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末午後,私立修齊高中,一樣在林蔭大道的盡頭。
小路倚在最末一株樹幹上,頻頻望著表。
婉兒又遲到了!這會兒又不知讓什麼事給絆往,總之,不外乎社團、學會、班聯會那些雜務。
大學聯考就在兩個月之後,其它高三生從上學期起,便紛紛卸下其它雜務,專心在課業上,只有婉兒,連畢業典禮的前兩天都還能幫學妹「玩」一下明年迎新的事。
明年她人都不在學校了,還管人家如何迎新。
小路輕歎,繼續數秒針。
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又過了一分鐘。
「你的表壞了?」平空摸出來一隻大掌,把她的手腕舉至半空中。「時間很正確嘛,你一亙盯著它做什麼?」
「王劬!你怎麼老是從鳥窩鼠洞裡鑽出來嚇人。」她嚇了一跳,用力賞他一拳。反正他皮厚骨粗,怎麼打都打不痛。
「你又怎麼老是一副鼠輩的樣子,一天到晚受驚?」王劬一口白牙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二十歲的黝容,褪去了青春期的青澀懵懂,取而代之的是一份自信爾雅,加上幾分瀟灑不羈。
「婉兒呢?」
「在忙。我負責接你去她家。」他四下環顧了一圈。離開這座校園彷彿是昨天的事,轉眼間他便已大二了。「已經五月末,你們三年級應該停課了吧?」
「是停課了,但現在各大圖書館幾乎佔不到位置,校方怕耽誤我們的溫書進度,仍然開放教室,讓考生專心衝刺。」小路把書包遞出去。他很自然的勾過來,甩到背後。
「這麼重!」他掂了掂重量。「你大學想讀哪一系?要不要繼續當我學妹?」
「開玩笑,那種貴族學校,我怎麼讀得起?」刃,——王劬就讀的私立大學是由知名財團所籌辦,采獨立聯招。由於校方不肯依照教育部規定,開設「軍訓」、「護理」這些沒有營養的基本學分,反而規畫了許多語言和初階專業課程,因此學歷並不被台灣教育部所承認;儘管如此,它的教學品質卻受到其它國家的青睞和承認,可以直接申請各國的研究所,校友在台灣各界也都有不錯的表現,很受到各大企業的重視。因此,每年依然有一群學子擠破了頭,也要進來。
既然師資好,學費自然昂貴,而且進來就讀的學生,大多有畢了業再出國深造的打算,家底子也不會太差,因此擠了一堆貴胄子弟在校園裡,稱它為「貴族學校」,一點也不為過。
「你背後要找靠山,難道還算少了?」張家、王家、吳家、沈楚天、尹承志……這些人隨便站一個出去都能唬到不少人。
想到她這票叔叔伯伯,不免又憶起這些年來的切膚之痛。他為了她,不知被那群叔叔伯伯拉到頂樓「聯絡感情」多少次。
五、六個大男人對付一個連嘴毛都長不牢的高中生,真不是英雄!
「再說吧!現在想那些問題還太早。」她有此憂鬱的邁開步來。
王劬跟上,沉甸的手臂很自然的勾到她肩上。
不知道為什麼,從兩年前的那一夜她覺醒之後,他們倆很自然的化敵為友,終於能和平相處了。或許是下意識終於覺悟到,彼此的存在應不會互相衝突吧!
「現在談志願還算早?那敢問姑娘,我們應該聊哪件事才不會太晚?」
他啼笑皆非。
小路睨他一眼,又鬱鬱的垂下螓首。
「耶?真的開始走純情路線了?」他低頭湊到她鼻子底下偷看。
「走開啦!」小路推開他的臉,乾脆朝校園深處走去。
王劬也不急著逼她說,一路跟在她後頭。
這個場景好熟……王劬驀地想起,在他高三畢業的那一年,校際聯誼賽剛結束,也是同樣的時節,同樣的場景,相反的行進方向,小路也像現在這樣,鬧著彆扭埋頭往前走,而他,就跟在身後。
這樣跟著跟著,泅游著時光的河,眨眼間,她也將畢業,也將長大了。
小路來到校園北側的「蓮心湖」畔,曲腿在濃蔭草地上落坐。
「來,坐這裡。」她還好心的拍拍身旁的綠地招呼他。
「謝謝。」王劬受寵若驚的斜瞄她,她和善得很不尋常哦!
