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想來,鳳傲磊的死去,只是整件事情的開端。在他死後,浣紗的象牙塔崩塌了一角,外界的風雨襲擊著她自以為平靜的世界。
在她結婚後幾個月,鳳傲磊住進了醫院,或許是看見女兒有柯焰守護後,他長年的重擔徒然鬆懈,原本只是因為些微不適而入院觀察,誰知身體的毛病卻突然變得嚴重,連醫生都檢查不出病因。經過兩個月的折騰,他沒有再走出醫院。
鳳傲磊的過世是商界的大事,喪禮辦得備極哀榮,浣紗穿著黑衣,精緻的臉龐是蒼白的,她沒有哭泣,挺著細瘦的肩撐過冗長的喪禮。在漫長的喪禮過程中,她站在靈堂上,靜默的給予每個前來弔唁的人們回禮。
喪禮的種種是繁忙的,柯焰打理好一切,然後疲倦的回到住處。天色已經轉暗,夕陽在絢爛後變為深深的琉璃色,因為眾人都到喪禮上幫忙,整座宅邸是沉靜的,連燈都尚未點亮。
他揉揉酸疼的頸項,視線投向樓上。他不擔心喪禮上的種種,有了事前的安排,以及李韜步在場坐鎮,喪禮不至於會出什麼差錯。他比較擔心的是浣紗。
自從鳳傲磊去世後,浣紗不曾流過半滴淚水,她只是沉默著,像是個毫無生氣的玻璃娃娃,細瘦的身子像是一陣風來就會將她吹走,原先的傲氣全然消失,連那雙美麗的眼睛都是黯淡的。除非是他逼著她進餐,否則她根本滴水不沾,他十分擔憂她是否撐得住。他知道浣紗父女間的感情極深,鳳傲磊的去世一定讓她傷心至極。
在喪禮上他終於看不下去,要她先回家休息。她沒有抗議,安靜的點頭後,服從的回家。
浣紗的模樣讓他擔憂得心如火焚,服從這個字眼從來跟她扯不上關係,看見她靜默的遵從他的命令,他反而擔心她是否在心中藏著過多悲傷。如果她瘋狂的哭泣,或許他會比較放心些,她如此克制,其實更瀕臨於崩潰的邊緣。
「浣紗。」他呼喚著,伸手到牆上試著打開電燈。但是試了幾次,屋子還是一片黑暗,所有的電燈都毫無動靜。黑暗像是一片網,籠罩了整間宅子。
柯焰猜想是停電了,他迅速奔上三樓,在角落處拿起備用的手電筒,打開主臥室的房門。
「浣紗,你在哪裡?回答我。」他的視線依循著手電筒的光束,掠過臥室中央的床鋪,卻不見她的身影。
他皺起濃眉,正想到其它房間尋找,床旁某個嬌小的黑影有了細微的動作,引起他的注意。他舉步走入黑暗的臥室,手電筒的光束是夜裡唯一的光亮,他把光束朝床旁照去。
浣紗坐在地毯上,手裡緊握著從床上拖拉下地的薄毯,臉色蒼白如紙,甚至連唇都是沒有血色的。她的眼裡盛滿了恐懼,當光束直射她的臉龐時,她沒有絲毫反應,宛如一座毫無知覺的雕像。
「浣紗!」柯焰急忙衝上前去,急切的觸碰她,他的手試著拉開薄毯,而她卻死命的拉住,怎麼也不願意放開,用力到連指關節都泛白,像是溺水的人緊握著唯一的浮木。
