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吃掉我的蝴蝶蘭!」懷宇對著話筒大吼大叫,完全不理會彼端試圖截斷他話頭的努力。「你能相信嗎?我替它準備了七種食物,七種!而那只戴眼罩的瘟貓居然選擇吃掉我的蝴蝶蘭!」他灌口茶潤潤喉,再接再勵。「不只這樣,它還跳到我的檔案櫃上,害我為了捉它,差點被那個幾百噸重的櫃子壓死,然後它跳到我的皮椅上磨爪子。皮椅,接著——」
「好了,懷宇,拜託你冷靜一點——」
「冷靜?冷靜?」他一聲高過一聲。「如果這出鬧劇發生在你的辦公室裡,你冷靜得下來嗎?」
「我知道你很生氣——」
「生氣?哦不,我不是生氣,我是狂怒!」
「你聽我說——」
「不,不不不!你才聽我說,麻煩你回去告訴那個恐怖的小妖女,我絕對不會再幫她照顧方璀璨,永遠別想!」
「好吧,她此刻在我旁邊,你自己跟她說。」
懷宇心中一凜。「慢著……大哥、大哥,等一下,你還在不在?」
「我在。」鴻宇含著濃濃笑意的聲音透過話筒聽在他耳裡實在很不是滋味。
「大哥,你明知道我拗不過她。」哀兵之策。「你幫你告訴她嘛!就說我以後不再理會方璀璨好……好不好?」
「不好。」鴻宇乾淨俐落地回絕他。「要不就拉倒,要不就自己說,別想找我代打。」
總歸一句話,沒人惹得起秦家小魔女。
「一點兄弟之情也沒有!」他恨恨地咒罵一句,用力摔上聽筒。
阿成費力抬起它笨重的頭顱,放在主人癱軟無力的大腿上。懷宇面對落地窗,望盡一片林木扶疏的蒼綠,情緒徘徊在惱怒煩躁和放聲大笑之間。
那個足以氣壞聖人、氣死活人的方璀璨,他上輩子不知道欠了她多少,今生才會被她整得快叫救命!四個小時後,她約好了來家裡採訪他。噢——他大聲呻吟,等熬過這次的口舌之戰,他八成已經虛脫了。
從沒見過如此奇異的女人,集所有矛盾於一身。迷迷糊糊的,偏偏將公事處理得井井有條;凡事大而化之,照顧生病的愛貓時偏又鉅細靡遺;辦公桌收拾得一塵不染,穿起衣服來卻不修邊幅得可以。女人明明都是很愛美的,唯獨方璀璨喜歡獨樹一格。
他忽然感到好奇,陷入愛河中的她,是否會有所改變?或者,依然用那副「差不多即可」的態度逼瘋她的男朋友?當然,真正在他的心頭反覆纏繞的問題是——方璀璨當真認為他是她最合適的男友人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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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剩下四十五分鐘。」冷愷梅舉起腕上的手錶湊到她眼前。
「不急啦!」璀璨拍掉她的左手。「坐計程車過去只要三十分鐘,何必提早十五分鐘到?」
「別忘了星期日傍晚台北依然塞車。」愷梅提醒她。
「我的目的地是新店郊區,不是台北。」她提出一個不是理由的理由,也不管她的出發點是不是台北市區。
採訪賀懷宇——想想也覺得神經發麻,上回虎克搞毀他的辦公室,他接連三天不和她說話,在這種盛怒的情況下派遣她採訪他,簡直就是羊入虎口——而且還是只「母老虎」。難怪她會愁眉苦臉一整個下午,硬拖愷梅出來陪她耗時間,卻擺了一張哭喪臉給人家看。
「別想太多,我覺得賀醫師待你不薄,虎克闖了禍也沒罵你,只不過臉色難看了幾天。」
「那是因為他已經氣得罵不出來了。」璀璨已經太瞭解他——太瞭解憤怒中的他。於是再度為自己發出一聲悲哀欲絕的歎息,懶懶盯住愷梅。突然的,一抹壞兮兮的笑容勾劃在唇線上。「愷梅——」
「幹什麼?」看她的神色約莫可以猜出一定沒好事。
「愷梅,陪我去採訪他好不好?」她可憐煞人地哀求她。「兩個小時就好了,速戰速決。」
愷梅想也不想地拒絕她。「不行,你以為你還是小學生哪?上個廁所都要找人陪。」
「我是找你陪我去採訪,又不是上廁所。」
「這有什麼不同?」
「天大的不同!」她捉住愷梅的手拚命哀求。「拜託,答應我嘛,不會花太多時間的。」
愷梅不為所動,隨她去拉拉扯扯,無論如何都不肯點頭。
「愷梅——拜託啦,做做好事陪人家去嘛……」
「梅梅?」
原本懶懶靠在椅背上看她撒賴的愷梅,聽見這聲親膩溫和的叫喚,肩膀倏然僵硬起來。璀璨順著聲音的來源望過去,看見一張有些眼熟的面孔,隱約似乎在雜誌或媒體上見過。
「你也到這個地方來?如果早些告訴我,可以順道載你一程。」聲音的主人帶著一撇魅惑的微笑。
璀璨輕輕倒抽一口氣。從沒見過如此風流倜儻的男人!這男人容貌並不能併入「俊美」的分類,然而眉眼之間勾劃出蠱惑懾人的男性魅力,連「不好男色」的璀璨也不禁看得心醉神馳。
呵,原以為賀家兄弟相貌氣勢已足夠令人自卑,不料居然仍有足以和他們抗衡的人類存在。怎麼她方璀璨「艷福不淺」,身旁儘是出類拔萃的男人?
