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她前兩份可歌可泣的工作。
那天「被抓」之後,她昏沉沉的哭完,警察和路人早就散個精光,她茫茫然被某個人塞進計程車裡,一路哭回自己的小套房。
對了,銀樓的那份差事,不知道哪個多事的人當天也看到熱鬧,跑回去向她老闆打小報告。老闆一聽說新來的女店員「疑似」扒手,哪可能讓她再待下去?隔天,也就是昨天,她收到半個月的薪水,和一句祝你成功,再度成為失業族群的一員。
這兩份工作只是例子之一而已!她之前也是一樣,永遠會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發生,毀了一切。只是最近兩次非常湊巧,都有某位姓關的傢伙先生插上一腳。
她連他的全名叫啥都不知道呢!
「嗚……為什麼我時運不濟?我要一份工作!我要穩定的生活!我要好運上門!」日暖趴在茶几上大叫。
啾啾啾啾,才剛喊完,門鈴真的響起來了。
現在是美麗的星期天下午,沒有朋友會突然跑來找她。好運會應驗得這麼快嗎?
她滿心疑惑,拐著尚未痊癒的傷腳前去應門。
「寶貝兒!」江金虎咧著大大的笑臉,在門外向她打招呼。
「老爸?」
一頭黑道大哥式的小平頭,脖子上套著拇指粗的金鏈子,大花襯衫配上樣式保守的黑外套——感謝她娘親的堅持!——真的是她那個暴發戶爹爹沒錯。
她想也不想就把門關上。
「喂喂喂!」一隻亮閃閃的黑皮鞋卡進門縫裡。「寶貝兒,你怎麼搞的,老爸來看你,你不高興?」
「當然不高興。你不用再來勸我搬回家,我不會回去的。」她板著俏顏打開門,但是仍然不讓父親大人進門。
江金虎跟著沉下臉來。他早期那班弟兄如果見到他這副表情,雙腳已經開始打顫。「縱貫線金虎王」揚起虎威時,絕對不是唬人的。
可天下就有兩個人不怕他,一是他夜夜同枕的老婆,二是老婆生出來的女兒。
「你幹嘛一定要跑到外面去吹風受苦?回家來我會養你。」
「我不能一輩子靠別人養!」
「你要是養得起自己,也就不會三天兩頭掉工作了。我問你,你帳戶裡剩下多少錢?」
「一毛錢都沒少。」她自豪地炫耀。
「什麼?我每個月匯那麼多錢給你,你一毛錢都沒花?」江金虎吹鬍子瞪眼睛。寶貝女兒竟然寧願過苦日子,也不肯花他的錢,真是令人心疼啊!
「你送我這間套房就夠了,不要再匯錢給我了。我說過我要脫離人家的庇蔭,自立更生,你忘了嗎?」日暖半抱怨半撒嬌。
「反正你安心回來,我會養你!」江金虎下最後通牒。
「不要!」她二話不說把鐵門拉上,隔著欄杆對老爸說:「我下個禮拜會回家吃飯,幫我跟媽咪說一聲。」
「你……你……真是!」江金虎氣得跳腳,偏偏又奈何心肝寶貝不得。
日暖突然把門拉開,重重擁抱老爸一下,吸取屬於父親獨有的溫暖。然後在他能繼續反應之前,又閃回門裡面,對他扮鬼臉。
「嘿嘿嘿,反正你快點回家啦!bye-bye。」
為父的又愛又氣又好笑。
下禮拜聯合老婆來施加壓力看看。有他老婆出馬,她非棄甲投降不可。
江金虎歎了口氣離去。
樓梯間,一抹長影緩緩走出來。
關河若有所思地望著電梯。
那位中年男人非常眼熟,他一時想不出來在何處見過,隱約記得是某一篇雜誌專訪。
一個儼然事業有成的中年男人、一間高級小套房、一位年輕佳人,再加上他適才聽見的幾句關鍵台詞:「你送我這間套房就夠了」、「你安心回來,我會養你」……唉!花花世界對年輕女孩而言,終於是難以抵敵其誘惑啊!
