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火車車廂內有開空調,但是空氣仍然有些悶熱,令人感覺皮膚上有某種揮之不去的黏膩感。午後的莒光號上,許多人正在打著瞌睡,車廂內十分寧靜。
北雲慢條斯理的喝著茶,一臉置身事外的表情。
「你早該知道,在上級的眼中,你們這些人都只是棋子。聽我說一句話,東方滅明,你夠優秀,不需要永遠當柯正國的手下,還是趁早抽身吧!免得最後被上司利用,到時候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他別有含意的看著嬙柳,前車之鑒的意思很明顯。
嬙柳回想著過去發生的一切,突然間覺得自己像個傻瓜。她咬咬下唇,緩慢的感覺到一股不甘心的氣憤從體內升起,逐漸的漫開到她的四肢百骸。
「你能提供我明確的證據嗎?」滅明略過那個問題不去回答。他心中早有個底了,這種生活不可能是他的一生,如他向南宮揚所說的,他也考慮安定下來,避開那些風風雨雨的驚險生活。
北雲搖搖頭。「我能提供的只有情報,你要明確的證據必須去找西月。只要你出的價錢夠高,她就會給你所要的一切。不過基於你的身份,或許她不會收你的錢也說不定。畢竟她和東日關係密切,而你和東日之間的關係就更耐人尋味了,不是嗎?」
滅明緩慢的抬起頭來,五官深刻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的目光直視著北雲。
北雲笑著,仔細看了看他的眼睛,滿意的點點頭。「可能是因為柯正國不曾和東日接觸過吧!否則他不可能看不出來。你的眼睛跟東方旭一模一樣,就像是燃燒著火焰,只遵守自己心中所認定的正義。」他搖搖頭,像是在感歎。「真想不到啊!東方旭找了十幾年的長子,居然也在特務界中,還是柯正國最優秀的部下。那個老狐狸要是知道他手上一直握有這麼一張王牌,卻從來不曉得要去使用,不知道會氣成什麼樣子。」他笑得極為滿意,等不及看柯正國大發脾氣的樣子。
嬙柳的雙眸充滿問號,疑問萬千的看著滅明。東方旭的長子?她第一次把滅明的長相與東方旭做個比較,赫然發現果真如北雲所說的,這兩個男人的眼睛簡直一模一樣。過去在龍騰企業工作時,嬙柳曾經數次與東方旭接觸,對於這個溫文儒雅中帶著堅定,同時散發王者氣度的男人印象深刻。
照北雲的說法,滅明應該是現今東方集團的接班人,跟南宮揚一樣,手握權勢的上流人士。那又是為什麼滅明要捨棄那種繁華的生活,反而要替柯正國工作,整日在特務界出生入死?嬙柳忍不住心中泉湧而出的好奇。
滅明與她,同樣都有著過去。
「我想很公平,今天我見了你,提供了一切你想知道的情報,而我也得到能送給東方旭的大禮。」北雲的意思很明顯,他會將滅明的行蹤告訴東方旭,向東方旭討一個人情。「難怪『那個人』在帖子裡說到,見了你我也能得到好處,原來他早已經知道你的身份。」
滅明的心中五味雜陳。他應該是十分在乎才對啊!這十多年來處處躲避與家人聯繫,現在行蹤暴露,等於是宣告了他特務生活的終結。為什麼他不覺得焦急,反而有一絲的竊喜?