「你來這裡做什麼?這種小咖啡屋不像你會來的地方。」愷梅冷漠的語調含著顯而易聞的譏嘲。璀璨禁不住多看她幾眼。
「那麼你顯然不夠瞭解我。」莫測高深的口吻令人聽不出這是一句指責,抑或單純的評論。他逕自拉開一張椅子坐下來,向璀璨和氣地微笑。
「我們快離開了,你不用留下來陪我們。」愷梅依然沒有看他,視線落在桌面的白色瓷壺上。
璀璨覺得奇怪,卻仍然不吭聲。尖銳一如刺蝟的態度不像愷梅慣有的性格。
他淡淡一笑,不把愷梅的逐客令放在心上,修長的手掌橫越桌面和她交握。「梅梅越來越不懂禮貌了。我還是自我介紹吧!我是冷愷群,梅梅的哥哥。」
璀璨忍不住來回打量他們兩個。不知如何,她無法用兄妹關係將這兩人聯結在一起;在她眼中,他們毋寧更像一對鬧彆扭的情侶。
「喔,對了,我叫方璀璨。」她趕緊報出自己的大名,甩開腦中分明是亂倫的想法。「時間差不多了,愷梅,你——」哀求乞憐的神色重新躍回她的瞳仁。
「你們稍後打算去別的地方嗎?」冷愷群悠然自在地插嘴。
「我想請愷梅陪我採訪一個人。」她的回答不免帶幾許心虛。自己似乎真的太幼稚了!
「去採訪賀懷宇。」愷梅突然笑出來,第一次正眼注視哥哥,表情很明顯地不懷好意。
璀璨呆呆坐在旁邊看著他們眉來眉去,不懂兩人究竟打什麼暗號。
冷愷群一聽見賀懷宇的名字,表情立刻轉變成哭笑不得,一臉抱憾地迎上她的眼光。「對不起,不過梅梅早已說好今晚和我回家吃飯。」
「我不要!」反應是激烈而立即的,愷梅瞪住他,眼神充滿敵意。
「你要。」冷愷群的嗓音和表情依然溫和含笑,鷹眼般的利眸卻已換上不容拒絕的強硬色彩。
璀璨淪為配角,坐在對面看呆了。
經過數分鐘沉默的意志之爭,愷梅先升起白旗,不情願地轉向她,勉強露出一個笑容。「我要回家吃飯,你自己去吧!」
冷愷群笑了,笑得志得意滿,笑得令璀璨忽然發現,原來他霸道跋扈的程度並不輸於懷宇,只不過掩飾得比他更好。權衡之下,她寧願選擇懷宇明明白白表現出自己性格的作法。
「方小姐,我開車送你一程好嗎?」聽起來像個問句,實際上是命令句。他牽起愷梅,再轉頭對她微笑,付完賬後簇擁著兩個女人走出屋外。
一路上,她不太敢說話,靜靜坐在後座觀察他們兄妹倆。心頭強烈矛盾的想法依然存在,糾結在前座之間、肉眼無法看見的情感暗潮,究竟屬於親情、抑或——愛情?
