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輪飛轉,流年易逝,十五個春秋同樣也在軒龍王朝如梭飛逝。
十五年來,軒龍王朝在慕容簫瑾的治理下,進入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盛世。而瑞親王慕容簫琦——簫瑾的小皇弟也已長大成人,成為簫瑾得力的助手,並以其在輔國佐政方面的卓越才能贏得舉國上下的愛戴。日子似乎已平靜地流去,而一些曾經的記憶和情感似乎也早已淹沒在這冉冉浮生之中。簫瑾一直以為,忙碌的政事會將記憶抹去,歲月的流逝會沖淡一切感情。可十五年下來,他才明白這些都是自欺欺人的借口。
曾以為心死了、情冷了。但夜夜夢迴的那一個倩影、那一泊秋水,十五年來卻無時無刻不佔據著他的心。十五年之後的今天,他才明白自己愛她有多深。有了她,心就不會再也容納其他任何一個女人了。
雖然也曾試著用各種為國為民的理由來強迫自己成一段婚姻,但是每當看見那些待選的女子,他總會不由地想到雲若,想到曾經。這時,他便怎麼也不忍心去用一個無愛的後位去蹉跎那些女子的如花青春。
是冬了。
初冬的寒風從敞開的殿門中吹進來,簫瑾的心也隨之一冰。他無奈地輕歎,怎麼又開始想這些?
風彷彿也明白他的歎息,卻故意要逼他敞開心扉,它不斷地翻動桌上的折子,像是要揭開他心中那個情感的封印。
「怎麼這麼大的風。」一個太監嘟噥著將殿門關上,桌上剎時便恢復了平靜,只聽「啪」的一聲,一滴燭淚落在了桌上。
簫瑾低眉看了一眼桌上鮮紅的燭淚,手中習慣性地翻開一本折子。
「皇上,瑞親王從大理回來了。」有人稟報。
「快讓他進來。」簫瑾放下手中的折子。
「皇兄,臣弟給您請安。」慕容簫琦走進殿來。
「免禮。」簫瑾溫和地笑笑,「這回出使大理,辛苦你了。」
「哪裡。」比簫瑾小七歲的簫琦有著和兄長一樣俊逸的面孔,笑容洋溢的臉上充滿了陽光,「皇兄,我們已順利地與大理簽定了有關邊界劃分的條約,請您過目。」簫琦遞上一疊折子。
「不錯。大理與我國接壤,長期以來兩國總為邊境問題糾纏不清;我國與大理相鄰的又是少數民族聚居的苗疆地區,這其中更有少數居心叵測的人借兩國有隙而挑撥當地的民族關係。現在這些條約簽畢,兩國邊界劃定,相信苗疆地區的局勢便可穩定多了。」簫瑾一面細細地看折子,一面分析時局,「據這些條約所寫,大理似乎又作了讓步?」
「是的,皇兄。大理這次答約異常痛快,而且從最後答定的這些條約來看,我們的得益比去年你和大理太子達成的口頭協議還要多一些。」簫琦臉上卻並沒有太多的高興。
「這對我們很有利啊,你為何愁眉苦臉?」簫瑾心中有數,臉上卻是若無其事的微笑。
「皇兄,看來大理皇帝真的想把公主嫁過來。」
「是啊。原先我以為那公主年紀還不到二十,一切都只是她的一時玩鬧罷了,誰知道他們大理還真有此心。」
「皇兄,你總是低估自己的魅力,你可是英姿猶勝當年。」簫琦戲謔地笑笑,「其實,那個公主挺不錯的。」
「你知道,我不會娶她。」語調雖平淡,卻不容抗拒。
「但現在大理連『嫁資』都出了,這麼明顯的意思,你怎麼拒絕?」
「可兩國之間並沒有明確的婚約,我也從未答應過什麼。」
「話雖這樣說,可當初我們明明是知道那公主對你有意的,你這樣派我去籤條約,誰都會認為你也有結親的意思。現在條約已簽,兩國的關係之和睦更加不言而喻。若你拒婚,則是既傷了公主的心,又損了大理的面子,兩國恐怕會大傷和氣。」