他第一次正視自己的心態,也看見一旁嬙柳關懷的眼神。
驚險刺激的「任務人員」生活,似乎已經不再像從前那麼吸引人了。他發現自己強烈的想與那個個性與自己一樣剛硬的父親見面,看看兩人分離了十多年,是不是還受到血緣的影響,有著相似之處。
他甩甩頭,暫時把思緒擺在一旁。嬙柳的事情必須先解決,他的事情可以緩一緩。反正一旦北雲把消息放出去,尋子心切的東方旭就會在第一時間找上門來。
「我會將最新的情報都提供給你,有什麼動靜我會馬上通知你。」北雲說道。
滅明沉默半晌,終於提出纏繞在心中許久的問題。
「你為什麼突然要見我,還無條件的給我幫助?通常你是以不與人接觸為最高原則,今天又是為了什麼原因而破例?」
「我別無選擇。」北雲有些無奈的聳肩,放下手中的保溫水壺。「這就要問你了。你不是和一個大人物扯上關係嗎?無論我如何的堅持,也沒有膽子敢違背那位大人物的命令。」
他伸手從半舊不新的外套中拿出一張淺灰色的雪銅紙。那是一張十六開大小的精美帖子,以淺灰色為底色,封面有一道較深的灰色與一道黑色的絲綢交纏著,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絲綢居然鑲在紙中,看起來高貴典雅卻也顯得怪異莫名。攤開帖子,裡面有著一些仿宋字體,而文字也是用黑色絲綢鑲嵌在紙中。
「連冥王都賣面子給你,親自下『冥王帖』來命令我見你。我就是有九條命也不敢違抗『冥王帖』上的指示。」北雲把帖子交給滅明,快速的將手縮回來,像是那張帖子會燙手。
「我很好奇,撇開你跟東日的關係不說,東方滅明在特務界的名號雖然響亮,但絕對不至於能驚動冥王,讓他發出『冥王帖』。你究竟是如何請到他老人家出馬的?」
滅明把帖子遞給嬙柳,她感興趣的將「冥王帖」翻來覆去地查看著。
「冥王要你幫助我?」他懷疑的問著。一切真如南宮揚所說,還有更可怕的人物對這件案子有興趣。
北雲不情願的點頭,顯然不習慣被人使喚。「全面的幫助你。」他強調著。
「替我找到證據,把我的那些冤屈全都洗刷掉,然後給傅欽文一個罪名,判他無期徒刑。」一直安靜坐在旁邊的嬙柳突然開口,兩個男人有些愕然的看著她。
有了這些大人物的幫忙,嬙柳忽然感覺勇氣百倍,兩年來的第一次,她有了反擊的念頭。雖然她不知道這個冥王又是哪一號的人物,又為什麼要幫助她,但是從滅明與北雲的態度看來,冥王的幫助顯然是十分有力的。躲避了太久,她只記得遭到背叛後的痛苦,反覆的承受那些過去的惡夢,東方滅明卻霸道的走進她的生命,強迫她去回想、去反擊。他的行為就像是打開了某種塵封已久的東西,嬙柳想起了過往的種種,更重要的是,那種遭到背叛的憤怒慢慢的從靈魂的底部升起,佔據了她的思緒,讓她感到義憤填膺。
兩年前的災禍來得太快,她除了逃避之外沒有任何方法。直到今日,她頭一次感覺到那股焚燒理智的憤怒。憤怒的情緒一直是存在的,只是嬙柳從來不敢奢求能夠洗刷罪名,所以只能一再的將怒氣緊壓在心中。她躲起來靜靜療了兩年的傷,受到滅明的強迫後才敢真正的剖析自己,看清自己並不像想像中的軟弱。
男人們還是一臉不敢相信的瞪著她。
「她很勇敢,但是不太聰明。」北雲下了結論。
滅明無奈的點點頭,露出苦笑。「這一點我早就知道了。」
北雲拍拍他的肩膀,以男人的立場給他安慰。「跟這種女人在一起,你可能會少掉好幾年的壽命。」北雲又看看嬙柳,再度歎氣。「看得出來,她也是非常莽撞。聽我一句話,早點替你自己買保險,總有一天你會被她的莽撞嚇死。」
這個美麗女子的眼中藏著火焰,而且越來越熱烈,像是她也才剛剛發現自己的勇氣。剛剛學會某種東西的人最是可怕,因為他們不懂得危險。北雲暗暗為東方滅明歎了一口氣,他能看得出這對男女之間的火花。東方滅明愛上這種女人,真不知道是他的幸或是不幸。
「請不要當我不存在似的討論我,好嗎?」她有些不悅,不瞭解自己說錯了什麼。「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沒有什麼不對,只是你把事情說得太簡單。首先,傅欽文不是那麼簡單就能打倒的,他能在兩年前策畫那個奪權行動,漂亮的成為當權者,就能知道他不是個簡單人物,要撂倒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其次,你在兩年前也犯了錯誤,居然傻到被一個男人盜取了印章都不知道,這一點你難辭其咎。」滅明別有深意的看了嬙柳一眼,無言的暗示她,待會兒兩人再來討論這一點。
嬙柳縮縮脖子,心虛的移開目光。這個男人的佔有慾強得有些可笑。當北雲提到她的前任未婚夫時,嬙柳就感覺到他投射過來的眼光,明白自己等會兒可有得解釋了。
北雲點頭,贊同他的觀點,示意滅明繼續說。
「他能在兩年前嫁禍給你,在事後也一定會湮滅所有的證據。我們要替你洗刷罪名。必須搜集傅欽文遺漏的證據。」
「這一點你們可以卻找西月試試看,不過希望不大就是了。」北雲插嘴說道。
嬙柳習慣性的咬咬下唇,皺著秀眉思考。
「傅欽文在近期會有行動,我們可以從這裡著手,徹底的撂倒他。」滅明將談話做了個終結。「放心吧!他絕對逃不掉的,仇是一定要報,只是遲早的問題。」
北雲開始收拾東西,將保溫水壺放進手提箱中。「暫時就先如此。我到站了,必須在這裡下車。你們不如也跟我一起下車,再決定你們是要坐火車回去,還是出火車站去坐飛機。」
滅明點頭,很自然的牽住嬙柳的手。
「想怎麼回去?」他低頭問道。
「我再想一想。」
嬙柳還沉浸在自己的問題中,不滿意滅明的回答。深埋了兩年的憤怒突然甦醒,突如其來的勇氣讓她想現在就飛奔到龍騰企業,狠狠的掐斷傅欽文的脖子。
他沒有打斷她的思緒,只是無限輕柔的伸手撫平她打結的彎彎秀眉。
北雲將這個情景看在眼中。東方旭找了十多年找不到的長子,竟然就這麼突然冒出來,還替他自己找了個年輕貌美又具有勇氣的女人,這是北雲在接到「冥王帖」的時候萬萬想不到的。
看來他也要開始準備禮物了。
老朋友的兒子結婚,他怎能不送禮呢?