她靜默的坐在地毯上,睜大的眼眸視而不見的瞪視著前方。雪白的肌膚襯托著她身上的黑色喪服,看來十分詭異。
「你怎麼了?你弄傷自己了嗎?告訴我,你哪裡疼?」柯焰焦急的詢問著,試圖在她身上找到傷口。他懷疑她弄傷了自己,只有大量的失血,才會導致如此徹底的蒼白。
她沒有反應,眼睛似乎睜得更大些,在他靠近時緩慢的往後退去,緊貼著後方的牆壁。她向來高雅時髦的裝扮,在此刻變得凌亂,散亂的發披在肩上,讓她看來像是個孩子。
「浣紗,看著我,是我。」他激烈的搖晃著她纖細的肩膀,要將她搖出那茫然的狀態。她的反應太過反常,那蒼白死寂的模樣,幾乎要讓他焦急得五內俱焚。
浣紗的視線逐漸有了焦點,極為緩慢的將目光調回他的臉龐。她看了他許久,嘗試性的伸出手覆蓋著他的臉,像是在試著認出他。幾秒鐘之後,淚水宛如斷線的珍珠般,徒然從她的眼中溢出,滾滾滑落雙頰。她投入他的懷抱中,緊緊的擁抱著他,像是一個被遺棄的孩子般開始哭泣。
「柯焰。」她喚著他的名字,聲音是沙啞的。因為許久不曾開口,突然開口說話,讓她的喉間疼痛著。
他輕撫著她的頭,感受她體內傳來的震動,明白她心中的傷痛。他的妻子或許任性,但在情感方面卻是最脆弱的,當父親過世時,她因為過於痛苦,甚至不知該怎麼表達出心中的悲痛。
柯焰擁抱著她,讓她盡情的哭泣,宣洩積壓多天的痛苦。四周還是一片黑暗,他試著將她放回床上,想要去找尋可以照明的器具。
「浣紗,讓我去找能夠照明的東西,好嗎?」看她哭得如此傷心,他又開始擔心她會哭壞身子。
浣紗不願意鬆手,還是緊抱著他,在他懷中搖搖頭,雙手攀附著他厚實的背,把他當成唯一的依靠。
柯焰別無選擇,只能抱起妻子,在書櫃上找到幾個原本用來點燃香燈的小蠟燭,用打火機點燃。小小的蠟燭散發出微弱的光亮,成為臥室中的光源,微弱的光照亮了臥室一角,淡黃色的火光讓四周變得柔和。
他將燭火放置在床頭櫃上,抱著浣紗躺入柔軟的床鋪。他的手在已經熟悉的嬌軀上遊走著,查探她是否安然無恙,等到確定她身上沒有任何傷口後,他才鬆了一口氣。
看見她仍舊在哭泣,他緩慢的歎息著。「我不知道該不該勸你別哭,比起你先前面無表情的模樣,或許哭泣是比較好的。」他的手輕撫著她的發,再滑過她哭得梨花帶雨的嬌靨。
勾起她尖得惹人心憐的下顎,他看進她的雙眼中,不禁因她眼裡的深濃恐懼而皺眉。
「你在害怕什麼?」他不解的詢問。
浣紗的哭泣逐漸轉弱,平復為些微的啜泣,她倚靠在他的胸膛上,傾聽著他的心跳,讓他的氣味包裹著她,她的心才逐漸平靜。她並不是孤獨的,縱然失去了父親,她還有柯焰。她更往他懷裡靠去,雙手環繞著他的腰,彷彿這一生都不願與他分開。
「黑暗,我怕黑,很怕很怕。」她緩慢的說道,在哭泣之後情緒變得較為穩定。「我回到家後沒有看見半個人,黑暗充斥著四周,我沒有辦法呼吸。在我小時候,只要一停電,爸爸就會趕到我身邊,替我擋去黑暗帶來的恐懼。」她深呼吸著,因為想起父親而難過。
