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後數日,情兒隨著孫老夫人上九華山去,自然音訊全無。可怪的是孫大少居然也不見蹤影,沒有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
雙成和子虛日日打孫府門前過,日日探問孫大少的消息,但都徒勞無功——孫大少連家也不回。
孫府門房自從知道他倆同他家公子爺交情匪淺後,已不敢輕易造次;何況半年多前賭輸的四兩銀,子虛也一直任他裝傻矇混,從未催討,因此門房對他倆的態度客氣不少。但見他倆日日上門日日撲空,也著實令門房很不耐煩,他根本想不透他倆在擔心什麼。
「子大夫,雙姑娘,」門房攤攤手,根本不把他家少爺的失蹤當一回事。「你們也來得成勤快了,我真不懂為什麼;我家公子素來放蕩不羈,又是天生好玩好動的人,這回恰巧碰上了老夫人出遠門的大好機會,還有不玩個盡興的?莫說十日未返,就算兩個月不見,那也是稀鬆平常的事,又有什麼好操心的?」
門房的態度基本上可以看作孫府上下所有人的代表,當然,那是因為他們對孫大少和情兒的事一無所知的緣故。
萬萬料不到孫大少平日的縱情任性,竟會成為如今找人的最大阻礙。雙成雖不知子虛的想法,但她卻非常後悔當日塾堂中沒能攔下孫大少,弄得如今連人影都不見。
果然,孫大少失蹤了大半個月,子虛再怎麼冷靜,也不能不有所動搖了。這日,雙成坐在廳上,見子虛緩緩走來,手上還拿了個籤筒。
她不明其意,正要發問,子虛已自歎了口氣。
「雙成,我想過了,任大少這麼失蹤下去也不是辦法。我們雖說了該給他一個教訓,可他這麼音訊全無的,擔心的還不是你我,真不知道這是在教訓他還是在折磨我們倆。」
「可不是!」
「所以我決定了,」子虛揚揚手上的籤筒。「我們來測個字,先把大少找出來再說。」
「你居然還會測字?!」雙成好奇地盯著筒裡密密麻麻的竹籤。「靈不靈啊?」
「所謂醫卜不分家,會測字也沒什麼好奇怪的。閒話莫說,你先抓個簽吧。」
她依言選了支籤,抽出來一看,是個「困」字。
當下不免失笑!「哈,這簽倒有點意思,我們現在豈不正是『坐困愁城』嗎?」
子虛略一沉吟,卻面有喜色。「大少應該還在城裡。」
他指著那支籤——」困』字圍城,可見大少未出金陵。城中有一木,木在五行方位中屬東方——孫大少在城東!」
「那還等什麼!我們快到城東去找人!」
出了塾堂,兩人直奔東大街,將城東的坊裡街巷前前後後仔仔細細地不知找了幾回,卻連孫大少的影子也沒看見。
最後還是回到東大街來。走了半日毫無所獲,雙成不免抱怨連連:
「你算得一點都不准嘛,找了大半天也沒找著,我快累死了!」
「雙成,耐心點,我們再找一回……啊!」子虛一聲驚叫,遙指前方——「那是什麼?」
雙成順著他的手指方向看去,在大白酒坊前的那棵大楊木下,有口又破又舊的大麻袋。
她心中暗罵子虛無聊,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情管路邊的垃圾,可再仔細一看,她不由得冒冷汗了!那有點熟悉的衣料,似曾相識的背影……
她不敢置信地拉拉子虛的衣袖,顫聲問:「那破麻袋……該不會就是孫大少吧?」
真是恐怖到了極點!東大街來回多少趟,他們竟一點都沒發覺孫大少就近在眼前!
但這又實在怪不得他倆,孫大少現在的樣子看起來真的是比一隻破麻袋好不了多少;他們遠遠地奔向他,人還未到,就先聞到孫大少身上的沖天酒氣,待得靠近,那一身的污穢骯髒更是令人避之唯恐不及。
他倆上前一把扶起孫大少,才發覺他已醉得人事不知;他滿面塵土,衣衫泥濘,全身都沾滿了嘔吐物,活像是一隻才剛遭到毒打、全身骨頭都被打斷的野狗。
那個風流瀟灑、盛氣凌人的孫大少哪裡去了?