「學長!」遠遠的,兩個小學妹看見他,驚喜的跑過來。
畢業之後,手球教練偶爾會抓他們幾個校友回來和現任隊員做友誼賽,因此,他在「修齊」的王子地位不墜。
「學長,可不可以幫我簽名?」小學妹之一掏出熏香的筆記本。
「學長,要不要吃餅乾?」小學妹之二貢獻私藏。
他依言簽了個名,又拿了兩塊小圓餅。舉手之勞就讓兩個仰慕者服服帖帖。
學妹癡迷望著他英俊挺拔的外表,視界浮現一片玫瑰紅。
一根手指咚了咚他的腰側,他縮了一下,很識相的露出迷人笑靨。
「學妹,學長還有事要談。」
「喔……」兩個學妹投給旁邊那位學姊羨妒的一眼。「那,學長再見。」
等仰慕者走了,他把餅乾塞進小路撇開的唇裡。
「心裡的事肯說了嗎?」
唉!小路悠悠長長的歎了一聲。這兩年他向來以她的大哥大大自居,妹妹有心事,找大哥商量不為過吧!
本來這件事她是想找婉兒聊的,女孩兒家總是比較好說話,誰知臨時變成他代打。既然命運做出這樣的安排,她只有認命接受了。
「我想交男朋友!」」說出來,心頭的重擔彷彿跟著釋放出來。
「那就交啊!」他揪起一段草根放進嘴裡,豪暢的往後一躺。十八歲的少女,也該思春了。
「你支持我?」她珠瞳一亮,漾開燦爛的笑顏。
「為什麼不?不過最好是等你聯考完再說,以免影響到考試。」他加了一個但書。
「可是,我『現在。就想交!」小路用力強調。
「為什麼急著現在交?」他好奇的偏望她。
因為她今天才發現,連清美都有男朋友了。
在她身邊幾個比較要好的同學友人,除了她之外,居然都有了另一半,這實在太令人震驚了。
以前每遇到重要節慶假日,婉兒和王劬想單獨出去約會時,她還有清美可以約出來,而今呢?她是真真正正的落單了!
一股恐懼感攫住了她。她當場決定,無論如何也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替自己找個男朋友。
「原因很多啊!」小路絞著手指頭,嘰嘰咕咕的數給他聽。「像是:我想有人陪考啦、想有人在校門外站崗啦、想有人替我送字典啦、想有人……」
「停!」他舉起一隻手指。「說實話!」
她頓住,委屈的睨著他,一副好可憐、好脆弱的模樣。
現在是爭取同盟國的時刻,回家才能奮勇向大人們爭取,她不能放棄他這一票。
「……我的好同學幾乎都有男朋友了。婉兒有你,清美有張為光,小蘋有李文生……只有我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好可憐哦。」
「那也不急著在現在交。」他從小就是循規蹈矩的好學生,因此格外看不慣那些一為了外務而怠慢功課的壤學生。
「不管啦!我就是想現在交嘛!」小路很少主動要求什麼,但一打定了主意,即使來兩輛卡車也拖不動她。
「隨你去,不理你。」他乾脆閉上眼睛,打算睡一場暢快的露天午覺。
「王劬……」她開始試用婉兒百試百靈的那招:撒嬌。「你幫我去跟叔叔伯伯媽媽阿姨他們說嘛,我一個人孤軍奮戰一定說不嬴他們的,他們不但會反對到底,以後說不定還跑去威脅我的男朋友。」
「哇靠!終於露出狐狸尾巴了吧?原來你就是想找我當替死鬼!」王劬閃電坐直身。哎呀呀!切莫相信女人的溫柔呀。
「不要說得這麼難聽嘛!」她軟軟的求他,推他,拉他,搖他。「好不好嘛?求求你啦……」
王劬被她搖得全身發軟。〔男朋友不是說交就能交的,你有對象嗎?」
「有啊!」小路的眼睛亮晶晶。「上個星期,二年級的宋新明寫了一封信向我表白,你看!」
她從書包裡掏出香噴噴的情書獻寶。
「年紀比你小的你也要?飢不擇食!」王劬接過來往後口袋一塞,看也不看。
「亂講,宋新明和我同年齡,他高中重考一年。」她氣得打他一下。
「會重考就表示他功課不好,素質太低落,不行!」大爺他很挑剔的。
「我喜歡就好了,要你管!」她惱了,撲過去摸他藏在後面的情書。「信還我!我要回信給他,說我答應他的追求。」
「你到底懂不懂談戀愛的意思?」他覺得她根本只想要一個玩伴而已。
「怎麼不懂?」她不服氣的回嘴。「一起吃,一起玩,一起聊天,將來還一起親親嘴,做做愛做的事,像你和婉兒一樣。」
如果不是情況嚴肅,王劬頁會笑出來。她對愛情的要求還真低!