只是,看那人大金大銀的穿著打扮,講話又一副海派的調調,怎麼看都像一名角頭大哥,而且不是那種漂白過的「企業型」大哥,是傳統的街區流氓老大。她怎麼會去跟到一個這樣的男人?
值得欣慰的是,聽她的說法似乎打算脫離金主,自立更生,這也算有骨氣了,起碼沒有一直錯下去。
他上前按下門鈴。
門幾乎立刻被拉開。
「哎喲!你快回去啦!不要再勸……咦?是你?」她眨了眨水眸。
「你在等其他客人嗎?」他沒有太多表情。
他剛才沒有撞見她老爸吧?看他的表情似乎沒有,這表示他應該不會認出她老爸的身份。
日暖鬆了一口氣。
「沒有,倒是你,請問大哥有何貴幹?」
他揚了揚手上的提袋。「我想,你的腳不方便,所以帶了點食物過來。」
「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她很多疑喔。
「昨天你上計程車的時候說了地址,我記住了。」
「噢。」
想想好像沒道理拒絕人家的好意,她側身讓他進來。
小套房的佈置比他想像中素淨雅潔,然而也沒有人規定「金屋」就一定要長得金光閃閃。
他細心地在牆上及茶几上瞧著,沒有任何露出蛛絲馬跡的照片,比如她和不同男人的合照之類的,但也因此而顯得可疑。
女孩兒家獨居,理應掛幾張家人的照片出來一解思鄉之情吧?除非她「不方便」掛私人物品。
「我去幫你倒杯果汁。」小套房首度有陌生男人造訪,她也覺得有些彆扭。
※ ※ ※
他今天總算穿得比較休閒了,一件普通的白襯衫長褲,就是那副註冊商標的粗邊黑框眼鏡,怎麼看怎麼礙眼。
「不用了,我自己來就好。」看她跛著一隻腳跳來跳去的,他也難過。
日暖樂得坐回布墊子上。不知道他替她帶來什麼好料,鹵蹄膀?哇,好香,還有幾色小菜和一包白飯。
「喂,順便拿幾個盤子出來,我把菜盛起來。」她揚聲提醒。
「好。」廚房裡傳來應聲。
不一會兒,果汁倒好,菜色布好,兩個人就著一張小茶几,吃起飯來。
這種感覺實在很奇怪,她心頭犯嘀咕。他們倆談不上相熟,可是一起進食的氣氛又顯得萬分自然,好像兩人已如此相處過許多次。
「我聽說你被辭退了。」關河突然說。
「聽誰說的?」
聽你和金主剛才的對話。
「忘了。總之你若需要工作,我可以幫你介紹。」他不擅編造理由,乾脆含糊地帶過去。
「不用了,雖然這年頭景氣不好,要找個工作卻也不難,反正我不挑事情做。」她想也不想就拒絕。
他就是怕她太不挑,到最後乾脆回去「重操舊業」。
「我朋友的公司最近在徵辦事員,待遇還不錯,員工福利也算過得去,我可以幫你引薦一下。」其實他也是這間公司的負責人之一,不過他在現職的公司裡有一些人情壓力,無法立刻走人,所以只好麻煩朋友先一個人撐起大局。
「哪個朋友?就是前天誣賴我偷他皮夾的那一個?」
他遲疑片刻,點點頭。
「我才不要。」日暖給他一個大白眼。
關河開始煩惱該如何說服她。
其實他沒有那種「以全人類福祉為己志」的胸懷,她又莽莽撞撞的害他出盡了糗,可是他畢竟沒有實質上的損失;不像她,連續丟了兩份工作,又把腳踝給扭傷了。
若不找一份工作還給她,他總覺得自己像欠了誰一屁股債似的。
「你是台北人嗎?」
「算是半個台北人吧!我在台北住很久了。」她聳聳肩。
她老家在高雄,不過國小六年級的時候就全家搬到台北來。
「一個年輕女人在台北獨自求生是很辛苦的,出外靠朋友更是天經地義的事,既然現在有個工作機會上門,總好過你一個人瞎子摸象,拿著求職廣告在街上四處跑。」
「你少老土了,現在104人力銀行的網站多方便,誰還拿著報紙在街上找工作?」她噗哧笑出來。
「我跟你說真的,你少跟我嘻皮笑臉。」關河臉一沉。
他板起臉來的樣子真的滿嚇人的,她登時笑容一斂,乖乖低頭吃飯。
不對,她幹嘛怕他?他又不是她的監護人。
