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女,這個專題要做多久?」紀嵐趴在冰藍色的卡座上,朝猶在鍵盤上拚命的顏眉說話,「我聽說總部那邊沒給你幾天。」
「三個月,至少。」顏眉頭也不抬,「做專題是一回事,我還有兩個月的年假要休,別搞得公私混淆。」
「兩個月?」紀嵐驚聲尖叫,「你不是嚇我吧?」
「有什麼疑問嗎?」顏眉終於抬眼看她,端起咖啡啜了一口。
「當然有!」紀嵐怒氣沖沖,「我給老闆賣了五年命,連五天的連續假都沒享受過!你一下子就是兩個月?不行,我要投訴!」
「請便——」顏眉把杯子塞進她手裡。
「啊,謝——」一個「謝」字沒說完,紀嵐又叫起來,「空杯子給我幹嗎?虧我還以為你好心讓我潤嗓子。」
「請你去倒咖啡嘛。」顏眉托著下巴,滿臉是笑,「以免你把力氣都浪費在抱怨上。」
「壞人!」紀嵐咕噥了一句,去茶水間倒咖啡。
「顏小姐,外線。」接線生朝她打了個手勢。
「哦,好的,謝謝。」顏眉抓起手邊的電話,「哪位?」
「阿眉?」帶著三分廣東腔的普通話。
「紀、紀總——」
「早就叫你不必叫我紀總了。」紀生心情極佳,「怎麼樣?什麼時候回來?」
「不是說給我三、三個月時間?」不知為什麼,今天跟他說話,竟然會感到心虛。
「這個專題用得了那麼長?」紀生搖頭,「阿眉,我以為你是很重效率的。」
「我說的不是這個。」顏眉提高嗓音,「做完了專題我要休假,紀總,您早就答應了的。」
「呃,我差點忘了——」紀生無奈,「我說不過你。阿眉,你準備去哪裡休假,夏威夷?還是乾脆去巴黎?或者,去拉斯維加斯——」
「紀總!」顏眉打斷,「我跟您不一樣。我只想在雙城清靜地呆一段時間,您說的地方——」她還沒到那個檔次——顏眉暗自吐舌。
「雙城?那種地方有什麼好?」
「紀總,對不起,我、我這裡還有點事,您看——」顏眉聽不下去。
「哦,那好,阿眉,我明天再跟你聯繫。」
「好的。」
顏眉重重地喘了口氣,老天,總算是結束了!這個紀生,老是自以為是地以為全天下人都跟他一樣:喝紅酒,吃西餐,心情不好就上巴黎看美女,或者到拉斯維加斯豪賭一番——
「你的咖啡!」紀嵐把杯子遞給她,「怎麼了?誰的電話?」
「紀生。」顏眉大大地喝了一口,沒好氣地說。
「大老闆?」紀嵐賊兮兮地笑,「他是不是愛上你了?老實說,上次我去深圳就感覺到了,不管在哪裡,他那雙眼睛就直勾勾地盯著你,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
「你還嫌我不夠煩啊?」顏眉翻了個白眼。
「你有什麼好煩的?」紀嵐不以為意,「等你像我這樣嫁不出去時,那才該煩。瞧你的樣子,是不是還在為你的初戀情人傷心?」
「總之,以後再有這種電話,就說我不在!」
「顏小姐,外線。」接線生又朝她筆了個手勢。
顏眉抓起電話,塞進紀嵐手裡,紀嵐搖頭,「喂?哪位?哦,顏眉啊——」
顏眉急忙搖頭。
紀嵐笑笑,「對不起,她現在不在,您有什麼事可以跟我說。哦……我明白了,謝謝您,我會轉告的。」
她掛了電話,朝顏眉道:「是個男的。」
「誰?」顏眉漫不經心,在這裡,會致電給她的男性,無非是宗萬方或是紀生罷了。
「我怎麼知道?」紀嵐撇撇嘴,「他說他姓道,奇怪,我還以為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姓道,沒想到還挺多——」
「你說他姓什麼?」顏眉騰地跳起來。
「道,怎麼了?」紀嵐吐吐舌,「我是不是闖禍了?」
「他有留電話嗎?」顏眉語速快得驚人。
「沒、沒有——」紀嵐反倒被她嚇到,「小姐,別這樣,他還會再打過來的。」
「他有說什麼嗎?」顏眉冷靜了些,重新坐下來。