「是呀。可我也不能娶她,這對她不公平。所以,我們只能請她以及大理國的原諒了。」簫瑾站起身來,手扶著殿中冰冷的銅鶴,淡然說道,「若大理真的要興師問罪,你們就將一切罪責都推給我這個『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薄情郎』好了。」
「皇兄?!」簫琦不敢相信地叫出聲來。
「到那時,我遜位,你登基,讓我親自去負荊請罪。」說出這樣性命攸關的決定,簫瑾竟依然面帶著微笑。
「皇兄,這怎麼成?!世上哪有像你這樣為這種事情讓出皇位的皇帝?」
「是我的錯,我就不能逃避。何況,我最不願做的,卻又一次不得不做的,就是傷一個女人的心。」
「皇兄,你早有預謀的,對不對?」簫琦有點兒反應過來。
「此話怎講?」
「其實,你早就知道那公主對你一往情深;你也清楚大理皇帝一定會答應她的要求,要將她嫁過來,而你更清楚那些條約的簽定意味著什麼。可為了邊境的安定,你還是決定出賣你的婚姻,但你心裡明白,即使這樣,你也永遠不會背叛十五年前的那段刻骨銘心。」
「哪有你說得這樣嚴重。」簫瑾不願承認。
「不,比這還嚴重!」簫琦搖搖頭,「身為一國之君,你清楚你若不背叛那段感情會給兩國帶來什麼後果。於是,你又決定像十五年前那樣犧牲自己——十五年前,你犧牲的是愛情;這次,你將付出的,恐怕不止是皇位吧?!」
「就算是生命,又如何?」簫瑾淡然一笑,笑得雲淡風輕,「我確實是在利用一個女子對我的愛,不管是為了多麼崇高的理由。」
「皇兄,你總愛為了別人犧牲自己。」簫琦心中對兄長又愛又敬,沉吟片刻,他又重新露出了笑容,「皇兄,我可沒你那麼偉大,我還不想接你的班呢。為這個江山,你付出了這麼多,所以還得請你管下去。」
「可那公主明天就來,你還能有什麼主意?」
「皇兄,與其你明著拒婚,還不如讓那公主自己不要你,這樣一來既保全了大理的面子,他們也沒有理由與我國糾纏。」
「你有何良策?」簫瑾太瞭解這個皇弟了,從小他就主意極多。
簫琦劍眉一揚:「皇兄,一切聽我的。」
不似西羌的朔寒,也不比大理四季如春的溫暖氣候,軒龍的冬天總讓人覺得特別。北風也會在這個季節呼嘯,但似乎是聲音大而力量小——風刮在臉上只會令人感覺涼意,而從不會像西羌的寒風一樣,讓人覺得疼如刀割。暖陽出現的頻率也要比賀蘭山下的西羌多得多,不甚強烈的陽光懶懶地照射下來,照出萬木凋零,顯現出這平和的冬天裡的一絲落寞。
即使是這樣溫和的冬天,人們平時也是鮮少出門的。但今天,情況似乎有所改變,軒龍的京城比平日裡熱絡了許多,人們紛紛走出家門,擁擠在通往皇宮的大道兩側,好奇地探頭探腦。其實,他們也看不到什麼,因為道路中央早已撤上了黃沙,兩側也已拉上了綾羅。不甘心的人們於是另闢蹊徑,紛紛走進周圍有樓的房子,登上高樓張望著。這一路上的酒樓茶館自是不會錯過這個發財的機會,於是二樓的座位都紛紛提價,其中位置好的甚至漲到了五兩銀子一個。掏得起錢的自然坐到了樓上,而沒錢的也仍是守在路邊,不肯離去。
微服的簫瑾仍是一襲不變的白衣,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顯得格外俊逸斯文。遞給店家五兩銀子,他走上一家茶樓的二樓,在臨街的一張桌子旁坐了下來,四個便裝打扮的侍衛默默地立在他身後。
今天,大理公主就要來了,這滿街的人都迫不及待地想一睹大理公主的芳容,他這個「准夫婿」卻是毫不關心,甚至還跑出宮來。至於為何今天想起微服私訪,原因恐怕只有自己知道了:他想躲著這個「準新娘」。
簫瑾無奈地苦笑一聲,想不到自己竟也有今天!