滅明與嬙柳眼看著北雲慢慢走出月台,兩個人站在旅客熙來攘往的月台上,有好半晌都不出聲。
「我們坐火車回去吧!我不希望你在北部露面。」滅明把目前的情況全部考慮過,還是替嬙柳下了決定。不管怎麼說,她現在還有罪在身,雖然也許不會有什麼人認出這位在兩年前成為各大報頭條新聞的女子,但是只要他們運氣不好遇上一個記憶力佳的人,無疑會讓嬙柳惹上大麻煩。
「兩年沒回來北部,不知道有沒有什麼改變。」她淡淡的說,轉頭四處張望。
雖然在北部度過二十幾個年頭,但是嬙柳從來不覺得這裡是她的家。她在這裡求學、工作、學習如何與他人競爭,甚至戀愛、訂婚,但是心靈似乎沒有休息過,這裡沒有一個地方能讓她休憩,在兩年前那件變故發生前,她一直是庸庸碌碌地活著。
直到她不得不拋棄一切,讓南宮揚給了她一個新的生命。兩年間的平淡生活,嬙柳在小社區的寧靜氣氛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溫馨。拋開那些爾虞我詐,不必競爭得你死我活,人們還是可以活得很好。
運氣不錯,一列往高雄的莒光號駛進月台,滅明仍然握著嬙柳的手,像是害怕她離開,也像是在保護她。
「我們也應該談談了。」找到座位後許久,滅明不著痕跡的環視車廂內,確定沒有危險或是異狀後才開口。
正在看著窗外的嬙柳聞言轉過頭來。她緩慢的眨了眨眼睛,明白自己的緩刑剛剛被宣佈取消。
「談什麼?」她裝傻,偏著頭看滅明。
「你很清楚我想談什麼。」滅明的臉色陰晴不定,像是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聽見嬙柳曾經有過一個未婚夫,他無法掩飾內心的嫉妒。
嬙柳聳聳肩,嘴角浮現一個笑容。
「你曾經說過不會在乎我的過去,怎麼突然又出爾反爾?」她看著滅明突然沉下來的表情,忍不住想逗弄他。「每個人都有過去,不是嗎?」她若有所指的說道。
「只要你的過去和我有關,我就有權知道。」他霸道的說,強迫嬙柳迎視他熱烈的眼光。「相對的,關於我的事情,若是你有興趣,我也能全盤說出。」
別的事情可以隱瞞,但是關於嬙柳的情感,滅明就無法抹去心中那股急於知道真相的焦急。她對於他的追求又閃又躲,遲遲不願意面對兩人之間的火焰,是否是因為那個叫傑克什麼的外國男人?
