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抱的語言 第八章
    風雨故人來。在狂風暴雨裡夾雜著激烈急切的敲門聲,讓整棟石屋都震動了。

    楚依人端著燭火,緩慢的走到門前,臉上仍是淡漠溫和的表情,在聽見敲門聲變得愈來愈急促時,輕輕的蹙起眉頭。石屋本來就甚少有客人前來,何況是這種狂風暴雨的天氣,她心中隱約浮現不祥的預感,想起一個最不願意見到的人。

    她徐緩的打開門,看見眼前渾身狼狽的李韜步。她的表情沒有改變,溫和的眼裡閃爍著某種沉思的光芒。

    「你怎麼會在這裡?」李韜步詫異的看著楚依人,完全沒想到她會出現。顧不得全身濕透,已經冷得臉色發青,他飛快的走入石屋,轉頭四處張望著。

    「我是醫者,回到這裡關心從前的病人,這不是值得吃驚的事情吧?」楚依人靜靜的微笑,看著被暴風雨摧殘得十分狼狽的李韜步,卻站在原處沒有去取毛巾。

    李韜步回頭看著她,向來平靜的雙眼裡,如今竟有著半瘋狂的神色,溫文儒雅的表象,被憤怒與焦急的情緒掩蓋。他往楚依人走近一步,之後站在原處不動,直勾勾的看著她。

    「她在哪裡?」他焦急的詢問著。

    「跟柯焰在一起。」楚依人微笑著回答,略微偏頭看向臥室。

    李韜步的臉色全變了,在燭火下看來猙獰可怕,宛如地獄中潛伏許久的惡鬼,在聽見垂涎已久的餌食逃脫時,有著驚天動地的憤恨。

    情況比他所想的還要糟上數倍,他在台灣聽見浣紗得到柯焰的下落,飛來希臘時,他的心直往下沉去。

    眼看一切都將屬於他了,難道會在此刻功虧一簣嗎?上天注定要嘲笑他,讓他無法得到最想得到的?

    他千里迢迢的追來,卻意外的看見楚依人也在石屋內。他的視線轉向臥室,眼裡閃動著因為絕望而衍生的瘋狂。「你來到這裡多久了?為什麼沒有通知我?」

    「我治療病人,還需要報備嗎?你長期以來悉心安排柯焰的一切,關懷他的痊癒情形,當然也是希望他能被治癒,不是嗎?」楚依人嘴角的笑容消失,美麗的容顏在燭光下,竟有著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她平日裡的溫和,包裹著令人折服的氣質,往往只有最親近的人,才知道她真正的能力,能夠親眼證實那些傳說得有如神話的能力。

    「他的一切都是我在安排,我有權利知道他的近況。」他看著楚依人,充滿威脅的上前一步,目光裡流露出某種嗜血的情緒。

    「是有權利知道,還是有權利干涉?」楚依人意有所指的說,伸手再點燃一盞油燈,讓整間石屋變得更加明亮。

    她抬頭看著窗外的風狂雨急,原先深藏在眼裡的疑惑,在此刻已經得到證實。「風雨這麼大,你一定是萬分焦急,才會冒著生命危險前來。只是你所擔心的是誰?柯焰,還是浣紗?」

    李韜步瞪視著她,徒然轉身要往臥房走去。他沒有時間理會楚依人,急著要見到浣紗。他比預計的時間晚了許久才到達,而浣紗已經跟柯焰有了接觸,他的私心還能隱瞞多久?

    臥房的房被打開,浣紗站在門前,背後有著柔和的燭火,那模樣美得讓人難以呼吸。

    她站在那裡,靜默的看著李韜步,臉色雪白得有如完美的瓷器。眼前的情形,有如六年前在鳳家裡,他甫來告知她噩耗的情景。一切沒有什麼改變,她雖然接受他的幫助,但是卻從來不會走入他的懷中,兩人之間始終有著巨大的鴻溝。

    「你騙了我。」浣紗淡淡的說道,聲調裡沒有半點起伏。在經歷了重大的震撼後,心反而變得平靜了,她痛苦與不解,只能坐在燭光中思索著,回憶起那些被截斷的細節。

    「鳳小姐,我不明白。」李韜步仍在做垂死的掙扎,勉強擠出笑臉,扮演著無辜的角色。即使與她一同成長,始終跟隨在她身邊協助,他還是無法直呼她的名字,始終必須用疏遠的稱謂呼喚她。

