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知道子虛就住莫愁湖畔,可莫愁湖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何況,誰知莫愁湖畔有多少桃樹?一株株去找,豈不把人累死!
我們的雙成姑娘從來不做吃力又不討好的事,當下便打定主意,逢人就問。
適值早晨,莫愁湖畔人並不多,她站在湖邊東張西望,久久才見一老丈荷著釣竿,神清氣爽地快步前行。
她連忙搶上前去問訊:「老丈留步,敢問老丈識不識得——個叫子虛的人?」
天下老頭子也算多了,卻再沒一個像眼前這個一樣怪的。認不認得,一句話便是了,他偏上上下下打量人半日,話也不說一句。打量夠了,一雙眼還是緊盯著人臉上,真把雙成看得渾身不自在起來。
半晌,老頭子才發話:「你問子虛嗎?他正是老漢鄰居。」
聽見這句話,她真是大喜過望!「太好了!我正愁找不到他呢,若不是巧遇老丈,只怕繞遍莫愁湖畔,也見不到他的人。」
老丈呵呵一笑,伸手往他來時的方向一指。「朝這兒去,沿湖走,約莫半哩路程就可看到一株大桃樹,子虛就住那兒。桃樹邊只有兩戶人家,應該不會走岔才對。」
「謝過老丈,我這就去找他!」
哪知才離老丈幾步遠,就聽見他的自言自語:「怎地會有這麼標緻俊秀的姑娘來找他?唔,兩個倒是郎才女貌,挺登對的;只怕不多時,就有喜酒可吃啦。」
聲音那麼大,倒像是故意說給雙成聽的。可恨要事在身,實在沒空計較這些閒話,她只能滿臉通紅地快步朝老丈指示的方向行去。
沿湖徐行,還不到半哩路程,她就看見了那株桃樹。
真是美得令人吃驚!
那桃樹非常大,樹幹約有十人合抱粗,生長在水邊,鮮綠繁盛的枝椏向四周伸展開來,好似撐起一把大傘。此時正疸花開,滿樹嫩紅,清新、活潑地綻放著,映襯著一岸水色天光,更顯得份外嬌嬈。晨霧中,倒影在莫愁湖畔的這一樣美麗,就宛如紅塵中獨立的仙境。
桃樹下方的周圍有許多散落的花瓣,幽香成徑,引領她走向樹旁的三簷小屋。
小屋自然談不上奢華,卻有古拙樸實之趣,只是似乎投有人聲。她漫找了一回,才在其中一頂小屋簷下看見一個蒼白瘦弱的小男孩,他正專心地坐在竹凳上給一隻白兔兒餵飯。
定眼一瞧,這小男孩真是漂亮得教人心疼。他面容白皙清秀,雙目如漆,極有神采。但再細看,他卻又一臉病容,眉間有——股隱隱的青氣,身子骨更是削瘦得彷彿受不得一點風吹,顯得非常虛弱,誰都可以看出他必定病得不輕。
他一直安靜地、專心地給白兔兒餵飯,直到雙成走近輕喚一聲:「小弟。」
他聞聲抬頭,然後爽朗一笑。「我不叫小弟,我叫周天定。
他又補充:「我打出生,身上就有種治不好的怪病。我娘總哭著說:這孩子帶病是老天注定,治不好是老天注定,一生命苦也是老天注定,因此給我起個名叫天定。」
誰會想得到他的「天定」二字竟有如此淒楚的由來!但天定並不等她流露感傷,就把白兔兒往她懷中一送,笑問:「它叫可愛,是不是真的很可愛?」
他的笑容中沒有絲毫痛苦或勉強,顯得又溫暖又快樂。
雙成笨拙地抓起可愛的兩隻前腿,又摸摸它一身雪樣的毛皮,白兔兒在懷裡亂鑽,她一來被天定的樂觀感染,二來給鑽得發癢,便也笑答:「嗯,它真的好可愛!」
天定見她歡喜也很高興,又含笑問:「美人姐姐……」
她倒忍不住噗吭一笑。「什麼美人姐姐,我叫董雙成!」
「喔,那我該當叫你雙成姐姐啦。雙成姐,你到這兒來做什麼?」
天哪!她竟忘了!這才想起此行目的,忙放下可愛,急急相問:「天定,子虛是不是住這裡?」
「你說子虛哥哥?他就住隔壁,不過現在不在家,他到那邊樹林裡……哎喲!雙成姐,你這別去呀,子虛哥他……」
雙成實在跑得太急了,以致沒聽到天定的最後一句話:「子虛哥哥正在洗澡哪,哎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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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進了小樹林,沒多久就聽見水聲;遠遠看去,似乎有個水潭。
雙成於是俏步走向那泉水淙淙、林蔭森森的潭邊,隔著掩映的花叢探看……
然後她就看到了他。
永遠無法形容出那一刻自己心中的感受,也許只因為她從未見過這樣清晰又模糊,陌生又熟稔的面目。
該怎麼說呢?
