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弋向來知道自己某方面是瘋狂的,所以每當她又做出什麼亂七八糟的事,她通常也不會責怪自己。只不過這回當計程車司機將她在鶯歌的一條小街道上放下時,她忽然有個想法:這下麻煩了。
眼前就是斯雲家的工廠,沒錯。只不過華燈初上,工廠早已拉下鐵門歇業,就連那貨車司機,在工廠門口停下車之後也一溜煙不知去了何處。薇弋身處這條有點偏僻的小路街,人生地不熟,實在不知該去請問工廠附近的住戶呢,還是直接去拍打工廠的大鐵門?
暗暗的工廠後面,似乎有較明亮的燈光。薇弋抱著希望從工廠旁的小巷走進去,發現那燈光原來是棟三層樓高的透天厝,並不屬於工廠。
薇弋有些氣餒,正考慮著要不要去請問透天厝裡的住戶,突然有人喊她。
「佟薇弋?!」驚奇而又意外的聲音。
那嗓音薇弋連作夢都不會忘記!皇天不負苦心人,她驚喜地轉過頭來,看見工廠後面開啟了扇小門,從小門裡走出來的人,正是斯雲。
他疑惑地盯著她:「你怎麼在這裡?」
「我……」驚喜歸驚喜,但面對斯雲,她還是莫名其妙緊張。她嚥了嚥口水。「我來找你。」
「你知道我住這?」他走近,卻仍與她保持一段距離。他的口氣像是質問:「誰告訴你的?。」
「沒人告訴我。」薇弋說實話。「我在路上看到你家的貨車,就坐計程車跟著它後面一路走,最後到了這裡。」
他怔了怔,有些不可思議。「你跟蹤我家的貨車?」
「是啊。」薇弋歎口氣,這一路還真遠。「我在公司附近看到它,不曉得它還有那麼多貨要送,車繞去大直,又去新店,再去中永和,最後才終於到了鶯歌。」
「你坐計程車繞了這麼遠?」他不置信地瞪著她,老半天才吐出一句:「你真是瘋了你。」
「你又不是沒見我瘋過。」薇弋咕噥著。
這倒是事實。只不過他之前所見過的瘋狂跟她今天的壯舉一比,都是小巫見大巫。坐計程車繞了大半個台北又上高速公路來鶯歌,不花掉她好幾千塊的車錢才怪。
「你找我幹什麼?」他的語氣和緩了些、人家這麼千辛萬苦才找到他,他總不能不給人家一點好臉色。
「我要問你為什麼幫我付了那隻小狗的錢。」薇弋開門見山。「你不是覺得我很可惡?是欺騙人家感情的愛情騙子?那為什麼還要送我禮物?」她道,一雙認真的眸子在昏黃的街燈中直視著他,防他說謊似的。
斯雲倒也沒說謊的打算。他坦白:「那是在知道實情之前做的事。事實上你帶我去看小狗之後,隔天我就去寵物店付錢了。那時候……」他頓了頓,看著她在黯淡燈光下仍然姣好秀媚的臉龐,還是說了。「當然是想當個禮物送你。」
原來只是一次美麗的失誤,並不像她所臆測,他還想給彼此一個轉機。薇弋霎時心往下一沉,所有的希望都灰飛湮滅了。
「你可以去把錢拿回來。」她決絕地說。他既然這麼絕情,她也可以裝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我會跟老闆講的。」
他聳聳肩,似乎不覺得這件事有多嚴重。「也不必做得那麼絕。送了就送了。」
那麼一副不在乎的樣子?難道他們的相遇相識在他來說都不具什麼意義?薇弋真要發脾氣了。
「你送我我也不會感激你。」
「無所謂。」他淡淡地說,語氣平板得無波無紋,視線也不在她身上。「反正一開始就錯了,也不在乎那些錢。」
敢情她今天是白跑這一趟了。薇弋著實氣餒,也有些索然。看來今天晚上不只白費心機,更是毫無意義。