「到了。」深藍色的BMW停在懷宇新店效區的花園洋房前面,冷愷群自後照鏡對她微笑。
他竟然知道賀懷宇的地址!她明明記得剛才只告訴他前往新店方向,之後他一直沒向她詢問該如何走。
「哦,好,嗯,謝謝你,後會有期。」匆匆忙忙逃下車,不敢多問,也不想多問,只希望早些逃離車廂內沉窒的氣氛。
BMW並沒有立刻駛離,兩人坐在車內,看著她登上台階,按門鈴,然後消失在門內,傍晚的細雨淡淡飄落在擋風玻璃上。
「梅梅?」半晌,冷愷群的低喚打破車內沉默,冷愷梅仍然怔怔注視窗外,沒有理會他。
「梅梅?」他再叫一聲,愷梅終於收回視線,停駐在他身上。
默然相對的眼眸傳送著難以言語的奇異情感,她的瀲灩眸光在他臉上癡然流盼,說不盡的苦澀,說不出的淒然。而一切——全是禁忌。她痛楚地合上雙眼。
「愷梅。」急切的氣息熱熱呵在她的耳邊,冷愷群額際抵住她的前額,低沉而堅定地命令——
「不要抗拒我!」
隨之而來的,是一雙無法躲避的炎熱唇瓣,猛烈覆在她的唇上。
整個世界在她的眼前淪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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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宇打開大門,想當然耳,臉色是不太好看的。
「你又遲到了!」他神色不善,一把將她拖進乾燥溫暖的玄關裡。「這個壞習慣何時才會改掉?」
璀璨對他視若無睹,呆呆愣愣地走進客廳,自顧自在真皮沙發上坐下,直如走進自己家裡一樣自然如意。她仍然處於沉思的狀態,思考著適才詭異難辦的氣氛,以及最近幾天發生在自己周圍的怪事。
「你頭髮濕濕的。怎麼不帶雨傘?氣象報告明明說今天傍晚會下雨。」一隻大手摸摸她的頭頂,三十秒後軟綿綿的毛巾蓋住她的小腦袋,一雙手掌使勁用毛巾揉擦她不甚濃的短髮,再過一會兒毛巾又消失了。她仍然維持同樣的姿勢想著自己的心事。
身旁的空位陷下去,熱呼呼的體溫挨進她。「你是來採訪我的還是發呆的?」
她茫茫然側頭,漸漸凝聚焦點——
「喝!」嚇死人了!他的臉也就在她面前兩公分的地方,超大廣角加特寫,濃蹙著眉頭,看在眼裡跟凶神惡煞一樣,駭得她心臟險些鬧罷工。
「不要坐這麼近好不好?男女授受不親。」連忙提起手提包移坐到他斜對面。雖然他是個「女人」,外表卻像個十足十的大男人,只要是鬚眉類的人物身體離她太近都會令她消受不起。
「你的衣服濕了。」懷宇糾著眉頭打量她。
「有嗎?」低下頭看看,還好嘛!只有肩膀部分被小雨沾濕了一些。「誰叫你不在花園蓋遮雨棚,開門的時候又拖拖拉拉的,我不濕也得濕。」
「去換掉!」他專制地命令。
「唉呀!不用了啦,好麻煩。冷風吹一吹就干了。」她拿出筆記本和鉛筆,懶得再移駕換衣服。再說她又沒有帶衣服來換。
「冷風一吹你就感冒了!我叫你去換聽見沒有?」他的脾氣馬上升到沸點。
「拜託不要大吼大叫好嗎?」她抱怨地望著他,一隻手指堵住左耳。「我三十分鐘內就可以把『解決』掉,離開之前還得再換回來,麻煩死了。隨便啦,反正現在又不冷。」
「又是『隨便』!」他氣壞了,搞不懂為何這女人才出現不到五分鐘就能讓他火大成這樣。「來!」用力拉起她,匆匆拖進臥室,翻出一件運動T恤和一條短褲扔給她。「沒換好衣服不准出來!」砰一聲用力帶上門。
廢話!沒換好衣服她會光著身子出去嗎?沒見過這麼雞婆的男人,比女人更像老媽子。衣服換來換去,麻煩的人又不是他,他當然無所謂。
咕咕噥噥換好衣服。褲頭太鬆了,找出一根鞋帶繫住;肩膀也是鬆垮垮的,一傾身立刻有曝光之嫌,於是鄭重警告自己,待會兒千萬不要趴在桌子上做記錄。
「可以了吧?」她走進客廳,皺著眉看他一眼,坐下來重拾筆記薄和鉛筆。
