她開個口,他就不走,其餘的,他會設法解決。
雲求悔微微啟唇,這一刻真的好想叫他別走。
可,她知道她不能這麼做,她說過,不會成為任何人的負累的。
「沒什麼,只是在想,北方有什麼好玩的。」
「你不可以去。」醜話說前頭,再怎麼縱容她都有限度,她的身子經不起長途跋涉,以及北方的天寒地凍,他不會拿她的生命冒險。
小臉一黯。「我沒這個意思。」從沒想過要跟,但是他如此堅定的回絕,是怕她給他帶來麻煩嗎?
莫冷霄見了不忍,放柔了冷硬的神情。「你想要什麼?大哥給你帶回來。」
她落寞地搖搖頭,隨口道:「大哥平安回來就好。」
莫冷霄暖了心。不管她這句話是有心還是無意,他都受下了。
「大哥回房去好不好?」不知他明日要出遠門,還任性的留下他,大哥現在最需要的,應該是充分的休息。
才留了他一會兒,便急著要他走了嗎?她終究還是容不下他──
莫冷霄看了她一眼,無言轉身。
冰封疏寒了數年的感情,終究不是那麼容易消融,他們之間,隔著太多的困-難題,咫尺恍如天涯。
今生,他早已不敢奢望。
* * *
沒料到的是,她會數著日子,一天又一天地盼著他歸來。
夜裡,反覆難眠。
這兩日,天氣又轉涼了,氣溫一降低,她就開始手腳冰冷,胸口悶悶地發痛。
她趕緊找出莫冷霄給她的藥,皺著小臉吞了顆下去。
她一向不喜歡這瓶藥,打小在藥堆中長大,各式藥味對她來說已不算什麼,但是這瓶不一樣,它有股好難聞的血腥味,她是忍住反胃感硬著頭皮吞下去的。
她不知道這是什麼藥,卻一吃就是三年,若不是因為它效果極佳,她不會吃到現在。
歎了口氣,她走到窗邊。
起風了──
溫暖的南方天氣都轉涼了,那麼身在北方的大哥會不會更冷?
* * *
一路風塵僕僕趕回,莫冷霄身心俱是難言的倦累。
一回到莊內,他並不急著休息,一如往常的喚來家僕,問明小姐是否安好,在他離開這段時間,與她相關的每一件事,全無遺漏。
確認她一切完好,莫冷霄揮退下人,揉了揉疲憊的眉心。
「莊主,要不要喚人準備熱水,讓您沐浴用膳?」忠心追隨的屬下帶著關切地問了句。
「不了,韓剛。我還要去看看寧兒。」
早知會是這樣的答案了。
跟了莊主這麼多年,哪有不明白的道理?
望著那道遠去的身影,韓剛感慨歎息。
這個剛強的男人,看似生死無畏,只有真正瞭解他的人才知道,一旦關乎到小姐,一個男人也能多麼脆弱。
小姐,是他的命。
掌握了小姐,便等於掌握他的命。
思及此,韓剛憂慮地皺起眉頭,有了不大好的預感。
讓一個女人掌握顛覆毀滅自己的力量,真是一件好事嗎?
* * *
站在房外,莫冷霄沒驚動她,靜靜看著她雙手靈巧地穿梭在絹布上,巧手慧心地繡出一雙比翼鳥兒,生動得彷彿隨時會由絹布上飛掠而出。
琴、棋、書、畫、女紅,沒一項難得倒寧兒,說她是才女,半點不為過。
繡到一個段落,雲求悔伸了伸僵直的腰桿,這才發現倚在窗外,目不轉睛地不曉得瞧了她多久的莫冷霄。
「大哥!」她驚喚。「你幾時回來的?怎不出聲。」
「見你正入神,不打擾你。」
「怎會呢?大哥快進來。」她開了門,慇勤遞上熱茶。
莫冷霄捧著熱茶,近乎貪渴地盯住她唇畔淺淺的笑意,他已經好久沒見過她的笑容了。
「寧兒,你心情很好?」
「嗯。」因為大哥回來了呀!
