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覺睡得好沉。
海柔眨動眼皮,最先映入眼簾的是白色的天花板,是醫院嗎?轉轉眼珠,咦?怎麼所有的人都擠到她身邊來了,還用吵死人的驚喜喊叫虐待她的耳朵。
我還沒這麼偉大吧?她疑惑地自問。
「你們——」一出口,她才發現腦袋瓜痛得要命,是哪個王八羔子打她?
「海柔!」孟稼軒又驚又喜地叫道,情難自禁地將她緊擁入懷,「你快把我嚇死了,你究竟一天要我擔幾次心才夠?。
「孟……大哥?」她愣愣地任他抱著。
如釋重負的眾人全安下心來,沒人注意到她口吻的異樣,但孟稼軒卻靈敏地察覺,整個人震驚地怔住。
「發生什麼事了嗎?」她困惑地低問……啊!對,她想起來了,她和晉平遇到幾個小流氓,然後……
她一時大意,腦袋瓜挨了一棍。
她反射性地撫上後腦,是很痛。
「三姐,你都不知道,孟大哥可為你擔心死了,看你怎麼補償人家。」
海柔聞言朝身旁的孟稼軒望去,「對不起,害你擔心了。」
孟稼軒不置一詞地瞅住她,神情看不出任何情緒。
她想起什麼似的問道:「對了,晉平呢?他沒事吧?」
「晉平?」每個人全錯愕地面面相覷,她何時又想到了那個三振出局的男配角?
海柔不解地瀏覽過眾人怪異的表情,「對呀,我們碰到幾個地痞流氓,所以我才會受傷,他呢?沒受傷吧?」
可是接下來呢?這些他們全知道呀,為什麼之後的事她隻字不提?
「那都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了,我們早就知道了。」
「你說我昏睡了一個月?怎麼可能,大姐,你拐我呀!」
「不,不是昏睡,你失去記憶,怎麼,你不記得了?」婉柔急著接口。
失去記憶?海柔好笑地盯著她,「二姐,這是你新的小說情節是不是?好老套喔!」
完了!她們洩氣地拍額呻吟,海柔好像「又」失去記憶了。
那……那是不是表示,她也一併忘了之後與孟稼軒的情意纏綿?
想到這兒,湘柔急說道:「那你對孟大哥的感——」
「湘柔!」孟稼軒立即出聲阻止,神色驚疑不定。
「怎麼啦?」海柔更加一頭霧水,怎麼每個人的反應都好奇怪,該不會……她半驚半疑地低問:「二姐不是開玩笑?」
「我才覺得你在開玩笑咧!」
那……就是說她真的失去記憶一個月?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她全記不起這一個月究竟發生什麼事?
生命中突然多了一個月的空白,她覺得好茫然。
「醫生,這究竟怎麼回事?」芷柔詢問地望向一旁猶處於觀察狀態的醫生。
清了清喉嚨,醫生擺出職業架式開口了:「通常,我們稱這種情況為二度失憶,有的人在恢復以往記憶後,仍會保留失憶後的一切,但也有人會在恢復記憶時,卻同時遺忘失憶後的一切,而莫海柔小姐的情況便是屬於後者。」
「那……她有可能再恢復這一個月的記憶嗎?」
「不一定,可能很快便恢復,也可能一輩子也記不起。」不肖醫生還是這麼不長進,淨說這種千篇一律又沒半點建設性的話,交代完該說的台詞,又下台一鞠躬了。
「那……完了,孟稼軒,你玩完了。」婉柔垂頭喪氣地歎息。
這關孟大哥什麼事啊?她來回審視家人迥異的神色,「誰能告訴我,究竟這一個月發生了什麼事?」
「有個女人向我求婚,這算不算大事?」孟稼軒低抑的語調聽不出情緒起伏。
「真的呀?恭喜你囉,哪天讓我見見大嫂?」她興奮地拉住他的手。
孟稼軒苦澀一笑,抽回手,「都過去了。」像在告訴她,又像在自語。
他終於明白,這只是老天一時興起的玩笑,隨著她記憶的消逝,這段情終將燃成片片傷心灰燼隨風湮滅,她終究不屬於他。
怕她看見他眼底揪腸的悲痛與淚光,他匆匆離開。
「孟……」她本能想叫住他,不明白為何心扉會突然掠過莫名的尖銳刺痛。
「孟大哥怎麼了?」胸口竟會沉沉地壓著難解的落寞,好怪。
「不,沒什麼。」芷柔甩甩頭。
「我還是那句老話,我什麼答案也給不了你,如果你在乎,就不會允許自己遺忘屬於你的感情,你該自己找回來。」婉柔語重心長地對她說。
「是小說新台詞?二姐真的走火入魔了。」婉柔的苦口婆心,她當成了笑談,未曾深思遺落在這一個月中的,也許是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