「我知道了。」她黯然道。
薇弋正打算乾脆點跟他道再見,突然一個活潑的女聲卻蹦了出來。
「咦?哥啊,你女朋友?」完全八卦又惟恐天下不亂似的淘氣口吻,把原來這兩個人既沉悶又嚴肅的氣氛全轉換了。
薇弋移開視線,看見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子,眉宇間還閃著少女的俏皮。她的五官氣韻都神似斯捷、斯雲兄弟,薇弋猜想這女子必是他的家人。
果然,斯雲正用一種極熟稔的口吻喝斥她:「你別鬧,她不是我女朋友。」
「嘩。」女子卻一點也不用斯雲,光顧著把薇弋給上上下下打量個夠,才認可似的對薇弋的外表發出一聲讚歎,稀奇地對薇弋道:「你不曉得,我哥從來不帶女孩子回家的耶。」暴露完她哥的八卦後,還不忘對她哥招呼:「進去坐嘛。站在門口幹什麼?呵呵,媽要是看你帶女朋友回來,不曉得會多高興呢。」
「斯琪你少去跟媽亂講!」斯雲那緊張的神色,完全不是作假。「她不是我女朋友!」
「拜託,就承認有什麼關係嘛。」靳琪不但一點也不在乎她哥的抗議,甚至轉身跑進那棟透天厝內,推開門就大嚷:「媽──媽──你快出來,哥帶女朋友回來嘍。」
「斯琪!你──」
斯雲一驚,氣得大喝,卻已經來不及阻止斯琪,他只得把薇弋拉進工廠後門──至少薇弋以為那是後門,不過她現在知道了,這只是個房間,而她被藏在這房裡了。
「對不起,她實在是──」他邊關門,還一邊不放心地住門外看,怕斯琪真的帶著他老媽追來似的。
「沒關係。」薇弋看了好笑,直覺斯雲平日一副又帥又酷的模樣,原來遇上家人,也只是尋尋常常一個男人,一點辦法也沒有。「她是你妹?」
「麻煩,又傷腦筋的妹妹。」斯雲寵愛的口吻裡帶著埋怨。「就是她堅持要在我哥生日時送他一個愛情銀行的禮物,自己沒錢,要我付帳也還算了,就連跟銀行抱怨、聯絡這種事,也都推給我……」
果然就是佳璋上次告訴她的狀況,薇弋不敢多問,怕又勾起斯雲對銀行的不滿,連忙換話題:「你真的沒帶女孩子回家過啊?」
他揚了揚眉,知道斯琪都已經把他的底洩光了,他想瞞也瞞不了。「沒有。」
「那這裡……」薇弋環視,很聰明地舉一反三,「也沒有你的女朋友來過嘍。」
「嗯。」他似乎不太想承認,但還是說了實話。
真的呢!薇弋忽然開心了起來,有種待遇非凡的興奮,完全忘了並不是斯雲帶她回來,而是她自己一廂情願跑來,更忘了剛才斯雲才給了她釘子碰,並不願意替他們的愛情留什麼機會。
不管怎樣,薇弋的心情就這樣好起來了。她舉目四望:「這裡是你的工廠?」
「我的工作室。」他往另一扇門努了努嘴。「工廠在裡面。」
薇弋瀏覽著這個工作室。房間正中央擺了一具拉胚用的轉台,旁邊則是張長條桌,上頭有各式各樣的工具、一筒鉛筆、一本素描本。牆的兩面是門,另兩面放置了結實古樸的原木架子,架上全是陶藝作品。
「你是藝術家啊?」薇弋的語氣中充滿了讚佩。
「藝術家豈不等於兩個字──餓死?」他自嘲地笑了一聲。「我不是藝術家,我幫我父母管理這間廠,有時自己也設計些產品,或玩玩陶,僅此而已。」
薇弋卻只當他是謙虛。她直走向左邊的木架,目光凝聚在那一落缽盤陶瓶上,由衷地讚歎道:「這些作品真漂亮。」
他的作品彷彿在他生命中佔了極重要的份量,一提起這些,他的五官都變得柔和了。他不由自主地移步到她身邊,解釋著:「這是柴燒。就是用傳統的柴窯燒出的作品。」