他們費了好大的工夫才總算叫醒爛醉的孫大少,孫大少兩眼失神呆望,居然認得出他們是誰。
「子大夫,唔……雙雙也在。」他大著舌頭,話都說不清了,還一邊笑著敘闊:「多日沒見了,可巧遇上你們,來!再進去喝他個三百杯!呵……將進酒啊杯莫停
雙成氣急敗壞地把他推倒在地。「你到底在做什麼!情兒要是看見你這頹廢樣,仙讓她怎麼想?」
孫大少大笑不已,然而他的笑很快就變成了痛哭。「那你又想我怎麼做?情兒疋了,再也不理我了,我就算喝死了她也不會再為我掉一滴眼淚——我便喝死了自口又有何關係!」
他發了瘋一般,哭得天愁地慘滿臉涕淚,哭得正淒切時,卻又轉哭為笑,笑得叉加悲涼。
「呵……春衫著破誰針線?點點行行淚痕滿……」孫大少狂笑著吟起詩來。「……花無人戴,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哈哈哈……醉也無人管啊!」
子虛突然出手,一掌劈向孫大少後頸,孫大少立時昏了過去。
「真是不妙啊,雙成,」子虛神情凝重,自責不已。「大少為了這事懷憂喪志,怕是有些迷亂了,再這麼下去,性命堪憂。」
雙成嚇住了廣不會是真的吧?」
「你也看到他方纔的狂態了,那可不是鬧著玩玩的。」
「現在怎麼辦?」
「還是先送他回孫家去吧。」子虛彎身架起孫大少。「著人好生照料著,我再開些藥助他安定心神,接下來的事慢慢再說了。」
兩人好不容易才把孫大少扶回孫府大門口,門房斜睨了孫大少兩眼,已誇張地皺起眉頭。
「這是哪裡來的窮酸漢阿?」小伙子不明就裡,還有心情開玩笑:「該不會是丐幫的幫主吧?」
「什麼丐幫幫主!你眼睜大些,這是你們家少爺!」
門房嚇了一跳,再揉揉限定睛一瞧,差點沒魂飛魄散!「唉唷!公子爺怎麼弄成這副德性引」
「還不快點扶你們公子進去!」
孫大少回府的消息霎時轟動了孫家上下,一陣兵荒馬亂之後,才總算把他安頓妥當。這當中,孫府眾人不時針對此事在竊竊私語交換意見,各種匪夷所思的推測紛紛出籠,但又有誰猜得到真正的原因?
唉,情兒啊情兒。
雙成看著孫大少的睡臉,愁眉深鎖一臉病容,真讓人於心不忍。是以,待子虛開好了藥,將孫大少交由孫府僕婢看顧後,她便拉他到一旁說話。
「怎麼了,雙成?」
「我在想,我們是不是該到九華山去,把孫大少重病纏身的消息告訴情兒?你看大少那模樣,我真的很擔心。」
子虛沉思了一會兒。「九華山是一定要去的,不過,半個月……老夫人她們大約才剛到九華山,我想還是再等等吧,至少再過半個月,我們再動身。」
「可是孫大少病得那麼重,我們早些把情兒帶回來豈不是比較好?」她咕噥著:「幹嘛非得湊足一個月似的。」
「你靜心想想,半月路程,老夫人也才剛到九華山,如果我們現在就駕雲往九華山向老夫人說大少已病了半個月,那豈不是很不可思議?你的身份很可能因此洩露。不如再等半個月,一來免冒身份被懷疑的風險,二來,或許再過半個月大少已經康復,這也不無可能啊。」
不得不承認還是子虛想得周到。
「你說得很有道理,不過,」她一點信心也無。「他想在半個月之內康復,唉
「我也知道很難,總之我會盡最大努力,就算好不了,護住他一條命,也還不是問題。」