「他說你的皮夾,掉在他家裡——」
「那他還會打過來?他有沒有說他會什麼時候打過來?」
「他說會再跟你聯繫——小妞,你怎麼了?」紀嵐一臉好奇地瞪著她,「這個姓道的——莫不是那個姓道的?」
「什麼姓道的?」顏眉敲了她一記,「有你這麼稱呼別人的?」
「喲,這就受不了啦?」紀嵐不正經地吹了個口哨,「原來真的是他,我還以為是巧合,他幹嗎打電話過給你,對你死灰復燃?」
「你還是積點口德吧,當心死了下拔舌地獄!」顏眉心事重重地托著下巴。
「呃——他聽說你不在的時候,那種失望的口氣——」紀嵐湊到她面前,笑嘻嘻地說,「聽得我都很心疼。」
「你這死丫頭!」顏眉跳起來,想了想,還是抓起桌上的相機往外跑,「一會兒萬一小老闆問,就說我出去取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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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華路57號。
「這裡是江華路沒錯,紅梅新村過去,新晴超市對面……新晴超市——」顏眉站在公車站台上,東張西望,「請問——江華路57號怎麼走?」實在沒辦法,只好問人。
「呶,前面那個路口,看見沒?過去右轉,就可以看到了,那裡就是江華路57號。」慈眉善目的大爺笑瞇瞇地回答。
「謝謝,謝謝!」顏眉感激不盡。
還沒高興十分鐘,顏眉發現自己遇到極大的難題,「這裡——就是江華路57號?」老天,江華路57號原來是個住宅小區?四個亮晶晶的大字在陽光下耀眼奪目:新晴小區。
要死了,這麼多住戶,她要上哪裡找他?
顏眉躊躇半天:想找,無從下手,想走,又無論如何捨不得。一想起方纔的電話,想起紀嵐說的「失望」,心裡再怎麼也平靜不下來。
夏日的陽光明晃晃地照在臉上,她覺得自己整個人被分成兩半,一半想走,一半想留,到頭來她沒能挪動半分。
馬路上人們來來往往,偶爾有人奇怪地看她一眼,顏眉只好裝作不在意:她已經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麼了,只是那麼徒勞地站在那裡。
天色越來越暗,夜晚終於來臨。
雙城晝夜溫差一向很大。顏眉摸了摸裸露在夜色中的手臂,冰涼。抬頭看天,空氣十分澄淨,可以看見夏夜璀璨的夜星。
也許,她真的該走了,再留下去也沒什麼意義。
慢吞吞地回到公車站,顏眉從裙袋裡摸出幾個一元硬幣,有些麻木的手指不聽使喚,硬幣頓時散了一地,她長長地歎了口氣。
「吱」的一聲,一輛公車停在站上,人不很多,只有一個人靠站下車。顏眉低著頭撿硬幣,忽然一雙烏黑錚亮的皮鞋闖入她的視線,上面是一截筆挺的褲管。
顏眉抬頭,卻在那一刻僵住,雙唇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顫動,慢慢地吐出一個名字:「道克己?」
「你——是阿眉?」道克己微微皺眉,臉上露出為難的樣子。
「是我。」顏眉拾起最後一枚硬幣,直起身來,「你好像——不太願意見到我。」他真的是很不情願的樣子。
「不,不是。」道克己斂眉微笑,眼睛卻不看她,只是盯著她身後的廣告牌,清俊的臉上見不到絲毫久別重逢的激動,只有一些類似於畏怯或是勉強的表情。
「我聽說你今天打過電話給我?」顏眉鎮定地問。
「啊,是的。」道克己點頭。
「有什麼事嗎?」她幾乎快要不能忍受他這種雲淡風輕的態度。
「你的皮夾——」他察覺了她的不耐煩,侷促地說,「掉在我家門口了。」
「你怎麼知道那是我的?」顏眉不客氣地問。她的皮夾裡除了錢什麼也沒有,他有那麼大本事猜得出來?