    浣紗咬咬唇,憤怒的火焰在眼裡點燃,她握緊雙拳,往前走近幾步。「你一直都知道真相,知道他發生車禍,知道他選擇躲避我,知道他編派出謊言。你甚至還協助他,前來告訴我那些謊言,明知道我信任著你,會聽信你所說的一切。」

    「鳳小姐,我別無選擇,柯焰已經變成那種模樣,你不可能會接納他的,與其讓你長久的痛苦,不如將他遠遠的隔離。我以為只要讓你恨他,時間一久,你就會忘懷他。」

    李韜步解釋著,伸出雙手懇求。

    「你們決定了一切,在當初就認定了我的反應,以為這樣就能保護我嗎?」她的手覆蓋在胸上,壓制著那裡的疼痛,用力的將眼前的水霧眨回去,強迫自己不可以再流淚。

    「你們問過我的感受嗎?這六年來你始終在我身邊,看著我用恨意掩蓋一切,持續的自欺欺人,卻冷酷的不跟我說出真相,眼睜睜看著我焦頭爛額的尋找柯焰。」

    「如果可以選擇,我甚至不會讓你來見他。」李韜步的唇扭曲著,溫文儒雅的表情在此刻讓人看了格外不舒服。

    重新抬起頭,他鎮定的看著浣紗,企圖力挽狂瀾。「我瞭解你,知道你無法接受殘破的柯焰,他已經不能幫助你了,對鳳氏沒有任何的助益,又是個可怕的瑕疵品,怎麼能夠配得上你?」

    「住口!」浣紗厲聲喊道,她的神情憤怒,身子因為發怒而顫抖著。她無法聽著任何詆毀柯焰的言詞,就算是長期幫助她的李韜步,也沒有資格污辱他。

    她隱約猜出,是李韜步安排了一切,將受重傷的柯焰安排於此。照理說來,會如此細心的關照著,他應該是十分關心柯焰,為何他的言語裡,卻充滿對柯焰的詆毀?

    李韜步仍不死心,他往前幾步,鼓起勇氣握著浣紗的手,眼眸裡有著焦急與瘋狂的光芒,用盡力氣緊握著浣紗包裹紗布的雙手,絲毫不知道用力的雙手為滿手是傷的她帶來強烈的疼痛。他緊握著,像是只能得到這些接觸,過度用力的握著,不讓她有逃開的機會,即使她痛呼出聲,他也充耳不聞。

    「聽我說,我很瞭解你,你不能接受他的,他已經受了傷,甚至失去視力。而你向來只要最好的,在你身邊的一切都是完美無瑕的,怎麼能夠忍受一個殘廢的男人做你的丈夫?」李韜步急切的說道。他已經因為焦躁而失去冷靜,不顧一切的只想留住她,根本沒有發覺,此刻反常的舉動已經嚇著了她。

    「所以你幫著他,安排他與女秘書藏身在這個島上,甚至還心思縝密的虧空一筆款項,將一切佈置得天衣無縫,也讓我在那段日子裡,為了財務上的危機而四處奔波,沒有時間疑心整件陰謀。」浣紗極力想掙脫對方的箝制,但是受傷的雙手始終被緊握著,她疼得頻頻抽氣,卻怎麼也甩脫不了。

    她不曾見過李韜步有如此激動的反應,面對這個從懂事以來就熟悉的人,她頭一次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李韜步的心思細密得讓她不可思議,在得知前因後果後,她只能咒罵自己的愚昧。

    「浣紗,你聽我說。」他頭一次脫口喚出她的名字,雙手更加用力,甚至沾染上她的鮮血,他也渾然不覺。「你無法接受他的,你看過他了,現在的他只是一個脾氣暴躁的瞎子,根本無法對你有任何幫助,你們也早就離婚了,再也沒有任何關係。」他急急的說著,拉著浣紗就打算往門外走去。「跟我回台灣,你沒有必要留在這裡。」

    「不,我不會離開的,我前來這裡,就是為了弄清楚事情的原委,當我知道一切的內幕,怎麼還能夠若無其事的離開?」浣紗奮力掙脫,罔顧手上的疼痛,直覺的不想碰觸到李韜步。心裡有著巨大的聲音在反覆嘶吼著,告知她尚未看清的可怕陰謀。