「……那就這樣吧。」雙成無力地回了子虛一句,算是結論了。
往後半個月,孫大少日日以參湯吊命,居處內更是時時燃香以助他安定心神,再佐以子虛的藥方,孫大少的病勢因而沒有惡丫鬟也未見痊癒就是了。
雙成眼看著時序已是深秋,桂子香幽,黃菊獨瘦,孫大少卻仍纏綿病榻,她的心情就越來越煩悶。
唉,情兒與孫大少的這場風波何時才能平息?那真是只有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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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飛十月,子虛與雙成駕雲直往九華山。
須臾便至香積寺。香積寺名山寶剎,不愧為佛門淨地,但兩人又怎有心賞玩?立刻對寺中知客儈說明來意。很快地,他們便見到了孫老夫人。
「子大夫,雙姑娘,先坐下說話吧。累你二人遠來通傳,實在感念不盡。」老夫人握住兩人的手,擔心之情溢於言表。「彬兒究竟怎麼了?」
還是子虛開口:「老夫人,自你們一行出發到九華山來禮佛後,大少就因為身體不適……」
「且慢,子大夫,」孫老夫人望著子虛,一字一頓地問:「只是單單身體不適嗎?」
子虛也愣了,一會兒苦笑回答:「不,其實……根本不是身體不適。大少他是憂急攻心,一時痰迷心竅,有些昏亂了。」
孫老夫人吸了口氣,好似一切原因瞭然於心。
「是為了情兒?」
「老夫人猜得不錯,正是如此。」
「我說呢。」孫老夫人微微一笑,緩緩啜了口茶。「上九華山之前我就看出他倆有些不對頭了。本來嘛,他們也算得上青梅竹馬——自小一起長大的,吵吵架又算得了什麼?我也不想多去理會。等情兒告訴我她想隨我上九華山時,我才嚇了一跳,看來他們這回吵得凶了點。」
雙成真是打心底佩服孫老夫人。「老夫人所料不差。」
「是啊,不過那時我想,既是吵架,讓他們倆分開一陣也好,免得成天見了面像烏眼雞似的,兩看不順眼,所以我才帶著情兒同來。」孫老夫人竟一臉看好戲的神態。「誰知我們才來了一個月,彬兒就先受不住了,年輕人真是的!」
看孫老夫人的調皮樣,雙成就忍不住想笑,又不得不提醒她:「老夫人,大少這回真是病得不輕哪。」
孫老夫人還是不當一回事。「雙姑娘怕什麼呢?子大夫定然有辦法治好他的。」
子虛淡淡一笑。「我也沒什麼新鮮方法,只不過心病還須心藥醫罷了。」
「倒也是。」孫老夫人點點頭。「等會兒我就讓情兒隨你們先回金陵。他們小倆口難得吵架,我雖不知道原因,也總知道該怎麼解決。」
「小倆口?」雙成心中一動!「老夫人是說……」
孫老夫人又笑了。「我從沒把情兒當外人看的。」
唉,若早知孫老夫人的心思,情兒怕也不至如此心碎了 。
雙成當下一歎,將孫大少與情兒吵架事件的始末原原本本地告訴孫老夫人。
才提到情兒為了孫大少被兩個窯姐兒羞辱的事,孫老夫人已經聽得氣憤不已。
「這個彬兒,竟輕狂若斯!」說著又是一歎。「真難為情兒?——不過,這丫鬟頭實在也沒必要那麼認真和彬兒嘔氣。