懷宇差點被狂湧而上的笑意嗆到,連忙低下頭不敢看她。真是太滑稽了!她整個人簡直淹沒在衣服堆裡。平常長度到他腰下的T恤,穿在她身上完全蓋住膝蓋,塞進一又二分之一個方璀璨絕對沒有問題。
「好,第一個問題,請你談談你的工作經歷好嗎?」她全副武裝,盡量擺出專業的工作態度。
「呃……嗯……請等一下。」他仍然低著頭,右手輕輕揉著頸背,身體還在微微顫動。
「你怎麼了?」她彎腰想看看他的表情,忽然記起來自己不可以彎腰,趕緊挺直。幸好沒被他看見。「你還好吧?」
「沒事,馬上就好。」他擺擺手,依然不肯看她。
哼!擺明跟她耗上了嘛!真麻煩。璀璨嘀嘀咕咕地抱怨,腳邊有些癢癢的,隨手一揮——摸到一團毛茸茸的東西。
「什麼東西?」微微轉頭,迎上一對和她相同高度的棕眸。「啊——」尖叫一聲,跳到懷宇身上。
「什——什麼?」他下意識接住朝他撲過來的身體,在她尖叫的空檔間問出來。「你見到鬼啦?」
「差……差不多。」她驚魂未定,指著前方一公尺處的龐然大物。「那……那是什麼?」
「阿成」睜著一雙無辜的狗眼端詳他們,可能正在納悶客廳裡明明有很多空位,他們為何偏喜歡擠成一團。「你連狗都沒看過?」好不容易被他制伏的笑聲,此刻再度威脅著揭竿造反。
「有,可是……哪有這麼大的狗?和我一樣高哎!」
「你坐在沙發上,它當然和你一樣高。聖伯納犬都是這副模樣。」幸好「阿成」年紀大,耳朵不太靈光,否則怕不被她給震聾了。
「聖伯納?」這種狗明明是養來當雪地救生犬的,當寵物真是糟蹋了。回頭正要告訴他自己的見解,突然又叫出來。「呀——」忙不迭跳離他的身體。
「你叫不煩哪?」他拍拍胸口,這次是真的被她嚇了一跳。
「你……你……」急得面紅耳赤。居然對他投懷送抱,幸好他是個「女的」,要不然可就糗大了。
都是那只笨狗的錯!幸好她有先見之明,沒帶「虎克」一起來,要不然那隻狗今晚就「加菜」了。
「趕快開始好不好?我們已浪費掉二十分鐘了。」她沒啥好氣地攤開筆記本。「第一個問題……」
「談談我的工作經歷,是吧?」他挑高眉毛,咋咋舌頭顯得非常不以為然。「你在採訪之前,不是應該先掌握受訪者的背景資料嗎?」
她的臉頰漸漸泛出鮮明的紅彩。
「不要找麻煩好嗎?」啐了他一口。早向梁維鈞說過她不擅長採訪,他偏偏不聽,這廂落了賀懷宇「小姐」的口實,以後再見到他肯定會抬不起頭來。
「談點有營養的事情吧!」懷宇打定主意讓她坐立不安。誰教她平常老是令他氣得哇哇叫,現在不乘機小小警誡她一下,未免太對不起上天特地安排給他的大好良機。
既然你想談論「有營養」的事情,那好,咱們來談。就不相信姑娘我會談輸你。她秀眉一挑,好聲好氣地開口:「賀醫師,談談你的感情生活吧!」呵呵!還嫌這個問題不夠「刺激」嗎?戳死你!
由此可知,環境確實會影響一個人的人格發展。她才認識他一個多月,性格已經在短時間內變得異常暴力。
「好啊,談那一方面?」誰知,他當真眼也不眨就把這根箭鏃接了下來。
璀璨自己倒是呆了一下。哦,對了,他還不曉得她已經知道他的特殊傾向。虧他隱藏得這般辛苦,她稍微引發一抹側隱之心。
「就從……嗯……你的『歷史』談起如何?」好報導的問題,不消他指出來,她已經很有自知之明。
懷宇再度挑高左邊的眉毛,直勾勾盯著她看,看得她趕緊彎腰俯伏在矮桌上假裝寫字。他——他——他這樣挑眉實在很好看。隱藏在短髮之下的耳朵慢慢漬染成微紅的色澤。
懷宇微微一怔,注意到她的酡紅羞態。她並未問出任何奇怪的問題,沒什麼好臉紅的呀!然而她害羞的模樣——好可愛。每一次發現方璀璨也有相當討人喜歡的時候。他的眼睛順著潔白的頸背往下滑,突然倒抽一小口涼氣。
限制級的畫面!兒童不宜!隨著她傾身的角度,胸口衣領往下垂,從他坐下來的角度可以將裡面一鑒無遺。
原來看似瘦弱的她其實挺「驕傲」的!
