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的三月,寒冬過,大地逢春,花團錦簇,綠葉茂盛,鳥語花香,夏尚書府到處一片生氣盎然。
花園裡,一個白衣女子正辛勤的替樹木花草剪枝鋤草除蟲,讓初綻蓓蕾的花兒得以盛開,展現嬌姿。
「貪吃的蟲兒,這花還沒開,你別偷吃。」
白衣女子無懼於綠色軟軟的蟲兒,輕輕的將它從含苞的花兒上抓起,放在掌心。
「迎春,你在哪?」
忽然一陣呼喊由遠至近。
「小姐,我在這。」
盂迎春從花叢樹籬中抬起頭,遠處長廊一個紅衣少女挽著儒裙疾奔而來。
「小姐,走廊不可以跑。」
紅衣女子身後的丫鬟趕緊追。
「少囉唆。」
聽著遠處傳來的對話,迎春嘴角微微上揚,會心一笑。她不是小姐,她是夏家的丫鬟,十歲那年大火燒盡了她的家,她眼睜睜的目睹了父母被活活燒死在屋內。一瞬間她失去了家和家人,。後來奶娘靠著關係帶她進了夏尚書府,成為夏尚書千金夏如意的貼身丫鬟。
奶娘帶她進夏府後因為年紀大了體弱染上傷寒,不到一年後也去世,積欠夏家一大筆醫藥費,雖然說尚書夫人說沒關係,但她不想欠人情。
奶娘曾是尚書夫人的奶娘,至於為什麼後來會委身於孟家,記憶中好像聽奶娘生前說過她爹曾救了奶娘的孫子,在所有人都不抱希望,唯獨她爹孟大夫不放棄希望,雖然後來奶娘僅有的孫子還是離開人間……
如意走上前,「迎春,你怎麼又在弄你的花花草草,啊,你手上拿的是什麼?」
她探頭一看,驚嚇過度的往後跳三步,身後的侍婢及時攙扶, 「哎呀,噁心死了,你怎麼把蟲抓在手上呀,還不快丟掉。」 』
「這蟲不噁心,它以後會變成蝴蝶。」
迎春小心翼翼的將蟲放在一棵修剪過的綠樹上,「快走吧,你自由了。」
而她的自由在哪呢?
視線不自覺的迎向浩瀚的藍天。
「迎春,你別理那些雜草了,大事不好了。」如意臉上寫滿焦急,但又不敢靠上前,不知花叢裡藏什麼蟲。
「這些雜草都是上好藥材。」
只是識得伯樂有幾人?迎春拂去身上塵埃,從地上站起,語氣溫吞,「小姐,找我有什麼事?」
「迎春,怎麼辦?怎麼辦?」如意露出焦急的神情,淚珠在眼眶中滾動,「我那糊塗的老爹為了鞏固在朝中勢力,居然要把我許配給那個鬼夜叉將軍,嗚……我不要嫁。」
「嫁人是好事,你應該高興。」
迎春失笑的看著撲人她懷中的如意哭的淅瀝嘩啦,白色衣服染上了十根指印。 ,
「才不好,聽說那個鬼夜叉將軍身高七尺餘,一副凶神惡煞,吼聲如雷,還有人說他征戰沙場殺人如麻,粗暴野蠻,滿手血腥,而他能屢建奇功就是因為長得青面獠牙像夜叉,才把西域那些番邦嚇跑。」在小姐觀念裡夜叉將軍之名而來就是因為他長得像夜叉。
「那是聽說。」迎春啼笑皆非。
在長安城,鬼夜叉是個傳奇,人稱鬼皇將!
