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級、遜。」
章柏言放下閱讀中的公文,望著坐在他對面的那個小伙子。
加長型房車駛下公路出口,彎進紐約的市區道路。櫛次鱗比的高樓讓天空顯得渺小,讓城市顯得巨大。
「抱歉?」他挑了下長眉。
「超,級,遜。」對面那個十六歲的少年還是不知死活地重複。
「上一個敢這樣對你老子說話的人,FBI還在找他的屍體。你該慶幸你媽咪知道我今天要順道到機場接你。」章柏言禮貌地說。
「爸,我正在青春期,我理所當然應該講話沒大沒小。你多久沒有看統計數字了?一個家庭裡有個品學兼優、乖巧懂事的青少年是不正常的。你走出去外面,其他家長會笑你跟不上時代。」十六歲的戴倫已經長得跟他父親一般高了。
「可不是嗎,一個聽話又貼心的十六歲兒子?鐵定是家庭教育有問題。」
「好,回來講重點。」
「原來我們的談話主題有個重點。」
「當然有,而且這關係到你的下半生幸福。」戴倫傾身向前,那副準備講理的模樣和他老爸像個十成十。「爸,我今年已經十六歲了,妹妹也滿十歲了。」
「是。」章柏言公文往身旁的空位一放,準備聽聽兒子想談什麼大道理。
「我大部分的時間都住在寄宿學校,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儘管如此,我仍然想為我敬愛的父親盡一份心力。」
「真高興知道我有一個孝順的兒子。」章柏言喃喃道。「重點,還記得嗎?」
「重點就是,你真是太遜了!」戴倫一口氣爆出來。「我沒有看過哪個同學把一個妹,把了十幾年還把不到手的!天哪,你是我父親呢!」
他痛心疾首的樣子讓章柏言啼笑皆非。
「如果你是在擔心我和你母親的事……」
「我當然是在擔心你們的事。你年年跟她求婚,求了十幾年,你不累我都替你累了。」
「啊,這一瞬間,我真是看到了當年那個可愛貼心的毛線娃兒呢。」章柏言圓滑地說。
「爸,你自己想想看,你們兩個人都分居十幾年了!」
「且慢,我們哪裡有分居?」
「你有你的公寓,她有她的公寓,這就叫做分居。」戴倫殘酷地指出。
「但是過去十三年我們都住在一起。」章柏言抗議道。
「那是因為你賴在她的公寓不走。每次你們吵架,她還不是把你攆回你的公寓去?隔天還得靠查爾斯叔叔幫你求情,你才進得了家門。」
當年的綁架案之後,狄尼托被逮捕歸案。
法律上的「心神喪失」,和醫學上的「精神失常」定義並不相同。
法律上的心神喪失是指在犯罪行為發生時,犯案人並不明瞭自己的行為後果,心智也無法分辨對與錯。儘管狄尼托的精神狀態,在醫學的定義上已極度不穩定,他確實對自己的行為有意識,在犯行發生時也能分辨是非,因此他必須接受正常的法庭審判。
至於查爾斯,某方面來說他也是受害者,再加上他和檢方交換條件指證狄尼托,因此並沒有受到任何刑期。
平心而論,章柏言還是和這個軟弱的弟弟很不對盤。偏偏趙紫綬搬來紐約之後,竟然和查爾斯結為「姊妹淘」,兩人感情好得不得了,連他有時候都要靠查爾斯幫襯,才能在「前妻」面前討得了好。
風水輪流轉,真正沒天理。
「……好吧,但是這樣的機會極少,十三年來發生的次數不到三次,所以我們還是不算『分居』。」章柏言堅持。
「如果你想這樣說服自己的話。」戴倫抬起頭向上帝祈禱。「神啊,他不只把妹很遜咖,他還逃避現實。他是我父親。」
章柏言啼笑皆非。「聽起來你好像對我有很多不滿?」
「不不不,父親,今天是你的幸運日,我是來拯救你的。」想了一想,戴倫的眉心忽然糾結起來,「噢,再想一下,或許我不該幫你出任何點子才對。」
「雖然我很肯定我不需要你為我操心,但是你若不介意的話,我還是想問一下:為什麼?」
戴倫合情合理地指出,「你們的婚姻不能太完美,這樣我將來作奸犯科被抓到之後,才可以將一切怪到父母頭上。」
「……很高興知道我兒子是佛洛依德的忠實信徒。」
「而且隨時做好萬全的準備。」戴倫用手肘推老爸一下,咧嘴而笑。
「是,為父的甚是欣慰。」他拿起放在旁邊的公文,準備再把鼻子埋進去。