「大哥不在的這些時日,都發生了些什麼事,可以說給大哥聽嗎?」
「好。」孤單了許久,一旦找到肯聽她說話的人,不受控制的小嘴便動了起來。「園子裡的桂花樹開花了哦!開了好多好多,大哥知道的,我最愛桂花的香甜味兒了,有一天閒得慌,我就想爬上樹去,摘些下來做桂花涼糕,小鵑一直說危險,叫我不要,我沒聽進去,然後就──」
他揚唇。「真摔下來了?」
雲求悔丟臉地笑了笑。「是根本就爬不上去。」
「然後呢?」
「沒法兒,只好叫莊裡的長工上去幫我摘了。」想到什麼,她朝他推去一盤甜點。「這是我自己做的哦,大哥吃吃看。」
莫冷霄沒讓她眸底的光芒失色,挑了塊入口,香香軟軟的滋味從嘴裡泛開。
他一直都知道的,寧兒雖然對膳食不在行,一些甜嘴的玩意兒倒是很拿手。
「大哥這趟去談生意時,巧遇桂嬸,她還做了你小時候最愛吃的桂花棉糖,托我帶回給你。我還順道向她要來桂花棉糖的做法,你要不要學?」
「真的嗎?要,我要學!」她興奮地直點頭。
小時候,好愛吃桂花製成的各類甜品,桂嬸是除了大哥以外,對她最好的人了,而且還很擅長用桂花來變化各種點心,滿足了她的胃。
只可惜,後來桂嬸的兒子討媳婦兒,接她回去享清福,她都沒來得及學會桂花棉糖的做法,這些年來,她一直很懷念那甜甜軟軟的滋味,也許是因為,那是大哥最常用來哄她開心的東西吧!
又或者,她真正懷念的,是那種被驕寵著,甜入了心坎的感覺。
如獲至寶地捧起一袋糖,迫不及待地捻了顆入口,記憶中最難忘的情懷,全如潮水般湧上心頭。
「有那麼好吃嗎?」瞧她,感動得淚眼朦朧。
他一直都不覺得那種甜滋滋的東西有多美味,可寧兒打小就愛吃,尤其他餵著時,那笑容更是甜得膩人。
「嗯。」她滿足地笑了。「再過些時候,梅樹也要開花結果了,到時,我摘些下來,釀些甜梅、酸梅,也分些給大哥吃,好不好?」
莫冷霄不愛吃梅子,卻也點了頭,不想壞她興頭。
「除了這些,還有嗎?」
「嗯,還有──還有我昨天去幫李嫂煮飯,害李嫂差點燒了灶房;前天纏著小鵑要學著洗衣,小鵑急得幾乎沒跳井給我看;再大前天,我想陪香梅擦桌椅──啊,對對對!這次我沒摔壞任何東西哦,反而是香梅被我嚇得滑手,差點摔了漢唐時的青玉麒麟。」
這些稍早前他就由管家口中得知了,包括她爬半天樹還停留在地面上的事。可他並沒打斷她,只是很包容、很耐心地傾聽著。
寧兒很少這麼長篇大論的,像只剛學說話的小麻雀。
滔滔不絕到一個段落,她不好意思地紅了頰。「對不起,我的話好像太多了,都忘記大哥才剛回來,需要休息。」
莫冷霄沒和她爭論,起身往門邊走。雖然他多想留下來,用她嬌嬌柔柔的嗓音,撫去滿心疲憊。
臨去前,他留下一句。「忘了告訴你,我這趟去北方,買了只白狸回來與你作伴,等你有空時,去我那兒看看喜不喜歡。」
白狸?「是那種毛色雪白,很聰明、很聰明的小白狸嗎?」她驚奇地問。
「聰不聰明我不知道,不過它確實有雪白的皮毛。你有空再過來吧!」
「大哥!」她急忙追上去,步伐倉卒,莫冷霄停下來等她,並扶住她幾欲栽倒的身子。
「我可以現在去嗎?」
莫冷霄看了她一下。「再加件衣裳,就可以。」
「好,大哥等會兒!」快步跑回房裡,又匆匆出現。
莫冷霄看了看,替她繫好歪斜的披風繫帶,率先走在前頭。
雲求悔一怔,猶豫半晌,追上前主動握住他的手,力道很輕、很輕,幾乎感受不到任何重量,僅止於不至於由他掌心滑開。
莫冷霄微顫,不掙脫,也不回應,只是默默地將她柔軟的觸覺與溫度,藏入心田。
* * *
當房內一雙小東西同時撲向她時,她踉蹌退了一步,回不過神地瞪著懷中多出來的小動物,而那兩對黑溜溜的眼睛,也同時打量著她。
「大、大哥……」她結結巴巴。「不是說,只有一隻嗎?」
「我是只打算留下一隻,可是它們分不開。」
「分不開?」
「是啊!我只要抱走白色那隻,另一隻淺色灰狸就拚命撞著籠子嚎叫,聲音好悲淒,把自己弄得傷痕纍纍,不得已,只好連它也一併帶回。」
「怎麼會這樣呢?」從沒聽過這種事,雲求悔一臉驚奇。
「聽店家說,這只灰狸與白狸打一出生就在一起了,平日一起玩耍,天冷就依偎著互相取暖,從沒分開過。」停了下,他幽沈道:「你知道嗎?寧兒,這天地間有些事物,是生來就該在一起的,分不得,也不能分。」
「是嗎?」懷中的小東西已經對她評估完畢,安安心心地窩在她懷中,一點也不認生。
她柔柔撫了下它們輕軟的皮毛。這麼有感情的動物,她怎能不心憐呢?