「反正我的工作我自己會找,不必麻煩您費心。」日暖沒好氣地咕噥。
老實說,她才不想去他朋友公司工作呢!從認識他到現在,她已經丟了兩個工作,可見離他越近她越倒楣。
「你先去談談看,如果不喜歡,頂多自己另外找工作。」他輕哄她。
看他這副熱情勁兒——雖然臉上還是硬邦邦的一號表情——她反倒不好意思拒絕了。
「好吧,那就等我腳傷好一點再說。」
關河滿意地點點頭。
飯吃完了,任務也達成了,他心裡輕鬆無比,禮貌地起身告辭。
從此以後他們就可以各過各的生活,再也不相干。
日暖送他到門邊,他停下腳步,開始考慮要不要好心勸告她一些事情。
這位阿土兄還真是越看越怪異!一下子繃著臉,一下子笑吟吟,現在又窩在她門口磨磨蹭蹭,要走又不肯走的樣子。喂喂喂!他該不會被雷打到,突然對她一見鍾情,想來一番愛的告白吧?
她火速閃回鐵門後,隨時打算他一說出奇怪的話,就立刻把門拉上,死也不開門。
「你……」他頓了一頓,終於長歎一聲,「唉,女孩子家,還是潔身自愛一點比較好。」
望著他感觸萬千的背影,日暖只覺得莫名其妙。
她本來就很潔身自愛啊,他沒事突然跟她指這句話做什麼?真是怪胎一枚。
對了,認識他到現在,吃過一頓飯,聊過一頓天,他好像從來沒有自我介紹過。
阿土兄到底叫什麼名字啊?
※ ※ ※
最後她終究找到工作了,然而並非在他友人的公司裡,而是在同一棟大樓的一樓小咖啡屋。
對面另一棟大樓的十五樓裡,關河正站在辦公室裡往下望。他們公司在新竹科學園區有分部,但是他的辦公室位於台北總公司。
當然,從這個距離絕對聞不到對面大廳的咖啡香。
瞄瞄腕表,早上十點半。
好,他只是要下去確定一下,她真的把自己安頓得很好,從此之後就不會再管她了。關河告訴自己。
「主任,您的隱形眼鏡配好了?」行經辦公室門口,秘書發現。
「對,我的眼科醫師終於度完假回來,謝天謝地。」他下意識摸摸筆直的鼻樑。
「一般人自己到眼鏡行重配就行了,誰教您的眼睛比較敏感,只好多等個幾天。」秘書含笑。
「我下樓買杯咖啡,馬上回來。」他還了一個短暫的微笑。
下樓過馬路,一進門他就聞到熟悉的蛋糕甜氣及咖啡氣息。
這棟商業大樓位於敦化北路上,樓高二十三層,外形氣派尊華。一樓佔地寬敞,大廳完全挑高,更顯得氣派輝煌。地下室有個會議廳及幾間餐廳,小咖啡屋便位於通往地下室的吞吐口,屬於室內露天型態。
幾張雅致的小桌子沿著玻璃帷幕擺放,讓客人可以欣賞台北城的街景,中間隔著一條走道,收銀台和蛋糕櫃則擺在走道內側,幽幽甜香薰暖了這個小角落。
現在是上班時間,只有四張桌位坐了人。
真不知她怎會如此厲害,明明是到十七樓去應徵,最後卻降落到大廳當跑堂。
「歡迎光臨。」
他站在收銀台前,一聲輕快的招呼飄過來,接著,她輕俏飛揚的倩影從工作區舞過來,笑吟吟地面對來客。
必須承認,她的五官不算絕頂艷麗,卻有一份清新甜美的氣質,尤其那顆小虎牙笑起來更是可愛。可以想見,未來這個小咖啡屋將會吸引無數公蒼蠅、公螞蟻前來聚集。
「先生,您想點些什麼?」
這個人好眼熟。高高瘦瘦的身形,一絲不苟的儀表,她依稀見過,可是又想不起來……
嗯,或許是她的錯覺吧!畢竟這種帥哥不是那麼容易讓人忘記的。她自己的五官不夠明顯,所以最羨慕這種高鼻樑、深眼睛、薄嘴唇,臉形立體俊秀的帥哥美女。
可惜他的表情死板了一點,整張臉僵得硬硬的,否則只要放一點點電,保證把女人電得七葷八素。
「一杯藍山咖啡。」關河等她認出他。
滴滴滴,滴滴,她輕快地敲響收銀機。
「您要不要來一份起士蛋糕?十點鐘剛出爐的哦,我們老闆娘親自烤的,保證好吃。」
她居然沒認出來?只是少了一副黑框眼鏡而已,差別有這麼大嗎?他突然興起捉弄她的心態。