「啊,嗯,你……你剛才問什麼?」他的眼神被定身法定住了,完全移不開。
璀璨偷覷他一眼,被他發愣的目光嚇了一跳。八成她的問題太過尖銳,對他的傷害性大。她連忙直起腰坐在他旁邊。
「如果你不想談,沒有關係的!」誠摯的眼神向他提出保證。
「啊,什麼……噢,不會不會。」甩甩頭撇開所有遐思,眼光落在她面容上。「你想知道哪方面的事?」
「你……好像訂過一次婚,卻沒有結果……」她小心謹慎地觀察他的反應,如果他出現太激烈的表情就立刻轉移話題。畢竟他和她終究談不上有什麼深仇大恨,犯不著傷人!
「你是指珊如的事?沒錯,最後是我主動提出解除婚約。」
報紙上可不是這麼寫的,不過她能體會他想維持男性自尊的心態。
「為什麼你會解除婚約?」
「你這是私人興趣?或是採訪所需?」他頗感興味。
「如果你不願意公開,我會保留這部分談話不列入記錄。」她向他保證。
懷宇從前被採訪過好幾回,卻是首次看見如此好商量的記者,可見她真的很不稱職。
「好吧!我老實告訴你原因。彭珊如是個被寵壞的嬌嬌女,訂了婚之後本性畢露。我覺得自己無法忍受下半輩子和這種女人綁在一起,於是提出解除婚約,就是這樣啦!」
她才不信呢!
「可是,當時各大媒體全部刊登,率先毀婚的是女方。」
他不怎麼在意地聳了聳肩。
「彭家很愛面子,最後雖然承受不了『賀氏』持續向他們施壓而答應解除婚約,卻提出一個交換條件——解除婚約的聲明由女方來發佈。反正他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只要不扯得太離譜,我根本不介意。又不會少塊肉,是不是?」他怡然自得地端起水杯,淺淺喝上一口。
裝得太像了!簡直具有職業級水準。璀璨不得打從心底發出衷心的讚歎。可惜她已經從紫螢那裡得到真相,否則還真會被他唬過去。由此可知,他是多麼費盡心思在掩飾自己是個同性戀者的事實。
「好吧,當做是這樣好了。」她低頭翻弄筆記本,準備進行下一回合的問答遊戲。
何謂「當做是這樣」?事實原本就是如此!他啼笑皆非地望著她低頷的螓首,一股氣惱之情打從心眼裡竄升上來。難道在她眼中他真的像個會被女人拋棄的「情剩」?
非教訓她一頓不可!這女人不學不乖!
「璀璨——」他湊近她耳旁柔柔地低喚。
她的雞皮疙瘩一顆一顆浮上來。「幹什麼?」
「不要光是談我!」強而有力的手掌橫過椅背輕輕鬆鬆搭在過緣,他的身體微微前傾,將她困在他的胸懷和皮椅之間。「多講一些關於你的事情,你那天在我辦公室裡不也說過了我們是朋友嗎?朋友就應該互相具備某些程度的基本瞭解。」熱呼呼的氣息在她耳邊吻拂。「談談你的感情世界如何?」
如果不是深知他們兩個「性別相同」,璀璨會以為他這是性騷擾。
「你——想要知道什麼?」眼神充滿戒備警覺。
「嗯——」他側著頭假裝沉思。「就從你為何排斥男性談起,可以嗎?」
他居然知道她不喜歡男人!既然如此,就不應該坐得離她太近。不過他八成也不把自己當「男人」看吧!