映人她眼簾的,是一個正在洗浴的年輕男子。他的身形修長,眉目俊美如畫,一頭烏亮細密的長髮,正隨著水流沖瀉披散在肩上、背上。潭中水氣瀰漫,這使得他的身影看來有些朦朧,然而更使人震懾的是他的神情:舒泰、安詳而幽靜,彷彿此刻他在接受的是諸天神祇的洗禮一般。
雙成無法形容出這一幕所帶來的困惑和感動,竟忘了直視一個男子裸身洗浴的悖禮與羞赧,水聲嘩嘩,但她置若罔聞,在這幕影像前,任何聲響都是要停息的。一瞬間,她竟無法分辨,迷濛的究竟是他的身影,還是自己的眼。
他必然已察覺到她,但沒有任何表示,仍專心洗浴。她便在潭邊一塊長滿蒼苔的巖上坐下,等著。
浴畢,他上到潭邊,在她身旁從容地著好衣褲鞋襪,束髮成髻,然後含笑望著她。
這笑容於她而言竟是如此熟悉!雖然在此之前,他倆從不相識。
「你……是凡人?」她作夢般地吐出這句話之後,立刻察覺到自己的愚蠢,可惜話已出口。
怪的是,對於這句話,他居然思索了半晌,方才笑著說出他的答案:「我是人,但應該不算是凡人。」
是人卻又不是凡人?雙成可沒心思猜這啞謎。
「你就是子虛?」
「我是子虛。」他一笑。「你是董雙成吧?」
她驚訝了!「你何以得知?」
「你或許不曉得吧,但在人間,不都是這麼流傳的嗎?」子虛合上眼,輕輕吟唱了起來:『我有蟠桃樹,千年一度生,是誰來竊去?須問董雙成。』你的重責大任就是掌管瑤池王母園中的蟠桃,不是嗎?」
他又一歎。「我一直在等,只是沒想到,才過兩年你就找到我了。」
光憑子虛這句話,真相就已大白。
「你既知道我是誰,就該曉得我是為什麼來找你了吧?」想到了蟠桃,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希望你把蟠桃還我。」
子虛不說話,開始沉吟起來。方纔那如夢如幻的畫面此刻在雙成腦海中再也不存牛點了,她不得不承認,他這種溫吞的態度實在令人發急。
好半天,子虛才搖頭發話:「抱歉了,雙成,現在還不行。」
「你——你——」權成簡直快瘋了,她這麼好聲好氣地求他,結果竟被拒?
他以為他是誰啊,這個盜蟠桃的小偷!
「聽我說嘛。」子虛溫吞吞地開口:「蟠桃我拿了來,並不是為我自己,而是……」
「我才不想聽!」她氣得滿面緋紅。「桃子還我!」
「我盜蟠桃也是為了救命呀。雙成,你不覺得這桃要是能救人一命,總比它空懸在枝上有意義得多……」
「救命?那麼你又知不知道,你再不把桃還我,我就要沒命了!」
「雙成,你是仙女,總也有慈悲之心……」
「少說廢話了!」她已經失去理智。「你就以為我那麼好騙?不管!你還我桃!還我!還我!還我!」」你安靜點行嗎?」子虛忽地一聲大喝,把她嚇得停了口,呆立當場。
他用力一甩頭,竟顯得不屑又不耐。「不過是顆桃子,竟比——條生命還重要嗎?我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
「你……你懂什麼!我也有我的難處啊……」雙成委屈地抗議,卻已沒有方纔那麼理直氣壯。
許久,子虛才又歎了口氣。「我也不是不知道這麼做干係太大,可是……這樣吧,我帶你去看看我盜蟠桃的『原因』。」
他牽挽住她,但她遲疑;
「雙成,我只是想告訴你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等你知道以後,我會把蟠桃交給你,到時候你願意把蟠桃留下或是要將桃連我一起拘走,全憑你的決定。我保證。」子虛小心翼翼地看著她。「好嗎?」
就憑這些話,她早已認定子虛不是壞人,甚至還能大膽地相信,他盜蟠桃必然有相當的原因。
可是,光憑這些她就要動搖立場不成?再怎麼說,她也是桃園掌管者;眼前這個,卻是偷蟠桃的賊呀!
