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出人命了,還剩五分鐘!
幾名不趕時間的學子眼前一閃,倏然瞥見一道飛逝而去的純白勁影。
萌萌嘴裡含著一口水餃,腳踏車隨便往停車坪一靠,急颼颼的奔向大會議室。
「借光,借光!」口內的食物咕嚕沿著食道滑落胃袋。
午飯時間被繼母大人拖延住了,硬是塞給她雜七雜八的烹飪實驗品當試吃員,短短六十分鐘撐飽她滿肚子失敗作品,連中元節大拜拜的豬公填塞料都及不上她胃裡的數量。
幸好她就讀的大學就在大宅子附近,騎腳踏車十分鐘即可抵達,否則錯過這場校園座談會,下星期一的讀書報告只能誑那個老頭子「聰明的人才能看見我的字跡」。
教企管概論的老番顛教授委實太不上道,明明作業名稱為「讀書報告」,偏生要求他們去聽勞啥子的座談會,天曉得國貿系的學生幹啥跑去湊企管系舉辦的座談會的熱鬧。
「看樣子不抄捷徑不行。」她百忙中瞄著手錶,暗忖。
百米跑十六秒的飛毛腿當下轉了個拗折,直接衝進A樓。校舍後方有一處貴賓專用的休息室和一道便梯,與大會議室成直線距離。不得已,暫時讓她冒充一次貴賓吧!
萌萌三步並成兩步地奔上A樓台階,對穿過長方形的建築物,偷瞄幾眼,趁著四下無人,輕悄溜進貴賓室,再沿著另一側的出口鑽出門。
門扇才剛反手掩上,彼側入口正好有人步進來。
時機拿捏得剛剛好,沒被人逮到,爽!她竊自慶幸著。
眼前橫下的樓梯只有一公尺半的高度,為了節省時間,她直接從平台的鐵欄杆翻跳下去。
「天助我……哇!」意外狀況發生。她人在半空中,突然發現預定的著地點竟然杵著一個男人在那兒吞雲吐霧。「喂喂喂,快閃開!快──」
來不及了!砰!自由落體著陸。
萌萌拚命拍拍胸脯,安撫受創的驚魂。「還活著,還活著……四肢健全。」
「很高興你安然無恙。」夢魘般的慍惱咕噥震動她的耳膜。
幽幽的松馨漫遊在她的鼻尖。
好耳熟的噪音!該……不會是……他吧?
萌萌慢慢偏斜發愣的視線,一雙光華爍然的瞳眸恰恰與她對住,那抹不經心的笑照舊浮在嘴角──紀漢揚。
天!這種場面只適合以四個字的開場白揭起序幕──
「冤家路窄。」第一個浮上大腦皮質層的成語冒出她唇際。
紀漢揚著實考慮了幾秒鐘才發出回應,「咱們倆結過冤嗎?」
「從你每年打算賺我三十萬的那一刻起就結定了。」她就這樣坐定在他大腿上,俏薄的柳眉擰成嚴肅的結。
兩位當事人儼然不覺得如此這般的姿勢有什麼不對。
「原來如此。」他喟歎了一長聲。「現在我瞭解為何商場上永遠存在著敵人,因為我每年向他們收索的費用高過你不知多少倍。」
「希望你下雨天盡量不要外出,以免雷公執行任務時,劈錯了人,那你就多添一條罪孽了。」她盡量讓自己的叮嚀聽起來夠懇切。
「謝謝。」
四隻睛瞳繼續大眼瞪小眼。
半晌,輪到萌萌歎了口氣,率先打破沉默。
「我快要遲到了,請問你介不介意放我起身?」她的俏顏依然一臉肅穆。
「怎麼回事?」紀漢揚低頭順著她的指示看過去,驚訝入了心坎。「咦?你的腰怎麼放在我的手臂底下?我居然沒發覺!」
「就因為你沒發覺,所以我才克制自己不要打黑你的眼圈。」萌萌分析得冷靜有條理。
「失禮,失禮。」他緩緩收迴圈著她的健臂,眼底帶笑。