耳邊傳來了店家的聲音:「客官,跟您商量一卜,您能否將就一下,與這位客官共用一張桌子?」
「不行。」身後的侍衛厲聲拒絕。
店家為難地又懇求簫瑾:「客官,您看,這裡就您這兒有一個空位了……」
簫瑾這才從沉思中回神,他打量了一下面前這位想共桌而坐的客人,此人衣著十分普通,頭戴諸葛巾,身著一件青布袍,袍身十分寬大,頗有些文人的不拘之氣,但奇怪的是,這人卻硬是束上了根腰帶,這根質地不俗的腰帶與這一身的瀟灑之氣十分格格不入。
簫瑾暗生疑竇,於是,他點點頭:「讓他坐這兒吧。」
「謝謝客官。」店家忙連聲稱謝。
那人也不客氣,在簫瑾對面坐了下來。簫瑾端起一杯茶,似乎是很不經意地問:「你也是來看熱鬧的?」
「是啊。」那人敷衍地點點頭,「你不也是嗎?」
「對,在下也很愛看熱鬧。今日我二人能同處一桌,還真是緣分。」簫瑾目光炯炯。
「是的,是的。」那人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掩飾地拿起一個茶杯,給自己倒了杯茶。
簫瑾的目光淡淡地掃過那人的手,他微笑了一下,問道:「公子是幹哪一行的?」
「教書。」那人飛快地回答。
「是否也務農呢?」簫瑾追問。
「不,我在一富戶家中作西席。」那人答得很順溜。
「是否也教武功呢?」簫瑾的目光停留在那人的一雙手。
「見笑了。」那人不自然地笑笑。
「哪一個教書先生的手上會滿是繭子?」簫瑾的目光似乎能洞察一切。
「……」那人下意識地將手放在腰上,「公子不覺得自己太好打聽了嗎?」
簫瑾不以為然地以一笑作答。那人放鬆了一些,他站起身來,向樓下看去。
這時,樓下的大街上忽然熱鬧起來。長長的街道那頭出現了壯觀的儀仗,緊接著便是有大隊的侍衛、宮女簇擁著的寶馬香車——大理公主的車駕到來了。
那人神情緊張地注視著下面。忽然,下面有一段圍路的綾羅斷了,圍觀的百姓們紛紛從這個缺口湧了進去,想更清楚地目睹公主風采。連茶樓裡的人們都站了起采,朝那個豁口走去,下面的街道一下子擁擠起來,場面有些混亂。公主的車駕被堵在路中,進退兩難,原先她的坐車兩旁的侍衛紛紛趕上前去驅趕人群,只留下幾個侍衛守護在車旁。
簫瑾笑道:「公子不下去看熱鬧?」
那人右手緊貼腰際,冷冷地回答:「你不也沒去嗎?」
簫瑾指指那人的腰帶:「我不下去,沒人會催我,你若不下去,你腰間的那把軟劍可會等得很著急。」
「你是什麼人?」那人果然從腰間抽出一把劍。
「你不配知道!」一見對方拔劍,不等主子發話,簫瑾身後的侍衛早已大喝一聲,攻了上去。
那人的武功十分高強,以少敵多,竟毫不落敗。猛地,他向一旁觀戰的簫瑾虛刺一劍,侍衛們忙趕上前保護,那人趁機跳下樓去。
「別管朕,去保護公主!」簫瑾命令。
「是!」兩個侍衛也跟著躍下樓去,剩下的兩個緊跟著簫瑾。
街上也是一片混戰,車旁的侍衛們和包括那人在,內的十來個刺客激鬥正酣,其他的侍衛正趕回來救援,受驚的百姓們則正慌亂地四處躲藏。
簫瑾走下樓去,穿過擁擠的人群艱難地向公主的坐車移步。
「外面怎麼了?」被一片混亂包圍著的馬車此時正走出一位明艷絕倫的貴族少女,只見她雲髻堆翠、羅衣錦繡,高貴非凡,她就是大理皇帝的愛女——大理公主段凝嫣。