沒錯,現在最正確的作法,是揪住子虛逼出蟠桃,然後連人帶桃押上瑤池面稟娘娘——說實話,他的死活幹她什麼事!
但是……他的神情那麼沉重、那麼悲傷、那麼……那麼讓人不忍,說不定是為了很深刻的「原因」吧?才敢甘犯天條
她的心在動搖。
而子虛還在望著她,等待她的回答。
沒辦法,雙成悲哀地盯著自己的繡鞋,就算她懶惰散漫,愛蹺班又知過難改……即使她集了一身的缺點,她的個性,還是當不了壞人,她的心硬不起來。
所以,我們的雙成姑娘也只好歎了口氣。「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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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又來到了大桃樹下,天定遠遠望見便朝他們跑來。
雙成仍然很不安,總是不能確定自己這麼做到底對不對。
「子虛哥,雙成姐,你們怎麼這時候才回來?」
子虛二臉訝異,她只好解釋:「我先前來此,早已和天定見過面了,所以他認得我。」
才說完,天定又直盯著她瞧。「雙成姐,怎麼你臉色不太好?要不要讓子虛哥給你把把脈?」
這回輪到雙成吃驚了。「你還懂醫術?」
子虛含笑。「我是大夫。」
「而且醫術高呢!」天定抬起頭得意地望著子虛。「我的病給子虛哥一治,可好了不少哩。」
她聞言,恍然大悟,原來天定的病就是子虛盜桃的原因?
但繼而一想,她卻如遭雷擊!蟠桃食之雖有療傷續命的功效,卻會令人長生不死,天哪!
她怒望子虛。「你可害死天定了!」
子虛拉住她。「你誤會了,我不會害天定的。我們還是進屋再談吧。」
他囑咐天定:「一邊兒玩去吧,我有話和雙成說,你先別過來,知道嗎?」
雙成跟著子虛進了屋,卻實在難掩心中的憤怒。
「我這埋沒有好酒好茶,只能以清泉一杯款客了。」子虛還笑著招呼,為她斟了一杯茶。
她卻再也忍耐不住,衝口大罵:「天定和你是什麼深仇大恨?你竟要這樣害他!」
身為一個凡人卻長生不死,這是多麼可怕的折磨!她無法平心靜氣看待這件事,她不能原諒眼前這個人!
子虛斟茶的手停了下來,他歎息,那歎息聲中有一種難以言喻的、不被瞭解的感傷。
「雙成,你放心吧,我並沒有讓天定吃下蟠桃,喏,」子虛小心地取出一個舊舊的烏木盒子。「你看這是什麼?」
盒子打開,她一看,又驚又喜,一枚紅艷艷的蟠桃就躺在裡面!
但……不對呀,如果蟠桃還在這兒,那天定的病又是怎麼回事?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子虛,等他解釋。
「這件事一時也難解釋清楚,」子虛想了一回,慢慢開口了:「我還是簡單告訴你吧。天定身上有病,送你也該看得出。兩年前我遷居此地,因而與天定他爺倆認識,我身為大夫,自然不忍見死不救。何況,天定的病不是不能救,只是少一味藥。」
「少一味藥?」
「沒錯,但也是最難到手的藥。天定病人膏盲,除了仙藥,還有什麼藥能起死回生、續命延壽呢?」
「哦?」雙成冷眼看他。「所以你就把腦筋動到桃園來了?你有沒有想過我會被你害死?」
子虛苦笑。「真對不起你了。其實之前我曾到東華帝君府求藥,東方道長卻以生死由命不得逆天的理由拒絕了我。當時我深思良久,終於得出結論:那就是必須上瑤池。」
「這算啥結論?」雙成下巴都快掉了。「你怎不直接偷了帝君的還魂續命丹來用,倒要多此一舉地盜我瑤池蟠桃?」
「我別無它法啊。」子虛搖頭歎氣。「當日東方道長的一席話點醒了我,就算用仙藥治好了天定,也不免要害得他長生不死,那後果可難以收拾了。若不是為了解決這難題,我又怎會想要借用瑤池蟠桃呢?」
她真是越聽越不懂了。
子虛大約也知道她不懂,便接著解釋:「我是這麼想的:仙物神妙之處,不過是在於其中蘊含了天地靈氣。世間萬物只要積聚這股靈氣,不論是走獸鳥禽、頑石草木,都可以由凡人聖,由聖人神;不獨物類如此,即以人而言,高下清濁之分,也全在於一點靈性。可見這靈氣是最至關緊要的。」