好死不死,頭頂上方的偏門突然推開。
「紀先生?您在哪裡?開會的時間差不多了。」教務主任的呼喚一階階飄下綠草地。
殺人鯨來了!她忙不迭地跳起來,一個箭步鑽進樓梯底下的暗處躲匿,窮凶極惡的唇語警告他──不可以出賣我。
「我在底下。」紀漢揚曖昧地眨眨眼睛,仰首招呼教務龍頭。「抱歉,我出來抽根煙,看看風景。再給我幾分鐘,我馬上進去。」
「沒關係,您慢慢來。」主任謹禮的聲音飄進了貴賓室裡。
警報解除,萌萌立刻從暗處衝出來,搶起落在草坪上的包包,開步直奔大會議室。座談會那幾個主講人大概捨不得等她。
「我已經遲到兩分鐘,無法繼續留下來享受你的二手煙,拜拜。」
「後會有期。」他朝玲瓏的背影揮了揮手。
「不必,相見爭如不見。」她頭也不回地撂下道別詞。
八成是報應吧!或者上蒼決定挑個蟻民實驗一下「屋漏偏逢連夜雨」的真意。她的腳下突然踉蹌了一步,右腳的健康涼鞋斷落在兩步距離之外。
「媽的……」一條皮索磨壞了,勉強穿著它反而跑不快。萌萌不暇細想,急促地抬起鞋子扔進他懷裡。「你先收著,回頭跟你要。」
風火雷電的背影轉眼間刮成一點小白影。
「喂!」他又驚愕又好笑,怔怔地盯著手中的硬底涼鞋。
今兒個敢情時辰好,適時上演童話故事。先是讓他扮演夢遊仙境的「愛麗絲」,碰上一隻趕時間的小白兔,然後又一躍而成白馬王子,撿到灰姑娘仙杜瑞拉的破涼鞋。
不知午夜的鐘聲敲響,這只右鞋會不會變回南瓜?
不對,變成南瓜的應該是馬車。那麼玻璃鞋是由哪樣替代品化成的?
要命!他沒事複習童話故事做什麼?
紀漢揚忍不住輕笑。管它什麼馬車、南瓜,只要屆時別讓他這個王子蛻回青蛙就成了。
※ ※ ※
好個相見爭如不見。她認了!
主辦單位為了讓大會議室的空間達到最佳利用,幾乎把每一尺可見的空間全部擺滿了座椅。因此,講桌與第一排聽眾完全沒有距離,尤其是最中間的桌位,簡直就是和講桌抵靠在一起。除非主講人蓄意伸長脖子往底下探望,否則從台上的角度不太可能看得見這個位子,換言之,最適合她這種對演講、座談會興致缺缺的佞學生偷懶打盹。
一開始,萌萌的壞主意早已盤定妥當,事先要求同學替她佔據第一排最中間的座位。至於聽講的工就委託全功能的隨身聽代勞。
當然,這一切部署的前提是──演說者不會無聊到探長脖子往底下看。
偏偏今天的主講人有這等怪癖。
「因此,如何適時激勵員工,引導部屬發揮潛在能力,才是一位成功的管理人應該著重的課題。」紀漢揚狡黠地探頭望一望她。「這位同學,你說對不對?」
咕咕的低笑聲蔓延在百來位學子之間。
「……對。」萌萌咕噥,堅持用頭頂面對他。
千算萬算及不上天算,她若知曉座談會的主講人之一就是他──紀大顧問,早八百年溜到最末一排蹲踞了。
平心而論,紀漢揚的演講技巧相當高桿,用詞和動作也很風趣幽默,在三位主講人當中最受聽者垂愛,令人怨恨的是──他的幽默建築在她的彆扭之上。
這傢伙每隔三分鐘就對她的桌位探頭探腦,沒事詢問她幾句「對不對」、「好不好」、「同不同意」。甭說打瞌睡了,她連稍微分心一秒鐘都會穿幫。滿場學生呵呵笑得要命,只有她暗咬著銀牙引恨吞聲。
「這位同學,我會不會打擾你午睡?」紀顧問又產生新的疑問。
你當自己在表演雙口相聲啊?