子虛搖搖頭。「老夫人有所不知了。情兒姑娘固然是為了大少不知自愛而痛心,但真正令她狠心離開的原因,還是她認為大少與她之間不會有結果,所以才寧願快刀斬亂麻,慧劍斷情絲。
「沒錯,」雙成也同情地點頭,雖然不甚瞭解,仍把情兒的話倒背如流:「情兒說她不能接受大少風流放浪,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可能高攀,所以不如狠心分開,這樣對大少或對她自己都好。
老夫人一怔,話聲中有著異常的感慨:「唉,這妮子,一樣也是心比天高,命薄如紙啊。」 「只是這回情兒卻想岔了。我自己的兒子我又怎會不知?彬兒雖然輕浮放蕩,但對她卻真是用足了感情——否則又怎會給她情兒這個名字?情兒這樣狠心離開,彬兒不知道有多難過!」
「是的,但老夫人,」子虛委婉地替情兒說話:「情兒姑娘的考量並不是為了自己。金陵風氣久重門第,情兒姑娘若與大少婚配,勢必引起許多裴短流長。她是不願大少、乃至整個孫家以此招人非議,所以才選擇離開的。大少固然傷心,但更痛苦的,只怕是痛下決定一刀兩斷的情兒姑娘。」
「唉……」孫老夫人眼中充滿了愛憐疼惜。「這孩子,她無須為彬兒這樣委屈自己的。」
「或許吧」子虛柔聲道:「但是情兒姑娘深愛大少,就算再十倍的委屈,她一樣會默默承受。」
孫老夫人動容了,深深吸了口氣。「沒有人能再讓情兒受委屈。春紅,把情兒找來,我有話和她說。」
門外侍候的丫頭立刻領命而去。
子虛又問:「老夫人既然有話和情兒姑娘談,我們是否須要先行迴避?」
「不,情兒這丫頭也固執得很,待會兒還得你們從旁幫著勸勸她才行。」
不一會兒,情兒已經娉娉婷婷隨著春紅來到堂前,她對著孫老夫人深深一福。
「情兒給老夫人請安。」
「快起來吧,情兒,」孫老夫人愛憐地對她招招手:「到我跟前來。」
一月未見,雙成這才知道孫大少固然淒摻,但情兒的狀況也好不到哪去。她美麗的雙眼,想來不知為孫大少流了多少淚水,紅紅腫腫、水水盈盈的,好不可憐;那蒼白清瘦的臉龐,失去血色的唇瓣,在在都能看出一個月來情兒的內心受到什麼樣的煎熬。
孫老夫人輕輕地握住情兒幾乎皮包骨的雙手,慈愛地端詳著她。
「好孩子,你消瘦了,瞧瞧你這身子骨清減成什麼樣子,我竟沒有發覺……」
孫老夫人一語未完,情兒已經淚落,她急急抽手拭淚,哽咽道:「對不起,老夫人,情兒失態了。」
「快別這麼說,」孫老夫人撫著情兒肩頸。「你也受了不少苦。看到子大夫和雙姑娘,你該猜到我為什麼找你來說話了。情兒,希望你看在我的份上,和彬兒合好如初,別再和他鬥氣了,好嗎?」
「老夫人言重了,」情兒還是淚眼汪汪。「情兒只是——個婢子,談什麼原諒不原諒呢?少爺是天,我是地,少爺喜歡怎麼就怎麼,沒有婢子說話的餘地。」
孫老夫人歎息了。「你說這話還不是嘔氣嗎?子大夫和雙姑娘日夜兼程趕來,彬兒為了你不肯原諒他,自我們出發後,就病在床上人事不知……唉,眼見就要小命不保了啊。」
為了讓情兒回心轉意,孫老夫人也算得上無所不用其極了——哪有人這樣詛咒自己兒子的?