「那又怎麼樣?」
「仙藥的療效在其靈氣,凡人一經服食便即長生不死,所以我想,如果能只讓天定吸取仙物靈氣而不加以服食,豈不就有辦法解決這難題了?」
她心中也一動,這個方法聽來確實可行。
「我既想到了這一點,自然就進一步想:什麼樣的仙物最合用?這也著實讓我傷透了腦筋。」
雙成忍不住挖苦他:「你倒是很費心挑剔嘛!」
「事關人命,怎能不謹慎呢。」子虛卻似渾然不覺,又一皺眉。「可惜在我看來,實在少有適用之物。若要用這方法,據我粗估,必須耗時三載,每日辰時以至純至清的靈氣送人口鼻,讓這股靈氣在體內流轉運行,約過半載,病勢可以好轉,三年之後,才能完全斷根。
「但以金丹而論,雖有長生續命之效,畢竟不是天然生成。要成就一丸仙丹,就得炭燒火炙,不知要歷經多少次煉製煎熬,到得成功,至清至純之氣也早已消磨得差不多了,哪還能用?算米算去,只有瑤池蟠桃,天地化育,自然生成,至清至純、與世無爭,真是再適合也不過了,只可惜……」
子虛一歎,居然真的一副很惋惜的表情。「我跟王母非親非故,就算開口向她討,她也只當我是瘋子;若是向她借,我區區一個小郎中,既無人為我作保,也沒東西可以抵押,想得到蟠桃更是癡人說夢——不得已,也只能勉為其難做一回樑上君子了。」
「你居然還敢自稱君子!」雙成依然怒氣不息。「要是人人都學你,病了就來盜蟠桃,那娘娘的桃圈乾脆開放成觀光果園算了!再怎麼說,仙界有仙界的規矩,仙物本就不能擅用——想當日,孫大聖不過是踢倒了八卦爐中的幾塊火炭,人間就多了座火焰山,何況是這涉及生死的瑤池蟠桃——擅用仙物,就算現下無事,他日亦必有禍兆!」
「雙成,我卻不這麼想。」子虛緩緩開口:「所謂禍福無常,就是說禍福之兆神鬼難測,即使微如一念,也可能使福禍對易。既然如此,你所說的禍端,豈不亦有可能就是福兆?我觀天定命相
嚇!這小子居然還會算命?!
「天定命相,雖凶而居吉,此劫一過即有轉機。往後豁然開朗,有人前顯貴、一飛沖天之勢,到那時候,無事不成,無往不利,縱有風險,亦必逢凶化吉、遇難呈樣,可以說這場病是天定一生中最重要的轉折點,而其中凶趨吉、禍轉福的關鍵,我認為就在瑤池蟠桃。」
雙成不說話了,只因實在不知如何反駁。的確,仙物不能擅用,是因其於人是福是禍很難預料,但若天定由禍轉福的關鍵在於蟠桃,那麼用了似乎也並無不可……
「好了,我已經說完了,」子虛把木盒朝她面前一推。「現在你已可以下決定。如果你要把蟠桃連我一起立刻拘走,我不會有半句怨言。當日蟠桃離枝,我就將之盛人這烏木盒中,故此經年不腐。相信只要蟠桃無損,娘娘也不致重責於你才是。」
「而如果,」子虛懇摯地望著她。「你願意再等一年,只要再一年,這事就大功告成,到時你還是可以帶著蟠桃和我一起回瑤池覆命。」
「到時候你還會甘心願意隨我赴瑤池?」
她心裡在懷疑:誰知到時候他會不會來個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子虛卻失笑。「只要你肯再等一年,天定的命就能保住,那麼我陪你回瑤池請罪也很應該,又有什麼甘心不甘心、願意不願意?雙成,我不但心甘情願,而且還會很感激你。」
「天定和你非親非故,兩年前你就甘犯天條救他性命,我實在難以想像。」
「沒什麼好難以想像的。」子虛淡淡一笑。「我畢竟是個大夫,見死不救這種事我可做不來。況且天定這病萬中無一,等閒不易碰上,這麼有挑戰性的疑難雜症,我當然見獵心喜了;治好了他,順便也可以賭口氣,開老天爺一個大玩笑。」
雙成瞧著他,突然覺得妙極了,眼波流轉,忍不住噗啡一笑廣像你這慢郎中脾氣,居然也會有和人賭氣的時候?」
子虛還不覺雙成在打趣,仍舊笑得溫文。「我的脾氣?難道你很瞭解我嗎?」
「……好像也未必。」她再想了想,不得不這麼說。
子虛看似溫吞水磨,做什麼都慢條斯理,像是什麼事都不會打亂他的步調。可是固執起來,那也不是普通的牛勁,和天鬥氣的事他也做得出,而且一斗三年,真虧他有這耐心!