她仰頭,專注而詫異地說:「現在還有人用傳統的方式在做這些?」
「當然有。」他微微一笑,執起一隻陶瓶,指著外觀的紋形讓薇弋看。「燃燒的柴火直接在體胚上留下的這些火痕,和灰燼落在作品上產生的自然落灰釉,都是電窯瓦斯窯不及的。」
這些專業的術語薇弋並不懂,但她似乎也不需要懂,她只要能夠欣賞他的作品就足夠。眼光一轉,她驚艷似的發現牆角的一隻陶盆:「那個!嘩──」
她的腳不必經過腦子指使,自動自發往那陶盆走去,站在它面前,她再度因驚歎而嘖嘖搖頭。
「這是截至目前為止,我最滿意的一件作品。」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絲絲驕傲,和對她的欣賞。他沒想到她這麼識貨。
「也是你說的那個,柴燒?」薇弋敏捷地。
他點點頭,讚許似的微笑。「柴窯燒陶溫度高達一千兩百度以上,完全燃燒的木灰開始隨著熱氣流飄散、溶融。木灰自然的飄落,讓每一件陶胚留下熏燒的火痕,或自然不均的釉面。就像這個,厚實粗糙的、似熔未熔的灰釉。」
他打亮了壁上的一盞燈,讓薇弋得以看得更仔細。他並不在乎自己說得是否太過專業,因為他有個奇妙的感覺,總覺得他們兩個不管其中一個說什麼,另一個都會聽得懂。就是這樣的感覺,使得他們之間的相處非常輕鬆、自在,毫無負擔。
就著燈光,薇弋得以靠近欣賞這件極品。陶盆的外表粗獷、樸拙,卻更顯出它未經雕琢的自然,與蘊含的生命力。
這件作品,無一處不洋溢著他燦爛的才華與創意。她抬起頭,頗為感觸地說:
「跟你說實話,其實我並不懂得欣賞什麼藝術品,對這方面也沒有任何知識。不過奇怪的是,那天在展覽場上看見你的那幅畫時,我的心情好激動,好像是被吸引震懾住了那樣。」她望著他,聲音輕柔地像絲綢一樣。「而現在,我看著你的這個作品,也有相似的感覺。」
他盯著她,雙眸黝黝地閃著光,他的心裡有種奇異的感觸,一種知遇的感覺。
他深深地凝望著她,一直望著望著,那灼熱的眼光幾乎要把她燒融了、燒昏了……
直到他突然發出一聲莫名其妙的大嚷:「啊,完了!翠寶!翠寶!你給我下來!」
薇弋錯愕中恍然回神,明白他的嚷叫不是針對她。她視線一轉,一隻灰白相問的貓咪就坐在房間中的長桌上,一雙綠眼對她咕嚕咕嚕地瞧著。
原來是貓咪!薇弋莞爾一笑。「你養貓啊!」
「我妹養的。你知道翠寶是什麼?就是:trouble。它很恐怖的,每次一來我這就搞的天翻地覆。奇怪,我剛才門沒關嗎?」斯雲大概是吃了翠寶太多次虧,擔心之下連話也東一句西一句的。只見他忙著去查看房門,又急著趕貓咪出去。「翠寶!你給我下來!」
貓咪哪裡肯聽。它尾巴晃一晃,以靈捷有如奧運體操選手之姿,毫不費力就跳上了陳列作品的木架。
「槽了!」斯雲緊張地立刻衝過去,只想趕走貓咪保護他的作品,薇弋當然也擔心那些易碎的作品,都是斯雲的心血哪。
「我來幫你抓。」她自告奮勇,也加入戰局。
當下小房間裡兩人圍攻一隻貓,卻拿那貓一點辦法也沒有,它機靈地東躲西藏,眼看要抓到了,它一溜煙又跳上另一張桌,人貓追成一團,人已經追得累呼呼,貓咪卻仍然輕鬆得很。
翹著尾巴,翠寶得意地站在長條桌上,彷彿炫耀它躲避跑跳的好能力。那仰頭睨視的樣子,簡直將斯雲氣到想揍它一頓,而薇弋卻在貓咪身後,趁他們兩個吹鬍子瞪眼的時候,眼明手快地一把抱住了貓!