「為什麼怕黑?」他詢問著,熾熱的唇落在她的唇上,仔細的磨挲著,不帶任何的情慾,只是想安撫她的恐懼。
「在我小時候,爸爸忙於工作,總是把我交給保母。我貪玩,躲在衣櫃裡等著,以為保母會來找我。我等了好久好久,沒有一個人發現我不見了,當我覺得無趣想推開衣櫃門時,衣櫃的門不知被誰從外面鎖起來。我在衣櫃裡又哭又喊,哭到嗓子都沒有聲音了,還是沒有人發現。」回想起幼年時的恐懼,浣紗更往他的懷裡靠去,深深的呼吸著,想讓內心平靜些。
柯焰沒有說話,只是緊緊的擁抱她,給予她支持。其實在他內心裡,除了憐惜外,也有著深濃的眷戀。他回想起數年前父母雙亡的情況,他冷靜的度過那一切,直到今日看見浣紗因為父親的過世而崩潰時,他的心感受到久遠前的傷痛。
傷痛無法自行痊癒,只會被忽視或是被深深的埋藏,但那些悲哀像是一根細小的針,緩慢而恆久的戳刺著內心。在與浣紗結婚後,他的冷靜與自製緩慢的流失,她的任性與率直喚醒了他心中的情感。
他們都因為彼此而改變,深深戀著對方,怎麼也不願分離。
浣紗靜靜的訴說著,輕柔的嗓音在昏黃的臥室中迴盪。淡淡的燭火,照出一方親密的天地。在他的懷抱裡,她可以無懼的回想過去的恐懼。
「那裡好黑好黑,我什麼都看不見,甚至連呼吸都困難了。當爸爸回家後找到我時,我已經在衣櫃中昏厥過去。」她因為再度想起父親而熱淚盈眶。
或許是因為沒有母親的關係,在驕縱任性的外表下,浣紗果真如柯焰所說的,只是一個脆弱的孩子。幼年時的記憶,讓她害怕一個人獨處,更害怕一個人面對黑暗,在黑暗的環境裡,她會恐懼到無法呼吸。
只是父親的死去,讓她習慣虛張聲勢的心防崩潰,那些驕傲與任性都流散,她只是一個沒有親人的孤女。在先前的黑暗裡,她深深的恐懼著,溫暖的春夜裡竟然覺得寒冷刺骨,在黑暗之中她難以呼吸,只能封閉起內心,感受著可怕的恐懼。
直到柯焰回來,為她帶來了光亮,照亮四周深濃的黑夜。這是她的丈夫,會與她終生為伴的男人,她不用恐懼會孤獨。
「答應我,別再把我獨自一人留在黑暗中。」浣紗懇求著,再也沒有平日的驕傲,此刻她只是一個柔弱無依的女子。
旁人談論著她的驕傲,訴說著她的任性,但是誰又看出她心裡的脆弱?只有柯焰是不同的,他不會縱容她,反而指責她的任性,他看出她其實只是一個急於得到注意力的孩子。他包容了她孩子的一面,也給予她女人那一面深深的愛情。
柯焰聞言,心裡有著深深的憐惜,明白驕傲如她不會在任何人面前輕易洩漏此時的脆弱。他的手捧起她的臉龐,像是捧著最珍貴而易碎的瓷器。「別哭,也別害怕,我會陪著你的。就算有黑暗,我也會為你點燈前來。」他真誠的許下承諾,願意用生命來遵從這個誓言,保護著懷裡的妻子。
她是他最深愛的人,他怎麼捨得讓她恐懼,怎麼捨得讓她獨自面對黑暗?