再想想,他又博學得可怕,醫術高超兼通星h,對了!還會騰雲之術!看他外貌似不過十八、九歲,怎會如此天才?
雙成愈想就愈覺得他高深莫測。
就在這時,天定的爺爺周老丈進來了。
於虛於是引見:「老丈,這位是……董姑娘。」
周老丈呵呵笑道:「方纔在湖邊我們已見過了,來找你的不是?呵……看姑娘不是本地人,莫非是特地來此『尋親』的嗎?」
說完還意味深長地微笑不已。
雙成自然不懂他話中含意,子虛卻忙把周老丈往外拉。
周老丈兀自笑道:「怕什麼羞?你這年紀也合該打算打算啦,人家十八、七歲的姑娘家……」
「老丈,你弄錯了。」子虛只得苦笑。「這位娘子是我的債主,兩年前我擅自從董姑娘家裡拿了點東西給天定當藥用,現在人家找上門來催討了。」
「債主?」
周老丈聞言,定睛瞧了雙成半晌,忽然臉色大變地跪倒在地,顫聲道:「小老兒有眼無珠,多有得罪,還請仙姑見諒!」
說著竟朝地上連連叩起頭來,且咚咚有聲。
雙成和子虛都吃了一驚,忙扶起周老丈,但他還是身抖如篩糠,嘴裡直叨念:
「仙姑見諒、仙姑見諒……」
奇怪?這是怎地?為免節外生枝,她忙安撫:「老丈走了眼了,我並不是什麼仙姑。」
「仙姑莫要瞞我了,」周老丈顫聲:「適才湖邊乍逢,小老兒不曾看得仔細,現下才發覺仙姑這身衣裳半點針線接縫的痕跡都找不到。小老兒雖見識淺薄,總也聽過『天衣無縫』這句話,你……仙姑著天衣,自然是神仙了,況且仙姑這氣宇容貌,哪裡是俗世中找得到的?我老頭子剛才是鬼迷心竅了,那些糊塗渾話頂撞了仙姑,是老頭子該死!只求仙姑莫要見怪才好!」
說著雙膝一顫,再也撐不住地跪倒下去。
她這時才明白過來,心想再瞞亦無用,便攙起周老丈,引他坐下。
「老丈別這樣,既然你已猜著,那我也無須再瞞了。我是王母座下侍女董雙成,這次是來找子虛追回我瑤池之物的。」
「原來是董仙姑……」周老丈望著子虛深深一歎:「天定的病能一日好過一日,全是仗著你盒中寶物的功效。我雖未曾親見,也早該猜到了。若不是仙藥,哪裡會有這等靈效,現在仙姑既然到此,寶物自當歸還。只是……只是……我苦命的天定啊!」
周老丈老淚縱橫,趴在桌上泣不成聲。
雙成早巳做好的決定此刻脫口而出:「老丈放心,我並沒要帶走那東西!」
周老丈聞言,把眼睜得老大,哭聲也陡然止住,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子虛卻神態自若,似早已料到她會如此。
「仙姑……仙姑是說……」
「天定的病據子虛說再過一年就可痊癒,而盒子裡的那件東西我看過了,雖然離了『我家』兩年,卻是絲毫未損,想來就是再放一年,也不致出什麼差錯。所以我想,一年之後再把它帶走。」雙成一笑。「這一來,東西我算是追回了,又可以兼顧天定的病,豈不很好?」
「這……多謝仙姑救命!多謝仙姑救命!」
周老丈一時感動得難以自持,又哭了個一塌糊塗。
她卻橫了子虛一眼。「東西放著本也沒什麼關係,只是我偏放心不下你這個人……」
子虛居然又是一笑。
「怎麼不放心?橫豎這一年你都住這裡,那件東西你天天看得到、摸得到,還怕它飛了不成?」
雙成和周老丈聞言同時叫嚷起來。
周老丈叫的是:「哦?仙姑果真要住下?」
她嚷的則是:「我為什麼會一整年都要住這裡?」
「因為你也沒什麼選擇了啊。」子虛用一種很抱歉的眼神看著她。「如果你現在回瑤池,難道你能告訴王母東西找到了,但要一年之後才拿得回來?她會怎麼想?」
雙成恍然醒悟,卻也幾乎魂飛魄散。
「我要真這麼說,娘娘會信才有鬼!」
不能回瑤池了……天!她竟在發顫!
