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幾天超時工作,羅敏若累得只剩下一口氣。
跨出電梯時,她打了個哈欠。
「下回,換我談戀愛談到傷風感冒,看沒良心的小莉熬不熬得過這種摧殘!」她怨道。
失戀是件很悲慘的事,她可以體會,可是小莉竟然一連蹺了兩天班,偏這兩個晚上的急診病人超多的,害她連喘口氣、泡杯咖啡的時間都沒有。歎著,她又打了個哈欠。
「老天保佑姐姐不在家。」拿出鑰匙,她嘀嘀咕咕。「我已經沒有體力聽她訓話了。」
老天果然保佑她,喀一聲,她輕輕拉開門,豎起耳朵,一室靜寂。呼!沒人在家。
她先給父母上炷香,待辦妥例行之事時,已是哈欠連連,她伸伸懶腰往房裡走。
國三時,媽媽因病而逝;護專畢業的那年她披嫁裳,隔年,辛苦賺錢養家的爸爸因一場車禍也去世了;然後是她的出嫁;去而復返,姐妹倆相依為命,接著過了這個年,已訂婚的姐姐嫁人去了,就剩她一個人守住這個家。
真的,就只剩她一個人了!
「這倒也好,一個人獨居的快樂總勝過兩個人共處的痛苦吧。」她如陷入回憶般的低喃,酸疲浮腫的眼眶有著片刻的濕濡。
旋即,她制住胸口的酸澀,感傷的歎了歎,揉揉困盹的眼,不允許自己跌入不堪的回憶裡。
該合眼休息了!
還來不及窩回房間,大門又被拉開來了。
羅敏茱買了早餐回來,剛好堵上累疲的妹妹。
「你又加班了?」
「嗯,小莉臨時請假。」
羅敏茱無語。
她是個藥劑師,不會不知道妹妹身為護理人員的責任與無奈;當病人就在眼前呻吟時,自身的疲累往往是被拋在一旁的。
「先吃了早餐再睡吧。」羅敏若哀歎。
「別說你一點都不餓。」「餓是餓了啦、可是……」
「不准抗議。」將買回來的三明治擺到餐桌上。「我們已經好久沒有一塊兒吃早餐了。」
這倒也是。
聞言,羅敏若先進房換套休閒服,走回來時,姐姐已經喝了半杯牛奶。
「你的臉色很難看。」
「有嗎?」接過姐姐遞來的牛奶,她苦笑,「每次熬了夜不都是這副慘遭蹂躪的死人相。」
蹂躪這句形容詞是姐姐前不久嘀咕她的,害她回房後還特地照了照鏡子,喲,果真有那麼幾分哩!
「除了熬夜,你這幾天又心情不好了,是不是?」
「哪有。」
「沒有嗎?」還想騙她?她以為姐姐是當假的呀?「那這兩天你的眼睛生病了不成?不是紅就是濕!」說得心疼極了。
相處了這麼久,妹妹的心情起伏她最清楚了,即使事過境遷,她也知道妹妹偶爾晚上還是會哭著睡著,第二天早上她的眼睛都腫了,她以為她騙得了誰?而小敏這兩天的情緒處於冰河時期,她猜都猜得出來究竟是為了什麼。
「是不是中心又有受虐婦女報案?」她問。
羅敏若點點頭。
「幾件?」「三件。」
難怪小敏的精神會差,情緒也這麼低落。遲疑著,羅敏茱不禁舊事重提。