沒有人知道他從何處來。也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他總是戴著一個銀色軟皮面具。十七歲時戴著銀面具在新登基的皇上親自舉辦的擂台一舉拿下武狀元;十八歲隨著軍隊遠征西域建立功勳,一時聲名大噪。
後來奉旨去平定為亂邊疆的南蠻,大獲全勝後的他穿著一身漆黑戰袍,威風凜凜的騎在黑色神駒上,率領眾將軍走過朱雀門大街,全國舉國歡騰夾道燃放鞭炮相迎,盛況空前,連她也被如意拖著去看熱鬧,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功勳顯赫的鬼夜叉將軍。
夾在眾多人群中,他當然不可能注意到她,不過,全身漆黑剽悍的他卻讓她留下深刻的印象。據說他姓鬼,又有傳言他是鬼生的小孩,還有說他臉上全是疤見不得人才戴面具,連參見皇帝也不見他拿下面具,傳聞一大堆卻沒有人有膽去找他證實,除非是想找死。
「不管啦,人家不要嫁。」如意抓著迎春的衣襟膽顫的說,「迎春,你還記得嗎?有次爹大壽我們躲在屏風偷看那些滿朝文武百官,那時鬼皇將也來了,那夜有人好奇的想掀開他面具,結果他單手就扭斷那官員的胳臂,那人痛的哀嚎,當場倒地。」鬼皇將拂袖而去,把歡樂的氣氛都弄僵。
「那是那個王爺借酒裝瘋。」自找的。
「光想像就好可怕,迎春,我該怎麼辦?像他塊頭那麼粗壯,會不會看我不順眼就對我拳打腳踢,暴力相向?聽說許多武人都有虐妻傾向,他手臂跟碗口一樣粗,一拳就將我打飛到江南。」
「不會,小姐嬌美活潑,人見人愛。」迎春忍俊,拍撫著如意,個頭嬌小的僅及她肩膀的如意,雖然有些驕縱任性,卻無法讓人討厭。
「迎春,我覺得還是好可怕,你幫幫我。」如意臉色泛白,緊抓著迎春,彷彿那個鬼夜叉就在身側。
「這事你可以試著同老爺說,老爺不是個不明事理,不分是非的人。」迎春安撫的拍拍她。
「沒有用,我偷聽到爹同娘說皇上詔書不日之內就會送過府,怎麼辦?哇哇,我不要嫁妖怪。」
妖怪?!迎春莞爾不已,小姐今年才及笄,要她嫁給一個大她一輪的男人的確是有點為難。
聽如意哭的傷心,迎春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她。「不如這樣,我陪你去跟老爺夫人說說看。」
「我娘一向疼你,事事都會參酌你的意見,也許會有用。」如意抬起梨花帶淚的小臉,自幼沒有兄弟姐妹的她就把迎春當姐姐。
「我盡量試試。」
「我就知道迎春你最好了,找你一定有辦法。」如意重綻歡顏。
迎春不但琴棋書畫皆精,還懂許多草藥醫術,比她還厲害。望著迎春溫柔如秋水的雙瞳流露冷靜聰穎,是她父母之外最重要的人;羨慕迎春香噴噴的黑髮如絹僅以碧綠綵帶束起,一身白衣襯托她仙風道骨,體態纖盈,感覺就像仙女,小小年紀對迎春充滿崇拜的憧憬。
迎春淺淺一笑,「我可不敢保證一定有辦法,不過我會站在小姐這一邊。」清柔的嗓音不高不低就像是艷陽下的輕風清涼沁心肺。
「沒關係,只要有你在就好。」孩子氣的如意賴在迎春身上,汲取她身上清雅的芬芳,她身上有花香。
迎春淡淡一笑,小姐外表仍像娃兒,仍是童心未泯,玩心還是太重,要她嫁人似乎是早了些。
※ ※ ※ ※ ※ ※
清脆的敲門聲響起。「進來。」柔亮的嗓音不失威嚴。
奴婢開了門,迎春點頭向同為丫鬟的前輩行個禮後踱入房裡。
「夫人。」孟迎春斂身一福。
十五就嫁給夏宇生的杜寒雲大她十來歲,雖然已經當了娘,仍顯稚氣未脫,常常無視於禮教拘束,忘記主僕尊卑,熱情善良讓人招架不住。
杜寒雲嫁予夏宇生時,她還記得奶娘帶她來喝他們喜酒呢,雖婚禮簡陋卻讓人感到溫馨,兩小夫妻鶼鰈情深,同甘共苦相依扶持,即使沒有子嗣傳宗接代,愛妻的夏尚書也沒有納妾的興趣。
在夏尚書仍是一介無用書生時,因為妻子身體不好,算是孟家藥鋪的常客,誰知夏尚書功成名就苦盡甘來,而孟家藥鋪卻化為灰燼。
他們夫妻的感情是讓人艷羨的,迎春不禁想起爹娘曾互吐誓言生不同時死亦同穴,果真一語成讖的應驗了。