「這——我——」他仍然不看她,低聲道,「是梓衣告訴我的——」
是了,沈梓衣知道她那天去過城郊道府,而且,沈梓衣見過她的皮夾。
「哦,我明白了,謝謝你,那就請你還給我吧。」滿嘴都是苦味,顏眉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我放在家裡,沒有帶在身上。」
「那好,我跟你去拿。」瘋狂地想要結束一切的衝動完全控制了她,她不屈不撓。
「不在這裡,在我原來的住處,你知道的。」他皺眉,滿臉難色,「明天我給你送過去好不好?」
城郊離這裡,還有七八站路——於情於理,她都沒有權利要求他馬上回去拿。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任憑公車在身後停了又走,走了又停——
「小姐,你走嗎?這是最後一班車哦!」好心的司機師傅探頭問她。
「啊,我要走的。」顏眉不再理會身旁的道克己,他甚至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如果這樣她還不算明白,那她也算是白活了二十四年。顏眉跨前一步,與他擦肩而過,低聲說,「明天我會請人來拿,你要是沒有時間的話,麻煩人轉交也可以,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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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顏眉還來不及反應,右手腕已經被他牢牢扣住,他側過臉正對著她,幾乎是痛楚地問:「你——我明天不能見到你?」
為什麼問這個?顏眉冷笑,「有這個必要嗎?」
他遲疑良久,「我真的想要見到你。」
「好吧,我明天會自己來。」她掙脫他的手,走上公車。
門「刷」地合上,顏眉看見他張了張嘴,卻聽不清在說些什麼,她不再看他,挑了個位置坐下,心下幾番掙扎,最終還是忍不住跑到後座,穿過透明的玻璃窗,她看到:在站台上,那清俊高大的身影,隨風飄動的寬大的白襯衫,像一幅清晰的剪影,時間停留在這一刻——
眼前忽然又模糊了。
重逢,原來是這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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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嵐湊到顏眉面前,東看西看。
「你在幹什麼?」顏眉沒好氣地翻了她一眼,「還是你今天很閒?」
「我在看你。」紀嵐一本正經地回答。
「看我什麼?」顏眉不自在地低頭,「我有什麼好看的?」
「當然有。」紀嵐指指她的眼角,「瞧瞧,瞧瞧,這黑眼圈,用腳指頭看也知道你昨天晚上是輾轉反側,翻了一夜燒餅,小姐,出什麼事了?」
「我哪有出什麼事?」顏眉推開她的手,「我好得很——」
「才怪!」紀嵐打斷她,「剛才,那位道先生——」
「他說什麼?」
「看你急成這樣子!」紀嵐笑起來,「還敢跟我說沒出什麼事?」
「他到底有說什麼沒有?」
「先告訴我你們現在怎麼樣了?」
「你——」顏眉幾乎想掐死她。
「顏小姐,外線。」
顏眉幾乎是立刻撲過去抓起聽筒,她感覺到自己的手在發抖。