沒有人回答她的問話——侍衛們忙著與刺客搏鬥,宮女們則已被人群衝散。雖無人答話,段凝嫣也很快明白了當前的危險,她無助地四處找尋著救兵。
不知是否是簫瑾的一襲白衣太過顯眼,還是對他的身影太過於念念不忘,她一下子就在人群中發現了不遠處正向自己走來的簫瑾,一時心急,也顧不得什麼身份和場合,她失聲叫道:「陛下?!」
這又驚又喜的一聲呼喚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陣騷動,剛才還疲於逃命的人們都不約而同地放慢了腳步,一半是好奇地想一睹龍顏,一半是因為放心了一些——皇上都在這兒,自己還有什麼好怕的。一時間,簫瑾這個明君已儼然成了人們的定心丸。
在這種情況下還能被她認出,簫瑾倒有些意外,也顧不了這許多,他忙趁人們停下腳步,四處尋找皇帝蹤影的時機,快步地逆人流而行,向凝嫣走去。
凝嫣身邊的形勢卻更加險惡,幾個刺客見她走出車來,忙拚命地向她殺去,侍衛們也急忙前去保護。
凝嫣在刀光劍影中左躲右閃,花容失色地向正趕過來的簫瑾求援。待簫瑾終於趕到了馬車旁,凝嫣不顧一切地撲人他懷中,淚珠滾滾地喊著:「陛下!」
「公主,」簫瑾柔聲安慰,「你受驚了。」
這一下子,人們都知道了簫瑾的身份,剛才紛紛遠離馬車逃命的人們又回頭向這邊聚攏來。侍衛們一聽皇上親臨,也精神大振,很快便將一幫刺客殺得節節敗退。
簫瑾不露痕跡地放開凝嫣,百姓們也開始大著膽子上前跪拜。
「都起來吧。」簫瑾一面安撫著百姓,一面注視著不遠處的搏鬥:只見那個茶樓上碰見的刺客向一侍衛胸前猛刺了一劍,他身邊的幾個侍衛正忙去救援同伴。
不好!他又使那一招!簫瑾心道。果然那人的這一劍又是一虛招,他趁隙躍出戰團,施展輕功,挺劍向凝嫣刺來。
「陛下!」凝嫣驚慌地抓住簫瑾的右手。
看見身邊的侍衛們已將她護嚴,簫瑾衝她安慰地笑笑,凝嫣有些羞澀地鬆開手,眼中有淚光盈然。她珠光閃閃的雙眸讓他不禁想起了雲若,心中湧起一股柔情,他握住了她的手,凝嫣的眼睛隨之一亮。
這時,那刺客也已攻至眼前,幾個侍衛躍出格開他的劍,那刺客後退幾步,幾個侍衛又與他戰成一團。
簫瑾目不轉睛地望著眼前的打鬥,擔心傷及無辜的他焦急地對侍衛們喊著:「小心,不要傷及百姓!」
於是,侍衛們出招時都紛紛注意著避開人群。這樣一來,那刺客反而有了可趁之機,他故意連發狠招,向人群中殺去。人群又開始混亂,人們又開始慌亂地四處奔逃。
「小心那個孩子!」簫瑾忽然發現有個不過兩三歲的孩子正坐在地上哭泣,眼看就要被人流淹沒。他忙吩咐身邊留守的一個侍衛,「去將那孩子抱過來!快!別讓他被人踩著!」
「是。」那個侍衛奉命而去。
「陛下您真是細心。」凝嫣讚道。
簫瑾卻沒有注意她的讚美,他正關切地望著那侍衛撥開混亂的人群尋找那個孩子,見那侍衛終於找到了那孩子,他鬆了口氣。侍衛將那個還在哭鬧的孩子帶到簫瑾跟前,簫瑾抱起那孩子,凝嫣則在一旁哄著他。
這時,侍衛們與刺客的一番打鬥也以刺客的全軍覆沒告終。
簫瑾令受傷的侍衛先回去療傷,其餘的人一部分繼續護駕,另一部分則去清理現場,疏散人群。
街上的百姓們紛紛跪倒,高呼「萬歲」。見手上的孩子已停止了哭泣,簫瑾對著跪拜的人群問道:「這是誰家的孩子?」
「回皇上,是草民的!」一個青年男子飛快地站起身來,疾步向這邊走來。