她接收到企管系系主任的無聲警告,不耐煩的眼光只好投射給筆記簿欣賞。「不會。」
「很好,貴校學生的求學精神讓人激賞。」紀顧問終於滿意了,若無其事地繼續往下發表高論。
如果她還得愣坐在他跟前扮小丑,那她就該死了!萌萌開始絞盡腦汁,為如何光明正大地逃離會場做準備。
「──我方才舉出來的例子,目的在於說明中級主管對公司組織具有關鍵性的影響力。截至目前為止,有沒有任何問題想提出來?」不等在場的聽講人舉手,紀漢揚瞳仁往下一瞟,焦距又投准在她身上。「這位同學,你有沒有意見?」
不要懷疑!我對你意見很多。萌萌抬頭暗瞪了他一眼,把沉積已久的民怨上達天聽。
該死的!這萬惡匪人竟然還她一瞥「你奈我何」的興味光彩。接下來只好賭王斗千王了。
她忽爾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全擠成團塊狀,怯怯地舉高手。「有。」
紀漢揚從沒見過有人可以在五秒鐘內讓臉部表情產生如此大幅度的改變。「這位同學,請發言。」
「我……我肚子痛。」她可憐兮兮地起身。「對不起,我必須離開會場一下子。」
這個藉口是講給現場的系主任和老頭子教授聽的。只要兩位大頭目那兒交代得過去,哪還有不溜的道理?
「原來我的演講可以整腸助消化。」瀟灑的主講人咋了咋舌。
幾個不識相的學生咭咭咯咯的鼓噪起來。
「抱歉,借過一下。」她收拾好隨身物品,擠過側旁整排的同學往門口挪移過去。「不好意思,麻煩借過。」
「這位同學需不需要找人攙扶?」
幾位教授級人物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那個姓紀的還繼續火上添油,不肯放她生路。
「不用,謝謝。」她拒絕回頭瞥視他逗弄的邪相。
「咦?貴校學生流行只穿一隻鞋子上課啊?」他又有「新」發現了。
當場,整間大會議室的視線焦點全數集中在她的右腳丫上。
「紀先生,不好意思,本校學生的素質良莠不齊,打擾到您的演講秩序了。大家還是回到今天的主題上吧!」系主任適時地站起身,導引眾路睽睽目光轉向正確的方位。「我記得國貿系和企管系的學生回去都得繳交心得報告,不是嗎?」
一語斃命!萌萌遁隱的步履暫時停佇了片刻。管他的,只要肯花費重金,還怕三千字報告沒人操刀嗎?
她不是看不出來,為了某種只有紀某人才能領會的原因,他故意捉弄她、挑釁她,想瞧瞧她會有什麼反應。
真是莫名其妙!
紀顧問,有仇不報非君子──他應該慶幸她這輩子從沒立志當君子。
姑娘她閒工夫有限,天性又疏離了一些,懶得和一班不相干的陌生客窮攪和,頂好他們各走各的陽關道,誰也別礙誰的路。
撒開腿,放開步,那股清淡爾雅的松香被她拋諸身後。
※ ※ ※
根據「墨非定理」,你越是迫切需要某件物品或某個特定的人,它們往往會越讓你找不著;反之,你越不樂意看見這些物事,它們就越喜歡冒出在你眼前。
今天,「墨非定理」在她的生命中發揮得淋漓盡致。她上完最後一堂五點半的課,返回家園,第一步堪堪踩上玄關的踏腳墊,不懷善意的陌生人已大剌剌地滲透入大後方。
紀漢揚風采翩翩的端坐在客廳裡,向她輻放著清朗倜儻的假象,那一百零一副不經心的微笑表情永遠吊掛在原位。
「嗨!」他沉穩地招呼。
「又是你。」萌萌沉著一張臉,冷冷地道。這傢伙有心的時候,的確可以讓他自己迷人得離譜。
「萌萌,你回來啦?正好紀先生順道拿合約過來讓我簽名,我就留他一起吃晚飯。」陸雙絲熱情好客的歡聲從廚房飄出來。「你姊姊馬上就下來了。」
「喔。」她不痛不癢地應了一聲,繼續拖著慢吞吞的步伐往二樓的閨房進發。「你們陪客人慢慢聊,我先上樓去。」
背!又見到那個居心叵測的怪人!