「阿眉?」是他,是他的聲音,低沉,柔和,沉靜。
「是我。」她深吸口氣,刻意平靜地回應。
「你有空嗎?我們見個面好不好?」
「在、在哪裡?」
「我在你樓下,我們就在底層的餐廳見好不好?我們一起吃午飯——」他遲疑著問,似乎怕冒犯她一樣,「我可以請你吃飯嗎?」
多麼熟悉的一句話,顏眉覺得有些恍惚。
「對不起——」他靜靜地說,「現在,我們應該可以吃個飯吧——」
「我馬上下來。」
那是多久以前的約定?下去吧!顏眉不再多想,掛掉電話。
「唉,看來我今天是聽不成故事了?」紀嵐苦惱地抓著亂糟糟的短髮。
「別做夢了!」顏眉心裡像有千斤重,嘴裡亂七八糟地回應,「你不是喜歡賣關子嗎?這下看你再去捉弄誰!」
紀嵐衝她扮了個鬼臉,「我本來想跟你說,道先生打電話來的時候你出去了,我叫他一會兒打給你,誰叫你凶巴巴的?」
顏眉抓起手機塞進衣袋裡,「原諒你了。我先走,有事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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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悅文化位於濱江路最繁華的地段,一樓是超市、餐廳,樓上則是清一色寫字樓。顏眉乘電梯下到一樓,對面就是餐廳,遠遠的,透過玻璃門,她便看到坐在靠窗位子上的道克己,他穿著簡單的白襯衫,黑長褲,一頭黑髮比五年前長很多,隨意地散在耳邊。
他變了。
眉目間屬於少年的光彩早已斂去,添了七分憂鬱沉靜,卻越發吸引人。
旁邊其他的客人有意無意地都在看他,顏眉笑笑,道克己卻不察覺,側著臉出神地盯著窗外,不曉得在看什麼。
「你好!」顏眉在他對面坐下。
他聞聲轉頭,茫然地看了她一眼,又垂下頭,「你來了,阿眉?」
「嗯。」顏眉朝服務生招招手,「我餓了,你想吃點什麼?」
「啊,隨便。」他並不抬頭,一徑專注地審視著桌布上並不精緻的花紋。
也許那塊桌布比她長得好看——顏眉惱怒地想。
「隨便?那很好,反正我也趕時間。」顏眉賭氣似的對服務生說,「我要豬肝炒飯,再就是一份紅豆湯。」
「那——這位先生呢?」服務生明顯呆了下。
「那就——蛋炒飯和紅豆湯吧。」他終於抬頭,筆直地盯著她,顏眉忽然不敢與他對視,耳邊聽到他極溫和地問她,「阿眉,你不是不吃豬肝嗎?」
「人總是會變的。」她硬道。
一抹受傷的情緒從他臉上一閃而過,他掩飾地問:「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為什麼沒有跟我聯繫?」他忽然自嘲地笑笑,「不怪你,本來就沒有理由。」
「你遇到我的前三天。」顏眉冷冷地回答。
「我——遇到你?」他的臉上現出迷惘的神情,「什麼時候?」
何必裝傻?顏眉心裡極不舒服,「是,我錯了,你沒有遇到過我,你從來沒有在超市遇到過我,你從來沒有跟沈梓衣一起,你從來沒有在那裡買過一罐奶粉!」
「原來是——」他微感歉然,「阿眉,對不起,我那天沒有看到你,我——」
「嗯,很不錯的借口。」顏眉聳肩,「再說下去就要倒胃口了,飯來了,快吃吧。」說著舀了老大一匙送進嘴裡,立時滿嘴腥味,害她差點沒吐出來,急忙喝了一大口湯。
「我沒有——」他剛說了三個字,又頓住,「阿眉,你怎麼了?」極擔憂的樣子。
「還能怎麼樣?」顏眉好半天才說得出話,「該死的豬肝!」