「所以於今之計,只好委屈你先在這兒躲上一年了。一年之後,我們再一起赴瑤池。」
子虛說得雲淡風輕,雙成卻只覺全身僵冷,活像被一桶冷水當頭澆下。
她回不了瑤池了?以後還回得去嗎?真是前途茫茫。
周老丈這時跳出來說話了——
「為了我們爺孫倆的事害得仙姑受累,老頭子實在不知道怎麼報答您才好。現在仙姑既不便回返仙鄉,就暫且住下吧。我和天定的住屋雖小,倒也還整潔……」
「不須如此費事,」子虛插口:「我已盤算過了,這裡三簷木屋,除了我們住處,餘下的一間本是我用來堆放藥材的,現在只要將之稍作清理就能住人。待我搬過去,我這屋子就能留給雙成用了。」
周老丈想了想,還是覺過意不去:「實在該我們爺孫倆搬的
「不是這麼說。一則天定久病諸多不便;二則搬我一個也比搬你兩個簡便些。倒是只怕得麻煩老丈幫著我收拾收拾,否則弄到天黑,恐怕還未必能好。」
「很應該,很應該!」周老丈一口子地答應著:「我這就去幫你收那間草藥屋子!」
一面說著,周老丈—…面搶先出了門。
「老丈慢來,不急。」
子虛朝著門外周老丈的背影喊了幾句,才轉身對她。
雙成仍恍惚坐著,方才聽著子虛所作的安排,從頭到尾她呆若木雞,直到現在,腦子裡還是一片空白。
這打擊對她來說著實不輕。
瑤池之上,她固然每日無所事事,日子清閒、無聊得可以,但是卻從未想過,離了瑤池會是什麼景況。
二時心頭火起,一切的——切,全是這個蟠桃小偷惹起的!」你在算計我!」
她惡狠狠地瞪著子虛,心中同時感到一陣沒來由的委屈,登時紅了眼。
「你盜蟠桃,逼得我不得不下界,諸多波折之後,居然鬧到回不了瑤池!我……而我竟然還以為你是個好人!」
「雙成,」子虛一貫的好言相向:「我的確抱歉,但請你相信,我盜蟠桃的目的只是救天定,至於後來的發展,卻不是我所能苧控的,我絕沒有算計你的意思。我向你保證,一年之後,王母跟前我會一力承擔,不會令你為難。」
「你承擔得起也就算了!」雙成冷笑著,已經恨得口不擇言「你就只顧救你的人,半點沒考慮我的處境!說起天定,誰知你是不是算準了我不忍心天定吃苦,才編出那一堆話,讓我聽了心軟,好跟你一起鬧!現在鬧得我無家可歸了,你害我倒也害得夠徹底!」
她一時氣話,自己也曉得說得重了些,反正無以解恨,乾脆狠罵一場,也省得自己心裡不痛快。
豈料子虛聞言卻似震撼得很,他沉默了許久.四下氣氛因而緊張不安起來、
「雙成,」他終於溫溫慢慢地開口:「天定的病是真的,我的話也不是編的,我沒騙過你。」
「所以?」她試探著,不免心虛。
「所以沒有所以了,」子虛忽然顯得很疲倦。「不管我怎麼說,只要你心裡認定我在騙你,那就一點意義也沒有,不是嗎?我又何必再多費唇舌?」
「不過有件事你說得對。盜蟠桃的當口,我的確是只考慮到天定,半點沒想到你的立場——只有這點我難以自辯。對你,我於心有愧。」
「所以,」他一手挾起烏木盒,一手挽住她。「這就上瑤池吧。」
「上瑤池?那天定的病怎麼辦?」不知怎地,兩人立場對調,雙成竟比他還緊張。
「天定的病漸有起色,就算不能全好,總也是護住他一條小命。想來天定他爺孫倆還不致怨我;但現下不同你回瑤池,卻是愧對你了。早去晚去,總是得去,我不如瀟灑點,這就走吧。」
他又自嘲:「再怎麼說,偷人東西,不抓我見官,用了兩年,不算我利息,我也算夠本了。」
讓子虛拉著走,她卻沒有一點高興,心頭映出的,是天定的病容、白兔兒亂鑽的光景……還有周老丈感激的眼淚。
她這一走,豈不……
不安的感覺迴盪胸臆,久久難平,瞬間她明白了子虛的心情:他不願負她,正如她不願負天定和周老丈。
思慮至此,雙成又有了決定,這回,不容動搖。
她甩開子虛的手。「那你就去吧,一個人去!」
「一個人去?」子虛以為自己聽錯了。
「是啊,」她故意板著臉。「難道要我和你一道?想我幫你清你那間草藥屋子?門都沒有!」
子虛聞言怔了一會兒,不由得發笑,笑得暢快至極。
她可不讓他輕鬆,佯罵道:「笑什麼?還杵著!天黑之前不打掃妥當,你就準備睡樹上了,還笑得出來廠
子虛還是自笑自的,未了,他輕道:「雙成,真的很謝謝你。」
她正色回答:「不用謝我,我並不是為你。」
「我知道,我是代天定他們謝你的。」
她又難道是為了他們?雙成歎了口氣:「你再不走,只怕真要掃到天黑了。」
「那,你呢?」
「我就在這附近隨處溜溜;既要住下,總該先到處看看,琢磨琢磨。」
「讓天定陪你去吧。」
「不,讓天定休息,我自己去。」
當下兵分兩路,子虛自去掃屋,她則到處溜躂。
漫無目的地走走逛逛了好一會兒,她發現這裡真是個好地方。山明水秀,綠草如茵,朝陽映得莫愁湖水晶晶亮亮,微風中只聞鳥嗚花香,再無半點塵囂,幽靜婉麗之處,與仙界相差幾何?