「我抓到了!抓到了!」薇弋高興地嚷。
然而那貓咪體型不小,被薇弋抓住了本能還要掙扎,薇弋一個不小心差點給它逃走,半空中攔腰又抱回來,張皇之下踩著地上一堆剛才翠寶弄翻的報紙,腳上一滑──
「哎喲──」
「小心!」斯雲衝過去想救她,不料自己也被地上的紙給滑了一下,他要救薇弋的本意結果變成往她身上一撞!
這一撞,把薇弋給撞了個仰面摔倒,他也站不穩,跟著摔了下去,而且正好把薇弋給面對面地壓在身下──
不僅撞了鼻子,嘴唇還一個不小心碰到了!
有如觸電似的,兩人的反應都十分嚴重。他反射動作地立刻撐起雙肘,拉開距離,而薇弋瞪大了眼睛,呆滯似的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剛剛那個……吻?
要算是個吻,似乎又太勉強,只不過是湊巧碰到罷了!她的心泛上一股失落感,意猶未盡。只不過此時兩人曖昧的親密姿勢卻更讓人有所期待,無限可能。
他的雙臂與身軀恰恰將她圈在他身下,她被籠罩在他強烈的男性氣息之中,有如身置一個封閉而令人窒息的空間。她只一抬眼,便望進他黝黑深邃的眼眸裡,意外的眼神,燃著熾熱迷幻的火焰。
一下子薇弋的女性直覺全湧上來,那麼明確地知道自己整個人飄飄的,心慌意亂的,根本就收不住了。
起來!他的理智命令自己。這樣的姿勢太危險,而他不該再與她有所瓜葛。這女人就算再可愛,也是個職業情人,不值得他用心思。
然而他的雙臂卻完全使不上力。他想到他曾經對她傾心、為她著迷,想到兩人之間那種知遇的感覺。他看著薇弋從耳根開始發紅,誘人的紅潤慢慢漫上雙頰,一雙羽扇雙睫輕輕翕動,嬌艷櫻唇因為不安而微微噘著,完全訴盡她的美麗與嬌嫩,簡直就是擺在他眼前的絕命誘惑……
真要命了!這幾乎等於拿把火焚了他,卻又立刻將他丟進水裡,被挑起的火焰尚未熄滅,腦子卻殘酷地被迫清醒。
他腦裡的理性與感性在交戰著,慢慢的,理智漸漸撤退了,他抑止不了心中那激盪而熾熱的情意,他緩緩俯下頭,她幾乎等待著,雙唇相遇了。
這是個貨真價實的吻,由剛剛那個湊巧的碰觸牽繫著,經過中間的猶豫、情感與理智抗拒的張力,終於爆發出火熱的情焰。他濕潤柔軟的唇壓住她,靈狡的舌探進來捲住她的,她熱烈地回應他,幾乎是用全心在接受著。
她呼吸著他的氣息,幾乎是貪婪的,迷眩於其中,她整個人就像掉進酒窖似的迷醉昏眩,但她感覺她可以就這麼一直昏下去,永遠部不要醒來……
「哥!」突如其來的人聲和推門聲,打斷了意亂情迷中的男女,紛紛從綺夢中驚醒,自地上一躍而起,剛剛好斯琪推門進來。「哥,媽說她把茶泡好了,要你去端過來請客人。」
「喔。」斯琪的出現也許正好提供斯雲一個喘息的機會,一個不需要直接尷尬面對薇弋的機會,他難得不責怪斯琪打斷他的時間。
「貓咪!」薇弋提醒他,把貓咪往他身上遞。
這惹事的傢伙、調皮的貓咪,從薇弋一摔倒就脫離了她的箝制,卻反倒安靜了,它竟就坐在那,睜著一雙精靈的眼,骨碌碌望著他們,從頭到尾,觀賞了一場纏綿。
直到兩人被斯琪打斷,薇弋站起來,順手也一把撈住它。
「謝謝。」斯雲接過貓咪,拉開門出去。
斯琪卻沒有離開的意思,笑問薇弋:「翠寶又來搗蛋了?」