「呃,我從未說過自己不喜歡異性啊!」她不著痕跡地往後移開兩寸。
這是一個策略性的錯誤。她立刻發現自己的背抵住沙發把手,退無可退,他則得寸進尺地再往前蠶食她騰出來的空位。現在,她整個人等於困在他的臂彎中。
「是嗎?」他俊朗分明的臉孔離她的鼻尖不到兩公分,她眼裡所見的、耳裡所聽的、肌膚所感覺到的,完全是他的人、他的言語、他的氣息。此刻,他正在她耳旁誘惑性地低語:「我們來做一個小實驗,看看你的說法誠不誠實。」
「你……你懂得如何測謊?」她訥訥回問,拚命在心裡提醒自己,他是女人、他是女人、他是女人……
「嗯哼!」
賀懷宇的臉孔在她眼前越放越大,直到他侵佔她整個視界……
直到他的唇侵佔了她的唇,她倒抽一口冷氣,卻給了他更進一步的空間。
她好軟。這是躍過他心頭的第一個想法。看不出來瘦巴巴沒幾兩肉的方璀璨,原來抱起來如此柔軟。一股淡雅悠渺的香味滲入他的鼻端,並非香水或化妝品的化合香味,而是女性天然而純真的優雅香澤。他下意識從他的柔唇移開,帶著熱意的男性雙唇偎貼在她耳下,更深切地吸進她清新的女性體香。
璀璨被他困在這小世界中,渾身飄飄浮浮,腦中空茫茫。
這就是——吻?不像朋友描述的那麼激烈。他僅只將嘴唇貼在她的唇上,沒有更進一步的舉動。倒是這種親密的氣氛、互相分享體熱的感覺很……很蝕人心魂。
原來,這就是和一個男人肌膚相親的感覺……
「喂,不——不可以!」她猛然醒悟,忙不迭推開他。
賀懷宇根本不是「男人」。那麼,他剛才的舉動是什麼意思?
「你——神經病。怎麼會……」搞混了,一切全都搞混了。她一個箭步跳離沙發,卻差點踩到趴在旁邊欣賞他們表演的「阿成」,於是跌回懷宇懷中。
懷宇仍然半處在心魂俱失的纏綿氣氛中,直覺按住她趴在胸膛上的嬌軀,隨即發現她再度閃電般彈開來。
「你明明——喜歡男人,我是說,你是『女人』,我也是——」她語無倫次。「你太不『專情』了,一下子男人,一下子女人……」
事情不應該這般發展的!賀懷宇是個「同性戀者之中的女人」,而他卻不喜歡男人,反而親吻女人——況且被他親吻的女人又是個貨真價實的女人。「女人」吻女人……
「你這個……這個……同性戀裡面的同性戀!」她面紅耳赤,已經找不到適當的名詞來稱呼他。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麼?」懷宇被她說得一頭霧水。
「你不用否認,我早就知道了。紫螢全告訴我了。」她匆匆提起包包,往門口衝過去。懷宇及時攔住她。
「紫螢告訴你什麼?」心頭剎那間湧起一陣不祥的預感。事情只要涉及那個小妖女準沒好事。
「你自己去問她吧!」甩開他鉗箍的虎口,一眨眼溜入屋外的夜雨瀟瀟。
「喂!我送你回去,你在這裡招不到車——」
來不及了!一輛空計程車剛好搭載他的鄰居到家,方璀璨看準目標,一溜爬進後座,待懷宇追出來,只來得及看見一對亮紅色的汽車尾燈消失在轉角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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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鴻宇家裡的門鈴音樂經過老婆大人的千挑百選,一旦按下按鈕,室內立刻洋溢著輕亮悠揚的啁啾鳥鳴。然而,如果這個門在晚上十一點半被某只意志堅決的手持續按住不放,無論它多麼悅耳好聽,都只能歸類於兩個字——噪音。
「二先生……」前來應門的管家被懷宇臉上的肅殺之氣震懾住。
「陳太太,你回去睡吧!我找大哥有事。」他挾帶著勢力萬鈞的氣勢壓過來,陳太太眼見情況不妙,無聲無息地消失回自己房裡。
「搞什麼——」鴻宇的身影出現在樓梯頂端,從他匆忙套上的長褲和拉上一半的短袍來看,懷宇顯然打斷了某件精彩的事情。「你發酒瘋發到這裡來?」臉上掩不住懊惱的神色。
「麻煩請大嫂出來一下,好嗎?」他彬彬有禮地詢問,同時邁開步伐踏上鋪著乳白地毯的階梯。