* * *
延續了二十年生命中的記憶,自然就會延續往常的景況,也就是說,在她的記憶中,何晉平仍是她的男友,她不認為這有什麼不對勁,雖然大夥兒的反應都有些怪怪的。
何晉平知曉她的「二度失憶」,對她付出的深情使他決定再一次為兩人的感情努力,至少,現在的海柔是願意接受他的。
愛情,本身就是無法講道理的,他不管之前失憶的海柔究竟是不是真的對孟稼軒動了情,那都已過去,如今海柔的感情是屬於他的。
「喂,何晉平,我真的發覺你是個瘋子吧!大熱天把我拉出來散步,想把我烤成人肉乾嗎?」由公園回來的路上,海柔不滿地抱怨。
「拜託你浪漫一點好不好?為什麼不想想我們濃情密意、相依相偎的氣氛有多美好?」何晉平牽著她的手,含笑對一路喳呼的海柔說道。
「浪漫?」她叫了起來,「當你被太陽曬得頭昏眼花、汗如兩下,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楚的時候,你還浪漫得起來嗎?」
「現實而殘忍的小東西!」他半怨怪地說道。
送她到家門口,因為還有事,所以他也不進去了,只在門邊和她道別。
「不跟我吻別呢?」他含笑望著她。
海柔瞠他一眼,沒有拒絕地任他在她額間印上輕柔的一吻,流連難捨地輕滑下秀眉、俏挺的鼻,深深望了她一眼,帶著深深的柔情再一次俯下頭,卻在欲碰上她的唇時,她心頭沒來由地興起一陣強烈到令她驚愕的排拒,慌亂地往後退。
何晉平止住動作,深思著凝望她,「這是你第二次拒絕我。」
「我……」她歉疚地垂下頭,「對不起,我也不曉得自己是怎麼一回事,也許是還沒準備好。」
「我不逼你。」他故作輕快地微笑,吻了吻她額頭才離開。
目送他遠去,海柔搖頭笑歎,轉身進門。頭一抬,目光不期然與孟稼軒相遇。
他在那兒待多久啦?像尊化石一樣,一點表情也沒有。
「孟大哥?」他就站在兩家相隔的矮牆上,而她家大門是開著的,足可將方纔她與何晉平的情況瞧個分明……她不禁羞紅了臉。
他猶是深深沉沉地望住她,直到她發現他眼中浮起椎心的痛楚光芒,困惑地正欲發問,他已匆匆轉身離去。
「孟大哥!」她疑惑地叫,卻沒喚回他。
怎麼回事?他最近好怪,就連對她笑,都笑得極不由衷,做戲的成分太過鮮明,他究竟有什麼心事?又為何要對她強顏歡笑?
看著他一天比一天沉默寡言,她沒來由地揪痛了心,情難自禁地為他心疼。
帶著成堆的問號進屋,看見二姐正悠閒地交疊雙腿看小說,她癱進沙發中,有氣無力地哀叫兼抱怨:「天啊,我快熱昏了,還是家裡頭好,我終於知道你為什麼會選擇寫小說了,當一堆人在陽光下揮汗如雨地賺著血汗錢時,你只消在家裡吹著冷氣、搖搖筆桿就有大把鈔票進門。」
婉柔抬眼望她,反駁道:「你說話少酸了,當我腸枯思竭、抓破頭皮也搾不出半點墨汁時有多痛苦你知道嗎?當你們在冬天擁著溫暖的棉被入眠時,要知道,我正在焚膏繼晷,和文字、周公作戰,我那個『催稿閻羅』——莊姐催起稿來有多六親不認你也領教過了,那時,你就會發現自己有多幸福,沒踏上這條『不歸路』。」
「說得也是。」各行都有各行的辛酸,個中人才瞭解,作家也未必就如外人所說的輕鬆好混。
但是抱怨歸抱怨,寫作仍是婉柔的最愛。所以她才會每寫完一本就大呼吃不消,但是吐完一長串苦水後,又週而復始,一本接一本寫下去。
見她一副「我虛脫了」的模樣,婉柔搖頭失笑,放下手中的書,很有同胞愛地起身到廚房舀了碗消暑的綠豆湯給她,「喏,別說我都不疼你。」
「二姐最好了,我愛死你了。」不經意的脫口之語令她短暫呆怔,一段好模糊的影像閃過腦海,太快了,快得她急欲捕捉卻來不及。
手中捧著冰涼的綠豆湯,她沒來由地沒了食慾,胸口沉悶低落,幾乎快透不過氣來。她知道有個什麼東西遺落在記憶的河裡,而那對她非常重要,是她以生命珍視的東西,是她活著的意義,更是她今生惟一想追尋的……什麼都能忘,但那個不行……
「海柔,在想什麼?」婉柔凝注她游離的神情。
帶點恍惚地,她問:「二姐,我們一起吃好不好?」
「噢,謝了,我沒這個癖好。」婉柔揮手敬謝不敏。
「那二姐,你記不記得誰曾經和我一起喝過綠豆湯?」海柔神色悵惘迷離。那個人……對,關鍵就是那個人,但……是誰?為何他令她如此揪心?她的遺忘,是否已狠狠傷害到他?