簫瑾放下孩子,但見這孩子見到那人竟沒有任何反應,他不禁生疑。等那人走到近前,簫瑾驀然發現他的頭髮竟帶些黃顏色。簫瑾忙拉住那個小孩,問那人道:「你是西羌人?」
那人不答,驀地從手中發出一把銀針。
「保護公主!」簫瑾忙道,他下意識地鬆開了拉著凝嫣的手,用兩隻手抱起了小孩。他以身護住那小孩的身子,然後飛快地將凝嫣推到一邊,幾個侍衛忙將凝嫣護在中間。
所幸簫瑾的發間打亂了那刺客的思維,他剛才的銀針發得倉促,未傷及任何人,他自己也很快死於眾侍衛劍下。
將那孩子交給了身旁的侍衛,並吩咐他們去查找孩子的父母後,簫瑾才關切地詢問凝嫣:「公主,你沒事吧?」
「沒事。」凝嫣望著簫瑾的眼睛,神情有些失落。
這時,簫琦帶著大隊官兵急匆匆地趕來:「皇兄,公主,你們都沒事吧?」。
「朕沒事,倒是公主受驚了。」簫瑾回答。
「陛下言重了,我也沒關係。」不愧是一國公主,凝嫣很快恢復了平靜,渾身上下又充滿了高貴嫻雅的氣質。
真是一個堪為國母的女子!簫琦心中暗讚,若不是皇兄已心有所屬,這還真是一段好姻緣。簫琦對凝嫣拱拱手:「公主遠道而來,有失遠迎,還讓公主受驚,真是萬分抱歉。」
「您客氣了,瑞王爺。」凝嫣含笑致意。
「公主記性真好,還記得小王。」簫琦笑道,「公主,皇兄,前面車馬已備好了,百姓們也已疏散了,咱們回宮吧。」
「好。」簫瑾答應了一聲。大隊人馬緩緩向皇宮行去。
* * * *
飛雪漫天,夜幕降臨,坐在軒龍的宮殿裡,凝嫣的心緒有些不寧,想起白天的事情,她感到一陣莫名的失落。
已經真的來到軒龍了,真的又見到他了,可為什麼自己一點也不高興?離他近了,感覺卻像遠了,這又是為何呢?
自己心中的他似乎與眼前的他相差很遠。想像中那個作為自己未來夫君的他竟在現實中對自己似乎並無情意,他竟在那種關鍵的時刻推開自己,而去救一個素不相識的平民孩子。也許是自己太敏感了,或許是應該為自己愛上這樣一個愛民如子的皇帝而驕傲的,可他那鬆手的一瞬以及那時自己心底的失落,現在卻令她久久難以忘懷。
正胡思亂想之際,有侍女前來通報:「公主,瑞親王的王妃來了。」
「快請她進來。」凝嫣忙理了理雲鬢,平整衣飾。
「公主,你好。」一個美麗的少婦走進門來,看她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一雙秋水又純又淨,她自我介紹道,「我是簫琦的妻子。」
「王妃。」凝嫣友好地笑笑。
「別這麼客氣,顯得生分。我叫納蘭,你就叫我阿蘭好了。」
對這位純如水潔如冰的王妃,凝嫣很有好感,她親熱地喚道:「蘭姐,你也別叫我公主了,叫我凝嫣吧。」
「好啊。」納蘭爽快地答應,「凝嫣,我知道大理四季如春,軒龍的冬天讓你覺得冷吧?」
「是有點冷。」凝嫣回答,「但這裡四季分明,我真的好喜歡。」
「喜歡就多住一陣子。」
「嗯。」凝嫣低聲答應,桃花已上了芙蓉面。
看見凝嫣真情流露的女兒嬌態,納蘭卻顯得心事重重。簫琦是派她來協助拒婚計劃的,可看到凝嫣的一片真心,她又有些於心不忍。哎,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不知不覺中,凝嫣已在軒龍逗留了七日。這七天之中,納蘭天天都來陪她,帶她在宮裡,乃至京裡四處遊覽。但簫瑾卻從未出現。