愈是賞玩,愈覺莫愁湖風光美不勝收,雙成竟忘了時間,直到夕暮將至,才漫步走回桃樹下。
桃花在夕陽照映下,一樹火紅,宛如亭亭一華蓋。天定遠遠望見,便歡躍地朗她跑來。
「雙成姐,」天定雙頰通紅,眼睛發亮!「我午睡醒來找不著你,卻看到爺爺他們收拾屋子。子虛哥說你要住下,是真的嗎?」
「是真的。」她含笑。
「雙成姐……」天定有些欲言又止。「爺爺和子虛哥把你的事告訴我了,你……你真的是天上的仙女嗎?」
「我是。」她笑問:「你怕嗎?」
天定搖頭,簡直笑逐顏開廣一點也不怕!我從沒看過仙女,不過你好漂亮,對我也很好,我很喜歡你,雙成姐。」
「唉廠天定居然歎起了氣,顯得很失望。「可是子虛哥說你的事不能對別人提起,我若真告訴人家我們家裡來了個仙女姐姐……」
雙成一聽這話可緊張了,連忙耳提面命一番:「天定,這話再也別說了,我在這裡的事要是讓人知道了,我們大家都有麻煩。總之你記住,在這裡我是董姑娘,不是董仙姑,我的身份也只有你們知道,你可不能告訴第四個人。」
天定拍手大笑廣我只是嚇嚇你罷啦!瞧你那麼緊張。這些子虛哥早警告過了,我才不會笨得說出去哩。」
「好哇!你這鬼靈精廠她心頭一鬆便忍不住笑罵:「居然敢嚇唬我?看我不告訴爺爺,讓他訓你一頓!」
天定一吐舌。「我不過嚇你幾句,就要被爺爺訓一頓哪?雙成姐姐對我可真不錯。」
雙成忍不住一笑,看來天定雖然身體病弱,性情卻是活潑伶俐得很。
「屋子都收拾好啦?」
「嗯,剛剛收好。」天定語帶興奮:「今天子虛哥心情似乎很好,居然親自下廚呢。子虛哥燒的菜最好吃了,我們進屋去看看吧。」
看天定那麼興奮,她也不免心動起來,當下攜了手,往天定的小屋走去。
才一進屋,果然聞到香味滿室,雙成不由得一雙眼四下搜尋,一下子便看到桌上放著熱氣騰騰的四色萊。
天定一聲歡呼奔向桌邊:「哇!炒鮮菇、燉雞蛋……紅燒魚咧!還有專菜羹,好豐盛啊!」
「還有一碟素燒茄子,一碟涼拌鮮筍。」子虛笑著走來,端了兩碟子,正是燒茄子和涼拌筍。
「開飯了,去把爺爺叫過來吧。」
天定巴不得這一聲,又出屋去尋周老丈。
「天定真開朗,」雙成憐惜地看著他瘦小的背影。「也很堅強,真看不出是五、六歲的小孩兒。」
子虛卻一歎:「天定今年十歲了……這場病,對他的身體實在是很大的折磨。」
「可是並沒有消磨掉他的活力。」她的聲音從未如此溫柔:「他會好起來的。」
想著天定的苦難與堅強,她慶幸自己今早選擇留下。
這時,天定拉著周老丈進來了。
四人圍桌坐下,準備享用熱騰騰、香噴噴的晚餐,大家心情都很愉快。
那些菜餚雖不是奇珍異喂,香氣卻著實吸引人,雙成正準備動筷,卻見子虛和周老丈直盯著她。
「怎麼啦?都瞧著我。」
「雙成,你能吃人間煙火嗎?」
這倒把她問住了。
「我也不知道,從沒吃過呢。不過,」她才不擔心。「你作出這一桌好菜,任誰看了也心動,還管什麼煙不煙火的,今日我一定要吃個盡興!」
子虛微笑。「試試倒無妨,若不能接受,也別太勉強了。」
哼!誰不能接受?立刻夾起一片鮮菇,吃給大家看!
