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她可能永遠都做不了決定。
但,瓏月著急的看著正往這邊過來的沙浪,再看向身後像是同情又像嘲笑她的閻滌非,完全陷入混亂當中。
「主上,一切準備就緒,隨時都可下令進攻。」
「不!等一等……我可以做決定的……再等一下,只要等一下……」
閻滌非冷睨她的狂亂,完全的事不關己。
「中軍做先鋒,破城後先擒城主。」
「你做什麼?!我都還沒決定呀!你不可以下命令,我要保住金安城……不,城主背叛我父親在先,我還是決定要保住我父母親……等一等,我得再想一想……」
她抓緊閻滌非的衣袖,怕極了他突然下令攻城。
「時間已經到了,你的決定是放棄機會。」
「不!才不是!我沒有……你不可以又這樣!你是存心要逼瘋我的對不對?」
但閻滌非已經掙開她的箝制,朝天舉起手——
「眾將士聽令,進攻!」
戰鼓齊鳴,震天價響的吆喝聲中,前鋒部隊已經衝向城門,剩餘左右兩翼包圍住城牆,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瓏月幾近瘋狂的捶打閻滌非的胸口,又哭又叫,根本不敢看向前方。
「不要!你快叫他們回來!說你不是真的要攻城,你只是想嚇嚇我,快啊!」
閻滌非沒有多用心思去制止她,卻靈巧的策動馬兒,讓她的視線能清楚無礙的投向前方,戰況最慘烈的地方。
看著她終於冷靜下來,他從身後摟緊她的腰身,整顆頭懶懶的抵在她肩上,動作親暱卻語氣冰冷的說:「軍令既出概不收回,你不如好好利用難得的機會,多欣賞這精采的盛況,別再說我不遵守承諾,眼前這一切不就是昨天我承諾給你的嗎?」
「誰希罕你的這種承諾,你會有報應的!只為了滿足你一人的復仇之心,你竟能滅絕良心的摧毀一整座城,你夠狠!」
「我已經說過了,那種痛是無藥可醫的,閻陽原該是我這輩子唯一的意義,他死了,你讓我的生活突然失去方向,除了復仇,我什麼都不想做,只好請你多擔待一點了。」
她恨他對人命的輕賤,儘管他有多麼自以為充足的理由。
「別趕盡殺絕,我可以這樣求你嗎?」
「哦?裡面有讓你特別放不下的人嗎?據我所知倪家並沒有留下半個人在城裡,會是你的愛人?還是誰?」
他偏著頭猜測著,鼻端無預警的吸進她頸間的淡淡馨香。像她這般吸引人的可人兒,誰會不喜歡?應該早就有定親的對象了吧?
會是誰?
有了這想法後,他更不想遺漏了那個幸運的男人,根本沒有心思去深究自己怪異的心態。
「我不像你,需要一個強烈的理由才能支持自己活下來,我只是相信每一個生命都是美好的,他們和你一樣都有資格不受威脅的存活在這世上,不能因為你的一己之私就摧毀他人原本平凡卻快樂的人生。」
「你是個宗教家?」
「不是。」
「但篤信宗教。」
「……你想影射什麼?」
「不,只是覺得你的說法很特別也很崇高……崇高得令我作嘔。」
「而你的心態卻如修羅地獄中的惡鬼,每個慈悲的宗教家都會願意奉獻自己來教化你,因為你的叛逆如同你的可悲一樣濃烈——」
瓏月沒機會把話說完,因為他施壓在她腰間的力道突然收緊,令她痛得抽氣。
「知道城破之後我要做什麼嗎?殺光所有的城衛,當眾宰了城主,還要把他的頭掛在城門上當裝飾;至於那些你說的無辜的城民,壯男全得到北方充軍,年輕的女人就帶回來當軍妓,老人小孩就傷腦筋了,就算要賣也值不了幾文錢。」
「如何才能讓你手下留情?」
他傾身咬住她柔嫩的耳珠子,在她耳邊說出令人想咬舌自盡的話。「如何才能讓閻陽死而復生?」
他絕對是她遇過最難溝通、最頑劣不馴的人!