豈只搗蛋而已!如果不是貓咪搗亂,她就不可能摔倒,不摔倒,就……
剛才的細節當然沒必要跟斯琪重播一遍,薇弋只得以笑結尾。
「哦,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對吧?」斯琪大方地自我介紹。「我叫紀斯琪。」
「我是佟薇弋。」薇弋接道。
「其實我不用曉得你叫什麼。」斯琪對她淘氣地眨眨眼。「我只要知道你是我哥的女朋友就行了。」
然而事實可能要讓斯琪失望。「我不是他女朋友。」
「不是嗎?」斯琪蹙起了眉,有些驚訝,果然失望。
「不是。」薇弋給了她答案。
「那他為什麼帶你來我家?」斯琪不死心。
「他沒帶我來。」薇弋說了實話。「是我自己來找他的。」
斯琪這下相信全是自己的一廂情願了。她忍不住歎:「真可惜。」
「為什麼?」薇弋不明白她這話的用意。
「因為。」斯琪衷心地說:「你們兩個外表看起來好襯,你又好像滿喜歡他的樣子,不是他女朋友豈不可惜。」
是很可惜。但薇弋能怎麼辦?哭給斯琪看嗎?她只得無奈地笑了笑。
「其實啊。」斯琪自己拉了張椅子坐下,似乎有感而發。「我常覺得我二哥真的很有魅力。先別講他的才華,光看他那副要笑不笑、凡事不在意的樣子,就夠迷人了。」
「他也是個好人,很愛家,重視家人。」斯琪雙腳蹺在椅子上晃啊晃,話匣子一開,沒完沒了。「不曉得你知不知道?他本來學的是建築,可是我家兩代都開陶瓷工廠,我大哥又對陶業沒興趣,二哥不想父母傷心,讓家中事業在他們這一代結束,所以即使他對陶藝本來一點也沒感覺,還是接管了事業。」
「不過,至少他現在對陶藝是有興趣的吧?」薇弋不由得環顧這一屋子的作品。
「沒錯,這是他後來慢慢培養出來的。」斯琪笑。「他常跟我說,不能蓋房子,那就堆泥土吧。」
薇弋也笑了。這的確像斯雲的語法。
「不過如果你愛上了我二哥,那也算你倒楣。」斯琪似乎並不介意爆她哥的內幕。「愛他很辛苦的。他有個很傳統的觀念,認為反正愛情跟婚姻不見得是對等的事,所以有種大男人的想法,覺得將來的老婆找個乖乖的,肯好好照顧家庭,幫家裡工廠做事的就行了。」
薇弋聽著心中一檁。這的確是她所不認識的紀斯雲。她不敢插口,只希望斯琪多講一些。
應觀眾要求,斯琪繼續再分析。
「但我說過了,他這麼有魅力,所以身邊怎麼可能缺女人對不對?可是就我所知,他總認為他曾經交往的那些女人、他通常可能遇到的都會女子類型,怎麼看也不會是那種吃苦耐勞、相夫教子型。所以他從來不認真,覺得花心思只是替自己將來找麻煩,反正他又不可能娶人家。」
薇弋靜靜聽著,雖然沒有任何動作,但臉色卻悄悄起了變化,明顯地複雜了。如果斯琪不說,她還真不知道斯雲對愛情的想法竟是這樣。
「嚇到你啦?」斯琪頗擅於察言觀色。
「倒也不是。」薇弋模糊以對。「他當然可以有他的想法。」
「不過我也告訴你,他這人外表看上去很隨和、很瀟灑,好像什麼都好、都無所謂,那是因為啊,他並不覺得眼前這些值得在乎。可如果真正碰到他在意的事──」斯琪笑了笑,頗神秘的。「那就根本不是執著兩個字足以形容的了。」
薇弋很感激斯琪告訴她這些,但她難免不解:「你為什麼告訴我這麼多?」