「永遠嗎?」她小聲的問,緊緊擁抱著他,呼吸著他身上熟悉的氣息,她的心因為他的承諾而稍稍平靜。
「永遠。」柯焰保證著,修長的指劃過她精緻的眉與眼,「相信我,浣紗。我不輕易許諾,如果許諾了就一定會做到。」他許諾著,筆直的看進她盈亮的雙眸裡。
燭火搖曳著,成堆的蠟淚滾落,在床頭櫃上盈成一堆,微弱的亮光照耀著床上相擁的兩人。他們在床上緊緊擁抱著彼此,宛如上天安排好的兩個半圓,在對方的懷抱裡才能夠完整無缺。
浣紗依靠在他懷中歎息著,傾聽著他的心跳。不知為什麼,她信任了他,但在聽著他的諾言時,她竟隱約的感覺到某種不安。此刻的幸福彷彿岌岌可危,她總覺得有危險在一旁窺探,隨時準備摧毀她的生活。
危機在四周潛伏著,旁人嫉妒著他們的美好。而那些危機,將徹底摧毀她的象牙塔,讓她見識到現實中最殘酷的一面。
※ ※ ※
在鳳傲磊去世後,鳳氏的管理階層曾經有過些微的動盪。但是柯焰的經營能力有目共睹,而李韜步也盡全力在一旁協助,好不容易才讓動盪的局面穩定下來。
一切似乎已經上了軌道,但是浣紗心中就是有奇異的不安,那像是一根隱藏在心中的針,怎麼都難以拔除。她感覺出不對勁,但是卻無法指出是何處出了問題。
因為工作的繁忙,兩人見面的時間逐漸減少,柯焰有時索性睡在公司內,沒有回家。
他承諾要陪伴她度過黑暗,但諷刺的是,在他承諾之後,他能夠陪伴她的時間反而逐漸減少。
浣紗獨自躺在冰冷的床上,因為沒有他的陪伴而感到寂寞。在百無聊賴下,她有時會走到書房,試著閱讀他所留下的那些關於經營公司的文件。
她在心中蹙眉,幾次前往公司想探望柯焰,卻被李韜步溫和的拒絕。柯焰似乎很忙很忙,忙到無法撥出時間來見她這個妻子一面。她無法理解,就算是在鳳氏創立初期,父親四處奔波的時候,也不曾如此的冷落家庭過。
關於柯焰的流言,從公司裡逐漸蔓延到她的四周,雖然眾人刻意隱瞞她,但是那些流言耳語有著強大的傳染力,能悄然無聲的流竄進她的耳中。即使李韜步不願告訴她,但是從他欲言又止的為難表情中,她已經猜出幾分。
那些流言纏繞著柯焰,以及他一位貼身的女秘書,眾人在議論紛紛著,說他之所以娶浣紗,只是一項手段,在鳳傲磊死去後,他的原形畢露,開始冷落浣紗,沾惹其它女人。
她不願意相信那些,但是三人成虎,眾人說得言之鑿鑿,流言宛如銳利的刀劍,一字一句都刺著她的心。而她又見不到他,在思念的煎熬下,她已經不能夠冷靜的判斷。
一日的傍晚,柯焰由公司回到家中,俊朗的五官因為連日的忙碌而略顯憔悴,他的黑眸中有著疲倦,但腳步卻沒有絲毫的停滯,他迅速走入書房。
這些天來鳳氏的事情多得反常,各地的合作廠商都出了問題,他費盡力氣,好不容易安撫了北部的廠商,而南部的廠商聽說又準備解約,他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南下,親自去瞭解事情。
他隱約覺得不對勁,似乎在他上任之後,鳳氏內部就有人特意搗亂,動搖著外部廠商對他的信心,造成不少客戶的流失。縱然他有著靈活的手腕,以及過人的能力,但是暗箭總是難防的,這些日子來,光是安撫廠商,就已讓他焦頭爛額。
到底是誰有這個能力,竟然能在暗地裡翻雲覆雨,操縱著動搖鳳氏的能力?柯焰持續的調查,卻發現對方十分狡猾,不曾留下任何證據。
「文件呢?」他詢問著僕人,推門走入書房,看見浣紗坐在皮椅上翻閱著文件。他褪下外套,隨手扔在衣架上。