紀漢揚看起來不像特別和藹可親的男人,那副「只談公事」的純職業性笑容甚至有些疏遠無情,尤其是他的眼睛,永遠像在饒有興味的觀察著她,讓人看了就覺得渾身不對勁。
偏偏他很享受在她周圍團團繞似的。
萌萌步回香閨,撇撇不屑多想的嬌唇,開始進行換裝的準備手續。
叩叩──想必是她繼姊。
「進來。」萌萌褪下牛仔褲,一頭鑽進衣櫥裡搜尋她的休閒運動褲。「高維箴,你先下樓陪繼母大人,免得那個顧問怪客把她生吞活剝了都沒人曉得。」
她繼姊推開了門,卻沒作聲。
「還有,記得叮嚀她,簽下一大堆不平等條約之前,先把合同內容研究清楚……不,乾脆叫她先拿上來給我過目,以策安全。」找到了!她爽快俐落地抽出皺巴巴的長褲,左腳跨進褲管裡。
「太遲了,令堂已經簽好了合作契約。」
不是她老姊的聲音!萌萌微震了一下,迅速換上酷陰的面具,一隻腳仍然站在長褲外,緩緩回頭。
她沒有尖叫!這是紀漢揚第一個躍想的念頭。女人變換衣著的中途被陌生男子撞見,不是應該要哇啦哇啦地失聲嚷嚷嗎?
葉萌萌非但沒有任何動怒的意味,甚至連手忙腳亂地套好衣褲的動作也收斂住。回想稍早的演講中,他故意拿她開玩笑,在學子之間成功地塑造出自己親和可近的形象,雖然感覺得出葉萌萌相當不悅,然而她至多拍拍屁股,姑娘走人是也,再度見著他之後,也未顯露任何追責怪罪的意向。
她明明芳華十八、九歲,言行卻類肖古井無波的三、四十歲老沉女人,實在是個很詭異的小女生。
「令堂叫你下去吃飯。」人家不動如山,他反倒覺得自己有必要為突兀的行為提出解釋了。
「喔。」她淡淡地應了一聲,套好長褲。
頂上的日光燈突然閃了兩閃,啪嚓一聲熄滅了。
「啊──」
「好可怕!」樓下傳來兩聲驚嚇的女性呼喊。
停電?他警覺地舉首望一望燈管。
「老宅子的電路年久失修,偶爾會秀逗休工一陣子。別怕,別怕!」一把冷靜清嫩的女聲突然在他耳邊咕噥。
紀漢揚啼笑皆非地斜睨向側旁。她的動作很快,剛才還離他好幾公尺遠呢!