    「你還需要知道什麼?就算是知道他沒有背叛,知道他是因為自慚形穢而離開你,也不能改變他已經慘不忍睹的事實。」李韜步看著浣紗,心中愈來愈冰冷。他所預感的並沒有錯,當他們相見,一切都將被毀,他這些年來的努力終將成為泡影。

    「事實不能被改變,但是人卻可以。」浣紗站在原地,靜默的看著李韜步,詫異他怎麼能夠將她的性格誤會得如此深,還口口聲聲喊著,說自己是最瞭解她的人。「我無法責怪你們,六年前那個任性而幼稚的我,或許真的會拋下滿身傷痕的柯焰;但是如今我已非昔日的鳳浣紗,有太多的事情逼著我成長。你真的還以為現在的我,仍會膚淺的在乎他的容貌,驚嚇的逃回台灣嗎?」

    「但是他配不上你啊!」李韜步絕望的說,在燭火中激烈的搖著頭。他想不通,為什麼在看見失明的柯焰後,浣紗仍舊做出這樣的選擇。

    他花了六年的時間,幫助浣紗經營岌岌可危的鳳氏,滿心以為能夠成為她的支柱,讓她徹底的依賴他,最後甚至愛上他。但是她的成長超過他所預期的,鳳家優秀的血液在危機降臨時顯露無遺,他始終無法控制她,只能跟隨在她的身邊,看著她一日比一日更加的堅強,蛻變成他完全無法掌握的女人。

    曾以為在柯焰離開後,她會一蹶不振,他就可以提供胸懷,安慰著受到傷害的她,進而得到她的一切。但是她卻異常冷靜,擔起經營者的重擔,果決與犀利的判斷,比先前任性高傲的性格更難掌控。

    處心積慮了許久,就算沒有柯焰在一旁礙手礙腳,他竟然還是得不到她,她始終只將他當成助手,而一顆心卻總在千里之外,容不得他上前半步。他還是得不到她。

    浣紗悄然歎息,不明白為何李韜步會固執到這種地步,當她成長後,四周的人卻仍有著盲點。

    「我要的不是一個足以與我匹配的人,我要的只有他。」她緩慢的說道,誠實的面對心中長久以來的認定。

    「不!你只是被迷惑了,被罪惡感沖昏頭了,你不可能會選擇一個滿身是傷、容貌醜陋得像鬼怪的瞎子。」李韜步失去理智,撲上前來握住浣紗的雙肩,激烈的搖晃著她,像是想將她搖醒。

    一隻纖細白皙的手陡然伸來,在他右手的某處輕按,他只覺得劇烈的酸麻感傅遍整條手臂,讓右手變得虛軟無力,他別無選擇的鬆開箝制,皺著眉頭扶著仍舊酸軟的手。

    楚依人微笑著收回手,扶著浣紗往後退開幾步。「對不起,我必須提醒你一下,我在幾個月前就已經到達,很順利的實行先前中斷的治療,在芬芳療法以及冷泉的幫助下,成效很可觀。或許你可以親眼看看,柯焰的容貌已經與六年前無異。」她仔細觀察著李韜步蒼白的臉,毫不放鬆的說:「我想,李先生一定會很高興聽見這個消息的,不是嗎?」

    李韜步沒有說話,雙眼裡燃燒著可怕的火焰,徒然逼近幾步,那表情在燭火下十分可怕。但是轉瞬之間,那表情突然消失了,像是從來不曾發生過先前情緒失控的種種,他仍是個溫文儒雅的男人。

    「我當然很高興聽到柯先生痊癒的消息。」他的聲音溫和悅耳,用最匪夷所思的自制,硬是將激動如狂潮的憤怒壓回心中。他此刻的模樣是浣紗所熟悉的,那個隨時恭敬有禮的男人,不計一切的協助鳳氏。

    浣紗輕蹙起眉頭,半晌後才能恢復平靜。她因為紛亂的種種而焦躁著,李韜步的言語一再激起她的憤怒,讓她幾乎要以為他是恨著柯焰的。

    「但是鳳氏的事情繁瑣,你不能丟下公司不管,得快些回去才行。你要是擔心柯焰,我可以慢慢的勸他,讓他回台灣,你則不要再逗留,馬上跟我回去。」李韜步語氣溫和的勸誘。

    「馬上?何必那麼急切?風暴要再一陣才能離開安德羅斯,目前也沒有任何交通工具能趕回去,就暫時留在這裡吧。」楚依人提議道,轉身走進廚房,去準備在寒夜裡能保暖的熱茶。

    浣紗沒有回答,只是靜靜的看著李韜步,被心中的奇異想法困擾著。大概是因為她突然離開台灣,又揭露了他悉心安排好的計畫,才會逼得他失去理智,像是半瘋狂般說出詆毀柯焰的話語。他那麼照顧柯焰,怎麼可能會是恨著柯焰的?