「因為我一看見你就有種特殊的感覺。」斯琪對她眨眨眼。「覺得你和我哥以前交往的那些女人不太一樣。」
「你的第六感大概要不靈了吧。」薇弋搖頭感慨。「基本上我根本還弄不清你哥對我到底是什麼意思。他應該是滿喜歡我的,但又會因為某些理由而拒我於千里之外,甚至不聽我解釋。」
「他就是這樣啊。應該很矛盾吧。」斯琪並不意外。她模擬他的心境:「就算再喜歡你,也不可能會跟你天長地久對不對?所以幹嘛浪費那麼多力氣。」
薇弋一怔。「這麼說我跟他不就完蛋了?」
「不會完蛋。哎,你沒聽懂我說的啊?」斯琪只得不厭其煩地再點醒她。「只要遇到他真正在乎的事,他可是很執著的。所以說,你要辛苦一點,不能像一般女孩子一樣靠男生主動,說真的,我沒見過我哥積極追過哪個女孩。」
主動……積極……斯琪說的這些字眼,讓薇弋也只有苦笑的份。她自己又何嘗追求過哪個男人?以她的條件,只有她挑剔別人的份,從來不需要她主動的。
「茶來了。」門被推開,斯雲打斷了這兩個女人的秘密談話。他木著一張臉,彷彿剛被訓過的樣子,傳聖旨似的對薇弋說:「我媽一定要我告訴你,這是她南投娘家親戚自己種的茶。」
瞧她哥那副悻悻然的表情,斯琪瞭然於胸地笑道:「你被媽審了對不對?」
斯雲瞪她。「還不是你多嘴!」
「不干我事哦!」斯琪敏捷地從椅子上跳起來,像是怕她哥當真找她算帳。「我走了,慢慢喝茶吧。」斯琪最後這句是對著薇弋說的,那眼神彷彿還提醒她,別忘了剛才的話。
「八婆!」斯雲忍不住罵。而以他對妹妹的認識,他非常有資格懷疑斯琪又幹了什麼好事。「你們兩個在八卦什麼?」
「她在洩你的底,把你從小到大的糗事都跟我講了一遍。」薇弋似是而非地看著他,一雙靈燦的眸子要笑不笑的。
「這麼厲害?」他倒也不生氣,聽得出薇弋在開玩笑。
薇弋這下不笑了。她想起斯琪剛才的提醒──主動、積極。她看著眼前這個令她傾倒的男人,明白她是真的不想錯過他,因此,她這個從來不曾對愛情主動的女人,決定要拋開矜持,做生平頭一回的嘗試。
「我有事要跟你說。」她認真地。
「說。」他斟了茶,用他自己做的杯子,放在薇弋面前。
基於賭氣的自尊,薇弋本不想再對他做任何解釋,但現在她決心說清楚。
「我不想你再誤會我是玩弄愛情的職業情人。我說過,職業情人不是我的職業,我只是第一次兼差,而且是佳璋、就是那天你在公司見到的那個女人,她是我主管,是她一直拜託我,我才答應的。而我答應她並非為了錢,也並非想玩弄別人,完全只是因為覺得用這種方式去認識人也挺有趣。」
她一字一句娓娓道來,說得非常真心。
「你說我是有目的地接近你。沒錯,我認識你的過程是經過計畫,所以那天你問我時我無言以對。但自從我見過你之後,我幾乎沒再想過自己是個職業情人!就像任何一對初識的男女一樣,如果要說我有什麼目的,也只是想多認識你一點……」
話說至此,幾乎完全是她的表白了。她一口氣說著,沒斷過,也沒敢探查他的反應,直到現在,她才緊張地抬眼望他。
然而他的眼睛也正等著她。海洋般的深目星眸,閃著奇特的光,傳達著她不瞭解的意思,那麼深刻的凝視,有股醉人的魔力。她從來不相信什麼第六感,但此時她望進他的眼裡,卻有種莫名的感覺──她的話打動了他!