「你吃我這個吧——」他把面前的蛋炒飯推到桌子中間,「你從小就不吃豬肝,為什麼一定要逞強?」
「不關你的事!」顏眉嘴裡硬氣,可是肚子實在餓得很了,把自己的豬肝炒飯放到他面前,不客氣地吃起蛋炒飯。
道克己把雙手合在桌上,眼睛直盯著她,似乎在傾聽什麼非常重要的事情一般:微微偏著臉,一臉專注的神情。
「你不餓?」顏眉食不知味地吃了幾口,一抬頭看到他面前一動未動的食物,挑眉道,「還是你也趕時間?」
他笑笑,輕輕搖頭。
「你不趕就好,我還有事,先走了。」顏眉發現他們之間已經無話可說,這種像鉛塊似的沉默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還不想消化不良。
「這——是你的皮夾。」他從褲袋裡摸出一隻橘色的皮夾。
顏眉朝他伸出手,他卻不理會,把皮夾放在桌上,低聲道:「你收好吧。」
顏眉尷尬地看著自己在半空中一無所獲的手,原來——他連與她這樣細微的接觸也是抗拒的,她點頭,「好,很好!」說著一把抓起桌上的皮夾,轉身就跑。
「阿眉!」道克己怔了一刻,才明白她已經跑掉,騰地站起來,卻因為太急撞到桌子,一時間,杯子、盤子、湯湯水水的全灑下來,潑得他滿身都是。
他手足無措地呆在當場——
「喂,你這人怎麼回事?」坐在他側面的客人也遭了池魚之殃,站起來質問。
「對、對不起。」他急忙道歉。
「說對不起就算了?你這人也真是的,撞翻了東西也不撿,站在那裡光發呆管什麼用?」那人越發有氣。
「我、我不是有意——」
「夠了!」清亮的女聲打斷他。
「梓衣?」道克己頓時漲紅了臉。她為什麼來?他從來不想任何人看到他現在的樣子。
「他已經道歉了,你還要怎麼樣?」沈梓衣怒氣沖沖地站在那位客人面前,「東西倒了你扶一下又怎麼樣?多大點事值得你大呼小叫?」
「呦——」那客人奇道,「大夥兒聽聽,聽聽!他把東西撞翻了不扶,難道還該我來扶?走遍天下也沒這道理!」
「梓衣,你別說了。」道克己忍耐地阻止她。他俯身去撿地上的餐具,卻抓到花瓶碎片,白皙修長的指尖立刻滲出血來。
「克己!」沈梓衣急忙抓起他的手,「你怎麼樣?」
那客人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哪有人自己去抓玻璃碎片?難道——
「你、你是瞎子?」他失聲大叫。
「喂,怎麼說話的?」沈梓衣瞪他。
「對、對不起,我不知道。」那人自知理虧,急忙去撿地上的餐具,「我剛才真的不是有意的,我真的不知道你的眼睛——」
「沒關係。」道克己勉強笑道。
那人自行收拾了桌子,心裡暗自奇怪:剛才看他跟那名美女吃飯,兩人看上去明明是一對情侶,怎麼她倒好像不知道他的眼睛有殘缺?更奇怪的是,他自己明明看不見,幹嗎硬裝成一副明眼人的樣子?
算了,人家的事,別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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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見到她了?」沈梓衣扶著他走出餐廳,兩人在步行街上漫無目的地走。
道克己點頭,「嗯。」
「她知道了嗎?」明明多此一問,沈梓衣暗笑自己無聊。
他搖頭。
「你確定你要一直這樣瞞下去?」一想起他剛才在餐廳裡狼狽的樣子,她就感到揪心的痛——他到底明不明白自己是一個多麼需要照顧的人?怎麼就只知道為別人著想?