他在嫉妒?嬙柳偷偷猜測著,卻沒有勇氣開口問他。像滅明這麼驕傲的男人,恐怕打死都不會向任何人承認自己嫉妒的。
不知從哪裡來的勇氣,嬙柳衝動的伸手捧住他的臉,讓自己的手指慢慢的撫摸著他五官深刻的臉,在一瞬間感覺到某種震撼從內心湧出。她仔細看著他的表情,像是在欣賞某種狂野不馴的猛獸。他眼中狂熱猛烈的光芒在燒灼她,還帶著些許挫敗的憤怒,這種眼光會令其他人懼怕,但是嬙柳卻帶著溫柔的笑意凝望他,沒有感受到任何恐懼。
她不會怕滅明,這個霸道蠻橫卻不失溫柔的男人,因為嬙柳心中清楚,他不會傷害自己。
滅明用眼神表示出自己說不出口的懇求,他握住嬙柳游移的手,無聲的要求答案。
嬙柳終於開口,很小心的選擇用詞。
「沒有什麼好說的。我曾經遇上一個男人,他的慇勤與熱烈追求讓我以為那就是愛情,在遇見他之前我一直沉醉於工作所帶來的成就感,我身邊的人只把我當競爭者、當上司主管來看,沒有把我當成女人。後來他出現了,基於我在愛情這方面全然陌生的劣勢,傑克很快的就得以接近我,成為我的未婚夫。」她緩慢的說道。自從那件變故之後,她從來不曾去回想起這場可笑的愛情。
滅明握住她的手緊了一緊,嬙柳勉強的回他一個微笑。看出他眼中的擔心與不捨,她放任自己更往他懷中偎去,頭額與滅明的相抵,在他眼中看到自己的面容。
「我想,我跟傑克之間根本稱不上是愛情吧!後來我才知道他接近我是預先計謀的,一切都是傅欽文的命令,他對我的那些行為都是為了執行命令,從我這裡偷走印章。」
「你恨他嗎?」你還惦記著他嗎?滅明在心中問道,沒有將自己更想知道的問題說出口。
她搖搖頭,烏黑的髮絲與滅明耳鬢廝磨,嬙柳沒有發覺他高大的身軀驀然一震,肌肉也緊繃得不太自然。
「就像你所說的,我難辭其咎,這件事我也有錯,何必怪他呢?要是能夠再理性一些,或是早點遇見你……」嬙柳溫潤的嘴輕柔卻堅定的吻上他一直緊抿的唇,在他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又退開來。
她仍舊抵著他的額頭,氣息因為剛才的接觸而有些不穩。「所以請不要怪我當初一再的逃避你。你就像傑克一樣,旋風似的闖進我的生活,在我還來不及反應時就以情感淹沒我。我實在太害怕,除了逃走沒有第二種想法。」
聽到嬙柳把自己與傑克-羅德相提並論,滅明不由得皺起眉頭,但是他沒有針對這點發言,仍然沉默的看著嬙柳,雙手悄悄的移到她水蛇似的纖腰,堅定而不容拒絕的將她緩緩拉進懷中。那些混蛋對嬙柳的傷害,他會連本帶利的替她討回來,不論是傅欽文還是傑克。羅德,他們傷害了他的女人,就一定要付出代價。
但是,那些事情可以稍後再談,現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先別提這些了。」他的手指劃過嬙柳誘惑人的紅唇,低聲問道:「你剛才那個該死的舉動是什麼?」
「該死的?」她有些疑惑的眨眨眼,不明白他突然轉變的反應。「我只是吻你啊!」
「吻我?」滅明煞有其事的重複她的話,然後一本正經的搖搖頭。「那個算是吻嗎?讓我來教教你吧!這個才叫做吻。」
他低下頭毫不遲疑的佔據嬙柳的唇,帶著猛烈的激情需索著,或許是想遺忘,或是讓嬙柳與自己一同忘記外在的一切。他和她都有過去,都曾經受過傷,但是再怎麼懼怕的心靈還是渴望愛情,他們都同樣無力抗拒緊緊繫住彼此的深深愛戀。
嬙柳羞怯而生澀的響應他,帶著有些可笑的試探,但是滅明笑不出來,他深為那股湧現的柔情而心折,只能全心全意的響應嬙柳,他糾纏著她的靈魂,探索她口中甜蜜的天鵝絨,她感到一陣昏眩,喉嚨逸出一聲模糊的呻吟,從身軀到靈魂都在震動著。她沒有聽見滅明回應的呻吟,但是感覺到從他身上傳過來的震動。他的一雙手從嬙柳的腰間親密的滑到臀部,把她的身子抱離座位,將她擁進他的懷抱。兩個人緊密的接觸使她戰慄,一股原始而令她感覺陌生的慾望在她體內流竄著。
她完全忘記自己現在身處何處,也不想去在乎,只能感受到她所緊緊依附的這個男人。
就連跟前任未婚夫傑克都不曾如此親密,她與滅明之間所分享的是一種與靈魂息息相關的激情與溫柔,這一次付出就是一生了,再也不能回頭,注定要相依的走下去。
嬙柳給了他力量。生平第一次,她將控制自己靈魂的權利雙手奉給一個男人。來不及抗拒了,這電光石火的一瞬間,她在兩人的熱吻間驚覺自己早已深深陷溺於他的感情中,從今而後,再也無法自拔。
一陣不自然的清喉嚨聲在兩人頭上響起,車長有些尷尬的看著這一對顯然已經渾然忘我的年輕情侶。
「嗯……先生,對不起,查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