「小姐不准我整理。她說您不一定會回家裡,所以文件就不用收拾了。」僕人恭敬的回答,瞄見浣紗微慍的表情,連忙退出書房。在鳳家工作的人都知道,浣紗的脾氣並不好,要是惹怒了她,大概就只能等著領遣散費。
浣紗緩慢的放下手中的文件,盈亮的眸子裡有著激烈的怒氣。她無法接受被冷落,而他竟然冷落了她那麼久。
「你總算回來了,那麼久不曾回家,還記得路怎麼走嗎?」她諷刺的問。
如果她知道他近來的工作情形,或許就能夠多體諒一些,但是關於他的消息全都被阻絕,她只聽見他在女人堆中流連的種種。她的心因為長久不曾見到他而焦慮著,而關於那個女秘書的傳聞,更讓她難以成眠,任性的一面在此刻又抬頭,現在的她像是怒張著尖刺的刺蝟。
柯焰用手爬過略顯凌亂的黑髮,銳利的黑眼掃向怒氣騰騰的妻子。「浣紗,我沒有時間陪你胡鬧,更沒有時間聽你的諷刺。南部的廠商有問題,我急著南下一趟,把文件給我。」說完,他收起桌上的文件,放人隨身的皮箱中。
浣紗氣極了,憤怒於他的忽視。「我已經快半個月沒有見到你了,你究竟在忙些什麼?」她坐在皮椅中,目光緊緊跟隨著他。
天曉得她有多麼想他,沒有他的陪伴,她只覺得整間屋子大得可怕,她好想撲進他懷裡,跟他討一些時間,要他給予她一些注意。
但是倨強的脾氣讓她克制著,硬是坐在皮椅上瞪視著他,不願意輕易流洩出心中的強烈思念。她也知道他忙,但是他怎麼能夠忙碌到棄她不顧?先前在黑暗裡給她的許諾,難道在白晝裡就失去信用了?還有那個女秘書呢?那些人說的是真的嗎?他先前對她的承諾與愛戀,都是為了得到鳳氏而演出的戲碼?
那些不安在壓迫著她的心,讓她慌亂恐懼,而他卻不能給予她任何的安慰,這讓她沮喪得想要尖叫。
「我在忙公司的事情。」柯焰輕描淡寫的回答,視線甚至沒有與她接觸。
他只想要盡快的離開,不願意再看著她,他知道自制力有限,若是再與她共處一室,他只怕會拋下那些該死的公事,衝動的抱起她,回到那張已經讓他想念得太久的柔軟床上。
但是心裡的責任感讓他無法停下腳步,鳳氏是鳳傲磊交給他的,他必須盡力保護。
浣紗不能接受他的答案,看見他漫不經心的回答時,她憤怒得緊握雙拳。「就算你再忙,也不可能沒有時間見我,將我一次次的拒絕在門外。」她終於忍無可忍的朝他揮出拳頭,企圖打掉他臉上冷淡的表情。
她還跟著廚娘學做飯,學著做他最喜歡的菜色,在嘗試的期間還笨拙的燙傷了手,卻還小心翼翼的捧著做好的飯盒到公司,想見他一面。當李韜步說出他忙於公事,不願意見她時,她氣憤的將飯盒砸進垃圾桶中。在她將飯盒砸入垃圾桶中時,耳邊還聽見員工們歎息的聲音,像是在嘲弄原是大小姐的她,如今已經成為棄婦。
她也試著想要相信他,但是他沒有給她機會。
「我沒有拒絕你,我只是沒有時間回來看你。浣紗,你必須體諒我。」柯焰緊握住她揮來的手,逼近她氣憤難當的臉龐,銳利的黑眸裡有著激烈的怒氣。連日來的忙碌讓他的體力透支,精神早已瀕於失控,而浣紗的吵鬧,更是讓他陷入狂怒的情緒中。
「體諒?我一次一次的到公司去,想見你一面,卻被你拒於門外,你還要我怎麼體諒你?」她氣憤到極點,反而覺得委屈了,不爭氣的淚水凝聚在眼眶中,讓她的視線變得朦朧。她好氣自己,為什麼不能理直氣壯的咒罵他,直到此刻還想趴在他的懷裡哭泣。
他瞇起眼睛,怒火稍稍褪去,眼中有著些許困惑。「沒有人通知我,你曾經到公司來過。」他被困在成堆的文件中,根本無法脫身,全靠李韜步幫忙聯絡外界的一切。