不過這番話果然奏效,情兒聞言,原本就沒血色的面容變得更加蒼白了,單薄的身子搖搖欲墜,險些就要昏倒。
「少爺他……子大夫,這是真的嗎?」
子虛說話原本就慢半拍,還來不及開口,已被孫老夫人搶先把話頭接了去。
「那還有假的?子大夫說彬兒是憂急攻心,神智迷亂了。昏迷的時候氣若游絲,醒著的時候卻是又哭又笑瘋瘋癲癲的,滿嘴裡只念著你的名字,傷心起來就大吵大鬧,弄得府裡日夜不得安寧,想到他這一個月裡這樣神魂顛倒水飯不沾,我這個做娘親的……嗚嗚嗚……」
其實孫老夫人所描敘的是半個月前的情形,半個月來有子虛的藥方和孫府眾人的悉心照料,孫大少的病情已經穩定了不少。但看孫老夫人這般誇大,顯然是故意要嚇嚇情兒,所以雙成和子虛也很配合地點頭,裝出憂心忡忡的模樣。
看孫老夫人哭得如此悲切,情兒果然信以為真了,看得出她又是心疼又是內疚,斗大的淚珠不停往下掉。
情兒久久說不出話,孫老夫人索性自己提出:「子大夫和雙姑娘這一趟老遠跑來就是為了請你回去探探彬兒,我心裡和他們一樣,也是這個主意。你就聽我的話,別再和彬兒計較了,回去看看他吧。」
「老夫人,」情兒忽地跪下,滿臉悲淒地抬起頭。「既是婢子害少爺氣出病來的,婢子自當回府看顧不敢怠慢。但倘若少爺病體康復,還請老夫人開恩,仍舊讓情兒隨侍老夫人左右吧。」
「這……唉,怎麼說起開恩的話來了?」孫老夫人一臉為難,啼笑皆非。「孩子,我可真不知道該怎麼勸你才好,如果我說,我從來沒當你是外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情兒垂下頭,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裝傻:「恕婢子蠢笨。」
「好吧,」孫老夫人眼中的笑意更深了。「那麼如果我說你和彬兒嘔氣,看在我眼裡就像兒子和兒媳婦嘔氣,你懂嗎?」
「還是不明白?」
「不,老夫人的厚愛婢子感激在心,」情兒淚眼迷濛。「是婢子福薄,受不起。」
孫老夫人又歎了口氣。「你實在顧忌太多了。成為孫家兒媳辱沒了你嗎?又或者說,是彬兒落花有意而你流水無情?」
情兒嚇得直搖頭。
「老夫人這話折煞婢子了!」她苦澀地說:「情兒以為,讓少爺迎娶一個他不愛的女人,也只是徒增痛苦。」
孫老夫人一針見血地問:「那麼趙小姐、穆姑娘呢?彬兒難道就愛她們?」
「這……至少她們的家世……」
孫老夫人笑著搖搖手。「金陵孫家難道還須要靠女方家世來哄抬門楣嗎?這不是理由。何況,我只問你愛不愛彬兒。」
「愛不愛少爺又有什麼分別?」情兒顯得既悲傷又疲倦。「少爺永遠不會認真看待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丫頭,金陵城裡多的是名門淑女窈窕嬌娘。」
孫老夫人第一次皺起眉頭。
「情兒,你說這話實在看輕了孫家男子的至情至性,也低估了彬兒對你的感情。你在他心理的地位,絕不是隨便一位名門淑女窈窕嬌娘可以取代的,這你自己該最明白。」 情兒只是低頭不語。
「你固然是為了彬兒和孫家的名聲著想,但是為什麼你不想想你這一走對彬兒的傷害有多大?」
孫老夫人和藹的話聲中透著深深的智慧:「你太習慣自我犧牲了。可歎的是在這件事上,你的犧牲根本沒什麼意義。你一意孤行,可憐的是彬兒,他甚至連拒絕你犧牲的餘地都沒有。」
情兒痛哭失聲:「是情兒負了少爺,但為了孫家……」
「你怎麼還是不明白呢?好孩子,你過來。」
孫老夫人好似下定了什麼決心,牽引著情兒坐在她身旁。
「我記得你到孫家的時候,老太爺已經不在了吧?」
情兒點點頭。
「也就是說,我和老太爺的事你並不清楚了?」
情兒有些不安。「是婢子怠慢了,並沒多放心思在這上頭,也不敢妄加猜測。」
「傻情兒,沒有人在怪你啊。」孫老夫人笑了。「那麼,你以為我在嫁入孫家之前又是什麼身份?我也只不過是孫府的一個家丁的女兒啁!」
雙成和情兒聞言都是一驚!