兩人的目光一接觸就牢牢鎖住,再也分不開。她承接著他逼人的眼神,每一次脈搏都在狂跳,這一剎那,她只感覺這世界只剩他們倆。
然而奇幻的時刻僅僅一剎,時間過去,彷彿魔咒崩潰,他又恢復了平日的漠然。
「就算我相信你的話,但現在這些也沒什麼意義了。」他的神色、音調都沒什麼表情。「畢竟你還是回去繼續當你的職業情人,也認識了我哥,對吧?」
薇弋一怔,竟沒考慮到這層!
他望著薇弋楞然的臉,淡淡道:「我問過我哥,他說他班上多了個已經出社會的女孩子,長得很漂亮。他所謂的漂亮,大概就是指你這種外表的女孩,所以我想那人是你。」
薇弋只覺情況要糟。她連忙解釋:「那是因為佳璋一直拜託我,要我不能半途而廢,而且那時候我很氣你不給我機會說明白……」
「這些都不重要。」他淡然地截斷她。「你既然還是職業情人,工作上必須接近我哥,甚至跟我哥談場戀愛……就算你可以逢場作戲、不放真心好了,但我呢?難道還去跟我哥搶你?」
像是有顆炸彈在薇弋眼前爆炸,轟然一聲,把她給打下了十八層地獄。上天捉弄,陰錯陽差,當初她答應佳璋繼續工作時,原本已經打算把斯雲給忘了的,誰曉得竟又讓她得知他買了小狗,她又會神經兮兮地追到他家來找他,因而牽扯出那個吻、斯琪的那些話,使她又不想放棄斯雲……
但事到如今,難道他們又要因為一些無心的失誤而分開?不,她不願!她決定做出最大的犧牲。
「如果我辭掉職業情人的工作呢?你是不是就沒有疑慮了?」
不過斯雲卻似乎對她的犧牲沒什麼感覺。他以他一貫不在意的態度面對。「這不是很麻煩?只是談個戀愛,幹嘛要找這麼多麻煩。」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薇弋火了。枉她低聲下氣,枉她這輩子第一次主動,枉她頭一遭這麼重視一個男人,結果換來的下場卻依然相同!一陣委屈感轉成難以遏止的火氣衝撞而來,只因屢屢受挫,她的怨懟傾巢而出。再顧不得什麼氣質,她大聲衝著他嚷:
「才不麻煩,一點都不麻煩!只有你這種自相矛盾的人,才會覺得麻煩!你以為真正的愛情這麼好找?這麼容易得到?一點點困難都不要,然後就一切順利,幸福美滿?!哦──」
她似乎還罵得不夠,一時三刻怨怒未消。以薇弋的個性,真正生起氣來很恐怖的。
「不對,我忘了,你根本不想要什麼幸福美滿,也不需要什麼真正的愛情,在你看來美女是談戀愛用的,娶老婆得娶一個肯做事的菲傭!只可惜我沒長一張菲傭臉,否則你大概就會想跟我天長地久了!」
她罵完,再也不想理他,忿忿地衝到門口,臨走前還恨恨地甩下一句:
「你這個笨蛋!等你將來哪天知道你曾經錯過真愛,再去後悔吧!」
工作室的門被她碰地一聲重重甩上,她直衝到了工廠外面,遭室外的微涼晚風一吹,心中的怒火才終於像是冷卻了一點,緩下腳步了。
心底的話一古腦兒發洩完,心情固然舒坦許多,但緊隨而來的,卻非完全是洩忿之後的輕鬆,反而是一種悵然若失的情緒。
涼風吹散了火氣,此時她是徹底冷靜了。對於剛才的衝動,罵了也就罵了,她倒也不後悔,只是她跟斯雲大概就這麼完蛋了吧,她想,不會再有什麼轉機了。
慢慢走出工廠旁的那條巷弄,薇弋的心像是掉了一塊似的,某個地方空空的,而她也不知該拿什麼把那洞補起來。眼淚嗎?她感覺眼眶裡的淚水好像在醞釀,快掉下來了。
「喂!」是斯雲的聲音。
他什麼時候追出來的?薇弋楞然轉身,縱然不明白他的用意,但無可否認,她的心底深處仍有絲蠢蠢欲動的期待。
「你的皮包忘了拿。」他的手上果然掛著她的皮包。
原來只是這個!薇弋的心重重往下一沉,沉到谷底去了。她悻悻然走回幾步取回皮包,甚至不想道謝,轉身又走。
「還有──」他的聲音又揚起。
她不耐煩地又轉過身。這次又是什麼?