「小敏,你別去當志工了啦。」伸指敲著桌面,她苦口婆心的勸著。「每次聽到或是看到都會觸景傷情,情緒低落好幾天,這不是好現象,再這麼下去,你遲早會崩潰的。」
「沒這麼慘啦。」她又喝了口牛奶。「其實當了志工才發覺,在婚姻中遭遇比我不堪的人多得很。」
「那又怎樣?別怪我自私,那些人不是我的妹妹,我同情,卻無可奈何,而我只想要我的妹妹能夠重拾婚前的快樂笑容。」
「我還懂得怎麼微笑。」
「哼哼,是嗎?你待會兒睡覺前記得照照鏡子,看看你的笑容有多麼力不從心。」
「有那麼慘呀?」「不信?你自己去瞧一瞧。」
「說得好像我有多行屍走肉似的,我很滿意我現在的生活。」
「做得像狗一樣,這種生活也叫生活?」她沒好氣的指控。「連我這種得顧店的可憐蟲都比你過得還要有生活品質。」
喝著牛奶,羅敏若咬了口三明治,不吭氣。
「要不,你盡量少去中心,省得看了就心煩。」羅敏茱退而求其次,一步一步地誘勸妹妹少去觸是傷情。
「再說啦。」勉強吞了半個三明治,見姐姐仍不打算放人,眼睛困得都快睜不開的羅敏若不得不開口催她,「還不動?你今天不打算開店了?」
父親留下的積蓄再加上姐妹倆贊下的錢,她們買了這棟複合式大樓裡的兩間小公寓;一樓的店舖是姐姐獨資的小藥局,六樓的公寓是姐妹倆的香閨。
「別趕我了,我這不是在準備了嗎?」羅敏茱沒好氣的睨了她一眼。「吃完三明治就去睡吧,瞧你,眼睛都快閉上了。」
「嗯。」歎氣點頭,琢磨著自己的體能狀態,她下意識的自藥櫃裡拿出一個小藥瓶。
羅敏茱見了直皺眉頭。「不是很累了嗎?」
「最呀。」「那你還會睡不著?」
「大概是太累了,合上眼,還是沒法子睡著。」腦海中想著那些神情憔悴的受虐婦女,想著……黃東文。
無奈的見妹妹吞了一顆安眠藥,她不禁搖頭。「別吃上癮了。」
「噢。」
見她頓了頓,又丟了一顆入嘴,羅敏茱有些惱了。
「你是想一覺不醒呀?吃這麼多,小心你那條小命哪;要吃不會吃龍骨粉還是酸棗仁粉?你以為我拿它們回來當胡椒粉嗎?」
聞言,羅敏若倒笑開了,「放心啦,這又不是安非他命,兩顆吃不死人的,而且我只是想睡覺,又不是想死。」
「記住你的話。」搶過小藥瓶,她挾著輕憤地警告。「我們姐妹倆相依為命,你不准丟下我一個人過日子。」
姐姐以為她捨得她嗎?再怎麼說,當初身陷地獄時,也是姐妹情深才拉回她悲切欲絕的心呀!
想著,不覺又濕了眼眶,羅敏若長吸了口氣笑歎,「過了年,又多了姐夫一家人相依為命嘍。」
到時候說不定她會很變態的開始跟姐夫搶姐姐……嘖,明爭暗鬥的日子搞不好還挺刺激的哩。
* * *
在急診室見多、聽多,倒是沒碰過這種大哥!
羅敏若刻意轉過身,不去看那張會讓她情不自禁想多瞄兩眼的熱情臉龐。
人家做大哥的不是都酷酷的?身上應該都會帶疤帶傷?然後不苟言笑?動輒得怒?再不然,好歹也得滿口檳榔,三不五時地抖抖腳、摳摳鼻屎之類的?