倘若懷宇一臉看起來想殺人洩憤的表情,事情通常還有轉圜的餘地;假若他如同此刻一般生疏有禮,情況可能大大不妙。
「我認命了。」鴻宇重重歎口長氣,苦差事再度落回他的肩頭。「這回她又哪裡惹你不開心了?」
「我只想知道她向方璀璨掰了哪些鬼話。」他「和藹可親」地回答。
原來事情被揭穿了,鴻宇無奈之餘也忍不住想笑。「懷宇,你最近是怎麼回事?一個方璀璨就可以把你鬧得雞飛狗跳,你以前不是這麼沉住氣的。」
自進門到現在,他的眼光總算正式落在大哥臉上。「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確定需要我說得更明白嗎?」鴻宇心症氣和地回問。
兄弟倆無聲對視著。
半晌,鴻宇微微露出淺笑。
「下樓去等著。」他腳跟一轉步履輕鬆地走向房間。「紫螢馬上下來。腳步放輕些,芯曇好不容易才給哄睡了。」
懷宇怔忡不定的眼光瞄向大哥挺拔的背影。
被老哥一提醒,他回思近日來的一言一行,驀然發現自己竟走向慘綠少年的回頭路,重新嘗過昔時心浮氣躁的青澀滋味。然而,即使是當年他性格最跳躍不定的時局,也不曾如今日的浮躁不安。
即使在和彭家周旋的那段時日,他依然能秉持著「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的原則和氣概,彈指間將所有反對阻力消失於無形,而今,一個二十來歲乳臭未乾的小女人竟有能耐令他的心情在一天之內大起大落數次。
方璀璨不該對他有如斯影響力才對,她只是個凡事大而化之的差不多小姐。
只是個這樣的女子——
他沉浸於自己矛盾糾葛的思緒中,宇宙洪荒完全脫離他的視界,連自己已茫然走回客廳的行徑也不自覺。
紫螢在丈夫溫柔呵護的攙扶下來到客廳。
「放輕鬆,不要一直抓著我,好像我變成了玻璃娃娃,一碰就碎。」她在丈夫緊迫盯人的麻醉眼前安全坐進沙發裡。
「不看緊一點行嗎?若是又這裡跌了、那裡摔了,怎麼得了?」濃濃的劍眉蹙在一起。
有時候鴻宇不得不承認大弟替嬌妻取的封號實在切合她的身份——小妖女。這回她又使計懷孕得逞,時間便是她四月二日校慶剛舉行完畢業的當晚——這個小懶蟲!只要可以找借口不回學校上課,叫她當小母豬一年生一個都沒問題。
「喂,你不是來找我吵架的嗎?」她在小叔眼前揮一揮手,令鴻宇聯想到公牛面前揮動紅巾的鬥牛士。
懷宇回地神來。
「你想自己坦白招出來,或是待我嚴刑逼供?」對於方璀璨,他還有足夠時間仔細思索,眼前最重要的問題是如何與他大嫂周旋並且佔上風。
「嘿,別忘記這裡是誰的地盤。強龍不壓地頭蛇哦!」她笑吟吟地接過老公為她溫好的熱牛奶。「秦紫螢親衛隊」的陣容堅強,左有丈夫,右有「巨人」——雖然「巨人」的眼睛已經快合起來,它仍然堅持坐在主人的身旁擔負守衛的工作。
他使盡全力按捺滿腔的氣忿不耐。小妖女吃軟不吃硬,他的烈脾氣發作在方璀璨和手下之間或許還有點小作用,若想拿出來對付她,肯定全盤皆輸。偶爾選擇策略性的後退才是明智之舉。
「大嫂,」他輕輕歎息。「你究竟對她說了些什麼?」
「那個呀——」她拖長語調,先慢慢喝完牛奶才回答他的問題。「我告訴她你是同性戀。」
鴻宇輕捏鼻樑,不忍看弟弟落入陷阱的慘狀,而懷宇早已連話都講不出來了。
你是可以生氣的,不要懷疑,你可以捏住她的小脖子擰成兩三截,你也可以連你大哥不顧兄弟道義的舊賬一起算進去,不過,這些都要等小妖女說完她的詭計之後。
他先做完一連串的心理建設,而後強迫自己心平氣和的開口。
「能不能麻煩你拔冗告知我,閣下的目的是什麼?」風平浪靜的局面連他自己都有些吃驚,更甭提預計看見一場大風暴的鴻宇。
「你先告訴我,你對方璀璨有沒有企圖。」她明媚流盼的眸光好奇地打量他。
「大哥!」他努力鞏固的「滅火防線」稍微逸出一點火藥味。「難道我連半點個人隱私都沒有?」
「你要我說句公道話?」鴻宇放下揉捏鼻端的手掌。「好吧!公道話就是:上門找碴的人是你而不是她,你大可拒絕回答她的問題,當然,同時你也必須放棄套出她陰謀詭計的企圖。」
一針見血!