「我怎麼知道?我又沒在你身上裝偵測器。」婉柔隨口說,突然,她機警地盯住海柔出神凝思的容顏,「是不是你想起什麼?」
「不,沒有,只是……沒來由地興起似曾相識的感觸……」她甩甩頭,「大概是我太神經質。」
她機械式地喝著碗中的綠豆湯,然而卻食不知味,思緒早已漫遊至不知名的空白中,飄飄杳杳,漫無著落,接踵而來的,仍是一連串的茫然。
* * *
孟稼軒與芷柔等人似乎早已達成共識,對於海柔失憶一個月間的種種,他們皆隻字不提,每當她問起,他們也總是用各式話語含糊虛應過去,惟獨婉柔的回答比較特別一點,她沒逃避話題,卻也不露半點口風,只說:「想知道?行呀,自己想,記憶是你的不是我的,要是真的這麼在乎,就設法自己找回來。」
但她又該如何找回?無人幫她,她只有滿心的迷茫。
孟大哥愈來愈落落寡歡了,他的笑容愈來愈牽強,她看了心裡好難過,與其如此,她寧可他盡情流露悲傷,別笑得這麼苦澀,笑得這麼讓她心痛。
像現在,夜都這麼深了,他還一個人坐在階梯上,孤寂蒼涼得令她心疼。
「孟大哥。」她輕喚,利落地就著半人高的矮牆越過身來——學跆拳道就是有這個好處,身手一流。
孟稼軒轉頭看了她一眼,「怎麼還不睡?」
海柔在他身畔坐下,「我陪你好不好?」
他不答,逕自沉默。
「孟大哥,你到底有什麼心事?以前我們可以無話不談,為什麼現在你卻對我愈來愈生疏?我不喜歡這樣,這讓我……」她無法形容這種感覺,好失落,一顆心酸酸楚楚,莫名感到哀愁。
「你要我說什麼?」他抬首望她,深沉的眸子訴盡了難以出口的揪腸淒苦,「說了,你就會懂嗎?」
只是眼神交會而已,他只是這樣望著她而已,她竟然就感到扭絞心扉的劇痛,只因為他眼中深刻的悲淒嗎?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迷茫地看著他。
孟稼軒匆匆別開眼,逃避什麼似的望向遠方蒼穹,「別這樣看著我,想知道我說就是了。」
深深吸了口氣,他沉沉地開口:「有個女孩,她一次又一次地向我保證,承諾今生情牽於我,以吻宣誓永不忘懷對我許下的每一句誓約,她說,她會牢牢記一輩子,永遠不忘愛我。可是……」他苦笑,「命運往往讓人身不由已,她還是食言了,我不是她的最愛。」
「水性楊花的爛女人!」她忿忿地低咒。
孟稼軒驚愕地揚起眉,「誰教你罵粗話的?!」
「她辜負了你,不是嗎?」
孟稼軒搖頭,「這不怪她,我說過,是命運陰錯陽差,我們無緣。」
「你——還愛她?」海柔注視著他,思索著問。
他愁苦地低低一歎,「不管她傷我多深,只要一息尚存,我仍會執著地默默守候她,這輩子我是認命了,誰教我要毫無保留地傾注一生的情,涓滴不剩呢?」
「孟大哥……」她喃喃輕喚,為他的深情心折,同時,得知他情有所鍾,一股落寞悵然的感覺包圍住她,就像……當初看到他和湘柔狀甚親密時的感覺一樣,強烈而尖澀的刺痛直戳肺腑,又酸又苦,惹得她直想掉淚。
是——心疼他吧?那,苦澀的感覺又是由何而來?