    浣紗在心裡嘲笑自己荒謬的想像,但是當她看進李韜步的黑眸裡時,一陣不安偏又籠罩著她,如此深刻的恐懼,像是有著危機潛藏在四周,像極了當初柯焰離開她時,那種壓在心中的沉重不安。

    她一直以為,李韜步的溫和眼神,只有著恭敬與禮貌,但是在此刻,她竟看出在表面的恭敬之下,其實有著更為深層的情緒。那些情緒埋藏得很深,已經醞釀了許久許久。

    她的身子不由自主的掠過一陣顫抖,室內吹起詭異的冷風,讓人冷到骨髓俱凍。她懷疑是因為今晚的停電,引發她心裡的恐懼,否則怎麼會突然怕起這個已經認識了二十多年的人?

    「等天氣放晴再說吧。」她歎了一口氣,懷疑自己因為受傷與種種震撼而太過疲累。

    李韜步咬緊牙,低下頭來,沒有再說話。當楚依人從廚房內走出時,他目光灼灼的看著她,眼神複雜難解。

    楚依人微笑著,沒有被輕易嚇退。「浣紗先前才受了傷,實在禁不起長途跋涉的。不如就在這裡把傷養好,免得帶了一身傷回台灣,會讓宇傑擔心的。」

    「是的,在你離開後,宇傑焦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你該知道,他無法離開你的。」李韜步努力的說服浣紗。他的聲量略微提高,像是想讓其它人聽見。

    語音似乎還在石屋中迴盪,另一頭的房門陡然被打開,柯焰站在門前,臉上的表情極為複雜,彷彿在措手不及的時刻裡,毫無防備的挨了一刀。他的臉龐轉向浣紗的方向,眼裡有著嫉妒與狂亂的神色。

    「原來,台灣還有人在等待著你回去。」柯焰的唇因為諷刺而扭曲了。雖然在先前的針鋒相對中,浣紗透露這六年裡曾經有過其它男人,但是在真正知道她的生命裡有其它男人時,他的理智在瞬間崩毀。

    楚依人詫異的瞪大眼睛,聽出柯焰話語裡的誤會。她轉過頭去,看著臉色蒼白的浣紗。「你還沒告訴他嗎?我以為你已經知道真相,也該告訴他關於宇傑的事情了。」

    浣紗搖搖頭,看出他眼裡的絕望,那狂亂的神色讓她的心疼痛著。她現在後悔極了,責備自己不該逞口舌之快,故意給他那些錯誤印象,落得如今無法解釋的場面。

    「我還沒有機會告訴他。」她虛弱的說,無法想像他會憤怒到什麼程度。

    「柯焰,我可以解釋的。」她試著走向前去,握住他的衣袖,卻被憤怒的他無情的撥開。她的心在一瞬間冰冷,因為被誤解而驚慌失措。

    他的嘴角有著笑容,失明的雙眼卻陰鷙而可怕,深埋著某種自我毀滅的絕望。「你不需要解釋,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關係,我沒有權利來縛你。」他仍舊笑著,那笑容卻十分森冷。

    浣紗的心疼痛得像是在一點一滴的死去,她的心太亂,急著想要抹去他的絕望,反而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起。先前的種種謊言,在如今成為一張細密的網,牢牢的困住她,讓她陷入作繭自縛的困境中。她當初只想著要傷害他,卻沒有想到會如此的成功,那些謊言的傷害。幾乎讓她不忍卒睹。