雖然上次的事讓凝嫣仍有些許不快,但她對簫瑾的思念卻絲毫未減。終於,在皇宮裡,她忍不住問納蘭:「蘭姐,最近陛下他在宮裡嗎?」
「在呀。」
「那……為何我們……總不見他?」
終於問到正題了,納蘭心道。她按著與簫琦商定的說法答道:「你不知道,皇上他可忙呢!要批閱奏章,要接見外臣,還要……」她似乎欲言又止。
「還要什麼?」凝嫣果然上鉤。
「你也不是外人,我就告訴你,其實……皇上他……」不慣撒謊的納蘭吞吞吐吐。
「什麼?」這倒更加深了她的懷疑。
納蘭狠了狠心:「他還要陪許多……女人。」
「他不是沒成親嗎?」
「那是因為……喜歡他的女子,特別是各國的公主,實在太多了,娶誰都會得罪人。」
「我不信。」凝嫣搖頭,「在我看來,陛下是很忙,但他只會是為了國事而忙碌。」
「何以見得?」她的反應大大出乎納蘭的意料。
「那天我親眼看到他用自己的身體保護一個素不相識的平民小孩。試問,這樣一個愛民如子的皇帝,又怎會像你說的那樣會沉溺於美色?」
「也許……」納蘭語塞,完全沒想到凝嫣竟是如此心細。
「我倒覺得他會對女人一點都不在乎。在他心裡,大概只有他的國家。」又想起那天他的放手,凝嫣有些傷感。
「皇上他也是個人,他也有感情,只不過,他總愛為國事犧牲。」納蘭忍不住說出實話。
娶自己會不會也是他作出的某個犧牲?凝嫣心裡忽然浮起這樣的念頭。她明媚的眼波一下子變得有些閃爍無定。
看到凝嫣如此的深情,納蘭更加不忍,但她又清楚簫瑾絕不會娶親。左右為難之下,納蘭決定提前施行簫琦的計劃。於是,她對凝嫣說:「你不相信的話,我這就帶你去見皇上。」
不等凝嫣答應,她便拉著她往外走,趁凝嫣不注意間,她悄悄地給後面自己的貼身侍女使了個眼色。那侍女會意,連忙去通知簫琦。
接到納蘭的通知,簫琦匆匆趕去見簫瑾。
「怎麼這麼快?」簫瑾問。
「可能是蘭兒她沉不住氣了。不過這樣也好,依她那麼純潔的個性,估計再沒幾天就得露餡。」
「是啊。但這麼早就要讓公主失望……」
「皇兄,你不必不安,這是遲早的事,越晚她恐怕會陷得越深。」
「你說得對……對了,簫琦,上次那些刺客的事你怎麼看?」
「既然皇兄你已看出他們是來自西羌,他們的目的你又怎會不知道——刺殺公主,挑起兩國的戰爭,他們坐收漁人之利。」
「可拓跋朔不是這種人。」簫瑾肯定地說。
「他不是,不代表他手下的大臣不是。皇兄,你別忘了,十五年前你大敗西羌,讓拓跋賢病死軍中,這件事可是被很多西羌人以為國恥。」
「這也正是我對不起拓跋朔的地方。」
「皇兄,別想這些了。今天我可把我的簫帶採了,咱們兄弟好久沒一塊兒吹簫了。」簫琦忙建議道。
「好啊,我今天就陪你吹一曲。」
「皇兄,一曲怎麼夠?」
「好,今天我聽你的!」不一會兒,就聽得皇宮之中飄出了陣陣簫聲。
要去見簫瑾,凝嫣心中又羞又急。可納蘭卻像是不解人意似的,拉著她東繞西繞,在宮裡轉來轉去。也不知兜了多少個圈子,兩人這才踏上皇帝寢宮前的台階。
納蘭正要進去,卻被凝嫣一把拉住。她示意納蘭不要出聲,自己則側耳傾聽。納蘭依言也仔細一聽,果然從殿內穿來了悠遠的簫聲。
聽了一會兒,納蘭笑道:「是簫琦。」
「為何不會是陛下?」凝嫣奇道,「你能聽得出來。」