她順著心靈的渴望,情不自禁地抬手輕撫他緊鎖著、好似承載了千愁萬緒的眉宇,似乎妄想憑一己之力拂去那扯痛她心的悲愴。
「不要難過……」她幽幽說著。
他閉了閉眼,倒抽一口氣,悲哀地問:「你還會在乎嗎?」
他眼中晶亮的水光,也引出了她酸楚的淚,「我會心痛。」
「海柔!」他痛苦地低叫一聲,再也難以抑止,激動地將她擁入懷中,悲楚而激情地吻住她的唇,狂熱的宣洩滿腔深鏤骨血的痛楚深情。
海柔因他突如其來的舉動而震驚得忘了呼吸,忘了該抵抗,狂潮一般的震撼衝擊著胸口,她為這熟悉的酸楚纏綿而淚眼朦朧。她無法思考,無法多想,整個人完全陷入撼動她靈魂的情愫中,感受到他揪腸刻骨的熾烈柔情,她閉上淚光盈盈的星眸,雙手環上他頸間,酸楚而熱切地回應著他。
倏地,他渾身一顫,震愕地推開她,避過她的楚楚淚眼,懊惱而悲苦地吶喊:「我——我究竟在幹什麼……對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的。」
顧不得淚意盈然的海柔,他倉皇地轉身進屋。
「孟——」她喉間發熱,哽咽無語。
天哪!誰來告訴她,為什麼她會為孟大哥愁腸寸斷?為什麼他的吻會令她震撼莫名?為什麼他的每一分淒苦都令她心痛難當?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 * *
「海柔,你最近很不快樂喔!」芷柔若有所思地審視妹妹略帶輕愁的容顏。
海柔淡淡掩飾,「沒什麼,咳——」她掩住口,輕咳了幾下。
「你生病啦?看醫生沒?」芷柔見狀靠坐過去,關切地問道。
她起身倒杯溫水潤喉,「沒什麼,小感冒而已。」
「要換季了,容易生病,要小心照顧自己。」芷柔習慣性地叮嚀著,這些話,她們幾個妹妹由小聽到大,都快可以倒背如流了。
「知道了。」
「最近好像都沒看到你和何晉平在一起?」芷柔試探地問,小心觀察著她的神色。
她聳聳肩,「開學了,比較沒空。」
表情太過輕描淡寫。若換個人會有什麼結果?芷柔決定試試。
「那稼軒呢?怎麼你們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打打鬧鬧了?」
握住茶杯的手晃了下,她輕垂下頭,黯然神傷,「他不理我了。」
芷柔若有所悟,移開海柔的杯子,輕握住她的手,「你有沒有想過是什麼原因?」
海柔像個無助的孩子,迷惘地望向大姐盈滿關懷的眼眸,「我不知道,自從我恢復記憶後,他就變得好像有哪裡不一樣……不,或許更早,大概在晉平出現之後,我們就……然後那一夜,他……他衝動地吻我……一切變得更亂,他連掩飾都顯得無力,我真的好想知道他在想什麼,可是他卻什麼也不告訴我,有意無意地在躲避我……大姐,為什麼?他為什麼不再向從前一樣疼我、和我說說笑笑?我真的好懷念以前的日子。」
芷柔靜靜聽著,本來她不打算多說什麼,不管海柔是跟何晉平還是孟稼軒,她只想看到她快樂,可是如今,她確定了妹妹的感情歸向,怎能再任這一對當局者迷的有情人再自我折磨?
「笨丫頭,因為你傷透了人家的心……
「我?」她好訝異,「怎麼會?我一直都捨不得他難過,怎會傷他?」
「海柔,你有沒有想過,你為什麼這麼在乎他?這種不合常理的系念之情究竟有什麼意義?雖然你是我妹妹,但我必須很殘忍地告訴你,你是他的什麼人?人家憑什麼要為你付出這麼多?十二年來,他不斷付出,你理所當然地接受,他是因為心太癡,所以無怨無悔,但是你呢?你已經不是小孩了,還想懵懂到什麼時候?」
芷柔一字字重重敲上她心扉,她由茫然、震驚,到無措。從沒想過,孟大哥也會有停止對她付出的一天,她習慣了生命中有他,也習慣了他溫柔的疼惜,如果有那麼一天,他收回一切,那……光是這麼想,她就茫然得無所適從,人生已不知該如何走下去。
天哪!她已依賴他到這種程度了嗎?失去了他,她的生命也連帶失去光輝?!原來,十二年來,她已將他融入靈魂,一旦割捨,便如把心掏空般麻木得可怕……
不,她已不能沒有孟稼軒!他的意義已與生命同等重要,她怎麼辦?該怎麼讓他知曉呢?