果然,燈管掙扎了幾秒鐘,世界重又恢復光明。
葉萌萌立在他身旁,小手還敷衍性質地拍撫他的臂膀。她非但自己不怕,反而回頭安慰他這個大男人。紀漢揚又好氣又好笑。
「真是的!一點也不可愛!」他抱怨。
「什麼東西不可愛?」萌萌擰著柳眉,聽不懂他的評論。
「你。」他的食指猛地頂高她下顎。「年輕女孩就該有年輕女孩的嬌俏伶俐。換衣服被男人看見,應該象徵性地尖叫幾聲,捍衛可貴的貞節。停電的時候,起碼假裝怕兮兮地鑽進男人懷裡,尋求保護。十來歲的小女生要蹦蹦跳跳的才可愛,你怎麼一點也沒有女孩子家的嬌氣?」
「我可不可愛干你什麼閒事?」萌萌翻個青白眼,揮開他的食指。
「雖然不干我的事,可是我瞧不順眼。」紀漢揚揪住她,不讓她走。「就我印象所及,除了你更早之前差點遲到的那一幕,鮮少瞧見你對外在刺激有反應。就連我下午在演講上欺壓你,你至今也缺乏正常的回應,你知不知道這樣冷淡的個性很容易激發男人的挑戰心?我忍不住想插手管一管、逗一逗,摸清楚你的底線在哪裡。」
她討厭旁人──尤其是異性──莫名其妙地碰觸她身軀。
「無聊。」萌萌敏感地抽回手腕,趕快走開幾步,省得又被他動手動腳的。
「我並不覺得無聊。」兩三步遠的距離對手長腳長的紀漢揚根本不是問題,他跨前一大步,再度囚困了她。「事實上,我覺得越來越『有聊』了。」
這會兒萌萌承認自己真的有點被嚇到。她還沒見過像他這樣不屈不撓的傢伙,尋常人面對她直接而明顯的排拒,通常會摸摸鼻子認命了;只有他,一步緊追著一步,咄咄逼人。
「顧問大人,你好像時間太多了。聽說你的事業做得很大,行程排得很緊,不是嗎?」萌萌只好任他扯住自己的細腕,努力裝作不在乎。
紀漢揚瞇起眼睛,不經心的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款深沉敏銳的探巡。
「相信我,如果有選擇,我也不願意讓繁碌的生活節外生枝,可是你碰觸到我天性中好奇的因子。」他勾起帥帥的異樣笑顏。「我一向對言行特異的人類缺乏抵抗力,一旦碰見了、認識了,就非得觀察清楚不可。」
萌萌徒呼荷荷。不能讓姓紀的發現她已開始感到不自在,否則他這樣精細老練的高手,一定會乘機鯨吞蠶食她的精神領域。
「抱歉,你的好奇心強弱與我八竿子打不著邊,我沒那麼多工夫陪你瞎耗。」她閃過他頎長的體干,作勢要離開。
「你在憂慮些什麼?」他忽然天外飛來一句。
「什麼?」她詫異地愣頓住步伐。
「你看起來總是憂心忡忡,雖然表面上隱藏得很完美,卻逃不過我的眼睛。」他的表情是深思的,沉潛到她心靈最底處。「我不懂你在焦慮些什麼,你才十多歲而已。」
萌萌從來沒希望過任何人對她多看注幾眼,今兒個卻無端端遭逢一位不相干的男人頻頻散播關愛的眼神。
她到底招誰惹誰來著?
「老不修。」
好半晌,紀漢揚被她的評論偷襲得啞口無言。
「什麼?」
「戀童症。」萌萌正經八百的換個新名詞。
「我?」
「登徒子。」她繼續吐出更豐富的庫存詞彙。「採陰補陽。老牛吃嫩草。心理不正常。色狼。」
「……」他已經說不出話來。
「我肚子餓了,樓下見。」奇襲見功!