那菇實在鮮甜,一入口便覺齒頰留香,她嚼了好一會兒,還捨不得嚥下肚,又吃幾口米飯,也是香噴爽口,令人回味。
當下忍不住稱讚:「你們實在好巨帽,能時時吃這樣的好菜。這菜我要是多吃幾次,只怕連瑤池都不想回去了。」
天定停下筷子搖搖頭。
「雙成姐,那你就錯了,這種好菜我們也不是常吃到。因為子虛哥很懶,平時懶得連飯都很少吃,更別說下廚了。」
「所謂『君子遠庖廚』嘛,要想做君子,就不能太顧及口腹之慾了。」子虛笑著,不動聲色地替自己辯解。
天定可不服氣。「孔老夫子還說『食不厭精、燴不厭細』呢,難道孔夫子就不是君子了?比起孟夫子啊,我還是覺得孔夫子說得有道理些。」
天定的話引起二陣笑。周老丈愛憐地望著天定,好似拿這個小孫子沒辦法。「天定,孔夫子這句話不能這麼斷章取義地亂解呢……」
「我知道,不過孟夫子那句話,也不全是子虛哥說的那意思啊。」
雙成俏問子虛:「原來天定也讀過書?」
「嗯,周老丈以前是塾師,天定這兩年身體好些,便也多少讀些典籍。」
說說笑笑,很快一餐飯兒便結束了;她又陪著天定和可愛玩鬧了一會兒,便到了就寢時分。
就寢前,子虛又到她住屋搬走一些用物。
他帶走了醫書、藥罐、衣服、被褥,獨獨留下那烏木盒。
雙成看了不免發笑,自然知道是為什麼。
「盒子你不帶走?」
「交你保管就好。」
她淘氣一笑。
「不怕我『監守自盜』嗎?」
「雙成,」子虛一面搬起一床被褥一面緩緩說道:「你既旨為天定他們做到如此地步,又哪會做這種偷雞摸狗的事呢?我是很相信你的。」
「哦?難道你以為你很瞭解我嗎?」雙成先是打趣,而後自己卻歎了口氣。「我會留下,只怕也不是為了他們,還是為了我自己吧。」
「怎麼說呢?」
「我若一走,自然一了百了,但心理又哪能不內疚?似你們凡人倒好,再怎麼牽掛也不過幾十年,到時兩腿一伸,也就沒事了。我的內疚卻要跟著我幾千幾百年,直到我能忘掉為止,這還不算煎熬嗎?所以與其長痛不如短痛,好歹撐過一年再說了。何況,以你一介凡人,尚且不願負我,我身為崑崙山西王母座下侍女,也不能太失格了,是不是?」
子虛的眼中又流露出那種難以言喻、不被瞭解的感傷。
「難道,你竟還沒察覺嗎?」
「了什麼?」
雙成完全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子虛的反應只令她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算了,這樣也好。不過雙成,我希望你瞭解,一旦有負於人,背負永世歉疚的,不只你而已。」
雙成更是一頭霧水了,這幾句話聽來似有禪機。
見她茫然不解,子虛又是淺淺一笑。「別多想了,我只不過隨口說說。天色已晚,你還是早點休息吧。」
看他轉身要走,雙成忙把他攔住,將烏木盒往他手棒著的被褥上一放。
「盒子還是你收著吧,每日辰時都要準時報到,我可沒這耐力。再說,你為人比我沉穩心細,東西放你那兒,我還比較放心。」
子虛看著那烏木盒,溫文一笑。
「定不負你信任。」
待他出了屋子,雙成合上門,環視四周。
屋子不算大,隔成內外兩間,進門是客室,再人內是臥房,內外都整理得整潔停當,用品也很齊全。
真是無可挑剔。
她躺在床上,心滿意足地望著屋頂,腦海中編織著往後一年的生活藍圖;愈想就愈是興奮。娘娘的責罰,早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明天……明天會發生什麼有趣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