「嗯,再想一想,我還是幫一下忙好了。」善變的青少年又有了新的想法,「畢竟你們兩個趕快結婚,才能趕快再離婚。」
「你想湊合我跟你媽,就是為了要我們再離婚?」這下子章柏言的眉心挑進發線裡了。
戴倫翻一下白眼。
「拜託,老爸!你和媽是我們同學裡離婚次數最少的一對父母,你知道這樣讓我有多難堪嗎?」好歹他是棒球隊長,他有個形象需維持。
「原來這年頭的高中生不只比失去童貞的年紀,還比父母的離婚次數?」受教,受教。
「當然,而我每一年都輸!」戴倫扼腕地說。「你得瞭解,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任何人沒有離過兩次婚以上,人格一定有問題。」
「……謝謝你今天終於讓我知道,我的這一生有多麼失敗。」
「沒關係,趁著回家的路上,我們來替你想想辦法。」戴倫慨然拍拍他肩膀。
「戴倫,親愛的,我真的不認為,聽一個十六歲小鬼的建議是挽救婚姻的良方。」
「來嘛,我又不是愛德叔公,找我諮商不收錢的。況且要挽救婚姻,還得先有個婚姻在那裡。」
「……好吧,你說服我了。」公文再度放回旁邊的空位。
戴倫滿意地點點頭。
「我說一句,你跟著說一句,待會兒回到家裡,你就這麼跟老媽說。」戴倫舉手要老爸看著自己。「嘿,女人!」
「嘿,女……慢著,你敢這樣跟你媽說話?」
「不是我要這樣跟她說話,是『你』要這樣跟她說話!」戴倫善良地提醒。
章柏言瞪著兒子很久很久。
「有時候,我真想知道那間昂貴的寄宿學校,到底都教了你什麼。」
「現在是buddy-buddy的時間嘛!大家不要太拘束。」戴倫揮了下手,一副沒有什麼好擔心的表情。「你到底要不要學?」
「……好吧。」
「好,重頭來一次。嘿,女人!」
「嘿,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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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今天就把話講清楚,我實在受夠了!」
趙紫綬慢慢的、慢慢的,猶如電影播放定格動作那樣緩慢的,抬起頭。
「……你在跟我說話嗎?」她禮貌地問。
「沒錯,我今天一定要讓你知道,你不能再把我當成二等公民。戴倫是你兒子,瑞絲是你女兒,而我呢?我什麼都不是!我堅持爭取一家之主在這個家中的合法……」章柏言撐不到兩句就笑場。「別怪我,這是你兒子教的。」
「我們得把他弄出那間寄宿學校才行。」兒子的娘斷然決定。
章柏言大笑,陪她一起坐在地毯上,從後面環住她。
「你們兩個在做什麼?」
「美勞作業。」他女兒瑞絲繼續在一張圖畫紙上塗鴉。「媽咪在幫我做明天要交的立體拼圖,我們要先把圖案畫出來,再剪下來,貼上硬紙板。」
章柏言揉揉她的髮絲,偏著頭欣賞了一會兒。
「柏特,我是說真的,戴倫越來越詭異了,我剛才問他學校裡的情況,他把話編成一段嘻哈舞曲回答我。」趙紫綬眉心揪起來。已經四十的她,看起來還是跟當年一樣。
「放心,他和所有正常的十六歲少年一樣。」章柏言老神在在。
「他是男生。」他女兒皺了皺鼻子。
十歲的瑞絲已經開始注意到男女之別;對她而言,「男生」是地球上僅次於蟑螂的第二大怪物。
「很抱歉,小乖,這是一個我們無法改正的缺點。」章柏言扯扯她的長辮子。
「嘿,爹地!」女兒把辮子搶回來。
「對不起。」他已經跟這兩個大小女人道歉道成習慣了。
「你確定現在的高中生都是用嘻哈舞曲對話的?」趙紫綬回頭問他。
「這表示他有音樂天分。」
「我聽完之後,拍拍手鼓勵很久,然後告訴他,因為他的歌聲和舞姿太精彩了,所以我完全沒注意歌詞內容,請他用『正統』的方式再告訴我一遍。」趙紫綬頓了一頓,宣佈:「這一次他改唱饒舌歌。」
章柏言歎口氣,親親她頭頂心。
「紫,我們去參加過無數次家長會,學校的環境確實是最好的,戴倫也很受師長喜歡。相信我,如果他有任何變壞的跡象,那個鐵血校長首先饒不了他。」他們學校可不是年年出個一年級就能升上隊長的棒球小明星啊!