紫螢笑吟吟的,絲毫不在意他們對她視若無睹的討論方式。
由此可知。國之將亡必有妖孽!他孤掌難鳴,而且身處敵人的陣地裡,欲戰勝眼前的大小雙妖——外加一隻昏昏欲睡的走狗——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快說,你究竟對她有沒有企圖?」
「沒有!」他氣得大吼。「方璀璨無才、無貌、無德,我怎麼可能對她感興趣!」
「既然如此,你管我對她說了些什麼。」她一劍刺穿他的虛張聲勢。
懷宇恨得牙癢癢。
「好吧!我承認我對她有些好奇。『好奇』而已,你別想加油添醋、二一添作五,自作主張替我看黃歷選日子。」這是他願意承認的最低限度——向他們,也向自己。
他對差不多小姐方璀璨絕不可能有超過「好奇程度」的興趣,否則等於在自討苦吃。他受得了她那副馬馬虎虎而且大而化之的脾氣才怪!
「嗯——這個答案我雖不滿意但可以接受。」她得了便宜還賣乖的脾性賀家兄弟早已習以為常。「哪,你應該感謝我誤打誤撞,替你製造如此完善的機會。」
「感謝你!」沒掐死她算是很給他大哥面子了。
「我是認真的。」她面容一整。「小叔,我比你瞭解璀璨,她這個人哪,視男女之情如蛇蠍,最怕別人對她好得超出朋友範圍。根據以往的經驗,任何異性一旦對她表露出超乎友誼關係的興趣,馬上被列為拒絕往來戶。這些人的數量雖然不多,小貓總也有兩、三隻。所以如果你想對她繼續『好奇』下去,絕對不能讓她察覺你有這種意圖。」
「別說得彷彿我打算和她進禮堂好嗎?」他仍然不放棄堅持自己的信念。「這跟你的陰謀壓根兒扯不上關係,你想為自己開脫也未免扯得太遠了。」
「虧你是個赫赫有名的大醫生,連這種小線頭也搭不在一塊兒。目前她之所以不排斥你的接近,是因為她以為你『同性戀』的身份對她沒有侵略性。你絕對不能揭穿實情,否則她逃得比火箭還快。」她巧笑俏兮地數落他。
兩兄弟望一眼,盡皆拜服。
秦紫螢最厲害的地方就是:她會直直看進你的眼底,笑咪咪地告訴你她正在打哪些鬼主意,然後再看著你不得不一步一步踏入她的陷阱,即使你已知曉她的計劃。
聯合國應該網羅她擔任軍事參謀!
「大哥,你曾不曾考慮過聘用她加入『賀氏』或『飛鴻』的幕僚組織?」
「我不敢!我怕她搶了我的位置,那我豈不是失業了?」鴻宇看起來既哀怨又自憐。
總之,他們兄弟是活該被她耍著玩。
「算了,你們去睡吧!我要告辭了。」從小妖女那裡也問不出多少消息來,總算該知道的都讓他知道了,隱約對日後應該如何處置他和璀璨的關係有了明顯的方向和做法。
當然,他依舊不認為自己能和她長期相處而且平安無事,也不認為自己對她可能產生其他情感。然而,誠如她所言,他們終究稱得上朋友,他有義務尋出朋友間和諧相處之道。
「再見!」
紫螢目送小叔拎起薄外套,大踏步走出家門,對他的背影扮個鬼臉。「太沒禮貌了,連聲謝謝也不說。」
「人家沒有揪住你的小脖子,你才應該向他道謝呢!」基本上,鴻宇仍然殘存著些許辯明是非的能力。
「你居然幫他說話。」她鑽進老公懷裡不依地撒嬌。「畢竟我做了一件好事,替懷宇找到他可以執手偕老的妻子人選哎!」
「哈!」鴻宇叫一聲。「希望他們的『執手偕老』將來不會變成『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咽』。」
「哇,老公,你的國文程度有進步喔!」她充滿崇拜地望著他。「看來下次我們兩個吵架的時候,我不能再罵你『胸無點墨』嘍!」
「那你打算罵我什麼?」他傾身抱起她,走向樓梯。
「嗯——」她凝視他高雅挺直的鼻樑。「啊,有了,你覺得『爾乃蠻夷』如何?」
「你真是……」他啼笑皆非。「我們兄弟只有四分之一的挪威血統。」
「還說呢!害我的芯曇變成八分之一的小蠻夷。」她朝他皺皺鼻子。
鬥嘴是肯定鬥不過她的。他腳尖頂開房門,走進去後反腳踢上,再走向角落的大床。既然說不過她,只好做給她看嘍!
「嘿嘿,賀太太,你要倒大楣了。」輕手輕腳將她放回床上,在燈光全暗之前的最後一眼,紫螢瞄見丈夫臉上邪氣十足的笑容。
然後,又到了空行、換段,時間跳到翌日清晨的時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