「如果我有那能耐,拚盡全力我也會盡力為你辦到你要的,但我沒有;如果我拿另一個東西跟你交換呢?」
閻滌非挑眉睨她,不相信她還拿得出什麼,能讓他點頭甘心交換的東西。
「不如說來聽聽。」
「無法死而復生的閻陽。」
這話一出,效果是驚人的。
「你說什麼?!」
閻滌非瞠目瞪著她,以為她竟不怕死的拿閻陽來跟他開玩笑。
「死後的閻陽。」看來她是下對注了。「你忘了,是我從你手上把他的屍體搶走的嗎?」
「在哪裡?」他馬上現出勢在必得的決心。
「交易成立了?」
他仰天大笑。「你的膽子倒是不小,不怕我對你跟那城主一樣,得手後翻臉不認帳?」
「所以要你指天立誓,再立字據。」
「立了又如何?我同樣可以滅口。」
「你認為我的條件苛刻嗎?你覺得閻陽死後的價值,不值得這座被踏破的城池來換嗎?我只要你不濫殺城衛、不妄動城民,不管你要不要派人來接管這裡,我只要你給他們繼續在此安居樂業的權利。」
「成交。」他毫不考慮。
看著瓏月暗自鬆口氣的神情,他凝視她半晌,直到讓她發現他的視線後才開口。
「你真不是個談判經商的料,怎麼會忘了把倪將軍也算進去?就這樣白白浪費這最佳也可能是唯一的機會,不覺得扼腕嗎?」
「因為我知道你絕不會答應,我想我大概還算得出你的底線在哪。如果我真的要你放過我父親的話,就是在自掘墳墓了,你或許口頭上會虛應我,但我的結局只會比城主糟不會比他更好,那只會給了你滅口毀約的藉口。」
「你懂我!」他帶點驚喜的道。
她不喜歡他眼中的火熱,像是發現了什麼期待已久的寶藏,偏執的他一定會不擇手段的奪到手。
「不,我只是盡量把你往最壞的方面想。」
「我寧可想成你懂我,你是懂我的。」他箍緊她,迫使她不得不仰頭迎上他。
「我真希望你不是倪瓏月。」他低喃,大手撫上她細長的頸子,狂鷙的俯首覆上她驚愕的雙唇。
城門破的那一刻,閻滌非帶著她快馬奔進金安城,城主已被擒,多數城衛也束手就擒,而城民們多半關門閉戶躲進自己家裡。
瓏月沒有心情觀看城主的下場,趁著閻滌非大啖仇讎肉、狂飲刀頭血時,一個人走向善本寺,慶幸著此寺位處偏僻,尚未遭到黑盔武士的蹂躪。
但仔細一想,一路走來並未見到黑盔武士大肆破壞的情景,想來又是閻滌非所自豪的完美軍紀換來的結果吧!