「或許是因為你忙著跟其它女人廝混,所以他們不好意思通報,免得我的出現會壞了你的興致。」浣紗口不擇言的喊著,嫉妒已經焚燒了她的理智,讓她無法冷靜思考。
「浣紗!」他吼叫著她的名字,為那些荒謬的話語憤怒著。
「你還記得我的名字?這麼久不曾回來,終日與其他女人廝混著,難道不會喊錯名字嗎?」她另一隻手扯住他的衣衫,想要逼他放手。眼裡的淚水愈聚愈多,眼看就要決堤,她怎麼也不願意讓他看見自己哭泣的模樣。
他思索著她話裡的含意,因為她的指控而憤怒,但是當看見她手上包裹著紗布時,關懷的情緒稍稍包裹了怒火。
「你的手怎麼了?為什麼受傷?」他罔顧她的掙扎,將她的手腕拿到眼前細細看著,瞧見在沒有紗布覆蓋的地方,還有著些許紅腫。「燙傷?你是怎麼弄傷自己的?」
「不關你的事。」浣紗急切的抽回手,不願意說出自己為了他學做菜的事情。如今想到先前為他的付出,她只覺得愚蠢。
柯焰被她的反應刺激得憤怒,瞇起眼睛用力摔下她的手腕。「好,不關我的事。」
他拿起皮箱,跨步往門外走去,暗暗決定在回來後,要好好的跟浣紗談談。但不是現在,此時兩人都太不理智,任何衝口而出的言語都足以深深傷害對方。
浣紗被他推倒在地上,瞧見他準備離去,她的心疼痛得有如刀在割著。「你要去哪裡?」
柯焰冷笑一聲,繼續朝外走去。「你不是數落我因為情人而疏忽你嗎?我現在急著要去找她,急著要跟她雙宿雙飛去了。」他惡狠狠的說道,用力的關上門。
浣紗拿起桌上的紙鎮,用力的朝門上摔去。紙鎮撞擊上厚重的門扉,霎時破碎成千萬片,就如同她的心,再也難以彌補。
「該死的你,我不許你再回來。」她嘶吼著,然後將臉埋在手掌中,宣洩著積壓多時的淚水。
或許冥冥中有什麼人,聽見了她的嘶吼,而將那些違心之論信以為真了。如果可以選擇,她真的想收回那些話語,在那最痛苦的爭吵中,其實掩蓋著對他的深情。他是她最初的愛戀,擁有她最純粹的情感……
但是,他的確沒有再回來。
※ ※ ※
爭吵過後浣紗把自己鎖在書房中好幾天,不許任何人進入書房半步,她像是一隻受了傷的動物,必須躲藏起來舔吮著傷口,直到傷口痊癒後才有力量走出房間。但是她沒有時間可以療傷,更嚴重的傷害隨即到來,接連而來的重大打擊幾乎讓她崩潰。
李韜步忐忑的帶著消息前來,遲疑的敲著門。「小姐,我有急事必須要向你報告。」
「我不見任何人。」房內傳來冷冷的聲音。
「但是這件事情事關重大,是關於柯先生的事。小姐,他失蹤了。」李韜步說出重大消息,在門前低垂著頭。
門被徒然打開,臉色蒼白如紙的浣紗站在那兒,盈亮的眼裡有著焦慮,還有著某種深切的絕望。
「他失蹤了?」她緩慢的重複著李韜步的話,像是不太能理解這些話。
「是的,柯先生說要到南部去處理廠商的事情,但是廠商怎麼都等不到他的出現。我們試著要找他,甚至動用到警方的關係,但是卻怎麼也找不到他的行蹤。另外……」
李韜步一臉為難,猶豫的看著浣紗,眼神中甚至有著憐憫。
「說下去。」她說道,冰涼的手輕覆在胸前,想給自己一些安撫。心裡有著巨大的聲音在吶喊,要她快些離開,要她別去聽李韜步接著要宣佈的話,但是她動不了。像是被釘在原地般,她聽進李韜步所說的一字一句。
「我們發現公司的公款有大量的虧空,是何先生以經營者的名字調動的,但是公款的去向不明,就連柯先生的秘書也在同一時間失蹤了,警方發現她跟柯先生有過接觸。」