可這凌敬海還真是另類。吊兒郎當的狂妄笑容,英挺且恣意宣揚的傲然氣勢,不像走夜路的嗜血哥兒們,倒像是活躍在燦爛陽光下的天之驕子。
如果不是那天阿盛口口聲聲喊他大哥,她怎麼樣都不覺得他像是陰溝裡的大老鼠,而他最符合大哥氣派的表現,就只有那天晚上在急診室時,他從沒間斷過問候一干馬屁精的祖宗八代!「八成是天天在家裡吊嗓子,否則,怎麼會說得這麼流利。」她暗嘲在心,不經意地自口中低喃著。
「你說什麼?」
「我說,你晚上沒接活動嗎?」
凌敬海停下舔霜淇淋的動作,詫望著她。
「活動?」
「在街尾暗巷殺殺人、放放火什麼的呀。」瞟了他在微愕後輕咒一句,忙不迭地舔淨流下指縫的甜膩黏液,她移不開注視的目光。「你大哥老是躲在這裡孵豆芽,那些警察不就都很寂寞了嗎?」她又想笑了。
有些人很忌諱在醫院,尤其是在急診室吃東西,可他全然不以為意;偶爾拎著一堆吃的上門,見裡頭擠了些神情倉皇的人,不方便吃吃喝喝,便自動避出去,吃完了再回來;但,他總會記得留下足夠她們吃的份量。
他並不刻意隱藏狂放的性子,卻又不會冷血到不顧他人的感受,這一點,讓她有著很深的感觸。
「是哪個混蛋跟你說大哥都是幹這種勾當的?」
「不是這樣嗎?」
「你電影著太多了啦,這年頭的大哥誰不愛漂白自己呀,喏,讓你瞧瞧,我甚至連牙齒都刻意去染白了哩。」
她失笑。真的沒見過像他這種「大哥」!
視線所及,只見他總是笑笑笑,除了第一天聽他滿口髒話兼凶神惡煞的黑著臉外,他的風範及氣度都極佳,讓她實在很懷疑,那天他是不是被惡鬼附了身了。
「那你說說看,現在的大哥都忙些什麼?」
「泡美眉呀。」他理直氣壯的宣告意圖。
羅敏若一臉的質疑。「泡美眉?」探究的眼神瞟向聞言越發妖嬌燦笑的小莉跟端莊竊笑的阿蓮。
經輪值的小護士們口耳相傳,誰不知道近來有位氣勢夠磅薄、長相夠瀟灑、口袋很麥克麥克,也沒有想像中那麼嗜血如命的英雄好漢窩在急診室呀。
而且就她所知,似乎沒人能清楚的探出他的目的,這下子,眾家姐妹莫不前仆後繼地企圖搶佔他身旁的位置。
這種很帶得出去的男朋友,哪個女人不想愛呀?她能理解眾家姐妹的飢渴,如果,她不是曾經滄海難為水、不曾認識黃東文,她也會是其中的一份子。只不過,今非昔比,她的心已經變老了,再也沒有風花雪月的浪漫細胞,但基本的好奇心還是有的。
她很好奇,他看中哪個美眉?
「這麼驚訝?若不是別有所求,你以為我時間多呀?」
這話倒也沒錯……點頭,她乾脆直問:「你要泡誰?」
「你!」
張大嘴,羅敏若傻愣愣的瞪著他。
見她張口結舌的驚詫神情,凌敬海先是笑了笑,眼角瞥見小莉一臉失望,不禁起了埋怨。
「怎麼,我都做得這麼明顯了,你還看不出來?」而且連她們也沒瞧出他意亂情迷的對象?
他說,他做得這麼明顯?
小瓜呆似的眨眨眼,她脫口就問:「你做了什麼?」
她還敢問?
「成天在你身邊神出鬼沒呀,這還不夠明顯哪?」他說得有些憤慨。「你他媽的以為我吃飽了撐著,天天擱著正事不做,專愛到醫院找穢氣呀?」
她沒這麼白癡,不會看不出他應該是別有目的,只是,他的目的竟然就是她?「原來,你的目標是我。」
「哼,對啦!」端了幾秒的大哥架子又軟了下來。「怎樣,給不給我泡?」震撼過後,她重拾起溫婉怡人的微笑,潤了潤唇,「真是可惜。」
可惜?「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結婚了。」瞬間,小瓜呆換人當。
他瞪著她,久久,語焉不詳的迭聲怒咒。
「你……」
「對呀,我結婚了。」
這個衝擊過於劇烈,只見他目瞪口呆,笑容不見了,驀張的嘴巴在幾秒後閉上,虎目微瞇。
「你騙我的吧?」他不信。「因為你不想讓我泡?」
她看起來這麼年輕,笑容無邪得讓他每每都想俯身吞下她的每一朵笑靨,可她卻被別的男人捷足先登、被別的男人註冊私有了?!