「好,就來一份。」
付完鈔,找了一個可以看到她工作情形的桌位坐下。
她愉快而忙碌地在工作區穿梭。一邊煮咖啡,一邊打開冷藏櫃,夾出一片原味起士,放在精緻的小餐碟上,隱隱約約還可以聽見她哼歌的聲音。
看來她非常的樂在工作,並不因為這只是一個小咖啡屋而有任何輕慢。
日暖端著他點的咖啡和蛋糕走過來,輕快的步履直如跳舞似的。途中經過一桌口操日語的客人身邊,其中一人的手上夾著一根香煙。
她秀眉微蹙,匆匆把他點的餐食放上桌,便回頭走向對方。
「先生,不好意思,本棟大樓禁止吸煙。」
那人愕然抬頭,坐在對面的台灣員工連忙插嘴,「吸根煙應該無所謂吧?我們馬上就走了。」
「對不起,只要是公開場合就嚴禁吸煙,麻煩您們把香煙熄掉。」她的笑容堅定不移。
「只是一根煙而已……」
一堆人嘰嘰咕咕的抱怨起來,但是仍然聽她的話把煙熄了。
她帶著勝利的微笑,轉回去拿了奶精球及糖罐,送到關河的桌位來。
這位姑娘顯然不太懂得做生意的人以和為貴的道理。關河歎口氣,摸出粗邊黑框的平光眼鏡戴上。
「先生,這是您的奶精……」她的步伐陡然僵住。「你……你……老土……關先生!」
「你每次叫我一定要加上那個『冠詞』嗎?」他面無表情。
日暖張著嘴,不敢置信地坐到他的對面。
「老天,真的是你……天哪!實在差太多了!你怎麼會變成這樣?不,我是說,你怎麼會跑到我這裡來?」
「我的公司就在對面。」他四下看了一圈。「看來你挺喜歡這份工作的。」
「當然,不然我來應徵做什麼?」她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彷彿他隨時會變成外星人飛走。「好,我認輸了。你應該替隱形眼鏡廠商拍那種『之前與之後』的廣告,保證會讓公司賺大錢。」
他牽動一下嘴角,突然說:「我猜你以前的工作一定常遇到不愉快的事。」
「你怎麼知道?」她拿起叉子,老實不客氣地幫他吃起那份起士蛋糕。
「而且一定做不了多久就發生一些狀況,讓你不得不換工作?」
「你簡直是鐵板神算!」她膛大明眸。
從她的個性來想也知道,他搖頭歎氣。
「你拿幾塊小餅乾送給剛才那一桌吸煙的客人,錢就算在我的帳上。」
「為什麼?他們是你的朋友嗎?」她回頭望那桌客人一眼。
「我不認識他們。你待會兒送過去的時候,也別說是我請的,就說是你們咖啡屋送的。」
反正有人要付帳,她沒意見。日暖聳了聳肩,依言夾了幾塊小餅乾,送到隔壁桌去。
「您好,這幾塊餅乾是我們研發的新口味,送你們嘗嘗看,希望你們會喜歡。」順便附上一個甜蜜蜜的笑靨。
客人本來「快樂似神仙」到一半被她打斷,臉色還臭臭的,可是人家現在又送餅乾又送甜笑,而且長得又這麼可愛漂亮,唉!算了,沒什麼好計較的。
客人眉開眼笑地接過來,頻頻向她道謝。
「不客氣,有空要多來捧場哦!我們老闆娘很會做西點,所以我們的蛋糕口味每天都不一樣。」
「一定、一定。」整桌人笑呵呵的,方纔的尷尬登時化解於無形。
日暖若有所思地回到關河的面前。
「果然越是機變讀書人。」半開玩笑的埋怨。
「施小惠以搏大利,何樂而不為?」他還是那副不苟言笑、正經八百的死人臉。
「公共場合本來就不能吸煙,是他們自己違規在先。」她替自己辯護。
「沒錯,可是你是做生意的人,不是糾察隊。你的目標應該放在如何達成目的而不得罪客戶。否則就算別人聽你的話,把煙熄掉,但是以後氣得再也不上門,對你有什麼好處?」
想也知道,她這副過度正義感的個性,一定常常在工作場合得罪人而不自知。只要公司內部有什麼變動,頭一個被開刀的一定是她,所以他剛剛才會有那番詢問。
「好啦,我以後會注意的!真是的,比我老爸還嘮叨。」最後幾句用咕噥的。
也對,她和他非親非故,自己管她那麼多幹什麼?