納蘭清波蕩漾的眼中閃過點點柔光:「別人吹簫我一定聽不出。但對簫琦,就是在萬簫齊鳴之下,我也能從那一萬支簫中將他的那支玉簫找出來。」說話間,簫聲又喑喑嗚嗚地傳來,這次的簫聲低回纏綿更勝於前,「這簫聲就不是簫琦了。」納蘭肯定地說。
「那麼便是陛下了?」凝嫣問。
「應該是。他們兄弟二人從小就一起吹簫。聽簫琦說,他皇兄一直吹得比他好。」
「為什麼?」
「簫琦說,簫聲太過幽怨,適合訴心說愁。陛下的心事一直比他重,所以比他更合適弄簫。」
「他有很多心事嗎?」凝嫣自言自語,她又更仔細地傾聽,簫聲綿綿,確似有人嗟歎。凝嫣不禁說道:
「原來他的簫聲竟也可如此催人淚下!和當初太不一樣了。」
「當初?」納蘭不解。
「當初我便是深為他的簫聲所動的?」凝嫣一笑,笑顏含嬌,「那是二年前,我隨我的太子哥哥出使軒龍,陛下他設宴款待我們。席間,陛下和哥哥談得甚為投機。我哥哥他一時興起,即席賦詩一首贈與陛下,陛下於是就拿出一管簫來,吹奏了一曲作為答謝。那時,他的簫聲空靈得不帶半點俗氣,就像蘭姐你的眼睛一樣,不沾半點人間煙火,再加上他那天一身白衣,真讓人覺得他是仙人下凡、玉樹臨風。」
「其實,人都是有很多面的,尤其是一國之君,更是深不可測。我們看見的可能只是他的一個側面而已。」納蘭趁機說道。
「是啊。」想到那天發生在大街上的事情,凝嫣心中更覺失落:自己究竟瞭解他多少?心中還沒有明確的答案。但有一點是她在今天發現的,那就是她可以在人海之中輕易地找到他的身影,卻無法在簫聲之中將他辨清。想到這裡,凝嫣轉過身,說道:「蘭姐,咱們走吧。」言罷便一步步地走下台階。
納蘭跟了上去,心底思忖,計劃只能擱到下次了。
也罷,順其自然吧。
* * * *
「凝嫣,今日去我家後花園踏雪賞梅吧。」納蘭笑靨如花,眼神卻有些複雜。因為今天,她和簫瑾、簫琦終於要開始施行那個計劃。
「好啊。」凝嫣答應著,打從來到這裡,她的心緒就從未平靜過,在這深宮中,她總感到一種煩亂和不安,正好可借此機會出去走走,寥以遣懷。
她披上一件紅色的斗篷,鮮紅的顏色配上裡面的粉衣,襯得她唇綻櫻顆、榴齒映輝,好似一朵嫵媚的海棠。
「咱們走吧。」納蘭說。瑞親王府離皇宮很近,兩人不多會就到達了目的地。納蘭忙將凝嫣帶往後花園。
後花園內只懸掛著寥寥幾盞宮燈,但在地上的白雪的反射下,整個園子依然很明亮。花園中最顯眼的是人工湖邊的一片竹林,皚皚的白雪也掩不住竹子的青青,整片竹林依然生機盎然。竹林一側開滿了各色梅花,粉紅、蠟黃、艷紅、雪白,而其中又以白色居多。
立於一片白梅之中,凝嫣的紅色猶如給一張白玉般的美人麵點上了一抹絳唇。但她自己卻覺得自己這春花一般的顏色與這個純白的世界格格不入。
一陣寒風吹來,樹枝上的雪紛紛下落,從竹林的那一頭傳來隱約的說話聲,凝嫣知道竹林那頭有個亭子,但在此時,又怎會有人?她回頭想問納蘭,納蘭卻不見蹤影。她心中有些疑惑,於是便向竹林深處走去。
不一會兒,她便看見了那一間亭子,還有兩個正在說話的人,正是簫琦和簫瑾。簫瑾依舊是白衣勝雪,渾身上下散發出濃濃的書卷氣,既沉穩,又高貴。她忽然覺得他便是一株白梅,雪蕊冰心,幽香如故。只有天地中的雲、雨、雪、霜能動其心魄,其餘的一切花草樹木,在他眼中都是俗品,清高的他,甘心寂寞,只在萬花不綻的冬天靜靜地為天地增一抹靈氣。