領悟過後,她徒留滿心惶然。
* * *
由芷柔口中得知海柔生病,雖然她一再強調只是普通的流行性感冒,但孟稼軒還是關切地追問她有沒有看醫生,有沒有按時吃藥等等。
「你說呢?」芷柔將問題丟回給他。
雖然已大致有個底,他還是問:「她的藥呢?」
芷柔自茶几下取來一包藥丟給他。孟稼軒看了一下,日期是五天前,藥是三天份的,但是隨便目測一下,結果令得他心發疼。
孟稼軒無奈地歎息,「這個小迷糊。」他就是放不下她,掛心了十二年,如今就連割捨關心她的權利,都會令他痛徹心扉。
「她人在哪裡?」
「回房睡覺去了。」
孟稼軒二話不說,轉身上樓。
輕敲幾下房門無人回應,他便主動開門而入,反正多年來他也走習慣了,沒人會介意。
望見床上熟睡的她,他放柔步伐上前,探手試了試她額上的溫度,確定她沒發燒,這才安下心來,輕輕在床邊坐下,凝睇她沉睡中的容顏。
他幽幽沉沉地一陣長歎。好久不曾這樣盡情地看她了,用不著壓抑,用不著掩飾,任由滿懷深情藉著無聲的凝望流洩而出,更用不著擔心他的痛苦會困擾她善良多愁的芳心。這段日子以來,他掩飾得好累,再也無力偽裝什麼,當一顆心千瘡百孔、痛入骨髓時,教他如何再露出最完美的笑容?不,他辦不到!
天曉得,有多少次他多想不顧一切地嘶吼出內心的傷痛,大聲告訴海柔,他愛她愛得心力交瘁、無可救藥,但該死的是,他就是太理智了,才會總是苦了自己。理智告訴他,海柔要的是兄妹之情,所以,他聽了理智的話,努力扮演好大哥的角色;理智告訴他,海柔要的是何晉平,所以,他又聽了理智的話,給他們祝福,不讓她察覺他受了多深的傷害:理智甚至告訴他,既然屬於他和海柔的愛情已髓她記憶的恢復而結束,那就不能讓她得知自己的一片深情,以免善良的她為難、內疚;可是理智卻不曾告訴他,當他試圖埋葬過往的甜蜜及記憶中深情待他的她,卻換來滿心抹不平的痛楚時,他情何以堪?
如果,她本就不屬於他,那麼上蒼為何要安排他們共有的那一段情?如果不曾如此深刻地擁有過,割捨時也許就不會有這般撕心裂肺的泣血狂痛,他多願自己也能如海柔一般來一場失憶,瀟灑地忘卻一切,那麼今日,他便不會這般苦受煎熬了吧?
「海柔,你好殘忍……儘管擁有你再多的承諾,也挽不住飛逝的一切,海邊的深情盟約、對海宣誓的癡狂……到頭來,你仍是食言,忘了我們的約定……」抬起的手,無盡眷戀地流連於她沉靜的容顏,光滑的額、娟秀的眉、俏挺的鼻……每撫過一處,他的心便狠狠抽痛一次,這些,他曾滿懷深情愛憐地一一吻過,烙下抹不去的刻骨柔情……直到指尖觸及嬌嫩的紅唇,他如遭雷擊般抽回手,絞入骨血的劇疼令他難以自持,迅速退離床邊,悲痛地握緊拳,發洩似的轉身狠狠捶向粉白的牆。
愈多的纏綿溫存,當夢醒時,錐心的悵惘無時無刻啃噬隱隱作痛的身心,將他逼得更無力喘息,擁有這段記憶,究竟是上蒼的恩賜還是折磨,他再也分辨不清。
沉沉地低歎一聲,他失魂般默默離去。
當關門聲響起,床上的海柔也同時睜開眼。
纖細的素手撫上猶留有他餘溫的臉龐,彷彿能深深感受到他揪腸的酸楚柔情,扯動了她隱隱生疼的心弦。
「承諾……海邊……約定……」她恍恍惚惚地輕喃,撼動的靈魂隱約記起片片段段模糊的影像,卻無法挽留在腦海。
「稼軒……」答案,在海邊。
深吸一口氣,她打定主意,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