一入寺便見到無塵大師拿著竹掃帚在院子內掃落葉,寺內寺外像是兩個不相干的世界,外面充滿混亂和衝突,裡面卻是靜謐沉肅,只是一瞬間,便讓她傷痕纍纍的心靈沉澱下來。
「是倪小姐?看你的表情像是許久未見,可是老衲記得倪家似乎剛離城沒幾天嘛!快進來,有好東西給你。」
無塵大師有著又長又白的鬍子,臉上卻很光滑,帶著健康的紅潤,像是個老小孩卻是個智者。
「我回來了。」沒有了倪家,這裡是她最後的歸屬。
「看來你似乎馬上又要走,這一路是不是既累又受罪?」
「前途茫茫,我不敢說累。無塵大師說的好東西在哪?又是哪個旅人奉獻的經書抄本,還是遠處傳來的唐卡佛像?」
「都有,不過你現在最想看的應該不是這些,而是一年前寄放在此的靈骨吧!我都幫你整理好了,隨時都可以帶走。」
瓏月訝異道:「大師怎會知道我來此的目的?」
無塵大師怪道:「自黑巖軍開始駐紮在城外,現在你又回來了,這所有的因緣不都是因這位閻公子而起的嗎?」
「瓏月還道是大師已臻至化之境,隨手一掐便可算出無人可知的未來。」那她就可以善加利用了。
「倪小姐希望老衲幫你算什麼?」無塵笑彎了眉,一副童叟無欺的模樣。
「算我父母親!」幾乎是不用考慮,馬上脫口而出。
「為什麼不算你自己?倪將軍的未來不是以你之力能改變的,但你能左右自己的命運。」
「我不需要,我只希望歸還閻陽的骨灰後能回到善本寺,或者長眠於此。」
「倪小姐不可以有輕生的念頭,你的未來還長得很,不該讓一點挫折磨滅了你生存的意志。」
「可是我怕自己撐不到最後,尤其在知道他下個目標就是我父親……大師,你能告訴我該怎麼辦嗎?」
「倪小姐太看得起老衲了,」無塵領著她走進偏堂,來到放著閻陽骨灰的靈位前。「老衲未曾見過那位閻公子,所以不清楚他的為人,但你不同,這幾天的相處,你在他身上沒發現什麼嗎?」
瓏月低首不語,因為這幾天的相處她在他身上發現的可不少,除了他強烈的恨意外,他無可匹敵的統馭手段,他懾服人的威迫力,他對敵人的洞察力,甚至他對認定的事物的執著,他冰冷性情後的空虛……
還有他對她的冷熱態度,既能冷得令她發寒,又能熱得讓她心悸。
突然想起城外的那個吻……
「或許未來還有更令你難以忍受的痛苦在等著你,但不管如何你都不能放棄希望,因為倪家所有的希望都已經背負在你身上,不妨就用你最柔軟的心去看待這一切。」
「大師是否真的算出我想知道的未來?」天知道,她太需要大師那帶著靈通的智慧。
「非也,這未來既是你的,理當由你自己去創造,老衲能給你的只是永遠支持你的慈悲心。」
答案還是得自己找,不是嗎?瓏月好洩氣。
她吁歎口氣。「我不會輕生,至少,我還能為父母親做到這一點。」
「還有其他疑問嗎?」
「沒了,我的問題全解決了。」解決不了的,就交給老天吧!
當瓏月懷抱著骨灰罈走出善本寺時,正巧遇到尋她而來的沙浪。
「小姐不該未經允許擅自離開。」
「下次我會記得。」她越過沙浪,繼續往市街走回去。
「小姐請上馬。」他追上她。
「你要我和你共乘一騎?」
這問題讓沙浪怔愣住,突然意識到這女人和閻滌非的關係。閻滌非雖然把她當仇人看待,但這幾日的互動又令人難以揣測他預留給她的角色。
在這樣的情況下,兩人共乘一騎算是逾越的。
「請小姐上馬,沙某會在馬前引路。」
「何必多此一舉?這條路我已經走了十多年,既不曾跌倒扭斷脖子,也不曾迷路過,不勞你費心。」
對她的冷嘲熱諷沙浪自知不敵,乾脆做個沒有聲音的影子,牽著馬亦步亦趨的跟在身後。
長長的一段路再沒有半句對話,但對於守在後頭,雙眼不離瓏月的沙浪而言,這段不長的時間是他第一次將雙眼從閻滌非身上轉到另一個人上頭,尤其還是個女人。
回到市街,迎接她的是滿臉不悅的閻滌非。
「你以為我會給你這麼好的機會逃離我?」