「自己保重,我先走了。」他大口把咖啡喝完。
以後能不見就不見,省得他們兩個成天在克對方。
「等一下、等一下,」日暖及時叫住他。「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告訴她名字應該不打緊。
「關河。」
「關你何事的『關何』?」她暗暗點頭。聽起來就很像他,隨時拒人於千里之外。
「『照軍車馬度關河』的關河。」他白她一眼,頂了頂黑框眼鏡。「你呢?」
「我叫江日暖。就是,呃,」江日暖三個字有什麼好聽的詩句嗎?「那個……呃……風和日暖的『日暖』。」
可惡,聽起來比「照軍車馬度關河」遜好多。
「知道了。」他不再多說什麼地離去。
真討厭,居然連著兩次退場的氣派都比輸他。日暖氣惱地望著他的背影。
※ ※ ※
「魯肉飯加餛飩湯,看起來不錯吃……不過牛肉拌面也是挺好的選擇,算了算了,還是點搾菜肉絲面好了。」
「小姐,你想好了沒有?」麵店夥計快不耐煩了。
「想好了啦!來一碗排骨面。」
結果點的仍然不是她剛才念一堆的菜名,夥計翻個白眼,替她記下來。
「先生呢?」
「陽春麵。」
「你連吃了三天的陽春麵,就不能點一點別的?」
「錯,我連吃了五年的陽春麵,從不點別的。」他面無表情,轉進店內找張空桌坐下來。
這是一次偶遇演變成的習慣。
一開始是關河加班,下班時會到附近的麵店吃碗麵。而她的咖啡屋收拾妥當之後,下班時間也約莫八點多,兩個人總是在麵店裡不期而遇,最後乾脆一起吃飯。
這個絕對不是約會,只是想找個人跟她分攤一半的小菜錢而已。日暖心忖。
「這家的陽春麵這麼好吃?」日暖狐疑。或許她下次應該吃吃看。
「陽春麵就是陽春麵,一碗清湯加麵條。」他頂了頂黑框眼鏡。
「那加一點餛館在裡面有什麼不好?」
「你怎麼知道餛飩裡面包什麼肉?」
「不都是豬肉嗎?」她一臉茫然。
「就跟多數人都以為路邊的香腸攤子裡面灌的是豬肉一樣,但是事實上,南部曾經破獲貓肉工廠……」
「好!卡!不要再說了。」她舉旗投降。姑娘還想吃飯呢!「那搾菜肉絲面不加肉絲總行了吧?」
「搾菜是醃製品,容易致癌。」
「正港黃牛肉麵?」
「我討厭八角的香味。」
「現炸排骨飯?」
「太油。」
「魯肉飯加蛋花湯?」
「太鹹。」
「……你乾脆站在門口面向西北方張開嘴巴算了。」西北風最合他口味。
「我有更好的選擇。」他怡然抽出衛生筷。「陽春麵。」
天底下真的找不到比他更龜毛的男人了!日暖無力的搖搖頭。幸好他們只是吃晚餐的伴而已。
「有沒有人告訴你,生命中多點變化比較有趣?」
「有。」
「誰?」她精神一振。
「你。」
她又垮下來。「上天啊!你能不能派個天使下來救救這個男人?」
「天使沒有,陽春麵和排骨面倒是來拯救兩位的胃了。」上菜的夥計還挺有幽默感的。
「你看看,你看看,」日暖指著退下的夥計。「人家一介小小店員都懂得在生命裡尋找樂趣,你呢。」
「我生命裡也有很多樂趣。」他掰開竹筷,不為所動地開始吃麵。
「比如說?還有,你下次直接一口氣說完,別讓我一直問。」
「比如說,如何努力讓我的生命維持在平淡無趣的狀態。」他幫她把排骨面裡的小白菜夾進碗裡,這位姑娘痛恨小白菜。
日暖完全敗給他了!