「我已經瞞了五年了,沒有理由不繼續。」他低聲回答。
「我為你不值。」沈梓衣沉默半天,還是憋不住說了出來,「明明是她在你最需要幫助的時候離你而去,到現在反倒像是你辜負了她,克己,你究竟是為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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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她之間,沒有誰對不起誰。五年前我不想拖累她,」他雲淡風輕地笑笑,「至於現在,時間已經過去那麼長久了,誰還會惦記那些小兒女之情呢?該忘了。」
「嘴裡說忘的人,往往都忘不了。」沈梓衣不以為然,「你何必騙我,這些年誰也不敢在你面前提起顏眉這個名字,你知道是為什麼?」
「我不知道。」他搖頭。
「因為大家都知道,你根本就沒有忘了她!」沈梓衣不客氣地說,「人人都知道你心裡想的是什麼,克己,就算你真的已經不再愛她,給自己一個機會接受一段新的感情,開始新的人生,這樣——」她握緊他的手,有些哽咽,「——我才能放心。」
「梓衣——」道克己疲憊地揉揉眉心,「別再說了。」
「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以後也不會再說。」沈梓衣鎮定地說,「手給我。」
「只是小傷。」
「給我!」她又說了一遍。
道克己無奈,只得任由她握住自己的手。
「你怎麼會到這裡來?」他隨口問。
「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找她。」沈梓衣很快地說,「克己,其實你的心思很好猜。」
「哦?是嗎——」他忽然頓住,指尖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覺,沿著手臂爬行而上,又濕又熱——「梓衣,你在做什麼?」
她不說話,沉默地吸吮著他的手指。
道克己頓時滿臉通紅,他雖然看不見,但是他知道他們現在身處何處,他甚至可以聽到有人嬉笑的聲音。
他急忙奪回手,「你、你別這樣!」
「為什麼不能?」沈梓衣撥撥頭髮,挑釁地看著新悅大廈下僵直的倩影,嘴裡說,「這是消毒,我以前不是經常這樣嗎?」
以前?她以前怎樣他又怎麼知道?道克己歎了口氣,「算了,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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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那兩個人——感覺好溫情哦,感動!」紀嵐嬉皮笑臉地湊到顏眉耳旁,「小姐,你剛才突然停住,差點害我跌跤耶。」
顏眉一動不動。
「你怎麼一直看他們?怎麼了?你認識那兩個人?」紀嵐伸手在她眼前晃晃,「喂喂,魂兮歸來!」
顏眉推開她的手,扭頭便走,「快走吧。」
原來,道克己根本不是獨自來見她的,沈梓衣為什麼來?不放心吧,不放心自己的心上人跟舊情人會面?舊情人,多麼可笑的稱呼!顏眉只覺心臟不停抽搐,痙攣似的痛。
「喂,你嫉妒人家也不用擺出這種表情吧,亂嚇人的。」紀嵐背著攝像機,跟在後面。
「紀嵐,我問你一件事。」
「嗯?什麼事?」紀嵐推推眼鏡,心叫好險,差點又一頭撞到她身上。
顏眉認真地盯著她的眼睛,「男人在什麼情況下,會對一個女人視而不見?」
紀嵐心直口快:「只要是正常人,都會盯著自己喜歡的人看,比如紀大老闆對你。」她笑笑,又說,「如果視而不見,不是討厭就是憎恨,或者他根本不認識你,那也不對,就算不認識,像你這種才貌雙全的氣質美女,也該多看幾眼才對——」
顏眉沒有聽完她的嘮叨——討厭?憎恨?
「喂,小姐,你怎麼了?」紀嵐本來說得高興,一看她的表情又擔心起來。
「我沒怎麼。」顏眉悶悶地回答。
「沒怎麼才怪!你這副樣子,好像糖被人搶了的小屁娃兒。」紀嵐拍拍她的肩,「來,振作點,我們到了。」
這裡是……
青磚牆,鐵柵門,大院子裡大橡樹,蔥蘭花——這不是他的家嗎?
「我們到這裡來做什麼?」顏眉吃了一驚。
「小姐,拍專題——」紀嵐指指手中的攝像機,「你不會昏到連本行都忘了吧!」
「我是說,我們為什麼要到這裡來拍?」
「這次的主題是:雙城古韻。大老闆說要拍出傳統中國的傳統美感,這裡面臨青江,遙望鎮江塔,青磚房,鐵柵門,是老天為這個專題準備的攝影棚,怎麼?你不滿意?」
顏眉語塞,硬道:「不管!反正我拒絕在這裡拍攝。」隨手將背包甩在肩上,掉頭就走。
「啊,顏眉,你看,你快看!」
顏眉剛走出三步,就聽見紀嵐壓抑的聲音,滿含驚喜。雖然她很想不理她,但是……
夏日晶亮的陽光照著一道修長清俊的身形,慢慢地沿著小巷走過來,風吹起他微長的發和臉上淡淡的憂鬱。
「完美——」紀嵐手指不停地按快門,不住讚歎,「太完美了!」
「是……」道克己偏轉臉,仔細地傾聽,「誰在那裡?」那個方向,是他的家才對。
顏眉忽然感到一陣寒意。他的動作,為什麼?不對,有什麼東西不對了!