情兒幾乎不敢相信:「老夫人,您是說您也是……」
「是啊,」孫老夫人輕鬆一笑,對她們吃驚的表情一點都不覺奇怪。「看你們好像一臉訝異?」
雙成猛點頭,情兒遲疑了一會兒,終於也點點頭。
「這也難怪你們。其實,當初我和老太爺也是打小一塊長大的青梅竹馬,不過身份上卻是天差地遠。後來老太爺立意娶我入門,自然也受了旁人不少閒言閒語。」
「老夫人,」情兒吶吶地問:「難道您一點都不害怕?」
「怎麼不怕?」孫老夫人笑談往事,顯得雲淡風輕。「我當時也只是個十來歲的女兒家啊,只是我想,我深居府中,外人的閒話還到不了我門;老太爺在外,那些渾話卻得照單全收,他可比我辛苦多了。而他絲毫不肯負我,所以我覺得我也不能負了他。」
「自然,我和老太爺還是成了親,不到一年就有了彬兒,那該是我這輩子裡最快活的時光了。孫家在老太爺手上慢慢發跡起來,我們又有了子嗣,人生到此夫復何求?可惜,」孫老夫人歎息。「彬兒四歲時,老太爺一病不起,臨終前他交代我,要我扶持孫家,好好養育彬兒成人,絕不能讓那些虎視耽耽等著霸佔孫家產業的親戚有機可乘。因為他只信任我,所以明知這事難為,他還是只交付給我,讓我扛起這個重責大任。」
孫老夫人想著,又忍不住失笑。「情兒,可惜了你沒趕上,否則還真該見識見識老太爺大喪時的陣仗:靈堂之上,老太爺靈位當中擺著,我們孤兒寡母站在一旁,剩下的,就全是些等瓜分孫家產業的親戚了。孫家是在老太爺手上振興起來的,那些人一點力都沒出,到老太爺過去了,居然相爭著要『照顧,我和彬兒。見我不從,他們又拿出另一副嘴臉來啦!批評我的家世,說我不聽他們的安排,是想把孫家的財產往娘家口袋塞,又冤枉我屋裡養人,敗壞孫家門楣…
雙成和情兒都不忍地看著孫老夫人,一個端莊、貞靜的婦人,如何能以一身纖弱抵擋如此惡意的中傷?
孫老夫人也搖搖頭,似已不願多加回憶。「陳年舊事,多說也沒意思。總之,就因為那些人、那些事,我才第一次體認到老太爺交付我的責任有多大,我的路有多難走。往後十五年,我咬緊牙關,獨立撐持孫家產業,直到彬兒成人為止,一天又一天,日子就這麼過去了。這當中的辛酸、苦痛有多少,大約也只有我自己才真正知道。」
「我蒼老得很快,瞧,」孫老夫人愛磷地撫著自己的兩鬢。「頭髮都白了,我為孫家付出了全部的青春,但是我一點也不後悔。老太爺雖然去得早,我仍以身為他的妻子為我一生最大的幸福。」
情兒顯然羞慚得無地自容,她用一種崇敬、謙卑的眼神望著孫老夫人,而後悲哀地垂下頭。
「如果我也能有老夫人一樣的勇氣……」
孫老夫人諒解地拍拍她。「情兒,你其實並不軟弱,只是太會為別人著想,所以才總是退縮——可是有時候退讓和犧牲是不能解決問題的。」
「……情兒明白了。」
看情兒的面容,就知道孫老夫人的勸說已然發生作用。雖然消瘦依舊、憔悴依舊,但情兒雙眼散發出的神采,卻顯示出她對孫大少和她的未來已經重拾信心。
「明白就好。」孫老夫人笑著推了推情兒。「快去收拾收拾,馬上跟著子大夫和雙姑娘回家去看彬兒吧。我這趟上九華山,也是為了替老太爺祈福,三月未滿,倒不好先同你們回去,只好委屈你兩個月,等彬兒大好,我也回了金陵,再風風光光地娶你入門。」
「是。」情兒羞答答地點了點頭。
孫老夫人又支了兩個丫頭去幫著情兒收拾衣物箱籠,看著情兒離去的背影,雙成感動莫名。
「老夫人,」她衷心佩服:「您方才對情兒說的那話真是精采極了,我們實在早該來找您相幫的。」
「也真難為了老夫人,」子虛感歎著:「這麼短的時間就能編出一個家丁女兒的故事來。」
「什麼?!」雙成驚叫,整個故事都是編的?天哪!今天真是驚奇不斷!