好吧!將來自有與他有緣的女人會去教育他,跟她一點都不相干。
兩人各吃各的飯,她也懶得再找他攀談了。
不行!她不甘心!如此輕易放棄,太有愧她「江日暖」既風和又日暖的天性。
「關河,我們來打一個賭好了。」轉眼間她又興致勃勃起來。
他挑了挑眉,先不置可否。
「我們來賭『意外』,從現在開始,到吃完飯為止,只要誰能讓對方意外到說不出話來,誰就贏。」她笑咪咪地提議。
「綵頭是什麼?」他一派無事貌。
「呃,你贏我就請你免費喝一星期咖啡,我嬴的話……我這個人最善良熱心了,所以我什麼都不要。」
「我為什麼要跟你賭?」他喝一口麵湯。
「呃……」對啊,為什麼?「好玩嘛!」
「這有什麼好玩的?」他毫不放在眼裡地嗤笑。「真正好玩的賭注是我當兵時期的那一個。」
「咦?你這麼無趣的人也發生過有趣的賭注?說來聽聽。」她的興趣完全被挑起。
「有何不可?」他聳聳肩,開始訴說,「許多男孩的第一次都是發生在當兵休假期間,你知道的,一群人沒地方可去,就相約到附近的娼館裡殺殺時間,尤其是駐在外島的部隊。」
「呃,咳,這方面不用說得太詳細。」
「長話短說,總之有一回我同梯朋友看到街上有人在刺青,便互相打賭,誰敢刺上『精忠報國』四個字。只要這個人敢刺上去,其他人無條件幫他站衛兵一星期。」
「呃,那個,刺在哪裡?」她的問題開始變得小心翼翼。
關河給她一個平穩的眼神,她慢慢張開嘴。噢!哇——
「那,很痛吧?」她的耳朵開始泛紅。
他聳了聳肩。「賭注於焉開始,這時候有人開始加碼。精忠報國算什麼?夠帶種的人就去刺個『我是金門一條龍』,再加上男人都有浮誇這方面的天性,每個人笑來鬧去,最後成交價是:只要有人能刺上一首完整的『長恨歌』,其他人無條件幫他站一整年的衛兵!」
男人湊在一起果然什麼低級的事都提得出來。
「那……那……那結果呢?」她訥訥的說,有點期待又怕受傷害。
「結果,」他慢條斯理地吃完最後一口面,掏出手帕,擦擦嘴巴。「我在接下來的一整年都非常好睡。」
轟!這下子是整張俏顏狂燒。
「你……你……」日暖震驚地指著他,「你……你……你去……你……」
老天爺啊!天哪天哪天哪!這是關河嗎?這是她認識的關河嗎?那個無趣到極點,整天扮成一臉土相的關河?
「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關河突然湊近她面前,低聲地耳語。
「什……什麼?」天哪,不會還有其他爆料吧?她的心跳快停了。
「這代表,你說不出話來了,我贏了。」他微微一笑,拍拍她的腦袋。「明天早上十點半見,藍山咖啡,不要忘記。」
勝利者怡然起身,走出麵店。
日暖呆呆坐在原位。
那現在是怎樣?她上當了嗎?
她,上那個無聊無趣兼呆板的關老先生的當?
「啊!」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可惡的老關,這是最後一次了!下次我非讓你印象非常、非常深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