而且,說實話,自從兩年前那次慘敗之後,他沒再試過和婉兒上床。
也不知道是心理障礙或面子問題,只要想到和婉兒做愛,腦中便會浮起如下等式婉兒十上床=提早收工於是他即使有再強大的火力,也都「嘶——」的一聲,熄火了。
老實說,他不知道婉兒到底被「啟發」了沒有;但可以肯定,即使她有,尋幽攬勝的人也絕不是他。
在她們兩人身上吃過鰲之後,他真正的「第一次」,其實是和杜程遠幾個死黨去環島時,與途中相遇的幾個女大學生發生的。從此之後,夢魘解除了,他的愛情生活進行得一帆風順,連帶洗清了他以為自已「不能」的疑慮。
至於他和婉兒,他們兩人都承認自己的心性還不定,於是互相有了默契。
他身邊最固定的伴自然是婉兒,但也不介意偶爾陪野蝴蝶飛一飛;而婉兒除了他之外,有時間也會陪陪幾隻採蜜的花蜂。
「你覺得你已經準備好和異性做愛做的事了嗎?」這件事情可嚴重了。
一個處理不好,他准又被那票叔伯阿姨拖到公寓頂樓去聯絡感情。
「你真奇怪,我又不是一開始和男生交往,就直接帶進臥房去。」小路面紅紅的啐他一口。「總之,我現在就要交男朋友,沒有人可以阻止我。」
王劬聽得、心驚肉跳的。
小路從小生長的環境就單純,居心不良的男孩最喜歡找這種女生下手!
他自己不就是這樣騙到一大票美眉嗎?既然她這麼堅持,與其讓她自己亂找對象,學業和愛情搞得一塌糊塗,不如他來幫她找,起碼他還可以事先幫她過濾好對象,先和對方約法三章。
「好,那就交吧!」他乾脆的點點頭。
耶?忽然變得這麼好說話?小路戒備的望著他,提防他又想耍什麼把戲。
「條件呢?」
「條件,不能是宋新民。人家明年也要聯考了,你不可以耽誤他的功課。」他用合情合理的口吻分析給她聽。「乾脆由我來幫你介紹,如何?我的朋友年紀都比你大,既懂得疼女朋友,短期內又不必忙什麼大考。」
「OK,我接受。」小路仰頭送他一朵清甜的笑靨。
咦!王劬忽而發現,他們家小路長得挺可愛哩!
他露出滿意的笑容,拍拍她頭頂,大事底定——
「喂?請問李鄉武在嗎?」
「我就是。」
「阿武,是我,王劬。」
「幹嘛?有好康的事快點說,不然就趁早掛,白木瞳正在屏幕上脫到一半。」
「你記不記得我身邊有個小女生,寧小路?」
「廢話,當然記得!」卡嗦,咬一口蘋果的聲音。「幹嘛?要介紹給我?」
「答對了。」
「哇靠!真的假的?」那一頭把蘋果吐掉,精神全都來了。「你是說那個長得嬌嬌小小,皮膚白白,又溫柔又害羞又可愛的女生沒錯吧?」
王劬有點意外。他們家小路有這麼多優點嗎?
在他心中,小路一直像個長不大的小妹妹。雖然她和婉兒同齡,但婉兒承襲了明星母親的美艷風情,舉止落落大方,應對進退得宜,感覺比小路成熟許多。原來從外人的觀點來看小路,小路有這麼多優點。
不過再想想,她從小被一票叔叔伯伯保護得滴水不穿,好像還更有幾分清純美少女的味道,難怪李鄉武會中意她。
「就是她,不要懷疑你的耳朵。」吾家有女初長成,難得又遇上識貨的伯樂,王劬讚許的點點頭。
「哇哈哈哈哈——」李鄉武痛快地仰天長笑。「王劬!你不愧是我的哥兒們,知道我最哈她那一型的!你儘管放心,只要三個月,我包準把她調教成做風大膽、行為開放的聯誼女王!」
哇咧!王劬把話筒拿遠一點,瞪了好一會兒。
「你想得美!要把她可以,但是得先和我約法三章。」話筒又貼近。
「好,你說!」死黨既然上道,李鄉武也回得爽快。
「再過兩個月她就要大學聯考了。考試之前,你們只能當普通朋友,連手都不能牽一下,以免影響她的課業。」
「可以。」這一款很合理。
「第二,交往前三個月只能牽手,六個月才能接吻,她今年十八歲,未滿二十之前不准帶上床。」
「喂,兄弟!你是想憋死我?你也不想想自己毀了多少未滿二十歲的青春少女,為何我就得忍到兩年後?」李鄉武為自己的權益奮戰。
「第一,她們也不見得是什麼良家婦女;第二,她們不是我罩的。」他絲毫不容商量的餘地。「我們家小路可是初戀,配給你這個絕世淫魔算委屈了,愛要不要一句話。」
「要,」——
修齊高中校園的小亭子內,涼風徐徐。
「小路,他叫李鄉武,你應該記得他。高中時候我們都是手球校隊,目前是大學同學。」
王劬的動作真快,上週六她才和他提過,這星期六他就把她未來的男朋友給找到了。
小路的眼光先停留在和自已視線平高的部位,對方的胸口;再往上移,一截粗粗厚厚的脖子;再往上移,一個有點圓的下巴!再往上移……她的腦袋隨著眼光一丁一點的往上仰,直到下巴幾乎抬起九十度角。
兩張笑吟吟的黝黑臉孔一起低頭迎著她。
哇……好高!