萌萌抽回手,疏淡有禮地移步出閨閣,留下貴客呆立在臥房內,重振他受創的男性自尊心。
※ ※ ※
依循慣例,飯局席間不斷冒出大大小小的突發狀況,卻也一一被她解決。
「電鍋好像出問題了,不太熱。」陸雙絲端出半生不熟的蒸蛋時,漾著一臉歉意和困惑。
「那是因為你把開關按成『保溫』,不是『炊飯』。」她八風吹不動,端坐明鏡台。
「哎喲,好燙。」高維箴淚眼汪汪,舉起被熱湯噴濺到的纖指。
「快去沖水。」她頭也不拾,繼續扒飯。
「燙傷很容易引起細菌感染,然後演變成破傷風、敗血症……我的天!我快死了,怎麼辦?」高維箴的世界轉瞬間化成黑白兩色。
「沖一衝冷水就沒事了。」萌萌含著一口水煮洋蔥炒麻油空心菜,不耐煩地再叮嚀一次。
紀漢揚深思的眼眸在一旁探索著,正好也假借「觀看」的名義逃避整桌怪裡怪氣的料理。
萌萌沒有誇大其詞,她們一家三口都不是高級烹飪大師的料。他頭一遭品嚐豆芽菜熬排骨湯的滋味,至於蒜頭炒蛋外加蛋殼,他只吃過一口就可以確定這道菜的口感斷然登不上名菜排行榜。
難為了她擁有兵來將擋、菜來口掩的雄心,全數不當一回事,直接咽進肚子裡了事。
「紀先生,這幾道家常小菜,你還吃得慣吧?」陸雙絲笑咪咪的端坐在桌首,善盡女主人應有的和煦態度。
「是。」紀漢揚含含糊糊地答混過去。
為了維護他從不失敗的專業名譽,他開始思慮如何勸說葉家女子打消煮食外賣的點子。
「我已經苦練十來天廚藝。」陸雙絲眨著晶瑩透亮的明眸,努力尋求每一位用餐者的肯定。「既然咱們家裡距離學校很近,我覺得我們很適合從事自助餐或便當方面的生意,紀先生,你認為呢?」
「嗯……」他不喜歡在非正式的時間、場合談論公事。更何況,陸雙絲那副陽光永遠燦爛的笑顏,實在令人難以在她索求讚賞的時候,撥出一盆冷冽現實的涼水。「很好,繼續加油!唯有努力播種才能歡喜收割。」
「噗──赫!」萌萌突然嗆住。我的媽!亂好笑一把的!這算哪門子回答。就好像人家問他:我今天美不美?他回覆以:你的鞋子很耐看。
右手邊射來他嚴重警告的眼神,即使面露那副不經心的招牌微笑,也沒能沖淡多少凜肅的氣氛。
「我吃飽了。」她緊抿著唇線,立時捧起飯碗遁回廚房,準備找個隱密的角落好好恥笑紀大顧問一番。
呆子也吃得出來,繼母大人出馬主持餐飲生意,只可能落到食物中毒被人告的下場。
她瞭解陸雙絲的個性,表面上樂觀好說話,骨子裡卻拗硬得很,屬於不見棺材不掉淚的性子,除非親自讓她嘗試過了,否則鐵定執著到底。至於那副和悅融融的表象,只能拿來騙騙不曉事的陌生人。
難為了她終於也引動好奇心,等著旁觀「紀顧問V-S-葉夫人」的曠世紀決戰。
既然姓紀的喜歡托大,讓他踢踢繼母大人的軟鐵板也好。至於家中的經濟窘境,她私底下再來傷腦筋。
「冷水根本殺不死破傷風菌,我會死掉的,一定會死掉的。」高維箴吸吸鼻子,整雙嬌手泡在洗碗槽的涼水裡自憐。「家裡的經濟狀況又不好,肯定無法將我安葬在風水佳的地區,說不定連購買靈骨塔的經費也籌措不出,最後我只好變成一縷芳魂,在宇宙間飄飄渺渺,永生永世找不著定腳處。哦,天哪!我竟然必須付出這麼慘痛的代價來體驗虛無與永恆的佐證關係。」
越掰越離譜。
「沒那麼嚴重。」萌萌無動於衷地將髒碗扔進清水裡。
「葉明萌,你居然把用過的油膩碗筷丟進來!」高維箴忙不迭地抽出濕漉漉的雙手。「你可知道這只碗裡活躍著多少微生物?糟了,這下子我非感染病毒不可。萌萌,你竟然狠心殺害我,我恨你!」
「拜託你收斂一下過度茂盛的『被害妄想症』好不好?你只受到一丁點小燙傷而已,沒事的!」她快受不了了。
「你如何能確定我會沒事?」她繼姊早已嚇得六神無主。