她往前趨近,只聽簫琦的話音傳來:「皇兄,你真要向大理求婚?」
凝嫣的心狂跳起來。
「是。」簫瑾的回答平靜得不露半點喜怒。聽到這話,本該高興的凝嫣竟沒有太多的興奮。
只聽簫琦又說:「高麗的那個公主怎麼辦?你不是答應人家的婚約了嗎?」
凝嫣心中一緊,忙屏息凝神地聽下去。
「只好都娶了。一個東宮,一個西宮,大理和高麗都不能得罪。」
「皇兄,恭喜你既保江山,又得美人。」
淚水靜靜地從頰上流下來,滴到雪地上再也難以找尋,凝嫣閉上眼睛;他果真是一個沒有愛的人,他的心裡只有他的國家,自己和他的婚姻也只是他為國家利益所作的一個犧牲。
耳中忽然又飄來他的聲音:「簫琦,不要再演下去了。」驚疑之中,凝嫣睜開眼,簫瑾已站在竹林之內,離她不過數尺,他溫柔的眼眸充滿歉意地看著她,「對不起,公主。剛才的一切都是假的。十五年前,我曾用同樣的方法欺騙過我的摯愛,今天,我不想再用它來欺騙公主。」
凝嫣只是怔怔地看著他,臉上除了淚,沒有一點表情。
看到她的淚,簫瑾不禁又一次想到了雲若。十五年前,就是這樣的方法,他讓她離開了自己而選擇了拓跋朔。當初自己的決定究竟是對是錯?悠悠往事,給予他的回答有苦有澀。一時間,他也不知應如何面對今天這重演的歷史,只能無語而立。
「陛下……」凝嫣終於開口,千言萬語卻不知如何訴說。她抬起眼簾,卻不敢直視他的雙眼。於是,她將目光移向天穹。滿天星斗,異樣璀璨。她靈機一動,指著天邊:「陛下您看,天邊有兩顆星,格外明亮,格外奪目。它們一大一小,相依相伴,離得多麼近。」
「實際上,卻分得極遠。」簫瑾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找到了那兩顆星。
「是否因為那顆小星不夠明亮,所以它無論如何努力地改變方位,它都無法與大星並肩相輝?」
「並非如此,那顆小星的光芒其實足可驚艷整個天宇。」簫瑾由衷地說。
「那為何它心中的大星卻無動於衷?」
「因為……那顆大星名字叫……參。」
「參?」
「是的。參星注定了它一生只會注意一顆星。」
「哪一顆?」
「商。」簫瑾略帶苦澀地微笑,眼中有著無限的柔情。
「參、商?可這二星此起彼落、相見無期!」
「是啊,牛郎織女還有七夕之會,參商二星卻是天涯相隔,永無見面之日。」自己和雲若就多像是這參商二星——真心相愛,卻人海永隔,大概惟一不同的就是:二人之間比這天邊的二星多了一段十五年的塵緣。
一顆芳心已漸漸下沉,但凝嫣仍不甘心地問:「既知相見無期,參難道仍要等商一輩子?」
「也許是吧!」
「我明白了。」原來他的心中並非只有國家,而是有著一段如此濃厚的深情。他也並非是無情無愛,相反的,他比誰都愛得忠貞。
簫瑾坦蕩的胸襟、脈脈的真情又一次讓凝嫣深深地心動。但她知道,一株海棠是配不起一棵梅的,他注定只能成為她情竇初開時的一刻怦然、一個美夢。
淚水早已打濕了她的衣襟,她快步走出竹海,投入梅林。淡淡星輝灑向一片梅海,照出一抹淺淺的紅影……
數日後,段凝嫣起程回國。
此後,大理和軒龍再無戰事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