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尾桐 第八章
    日子便又一天天過去,過不兩天,蕭繼安便將新奶奶接回了府來。不久,蕭翁也從別院搬回了府裡,蕭家便又恢復了往常模樣。

    蕭繼安又一如往日的打點事務,而他那位新奶奶似乎也是個很見過世面的女子,據說竟幫著丈夫交了更多朋友,於是這夫婦二人整日裡應酬得不可開交,而交往的最多便是長空幫的李幫主。據說這位李幫主早年喪妻,膝下只有一女,視若珍寶,正欲覓個佳婿。逐漸的,兩家來往多了,大公子要結親的猜測便也流傳開來。

    抱琴還是守在蕭繼容身邊伺候著,卻常有丫鬟婆子曖昧的管她叫「新姨娘」,她約莫猜到是怎樣回事,只是不理,任府裡閒人舌根嚼碎卻也套不到半點口風。

    但事實真相總要大白天下,一日晚飯時分,抱琴被叫到了正院花廳裡。

    蕭家諸人連帶著新來的二夫人都在廳中吃飯,只除了推說頭疼的蕭繼容,於是抱琴一進了屋,行了禮,蕭翁便問:「小姐還好吧?」

    抱琴沒料到高高在上的蕭翁竟會親自與自己說話,忙回:「小姐只是偶感風寒,微有些發熱,已經進了些藥,正睡著。」

    「喔。」蕭翁不置可否的應了一聲,忽道,「抬起頭來。」

    抱琴便抬了,蕭翁看了看,又「喔」了一聲,說道:「生得尚算大氣,難怪那天能臨危不懼,忠心護主。聽說你幫了大公子和三小姐很大的忙啊?」

    抱琴忙道:「一切都是抱琴分內的事,老爺謬讚,抱琴萬不敢當。」

    「也還識禮。」蕭翁點了點頭,「賞你五十兩銀子……」便這樣買斷了她的捨生忘死。

    「謝老爺。」抱琴聽了,竟有些錯覺是天宮受封,卻更加深諳仙凡兩隔,無可逾越。

    蕭翁卻似乎還未說完,但又不知該如何接下去,便頓住了。

    這時便見桌邊一人站起身來,款款走到抱琴面前,抱琴一見便知這必定便是那異常能幹的二夫人,只見她親熱的拉著她手,一面攙著她起來,一面道:「一看便是個伶俐丫頭,給我作妹妹,好不好?」

    抱琴愣住了,只看見她和蕭繼安皆微微的笑。

    「二公子他早就想給你開臉了,我一聽說你這回的英勇,更是贊成得不得了,像你這樣的好姑娘,打著燈籠都難找呀。」二夫人又道。

    抱琴僵立在當場,萬沒想到竟是這樣一個「新姨娘」,心中一時百味雜陳。

    「對了,還沒問過你願不願意呢?」二夫人原本只打算走個過場。

    卻不料,抱琴道:「抱琴不願。」

    「什麼?」

    「抱琴不願。」

    「為什麼?你嫌二公子不好?」

    「抱琴不敢。」

    「那……還是你心裡有人了?」

    抱琴沒有抬頭,也沒有看任何人,只看著月華淡入屋內,落在牆角裝飾的青蔥葉上,恍惚如同橫波目,然後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無比明澈:「沒有,抱琴心裡除了小姐,沒有任何人。」