「我就是曉得。」
「真的嗎?」高維箴遲疑地問。
「我保證。」她篤定又無奈地點頭。
「那……好吧。」瀕臨死亡威脅的繼姊暫時被她拯救回人間。「我最好還是回房裡躺下來,免得支撐不住暈倒了。」
「請便。」她揮揮手,懶得和這個唸書念到走火入魔的女人糾纏不清。
「對了!」高維箴突然站住,鬼頭鬼腦地轉回她身畔。「萌萌,我想到一個絕佳的好主意來挽救咱們的財政問題。」
「給你兩分鐘。」她認為自己已經很仁至義盡了。
「我們可以賴給外頭那位紀先生。」偉大的思想家公佈她的思緒內容。
「我們已經賴定他了,記得嗎?」萌萌逕自洗著碗筷。有時候她實在不得不懷疑,姊姊的理解能力比全世界的人類晚一拍。由此可見,書念得太多只會越讀越鈍。
「我是指一輩子賴給他。」高維箴的理想抱負比她想像的更長遠。「你看,繼母大人好像和他相處得還不錯,兩人的生命軌道應該可以密合得天衣無縫。假若兩位當事人發現彼此的頻道相吻合,決定攜手共度下半生,我們倆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賴著他不放啦!」
「別開玩笑了!」萌萌火速轉身,惡狠狠的暴龍眼幾乎吞沒蛀書蟲。
要她們家人一輩子與那個詭異的顧問怪客糾葛在一塊兒?然後讓他從此出沒在她視線範圍內,繼續用那對詭譎莫名的黑眼珠觀察她?
不!她不能忍受!
「你──你幹嘛凶巴巴的?」高維箴被她激烈的回應嚇了一大跳,淚意開始在眼眶凝聚。「我只是說說而已……」
「我──」萌萌語塞。她確實反應過度了。「哎呀!你別盡想那些有的沒的,人家紀先生不見得看得上繼母大人。」
「機緣是人們製造出來的。」蛀書蟲突然睿智起來。
「高維箴!你給我住嘴。」一股煩悶的躁鬱情緒從她心眼底處攀升。
「難道不對嗎?」
她一時無言以答。「對是對,可是……」
「為了生活,偶爾不擇手段也無所謂,這是你常常掛在嘴上嘮叨的,難道你忘了?」高維箴有點委屈地提醒。
「……隨便你。」她啪的一聲扔下拭碗巾,扭頭邁離讓人騷惱的疆域。
紀漢揚高碩的身材突地嵌陷入狹窄的門框,正面與她的煩惡交相沖。
「葉夫人,叨擾了您一餐,這些碗盤就交給我處理吧。」
「那怎麼好意思?」陸雙絲漾著靦怯的倩笑跟在貴客身後,一瞧見小女兒橫現在眼前的纖影,連忙討救兵。「萌萌,你快幫忙招呼客人,怎麼好意思讓紀先生洗碗呢?」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火藥味嗆人的語調兇惡地衝出她唇齒。「咱們家很久不養食客了!」
唷!難得小冰人吃錯炸藥發威了?紀漢揚帶著隱約的興味多瞥了她幾眼。
他那副看好戲的表情立刻惹惱了萌萌。
「淫蟲。採花賊。居心叵測。」
「萌萌!」陸雙絲驚呼。
她罔顧繼母的震愕和一連串的致歉,揚高翹翹的傲鼻尖,一股作氣衝回香閣內。
「哎呀,抱歉,萌萌今晚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餘下的兩名家人拚命為她的劣形惡跡做解釋。
整片陽明山脈籠罩著晦瞑的暗色,松月生夜涼,風泉滿清聽。入了夜的暗室自成孤傲颯爽的格局,寂寥的房內萬籟俱寂。
她投入綿軟的大床,拉高繡被,蒙著頭把全身覆蓋得密密實實。臥房窗口,一株枝葉榮盛的大松樹迎風搖曳著,播散她聞了十九年的熟稔馨香。紛亂困擾的煩緒就在這滿室清新中化成煙霧。
轉朱閣,低綺戶,飄蕩成一夕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