紀嵐還在不停地按快門,「夕陽,古巷,憂鬱的美男子……太完美!咦?」鏡頭前猛地一黑,她氣得跺跳,「你幹嗎?再不抓緊拍就……」
顏眉索性一把摀住她的嘴。
紀嵐雙眼圓睜,看見顏眉朝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只得勉強忍耐。
「誰?誰在那裡?」四下忽然詭異地沉寂下來,道克己感到莫名的心慌,他茫然地伸出手,觸摸到的卻是一片虛無,「阿眉?是你嗎?」
原來如此!
顏眉感到一大片無邊無際的荒蕪,在她內心最深刻的地方,有一種堅如磐石冰冷如鐵的東西,在這一剎那,碎了!
眼前像慢動作回放般閃過一幕又一幕——
超市裡,他說「我聽見」——原來如此!
公車站,他明明是看著她的,卻又沒有看她——原來如此!
餐廳裡,他低著頭,他把皮夾放在桌上,他——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道克己似乎也已經確定了對面的人是誰,雙臂無力地垂在身側,烏黑漂亮的眼睛帶著種讓人心碎的迷茫,怔怔地瞧著顏眉的方向,裡面卻什麼也沒有。
兩個人就這樣面對面站著,也許可以站到天地洪荒,盡皆虛無。
「他、他、他難道——」紀嵐這一驚非同小可,舌頭打結,結巴得厲害。
「沒錯,我是個瞎子。」一抹受傷的情緒掠過眉間,他忽地驚醒過來,轉身就走。
「克己!」顏眉高聲喚他。
他頓了下,又繼續往前走,步子又快又急,甚至還有些不穩,像是在逃避什麼。
巷口忽然傳來一陣轟天震地的馬達聲,有人又笑又叫,顏眉還沒來得及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她已經看見數輛摩托車狂飆進來。
「克己!」她驚叫,急衝過去,想要拉開他。
但是已經來不及——
在幾名少年近乎瘋狂地駕駛下,摩托車忽左忽右,道克己聽不出方位,再加上方才意亂情迷,一不小心就被一輛車掃到,倒在地上!
「糟了!」少年人一見撞到了人,嚇得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你們!別想逃!」紀嵐火大,拔腿就追。
「你怎麼樣?」顏眉衝過去扶起他,顫聲道,「有沒有哪裡傷著了?」
「我、我沒關係。」他勉強笑笑,支撐著坐起來。
「傷成這樣你還說沒關係?」額角、臉頰、手臂……到處都是擦傷,許多地方還滲出血絲,褲子磨破了,可以看到膝蓋的地方一直在流血。顏眉又氣又急,卻不忍苛責他,「來,我扶著你,站得起來嗎?」
「我——」他痛得皺眉,扶著她的手臂站起來,「還好。沒傷到筋骨。」
「克己,你、怎麼會——」她哽咽了。
他想解釋,眼睛的地方忽然一片冰涼,是那樣柔潤膩滑的感覺。他閉上眼,忘情地感受她的撫摸——五年了,即使是最甜美的夢中,她也不曾如此真實地出現在他面前……
指尖帶著強烈的顫抖,一點一點,劃過他的眉心,眼皮,眼角,他的眼睛還是那麼漂亮,「克己。」她喚他。
「嗯?」
「你是——什麼時候,什麼時候開始看不見的?」她本可以不問,但是有些事,她一定要知道。
「九八年夏天。」他苦笑。
五年前?果然!
「阿眉?」她久久不說話,他有點擔心。
「你是一個很好的導演,更是一個很好的演員。」顏眉咬咬牙,「道老師。」
「阿眉——」他歉然,更加痛楚地喚她。
「不必解釋,我什麼也不想再聽。」顏眉打斷,「我只想知道,如果我沒有回來,如果我今天沒有發現,你是不是打算瞞我一輩子?」
「……」
在他的沉默中,顏眉明白自己猜對了。他一向就是這樣的人,從來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