孫老夫人默默注視了子虛一會兒,又偷眼往窗外一瞟,而後失笑。
「子大夫,好像什麼事都瞞不過你。」
看雙成一臉好奇,孫老夫人也調皮地朝她笑了笑。「雙姑娘,其實我也覺得奇怪,不如先聽聽子大夫怎麼說。」
「雙成,你有沒有注意過老夫人和大少的左耳?他們的左耳垂都非常特別,形狀就像是掛著兩顆水滴似的。」
雙成完全沒留意過孫大少的耳垂,不過此刻細看孫老夫人的左耳,發現果然正如子虛所言。
「可是,大少和老夫人是母子,耳朵生得一樣又有什麼不對?」
「軟,奇就奇在孫老太爺的耳垂也是一個模樣啊。」子虛見她還不開竅,只好再加提點:「記不記得孫府經堂裡掛著的老太爺畫像?」
孫老夫人已忍不住放聲大笑。「原來如此,子大夫真是觀察人微!」 .』
雙成卻還一知不解,子虛只好繼續推導:「畫像上老太爺的耳垂也和孫大少一模一樣,就證明這耳垂的形狀是孫家人的特徵,可是為什麼老夫人也會有?」
雙成一拍掌,終於懂了!「因為老夫人也是孫家人!」
「是啊,我推測老夫人和老太爺應該是中表之親.因為有一半的孫家血統,所以才會有那樣的左耳垂——老夫人既是半個孫家人,孫家如此顯赫,她又怎可能是家丁的女兒呢?」
孫老夫人目光中透出讚賞。
「子大夫說對了,我確是老太爺的表親。」她又是一歎。「不過,當初我因父母早故,家道中落,不得已才會投靠孫家。最初我在孫家的地位,確實比一個家丁的女兒好不了多少;至於老太爺故後,我獨自持家的那份辛苦,同樣不是平空就能編出來的。」
「是,」子虛恭敬地一行禮。「是子虛失言了。」
孫老夫人若有所思地望著遠方。「我只是想幫幫情兒;他們倆是相愛的,這我看得出。情兒是好姑娘,只可惜太鑽牛角尖;彬兒則是古怪了點,平日處處留情,對真正心儀的姑娘反而連示愛都不敢。在我看來……」
雙成笑著接口;「兩個都是一樣的彆扭!」
「可不是。」孫老夫人優雅地啜了口茶。「所以需要有人從旁推他們一把。我是彬兒的母親,情兒又是我看著她長大的,這件事我不做,誰做?」
「話說回來,」孫老夫人忽又掩口一笑,嫵媚純真如少女。「想到他們倆一個在金陵城為情所困,一個在九華山對月相思,實在也滿有意思的,所以我才會忍不住要整整他們,等著看場好戲。」
聽得雙成忍不住噗哧一笑,而後埋怨:「老夫人也太頑皮了,千里迢迢把情兒帶上九華山來等看好戲,哪裡知道忙壞了我們兩個傳話人呢。」
「喔,真是對不起你們啦!」孫老夫人居然吐吐舌。「不過雙姑娘,縱情任情、行事胡鬧本就是孫家的門風啊,莫忘記我也是半個孫家人。」
老夫人忽又正色起來。「咱們玩歸玩,有件事還要拜託兩位。我不是孫府家丁女兒的事千萬別讓情兒知道。我雖是為他們好,就怕她以為我存心騙她,又憑添無數風波。」
這個何需吩咐!雙成和子虛都點頭保證。
須臾,春紅笑吟吟地來到堂前報告:「老夫人,情兒姑娘的馬車已備妥,行李也已裝箱,隨時都可以啟程。」
三人步出香積寺,果見兩輛馬車已等在寺門外,四下整齊,那些箱箱籠籠都已抬了上車。
情兒迎上前來深深一福。「老夫人……」
「還這樣叫我?應該改口啦!」孫老夫人愛憐地看著情兒。「你就是實心眼兒,這麼個老實孩子跟了彬兒那鬼靈精,可不給他欺侮死了?」
情兒又喜又羞,一抹紅暈染上她蒼白的面頰,嬌美如出水芙蓉。
「噶,這才是美人!就是清瘦了點,情兒,一路上你可得好好補回來,彬兒還在金陵盼著呢。」
孫老夫人點頭含笑:「等我回了金陵,要看到你和彬兒健健康康、妥妥貼貼地站上喜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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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孫府大宅裡已有好一陣子不似往常那般熱鬧歡騰、客似雲潮了,取而代之的是滿院清寂,還有屋廊間不時傳出的淡淡藥氣。
因為孫大少病了。
子虛和雙成領情兒來到孫大少養病的別室門口。
「大少就在裡面,」子虛輕輕推開房門。「情兒姑娘,進去看看他吧。」
房中兩位侍候孫大少的丫鬟見三人進屋,便知趣地悄悄退下。情兒顫抖著走近孫大少床前,才看了一眼已忍不住失聲,她萬萬沒料到孫大少為了她,竟弄得憔悴如斯!