「是你,迎春,你來的正好。」梳起貴婦椎髻的杜寒雲一身錦織羅裙襯托她尊貴高雅氣韻,乍見她眼睛一亮,迫不及待的起身走向她。「你來瞧瞧,這些是我結拜的姐妹懿貴妃送來的早春蓮花桂子糕還有綠抹香酥卷,你嘗嘗味道如何?」說著,就要拉她的手一同坐下。
迎春後退一步,不著痕跡的避開杜寒雲的熱情,不冷不熱的道:「不了,奴婢還是站著就好。」
「別那麼生疏,我們都是同喝一個奶長大,算起來你也是我的姐妹,還是說你不把我當自家人?」杜寒雲一臉哀怨。
「夫人,奴婢只是個丫鬟不敢高攀。」迎春心裡是有些感激,當年如果不是杜寒雲收留,她不知會流落到何方?只是早在親眼目睹父母活活被大火吞噬她就忘了該怎麼笑,該怎麼哭。
「你怎麼那麼頑冥不靈,要跟你結拜姐妹你不願,要收你為義女你要推辭,你是不是嫌棄我這老太婆?」
迎春哭笑不得,「夫人待我恩重如山,迎春無以回報。」有什麼母親就有什麼樣的小孩。
「又是什麼報不報恩的,我不管,你要先陪我喝下午茶。」杜寒雲趁她不留神拉起她往桌邊走。
「夫人,奴婢還有工作要做。」迎春不卑不亢的,從容的輕輕撥掉杜寒雲的八爪章魚手。
「別管工作,我是夫人,我現在命令你坐下陪我喝茶聊天。」真可悲,身為尚書府夫人看似光鮮亮麗,尊貴高雅,卻不知侯門深似海,知交沒幾人,官場那些虛偽逢迎諂媚的人性讓她做嘔,要不是為了丈夫在朝當官總要做做人際關係,她根本不想搭理那些人,還是在府裡戲弄迎春有趣。
「夫人,迎春剛剛在花圃裡種花,雙手還有些髒,還是等我洗好手有空閒再同夫人一起喝茶。」
「等你有空閒大概是我人殮那一天。」哀怨的瞟一眼不苟言笑的迎春,還沒看過她大笑大哭的模樣。
「夫人,這話不能隨便說。」迎春口氣嚴肅,只是臉上還是沒有什麼表情,平靜的像水過無痕。
「算了,都有你的理由,好啦,找我有什麼事直說吧?」杜寒雲撇撇嘴,不甘願的坐回位子。
迎春胸口吐了口氣,「敢問夫人知道皇上欽點小姐許配給鬼將軍之事,是否真有此事?」
「是如意那丫頭要你來探口風的?」杜寒雲淺啜一口香茗,對她那頑劣難以教化的女兒太瞭解。說也奇怪,整個府裡有奶媽也有教書夫子,如意什麼人都不親,唯獨喜歡黏著迎春,遇到事情或麻煩第一個找迎春,看的連她這老娘都有點吃味。
「夫人,是奴婢自己要來的,不關小姐的事。」她不卑不亢的一福。
「別老自稱奴婢,我不是告訴你,要嘛就叫我一聲雲姐,要不就稱我義母,別跟我說這官場的場面話啦。」
「禮不可廢。」
「真是受不了,你這種個性還真遺傳了你爹那古板。」
長安城的盂大夫高風亮節,懸壺濟世,醫治貧苦從不收費,甚至還免費送參藥,長安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她跟相公曾受恩惠不少,還來不及報恩,就發生那場大火。
當年那場大火仍舊是未破的懸案,可是沒有人再提起,對於迎春兒時的傷痕,杜寒雲不知她恢復多少,記得多少,不忍刺探下去,可不希望因為這樣失去迎春這好玩的姐妹。
杜寒雲話鋒一轉,「是有此事。」
「夫人,老爺真的打算要讓小姐出閣?」
「我也不想呀,我也不想如意那麼早出嫁,等她嫁了,以後尚書府就冷清多了,可是皇上詔書都要下來,我們夫妻能有什麼辦法。」杜寒雲兩手一攤,望著沉默的迎春,「其實我們也不願高攀這門親事,是皇上做主,老爺想反對也無從反對,只好接下皇恩。」嫁了也好,省的煩心。
「我明白了。」忽然某種意念閃過迎春心底,然而表面若無其事,「那麼婚禮定在何時?」
「下月十五吧!」
「多謝夫人,奴婢告辭。」
迎春一福的退下。
杜寒雲根本來不及喚住轉身就走的迎春,目送她飄然的白色身影,莫名的眼皮一跳。※ ※ ※ ※ ※ ※
隔天,皇帝詔書下來了。
「怎麼辦?迎春,我不想嫁。」
如意哭紅了雙眼。
「別哭了,這事已成定局,由不得你。」夏宇生煩躁的來回在廳堂上踱步,他也不想那麼早把女兒送嫁。
年屆四十大關的夏尚書為天下蒼生鞠躬盡瘁而兩鬢已出現白絲,仍無損他高大英挺的外表,在他一朝登天功成名就之時,多少名門千金想將女兒送進尚書府,他仍選擇最初的糟糠妻,這一點讓迎春很欽佩。