    「原來是這樣啊,果然忠心。」二夫人道,「可……」

    抱琴撲通一聲重又跪下:「抱琴只願一生一世服侍三小姐。」

    「不識抬舉!」蕭翁哼了一聲。

    抱琴索性磕下頭去:「望老爺成全。」

    「真是個傻丫頭!」二夫人歎,「卻也是難得的忠心。」

    於是,抱琴便終究仍回了蕭繼容處聽差。

    二夫人等抱琴下去了,便瞅瞅自己的丈夫,道:「可不是我不通情理,是人家自己不願意。」

    蕭繼安仍是那句話:「果然獨特。」

    二夫人白了他一眼,正要再言,卻聽蕭翁道:「不過是個丫頭,值得你倆費這般心思?」

    二夫人便噤了聲。

    蕭翁站起身來:「記住自己的身份。」說著,便要離席。蕭繼安使了個眼色,二夫人忙走上前去攙扶,這才將老爺子護送下去。

    「還是這樣固執。」蕭繼安望著父親遠去的背影,歎了口氣。

    一道藍衫人影沉默的從椅中站起,蕭繼安便道:「大哥,你說是不是?」

    蕭繼寧沒有回答,反低聲的咳嗽。

    「大哥,你怎麼了?受了風寒?」

    蕭繼寧搖頭:「不,是上回南海門追來的時候,與那南海子一劍對決,傷了肺。」

    「那可已是幾個月前!」蕭繼安驚訝。

    蕭繼寧並沒有在意家人的後知後覺,只從懷裡掏出個小盒,取出些藥,嚥了。

    蕭繼安見了,便道:「大哥,你怎吃這樣不值錢的藥?!」

    蕭繼寧抬起眼來:「受用。」

    在那一瞬間,蕭繼安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他的大哥眼波深處灼灼而燃的兩簇火焰,長鎖眉心淡淡而起的一剪微笑,彷彿夢迴往日,無憂從前,於是他忽然明白了什麼:「大哥,這是……」

    「抱琴給的。」

    「原來如此。」蕭繼安疑惑,「大哥,既是如此,方纔你又為何不言語?」

    「像你一樣討過來做妾?」蕭繼寧搖頭,鄭重道,「她本是好人家的女兒。」

    蕭繼安愕然。

    蕭繼寧望著他:「兄友弟恭,你當知道以後該如何自處。」

    蕭繼安一抹苦笑:「我早已是白費心機。」

    「你……?」

    蕭繼安看著他,笑了:「你放心吧,我怎會再糾纏於她——這十年來唯一讓大哥你展眉的人。」

    能幹的二夫人似乎真的很愛做媒,剛剛給自己的丈夫保媒不成,卻未受絲毫打擊,一面還忙活著與長空幫聯姻的事,一面便又轉向了畢竟待字閨中的蕭繼容。

    而蕭繼容自焦桐館燒燬後,便似心喪若死,逢人都只是懶懶對坐,半晌無言,不表態,卻也不趕人走。如此一來,抱琴便也陪著聽了不少江南才子、世家名流的逸事風聞。

    一日,熱心的二夫人又嘮叨了一陣後,見小姑仍是不語,便只得失望的走了,臨走卻也不知是為安慰別人,還是為維護自己面子的道:「這幾個瞧不上也不打緊,嫂子一定幫你再留意著。咱們蕭家的小姐,不怕沒有好姻緣!」

    抱琴不知這位二夫人究竟知不知道蕭繼容和那魔教少主的一段情事,卻也清楚她這樣做永遠是白費力氣: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熏神染骨的感情只須經歷一次,其餘的即使再好也變成次等下等的了——人皆如此。想到此處,心已一痛。

    只聽蕭繼容在旁邊忽然開了口:「都是籠子裡的人,難為她活得這樣熱情。」她已是許久不曾開口,一出言便教抱琴心頭一酸。

    蕭繼容看著青瓦重簷鎖住一方天空,蒼桐伸展枝葉望斷秋水長天,悠悠的笑著:「蕭家啊蕭家,這個大籠子,當真值得如此多人陪葬青春?」

    聽到這話,抱琴忽然想起了那日廳中蕭繼寧問蕭翁,他問「值麼?」,竟也是這般悲茫困惑。萬千悲喜,一時開謝,於是她走到了她小姐身邊,對她道:「興許這就是命運。」

    蕭繼容道:「難道只能認命?」

    抱琴望著她淚光閃閃的眼,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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