「它們是一公一母嗎?」
「嗯。白色是母的,灰色是公的。」莫冷霄抱過灰狸,減輕她的負擔,白狸動了動,感覺到他並沒有分開它們的意思,這才又沈靜地窩回雲求悔的胸懷。
好奇怪,這只灰狸看來也沒什麼特別之處,為什麼純潔珍貴的白狸卻對它情有獨鍾呢?她想不通。
「它們都吃些什麼?」
「水果雜糧或湯湯水水的,應該都吃吧!」他想。
雲求悔心血來潮,拿出桂花棉糖餵它。誰知,小白狸嗅了嗅,很不屑地別開頭,繼續睡它的大頭覺。
「它不吃──」雲求悔仰頭求助於他。
「餓它個十天八天,我保證它什麼都吃!」
「那怎麼行!」好殘忍呢,大哥虐待小動物。
雲求悔心疼地摟了摟它。「別怕,大哥說笑的,我不會真的這樣做。」它們好可愛,不過才片刻,她就已經有了愛不釋手的情緒。
「還有,寧兒,你別關著它,它們是很有自尊心的,你限制它的自由,它會跟你鬧彆扭。」這是與它們相處數日所累積下來的經驗。
「這麼了不起?」那如果它們同時造反起來,怎麼辦?她可顧全不了。
她看了看懷中的白狸,又看了看莫冷霄,仰起小臉祈求道:「大哥,你幫我照顧另一隻好不好?」
「嗯?」也對,寧兒身子骨弱,同時照顧它們,是太耗費心神了。
「這樣吧,這只灰狸我先替你照顧,你想看它的時候再過來。」
「謝謝大哥!」
看著她重拾遺落已久的歡顏,莫冷霄心知,也許向寒衣的話是對的。
「你以為,你喜的瞭解雲兒,知道她要的是什麼嗎?」
「我知道她愛你!你怎忍心拋棄她?這段日子,我以為你已經忘記過去,真心愛惜她──」
「我是真心愛惜她,可是她最需要的不是我!」
「你該死的要是知道她最需要什麼,就不會想遺棄她了!」不管她想要什麼,那永遠不會是他莫冷霄……
所以,他只能不擇手段的替她留住她要的。
「那你知道她寂寞嗎?」向寒衣無畏無懼地迎視他,一字字清楚地說。「對,你是可以滿足她想要的一切,將她保護得滴水不漏,但是她心底的空呢?你再怎麼神通廣大,都沒辦法填補!她寂寞到連找個說話的對象都沒有,你知不知道?她一天又一天,日子撐得很茫然,你知不知道!你以為保住她的命,她就會開心嗎?」
這是向寒衣離去的前一晚,他們單獨的對談。
這番話,在他心底造成衝擊。
寧兒寂寞……這些,他怎麼從沒想過?
後來,他細細觀察,發現她最常做的是一個人靜靜發呆,一日又一日,過得很茫然。
所以在看到這只白狸時,他直覺的就想帶回給她,為她排遣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