出身士大夫,有文人的傲骨卻沒有文人的驕氣,當年落魄潦倒之時連她爹想幫助他都還得以開倉全部救濟的方式,他才肯接受,也是感念她爹的恩情,對於收容她和奶娘也是義不容辭。
「你別那麼凶。」
杜寒云爾雅的接過丫鬟奉茶,覷了眼正黏著迎春的女兒,不會向母親哭訴卻賴在迎春懷裡,枉她懷胎十月。
迎春拍撫著懷中的如意,望著大堂上因為一紙詔書而焦頭爛額的夏尚書,溫和的道:
「奴婢有一提議……」
夏宇生回頭,「什麼提議?」
對迎春冷靜機智才富五車,不但琴棋書畫皆精,而且還會醫藥,曾經如意病重來不及請大夫,就是迎春冷靜的診斷問切後治癒的,全府上下受惠她不少。
「迎春,有話就直說,我們這沒有外人。」睨了眼沒有半點大家閨秀自覺的如意,生這女兒真不知像誰,想當年十五就嫁人懷孕生下她,哪有她那麼悠哉,十五了看起來跟七八稚兒沒兩樣,都怪他們夫妻倆寵壞了她,誰叫他們只有這麼一個女兒,捨不得打罵。
心性不定的如意恣意任性,要是她真嫁過鬼府當主母,只怕會很慘,杜寒雲也不希望女兒受苦。
杜寒雲放下杯。「如意,大堂之下這樣坐沒坐相,跟迎春拉拉I扯扯成何體統,別黏著迎春,過來娘這。」
「不要,爹娘你們大人都只忙自己的事,只有迎春對我好,會整天陪我玩。」如意睜著淚水洗滌過的晶亮雙眸。
「如意。」夏宇生對頑劣的掌珠也很頭疼,不得不擺出嚴父威嚴,「阿風,阿蘭,帶小姐進房去。」
「不要,爹,我乖乖坐好。」如意正襟危坐,小手仍扯著迎春的衣角,不讓迎春離開她身邊。
夏宇生揉揉發疼的頭,歎了口氣,「迎春,你說說看有什麼辦法?」
「由我代嫁。」迎春淡然的口氣彷彿在談天氣。
「萬萬不可!」夏宇生顧慮較多,毫不考慮的否決,「要是被人發現你是代嫁新娘,經上報可是罪誅九族的欺君大罪。」
「老爺,你聽我說,詔書上言明是尚書府千金,但是當紅頭巾罩上送上花轎進了洞房,誰也看不到,就算被發現了也是木已成舟,將軍府想退也為時已晚。」迎春明亮慧黠的雙瞳流轉秋波。
杜寒雲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這樣是不是委屈你?你還是雲英未嫁的姑娘,讓你代如意嫁進將軍府,要是將軍是個魚質龍文的衣冠禽獸,對你做出什麼不合宜禮之行為,糟蹋了你……」以前怎麼威脅利誘拐騙她變成夏家之人,迎春都無動於衷,而今她卻主動提議要變成她的女兒來嫁人,真不知該說她愚忠的傻還是聰明過頭。
「夫人,這點你放心,這點迎春已有周全準備,也想了最壞的打算。」迎春沉穩平靜的道,「我爹說受人點滴恩惠當湧泉以報,這時正是迎春回報老爺夫人還有小姐恩情的時候。」
夏宇生深鎖眉頭,「迎春你可知為人婦之後的後果?我們尚書府是很歡迎你再回來啦,只是你的清白名譽有損,到時你再想出閣……」畢竟姑娘家長大都該有個好歸宿,假若未來她有了對象,因為她嫁過人而嫁不出去或被未來夫家公婆嫌棄,那就是夏家造成的。
迎春淺淺一笑,「老爺夫人多謝你們的厚愛,當年要不是老爺夫人收留,奴婢不知身在何方,甚至流落花街柳巷都有可能,老爺夫人對奴婢的恩情,奴婢就算是下輩子做牛做馬也無以回報。迎春很早以前對婚姻大事就沒做任何打算,能夠代小姐嫁進將軍府是我的福氣。」
「這好嗎?」夏宇生沉吟,這的確不失個好辦法。
「不,我不答應,迎春是我的丫鬟,誰也不許跟我搶。」如意再度抱住迎春的腰,任性的像怕心愛的東西被搶去。
「小姐,迎春出嫁後,還是會回來看你。」迎春拍撫著如意粉嫩的臉蛋,低頭溫柔凝眸。
「騙人,我不相信,你們大人最會哄騙小孩了。」如意猛搖頭。
「迎春何曾騙過小姐,不如這樣,我答應你等事情告一個段落,風聲過去,迎春一定會回來陪小姐,再也不離開。」
如意噙咬下唇,「這你說的。」等迎春一回來,她就不讓她走,管他什麼鬼將軍,夜叉將軍的,迎春是她的。
夏宇生還是感到憂心,「只是……如果鬼夜叉將軍翻臉不認帳呢?認為我們尚書府在欺他……」
「我會叫他心服口服。」
迎春自信的微笑散發著堅定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