「那就好。」趙紫綬略略放心地轉回正面。「想想看,才沒多久以前,他還在家裡滿地打滾呢。」
「包得跟毛線球一樣。」章柏言不勝唏噓。
「現在已經六-了。」
「而且還在發育之中。」
「偏偏只長個子不長肉。」
「不過身體健康就好。」
父母兩人對望一眼。
「唉!」時光匆匆。
瑞絲受不了地搖搖頭。
「我們下個星期結婚,我已經讓莎拉去訂餐廳,做邀請卡了。」章柏言閒聊似地開口。
「嘿!你連問都沒問過我就決定了?」趙紫綬頂他的胃一下抗議。
「我已經問過太多次了。喏,如果你嫁我,我們就不生第三個小孩。」章柏言索性收攏雙臂,將她緊緊鎖在懷裡,免得她做怪。
「我們本來就不打算生第三個小孩!」趙紫綬立刻回頭想注視他,無奈他抱得太緊,竟然動彈不得。
「那就是囉!你如果不結婚,我們就生小孩。」
「我才不要再生呢!」誰想當高齡產婦?
「結婚與生第三個小孩,你只能選一樣。你要哪一個?」
「我不要生小孩。」
「那好,我們就結婚。」他拍拍長褲上的毛屑。「莎拉已經把宴客名單擬好了,明天會傳真過來讓你篩選。」
慢著!為什麼突然之間她就答應結婚了?趙紫綬連忙轉身。
章柏言在書房門口停下來,溫柔地對她微笑。「紫?」
「做什麼?」
「我愛你。」
……該死的,這一點都不公平!
「我也愛你。」她像鬥敗的公雞,什麼反對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章柏言吹著口哨踏進走廊,他兒子,偉大的未來愛情諮商名師,已經等在那裡驗收成果。
「如何?」戴倫挺起腰桿迎上來。
章柏言舉起右拳,戴倫舉起左拳,父子倆指關節互敲一下。
「YES!」做兒子的振奮地說。「我就說吧,什麼浪漫求婚那一套是騙年輕美眉的;騙老夫老妻,直接用迅雷不及掩耳那一招就好,保證比你每年規規矩矩地求婚,再規規矩矩地等著被拒絕管用。」
「是是是,從此以後為父的會虛心受教。」章柏言勾著他的脖子,父子倆搖搖擺擺,一副得意得不得了的樣子走下長廊。
「戴倫?」
「啥事?」
「我和你媽應該不會再離婚了。」
「嗯,我猜到了。」戴倫遺憾地點點頭。
「或許我們可以用每天固定吵架兩次補足這個缺點?」他提議道。
「不用了,你們兩個吵架實在沒什麼看頭,還是不要走反派路線好了。」戴倫感慨地拍拍他肩膀,「其實,以一個老爸來說,你還算OK啦。」
「謝謝,以一個兒子來說,你也還算不錯。」
父子倆繼續勾肩搭背的下樓去。
身後兩顆腦袋縮回書房裡,趙紫綬深思地望著女兒。
「這是真的嗎?我剛剛被我兒子和孩子的爹聯手出賣了?」
「他們是男生。」瑞絲聳了聳肩。這就是一切問題的答案!
「啊,女兒,我愛你。」趙紫綬笑了出來。
「謝謝,媽咪,我也愛你。我們現在可以把我的美勞作業完成了嗎?」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