    她先前是不能告訴他,想要緊守著自己唯一的寶物,不願讓他分享。但是在知悉真相後,反而是不敢告訴他,知道他會責怪她的隱瞞。

    「事情不是像你所想的。」她軟弱的說道,被他眼裡的絕望驚駭。

    柯焰無法言語,只能站在她面前,無法看到她,他用所有的知覺感受著她的存在。

    他有一瞬間竟然是恨著她的,恨她為什麼要來,在給予他希望後,再度將他推入絕望的深淵裡。

    「你不該來的。」他僵硬的說,強迫自己轉身離去。心死了就死了,禁不起一再的翻動,他根本不該抱持著希望,他已是殘破的瑕疵品,無法與那個在台灣等待著她的男人相比。

    浣紗不停的搖頭,卻說不出半句話。前因後果太過複雜,而柯焰的情緒又太過激動,她根本無從解釋起。看見他轉身往內室走去,她心急如焚的想上前,卻被李韜步伸手攔下。

    「你跟上去也沒用,他此刻聽不進任何解釋的。你別急,讓我去跟他說清楚。」他簡單的交代,深深的看進浣紗的眼裡,眼光裡有著深切的渴望,彷彿在看著一件已經垂涎許久,卻一直無緣得到的珍寶。半晌之後他的眼神一暗,轉身跟隨柯焰,身影消失在黑暗的走道之中。

    浣紗顫抖的站在燭火之中,不停的想說服自己,一切都會安好的。當柯焰瞭解那個誤會,他們就將脫離這個長達六年的噩夢。

    但是她不明白,為什麼心頭始終有著陰霾,久久無法散去,就像是某個在暗地裡窺伺的危機,隨時等待吞噬他們的幸福,非要將他們拖進無邊的黑暗中,才肯甘心做罷。

    窗外的風雨仍舊激烈著,而黑暗裡的魔爪仍舊不肯鬆手。這一次它不會滿足於讓他們飽嘗生離的痛苦,更要讓他們承受死別的疼痛,執意永遠破壞他們之間的聯繫。

    ※       ※        ※

    幽暗的起居室裡一片黑暗,柯焰緩慢的走進其中,對滿室的黑暗無動於衷。不論黑暗與否,對他都不重要,反正他的雙眼已盲,習慣了生命綿長得有如永恆的黑暗。

    他坐在熟悉的木椅上,心中被痛苦與絕望啃噬著。他是曾經猜測過。浣紗的身旁會有其他男人,但是當親耳聽見時,他嫉妒得想要殺人,幾乎痛恨起自己為何要在那場車禍中殘存下來,承受著無法守護她,必須看見她投入另一個男人懷裡的痛苦。

    李韜步跟在他身後,在無人看見時,他的日光銳利而危險,有如最危險的蛇蠍,讓人心生恐懼。這是旁人無從得知的一面,只有在最私密的時刻才會展露出來,眾人只看見他的溫文儒雅,沒有人看出包藏在有禮外表下的他,其實居心叵測。

    「把她帶回去。」柯焰感受出他的到來,粗魯的命令道。他所承受的已經超過太多,各種情緒在心中流竄,掙脫了理智的束縛,讓他簡直想要做從本能,將她牢牢的鎖在身旁,不許她離去。

    「我十分盡力的想嘗試,但是她根本不願意。」李韜步緩慢的說道,熟練的走到櫥櫃旁,拿出一瓶前次來訪時帶來的酒,取出兩個杯子,專注而仔細的將美酒傾入酒杯裡。

    「或許是因為罪惡感,她不願意丟下你,堅持要留下來,甚至不顧那個在台灣等待她的男人。」他狀似不經意的說,沒有錯過柯焰徒然緊繃的身軀。

    「她跟那個男人在一起多久了?」他強迫自己鎮定,繃著嗓子問道,雙拳緊握著。

    「大概有五年了。她對待他不同於其它男人,對其他人她只是逢場作戲,而對他則是特別的,她甚至讓他住進鳳家的宅邸。」他緩慢的端起酒杯,遞給盛怒中的柯焰,一抹幾乎難以察覺的微笑出現在他唇邊。

    「這些年來你不曾告訴我這些。」柯焰毫不考慮的一飲而盡,企圖用酒精來換取一些冷靜。酒精燒灼著他的食道,一如李韜步的話語,一字一句的燒灼著他的心。

    這些年來,他只是不斷的從李韜步那裡聽到,浣紗在眾多青年才俊問周旋,卻不曾知悉她已經有了固定的伴侶,還將那個男人帶回鳳家宅邸。她是不是也領著那個男人走人鳳家的臥室?讓那個男人睡在她柔軟的身軀旁?