他深深地看著她,表面的平穩仍掩不住洩漏的感情。「你可以把那個職業情人的工作辭掉?」
薇弋呆掉了。她萬萬沒想到他說出口的竟是這樣一句。她震驚地站在那,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瞪著他,屏著氣息,她什麼話都不敢說,似乎怕一開口,這一刻就會消失不見。
「怎樣?」他再問。
那雙深黝的星眸中有些令她心醉的東西,溫柔得教她心折。
她的眼光生動的、柔和的、夢幻般的停留在他的臉龐上。「你都開口了,我還能說不嗎。」
他微笑地走向她,張開手臂,她立刻投進了他懷裡。
寬闊的胸膛,好溫暖,好安心!她的心貼著他的,兩顆心有節奏地跳著,似乎互相呼應。她緊緊靠著他,緊緊靠著,全心全意去體會這不敢預期的幸福。她不知道是什麼改變了他的心意?是因為遭她不保留地開罵?
「你罵人好凶。」他摟著她,在她耳邊輕聲說。
果然呢,是剛才那一頓火力全開的大罵的功效。她微微抬起頭來,盈盈笑道:「誰叫你惹我。我發起脾氣來也是很瘋的。」
他認真地歎口氣。「除了我家人,從來沒女人罵過我。」
她笑,眼眸灩瀲,動人至極。「那我還真的罵對了。」
是的,是罵對了。剛讓她罵完時,他還只是一陣錯愕,完全沒預料到這個驚人的女人,上一秒還溫溫和和的,完全像個古典美女,下一秒居然惱羞成怒,破口大罵。
不過古怪的是他發現自己挨了罵竟不生氣,只是忍不住要歎──唉,這個女人,永遠讓人摸不著邊際,她總能讓他驚奇,不管何時何地。
但他不就是因為這樣才為她著迷?
望著她氣沖沖離去的背影,斯雲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他其實是愛她的。她這一走,勢必將他生命中的某部份也給帶走,不必等到將來,他現在就已經能體會到那種失去的痛苦。
他也終於明白,他從前等於沒愛過。因為當你真正愛上一個人,根本不可能還有什麼預設立場,你只會想一輩子與她相守,不要分開。那些什麼身份不正確、職業造成的麻煩、適合婚姻與否的考慮……都變得次之而不那麼重要了。
這輩子他頭一回感覺自己是真的愛上了一個人,她完全改變了他對愛情的想法。
擁著她,他用那雙藝術家的修長指頭輕輕地觸撫著她的粉頰,輕柔地,如同撫觸著一件最珍貴的藝術品。縱使不捨,但他仍得提醒她:「走吧,我送你回家。十一點多了呢,灰姑娘。」
薇弋這才驚然發現時間流逝。沒錯,她仍然是個十二點以前得回到家的灰姑娘。
仰起頭,薇弋給了他一個柔媚的微笑,他那對醉人的星眸交會著她水漾晶瑩的雙瞳,彼此都有著同樣的想法:不急於一時,他們還有好多時間可以好好談戀愛呢。
她的愛情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