他不信,教他怎能相信,怎麼信服?
「你騙我的,對不對?對不對……」突地,他像發現新大陸般狠笑低咆,「干,你在騙我,你沒戴戒指!」
有那麼一秒,她為他的怒火勃發而猛然心悸,可是習慣壓抑的情緒立即掌控激動,不容許它氾濫。
「又不是吃飽了沒事做,騙你幹嘛?」將要丟棄的針筒收好,她表情誠懇的望著他,「這個妹妹已經名花有主了,我好心勸你別在我身上浪費精、氣、神了啦。」
「你!」他努力地抑住震驚。「你……你說的都是真的?」
「我發誓。」她慎重其事的將手舉高。
她沒騙他,她的確是結婚了,只不過……結局,就甭提了。
「干!」
「別在急診室發飆。」見他彷彿瀕臨失控,她謹慎注意他的言行,笑得更和顏悅色。
「我飆不飆關你屁事!」怨到深處,他狠瞪著她。「漂亮的妹妹永遠不缺帥哥把,我早該想到的。」他說得有些意氣用事,順便一腳踹倒那個突然看不順眼的垃圾桶。「他媽的!」
他突如其來的粗暴行徑教羅敏若的五官凝皺了起來。
「你在幹嘛?」
「洩憤哪,我還能幹嘛?」她以為她丟了顆炸彈送他,他可以毫不在意的張嘴就吞了?
牙關緊咬,他開始問候起所有人的祖宗八代,唯獨漏掉她的;見她杏眸又瞪來,他胸口一悶,幾秒後,自動自發地蹲下去撿垃圾。「干!」
「別再干來干去,好難聽呀,還有,別用手撿,那有夾子。」
「哼!」她還會關心他呀?
「大哥?」杵在門外等烤玉米的阿盛瞧見了,一聲驚呼,快步衝進來,「大哥你幹嘛?我來撿就好了啦!」
「你滾遠點,別煩我行嗎?」磨磨牙,他忍不住遷怒他。「我看到你就滿肚子氣。」
啊?阿盛舉著烤玉米,有些茫然。
又關他什麼事?
「大哥……」
「哥哥哥,叫魂哪你?不是叫你別老跟著我?你是皮在癢還是聽不懂國語?」
「可是……」
「連別人的臉色都不會看,你是怎麼當小弟的?」
「但是……」
「沒人有空暗殺我的啦,我也沒什麼好讓你學習的啦。」嘴裡咒著,他沒好氣的瞪了羅敏若一眼。「這年頭,有錢又有閒的大哥不值錢了,連癱在路上也沒半個女人會看一眼。」
半路插進來的阿盛一頭霧水,不懂大哥為何突然發神經,又為何這麼貶低自己,但他沒有笨到看不出是誰惹大哥發飆。
八成得怪小敏!阿盛埋怨的瞪了她一眼。
聽凌敬海又嗆又怨的嘲弄自己,再接收到阿盛的白眼,羅敏苦差點破功笑了出來。
見她偷笑,凌敬海怒氣衝天,「你笑什麼?」
「沒,沒什麼。」她強吸了口氣,忍住笑。「我哪有笑呀!」
「你的嘴角往上揚。」
「我的嘴角向來就長得這樣呀!」她眼也不眨的搶白。
「你……好樣的,算你行!」忿忿地踹退擋路的阿盛,他像個沖天炮般地奪門而出。
只能奪門而出,處在震撼中的他,奪人之妻的念頭還沒冒出來。
從小他壞歸壞,但自問除了年輕氣盛時愛找人火並外,也沒幹過太多作奸犯科、天理難容的骯髒事,可是當他好不容易看上了一個女人時,老天爺卻連這麼一點小忙都不幫?!
他火大,很火大。
自從誓言漂白後,已經好幾年沒扁過人了,就在這一秒,寂寞的拳頭有點蠢蠢欲動!
「干!」忍不住的,他狠狠的朝天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