王劬自己是巨人,所交的朋友便也都是巨人嗎?
這位李鄉武又比王劬巨大一點,倒不是說身高,這一點他還比王劬矮了幾公分;但王劬是屬於精瘦修長的體格,而李鄉武臂上、胸前結滿了一塊塊硬柔的肌肉,厚實得像座內牆,令矮小的她充滿壓迫感。
「你……你……你好,我……我叫……寧小路。」小路的腦袋撲通垂到胸前,兩隻鮮紅的耳朵幾乎滲出血來。
接下來,她應該說些什麼呢?好羞人哦!
李鄉武風度翩翩的躬身為禮。
「小路,你好,我從高中時期便經常注意你了。」他盯住她壓低的後腦勺,以及那對漲紅的小耳朵,好可愛,好清純,好羞怯……好想染指,「真!真……真的嗎?」小路羞紅了臉,結結巴巴的。
「當然,你讀一年六班,書包背帶上還結了一個米老鼠的鑰匙圈,對不對?」這些資料是他過去三天搜集來的。
「對。」小路驚喜的抬起頭,一迎上他專注中帶著幾絲調情的眼神,心裡的小鹿枰怦通通亂撞。
「嗯哼!」王劬在旁邊清清喉嚨。「對不起,借我幾分鐘。」
向小路告完罪,拉著今天的男主角走到旁邊去。
「把你那副色狼相給我收起來!」他指著死黨的鼻子,眼神陰狠的恫喝。「記清楚了,三個月牽手,六個月接吻,二十歲後上床。」
「記清楚了,我辦事,你放心。」李鄉武一副萬事OK的模樣,拍拍他胸口。「你識相點快閃人,剩下的時間讓我們倆慢慢培養感情。」
「培養你個頭!聯考之前不准出手。」王劬警告他。
「你管得也太多了吧?又不是她老頭。」李鄉武不耐的掙開死黨。
「在她家人面前拍胸脯擔保的人不是你,你當然這麼說。她背後有一堆叔叔伯伯,每個人的拳頭都比我大。你若敢亂動她,死的是我!」王劬只要想到得應付吳氏公寓那堆大人,就頭痛。
「安啦!兄弟一場,我怎麼會害你?」李鄉武拍拍兄弟的臂膀,順了順微亂的鬢際,又走回現場。
他一接近,小路便不自覺的退後一步。他配她,會不會太高大了一點?
李鄉武含情脈脈的牽起她的玉手。
「小路,為了慶祝你交到第一個男朋友,來,親一下。」他彎腰往清潤的紅唇啄去。
砰!
一記無影鐵拳,從五點鐘方向飛來,將他揍倒。
「小路,我突然想起來,李鄉武上次染了淋病還沒治好,你跟他交往不安全。我們先回家,我另外再幫你介紹一個。」王劬和藹可親的牽起小路,走向樹林出口。
真是賤骨頭,才說不到三分鐘,他就現出原形,找死!
「可是他……」小路頻頻回頭探望滾倒在草堆裡呻吟的「前男友」。「王劬,你朋友好像很需要幫助。」
「放心,我待會兒就回來。幫助。他。」
「但是……」
「相信我,我先送你日家。」
「可是我覺得……」
「小路,別再回頭了,走路要看路,不然你會……」
「哇啊!」
「……跌倒。」——
她的初次戀情只維持了四分五十秒。
但王劬很夠意思,說要替她介紹,便真的找來一堆候選人讓她挑。
最後,她挑中他大一的直系學弟。
這段戀情持續得比較久,四天。
分手原因:王劬說他被當了一堆,暑假要暑修,沒時間談戀愛。
真實原因:明明規定前三個月只能牽手,居然想偷攬她的肩?還選在公寓大門口動手動腳,簡直想陷他於不義,出局!
接著,她又挑中他同班同學。這段戀情又停後得更久一點,一個月。
分手原因:他要轉學了。
真實原因:前三個月,說不能吻就不能吻,這傢伙不但想越城池,還想印在一眼就看得見的脖子上,簡直想讓他被那群叔叔伯伯分屍,給他死!
然後,聯考逼近,暫時公休。
再來,她又挑中了他的高中學弟、他的另一個同班同學、他的另一個死黨、他的一堆狐朋狗友……於是,十八歲那年的夏天,熱鬧進入戀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