她輕輕握住孫大少的手,禁不住淚濕襟袖。
「誰……」
孫大少昏沉之際,甫睜開眼就看見身旁哭得淚人兒似的情兒,一時激動,哪還顧得了是真是幻,立刻一把抱住,像是怕情兒隨時會消失一般。
可是孫大少實在太虛弱,與其說他抱住情兒,不如說是情兒在支撐他全身的重量,如果情兒這時閃身走掉,孫大少肯定馬上跌落床下。
不過他可不管那麼多,只死命抱住,口裡喃喃:「情兒別走,我不讓你走,再也不……」
「公子放心,」情兒淚中含笑,深情地凝娣著孫大少。「情兒不會走了,情兒要侍候公子早日康復。」
「我就是病好了你也別走,否則我寧可病下去!」孫大少大喊,而後好似想到了什麼,用一種急切的口吻宣告:「情兒,我再也不會沾染煙花女子了,胭脂和素瑤,還有其他人我都和她們斷絕關係。我保證,我只要有你!」
像在為自己辯解什麼,孫大少又紅著臉吶吶開口:「你不在的時候,我一直躺在床上乖乖生病,絕對沒去找過其他女人,你可以問子大夫他們。」
看著孫大少像個做錯事的頑童笨拙地告解,情兒也忍不住噗哧一聲,破涕為笑。
「情兒怎會不相信公子呢,既已回到公子身邊,情兒就說什麼也不會再走了。」她紅了臉。「何況老夫人也已答應了我們的婚事,只等……只等公子身體大好。」
孫大少連眼睛都發亮了,乍聞這天大的喜訊,他呆得嘴都合不攏。
還是情兒輕輕扶他躺下。「所以公子一定要保重自己,多多休息。情兒也會好好侍候公子的。」
孫大少只眼勾勾望著情兒,依依不捨:「我就怕睡著了,看不到你。」
情兒聞言,紅著臉抽開手,聲音微如蚊嗚:「往後……日子長著泥。」
待安撫了孫大少睡下,情兒隨他倆出門取藥方;走在廊上,情兒忽地回頭,定定望著兩人。
「子大夫,雙姑娘,我這一輩子再也離不開公子了。」
雙成輕笑:「你們本來就該是一對兒!」
子虛也點頭同意:「大少心中除了你,再也容不下別人,這點我是看得出的。」
「我知道,」情兒垂著頭沉默半響。「其實,就算公子不能專情於我,只要他對我還有一點眷戀,我就永遠不會離開他。今日見到公子我才明白,我……無法看他痛苦,真正放不下這份情感的不是公子,而是我。」
「照我看哪,你們是半斤八兩,都放不下廠雙成牽起情兒的手,大聲保證:「不過你們一定會幸福的!」
情兒展顏一笑,於是雙成知道,雖然時序才剛入冬,但情兒與孫大少的春天卻已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