    「我不敢告訴你,是怕你傷心。」李韜步的話總保留著最後的真相。告知柯焰一切並不是他的本意,他不要柯焰知悉真相,不願意看見柯焰欣喜的模樣。他就是要柯焰誤解,被嫉妒的火燒灼得五內俱焚,然後帶著那個誤解下地獄去。

    柯焰緊緊閉上雙眼,黝黑的膚色在此刻竟透著某種可怕的蒼白,像是人類在大量失血後,才會有的蒼白膚色。他的雙拳緊握著,喉間湧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吼叫,那吼聲淒厲而驚人,彷彿是受了重傷的野獸,在垂死前的吼叫。

    他的心疼痛著,卻無法責怪她。他怎麼有資格?是他先選擇離開她的,早在當初就該預想到如今的結果,只是他儒弱得不願去細想。

    「我曾經以為她會選擇你。」柯焰說出埋在心中多年的猜測。這麼多年來,李韜步每前來一次,他就必須經歷痛苦與期待的煎熬。他期待著聽見浣紗的消息,卻在同時深深嫉妒著李韜步,嫉妒對方竟能守在浣紗身邊。

    李韜步的臉色揪然一變,眼中的光芒變得更加嚇人。「她沒有選擇我,從來沒有。我始終守在她身邊,從她幼年的時候,直到她長大成人,她從來不曾看過我一眼。後來你出現了,她很快的投入你的懷裡。在你離開後,我費盡心力的幫助她,卻仍舊換不到她的青睞。」他激動的顫抖著,半晌後才緩慢的平靜下來,他看向柯焰,雙眼被嫉妒的火燒得發紅。

    極為緩慢的,李韜步再度舉起酒瓶,將美酒倒入酒杯。他伸手到口袋裡拿出預藏好的液體,將液體加入酒杯中,然後輕搖著酒杯,滿意而期待看著液體消溶在酒裡。

    他的嫉妒就將告一段落了,所有擋在他面前的阻礙,他都要一一剷平,最後的贏家只能有一人,他終究會得到想要的。

    柯焰接過酒杯,再度舉杯就口。當酒一入口,他敏感的察覺酒的氣味不對,有某種氣味摻入酒中,雖然改變極為細微,但是卻瞞不過他多年來訓練出的敏銳知覺。只是他知道得太慢,雖然只是吞下一小口,酒液還是流入他的喉嚨。

    他迅速的丟開酒杯,摀住胸膛,在轉眼間已經感到極度的昏眩。「酒裡有東西。」

    他的聲音變得粗啞,徒然站起身來,卻只感到腳步虛浮,根本無法站立。

    「那只是幫助你安睡的藥,能夠讓你永遠的睡去。別擔心,我不會直接殺死你,那會污了我的手。」李韜步輕柔的說道,迅速上前扶起柯焰癱軟的高大身軀,然後往冷泉室的方向拖去。

    他記得這間石屋裡有著冷泉,攝氏四度的低溫泉水,雖然可以強身與治癒傷痕,但是因為溫度過低,即使在平日裡浸泡,也必須在短時間內起身,免得身體有失溫之虞。

    用那處冷泉解決柯焰的性命,似乎是最好的主意,完全不會弄髒他的手。

    柯焰試圖掙扎,但是藥性已經在體內發作,他的神智逐漸昏迷,只能隱約的聽見李韜步帶著濃濃恨意的低語,不停不停的訴說著。一個進行許久的周密陰謀,在此刻緩慢的顯露真相,拼補起眾多怎麼也想不透的盲點。

    「我本來不想殺你,我要留著你一條命,等到她嫁給我之後,再帶著她來到你面前,看看你會有什麼樣的表情。我不斷期待著,甚至願意靜心等待。六年的時間裡,即使沒有你的存在,她竟然還是對我不理不睬,在我為她付出那麼多之後,她還是選擇了你。她選擇了你啊!難道我比不上一個目盲且滿身疤痕的男人嗎?是你阻礙在我的面前,如果沒有你的存在,她就會死心,願意到我的懷裡了。」他叨叨的說著,費力的將柯焰拖到冷泉室,毫不留情的冷笑著,將半昏迷的柯焰推入冰冷的泉水中。

    在墜入冰冷的泉水中時,柯焰隱約聽見李韜步滿意的笑聲,以及陰狠的低語。他從來都不知道,人類的聲音可以包含那麼深重的邪惡。

    「你永遠得不到她的。」李韜步微笑著,終於露出猙獰的面孔,在親眼目睹柯焰沉入水中後,他轉身向外走去。他的計畫還沒有結束,這一次,他要徹底的讓浣紗斷念!

    柯焰無法開口,在藥效的作用下,高大的身軀沉入冰冷透骨的冷泉中。最後的意識裡,只殘留著對她的不捨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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