他看起來真的很氣,竟不顧眾目睽睽,蠻橫的拉她近身,若不是她還懷抱著瓷甕,這一拉之力足可教她投懷送抱。
「我沒有逃,沙浪可以作證,他找到我時我正要回來。」
「是找不到出路才回頭的吧!」他冷諷。
「你盡可以往最差勁的方向想,不過這東西……」她退開身,讓他瞧清楚她手中的東西。「你得先幫它找個安身之處。」
「這是……」他一臉震驚。
「閻陽。」
「他在裡面?」像是不敢面對現實。
「是他的骨灰。」
氣氛有點尷尬,她以為他會抱著骨灰罈痛哭一場,但現在覺得那個想法才真的荒謬,他是哀傷沒錯,但她相信最難過的那一刻早在一年前就捱過了,所以他的悲慟只是淺淺的在眼底起伏。
小心翼翼的接過瓷甕,他用著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喃道:「小陽,大哥來帶你回家了。」
瓏月知道自己不該在此「神聖」的一刻殺風景,但現實的問題總要解決。
「你會遵守約定嗎?」
果然,他回她一個預料中的狠厲一眼。
「如你所願。」咬牙切齒的。
當晚閻滌非進駐城主仿朱雁皇宮築成的朱雀府,裡頭的金碧輝煌讓長於北方酷寒之地的閻滌非咋舌。
「這種奢華之美能取悅我的也只是因為一時的新鮮,真要我選擇的話,我還是偏愛用黑色玄武岩砌成的黑巖皇宮。」
「或許最大的因素是你對那裡的歸屬感吧!就算再怎麼驍勇善戰的勇士,支持他們的最大理由永遠是活著回家,尤其是有親人等在家裡,最是溫暖誘人。」
「只可惜我沒有能誘我回家的理由。」他無神的瞪著杯中美酒。
「據我所知,黑巖王尚有母親在人間。」
「她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沒錯,若不是她,我不會如此積極爭取這黑巖國的王位。」
「她必定是個可親又可敬的母親,但為何不足以誘你回家?」
「她的可親和可敬只針對閻陽,我擁有了整座皇宮和整個黑巖國,卻獨獨缺少你口中所說的有親人等著的家……你不敬我這杯祝捷酒嗎?」他痛苦的神色一閃,便要轉開話題。
「如果你肯把心思放在尋仇以外的事物,比如擴充後宮、物色佳麗,你不僅能享盡天下男子夢想的艷福,也能擁有萬子千孫,你要的快樂唾手可得。」
「然後放你在此逍遙自在?不,你得再找其他更誘人的藉口。」他笑睨著她。
瓏月替他再斟滿酒杯,偷覷一眼除了他倆便再無第三人的華麗廳堂,他不是好大喜功的人,所以今晚沒有勝戰後的酒宴,只讓戰士們得到豐富的食物和充分的休息,在她看來,這樣的安排就像為下一場戰役養精蓄銳。
「請恕我無法敬你這杯祝捷酒,因為你下一個對手是我的父親大人,你該慶幸我沒有在你的酒杯裡下毒才是真的。夜深了,我能告退了嗎?」
但他拉回她的身子,使她不得不挨著他坐下。
這幾天下來,她發現這男人似乎越來越喜歡和她的身體接觸,並且有越來越親密的趨勢,這讓她很困擾,她不喜歡,因為除了羞辱之外,她發現她的體內深處竟有股陌生的潮流在蠢動著,像是被他有計畫性的喚起……若是真的,他就太可怕了。
「明天大軍便要開拔,你希望跟去還是留下?」
「留下。」
「若我要你跟去?」
「那我就跟去。」
「這麼乖?即使我要你親眼見到你父親死在我刀下,你也不反抗?」
「如果反抗有用,我一定會試試看,但我知道不;或者,你又留了選擇題給我?可以現在就告訴我題目嗎?這次我一定不用考慮,也不懷疑你的誠意,馬上就可以做決定。」
閻滌非摟著她笑得前俯後仰,難得的開懷大笑。
瓏月有點傻愣的盯著他,不懂自己是哪裡取悅了他?
不過他這暢懷的模樣真是好看,柔和了他臉上堅硬的線條,而且多增了迷人的男性魅力,他真是所有女人的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