李韜步仔細的說道,看見浣紗的身軀略微晃了晃,眼看就要倒下。他急忙伸出手,想要扶助她。
但是浣紗的手握住門扉,並沒有倒下,無言的拒絕他的幫助。她的臉色是蒼白的,眼睛裡的絕望與痛苦逐漸轉變成某種死寂的平靜。生來驕傲的性格,讓她不願意被擊倒,再怎麼說她也是鳳傲磊的女兒,任何人都無法打敗她。就算是那個得到她最初、最深切愛戀的男人也無法打敗她。
「小姐,現在公司亂成一團,必須要有人出面維持,否則鳳氏會有危險的。」李韜步急切的說,將伸出的雙手收回。
「我知道,你先去處理,我隨後就到。」她平靜的說完,然後再度將門關上。
走入書房,她只覺得極度的寒冷,那是一種因為絕望而起的寒冷,冷得她幾乎要昏厥。她極為緩慢的走到書桌前,將屬於柯焰的文件緩慢的收集,然後轉身到書櫃旁,拿下一本又一本柯焰心愛的書籍。
每個動作都是緩慢的,像是內心已經破碎,無法禁得起太大的動作,只要外人稍微一碰,她就會灰飛煙滅。隱約的,她像是聽見他的承諾,一句又一句。
別哭,也別害怕,我會陪著你的。就算有黑暗,我也會為你點燈前來。
她看見衣架上的外套,凝視了片刻後才將外套取下。以熟悉的動作,她在外套的內裡口袋內找到打火機以及煙盒,曾經以這樣的動作,她為他點煙,然後靜靜的靠在他胸前,以為這樣就是她的一生。
將外套放置在文件堆上,她舉起幾張文件紙,用打火機點燃,等待火焰舔吮過紙張,燃燒出火炬時,才將燃燒的紙張丟進那堆文件上。火焰像是迫不及待的野獸,貪婪的吞噬著男用外套,以及那些屬於柯焰的文件,將屬於他的物品燃燒殆盡。
火光映著她的臉龐,精緻的五官上沒有任何表情。哀莫大於心死,當心已經死去時,疼痛或許能夠稍微平靜些,那些疼痛會從最當初撕心裂肺的疼,轉變成一種隱隱的疼,像是一根針,穿透了脆弱的心。
浣紗打開煙盒,將裡面的煙全都倒進火焰中,再將煙盒拋向火焰之中。她的雙手緊緊握在胸前,想減低一些從內心傳來的刺痛。她記得他的承諾。
永遠嗎?
永遠。
他答應過永遠不會將她獨自留在黑暗中。
「騙人的,騙人的,全都是騙人的……」她喃喃低語,雙眼緊盯著那堆劇烈燃燒的火焰。
香煙燃燒著,釋放出特殊的濃烈香氣,那陣煙霧包裹著她,像是他的懷抱,將她重重的鎖住。她呼吸著那氣味,頹然倒在地上,只能瞪視著火中的煙盒。火焰舔吮著煙盒邊緣的白銀,逐漸將白銀熏得褐黑,連皮革都因為高溫而逐漸變形。
她愣愣的看著。突然間撲入火中搶救那個煙盒。當火焰舔過她細緻的纖指時,她渾然不覺得疼,只是堅決而急切的要救回那個煙盒。被火焰包裹過的煙盒,有著炙人的溫度,而她卻將其緊握在手中,抵靠在胸前,那個最接近心臟的位子。
跌坐在地上時,她能夠感受到淚水滑落雙頰,然後逐漸被火焰的溫度蒸發。煙草燃燒後的煙霧包裹著她,在她身上流連著。她瞪視著火堆,在心中暗暗發誓,這將是她最後一次哭泣。
然後,漫長的六年過去了,她不曾得到柯焰的任何消息。
只是她從不曾忘懷過他,不斷不斷的告訴自己,她對他有著深切的恨。她痛恨那個說盡謊言,然後一走了之的男人,而費盡心思的尋找他,當然是為了找回那筆巨款。她不是對他仍舊有著眷戀,絕對不是!
回憶的風,從那個紛亂的海島,一路吹到這個海島。不論是在台灣,或是在如今的安德羅斯,隱藏在激烈的恨意之後,是否有著纏綿的溫柔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