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人悄悄。
十一點過幾分,街聲漸漸平息。一輛BMW無聲滑進花巷草弄裡,停在一處小庭院外。
圍籬旁有一株刺桐採出頭來,在十月的夜風中招展,彷彿向車中人揮晃著說:女主人還沒回來,還沒回來。
伍長峰望著那扇一直末再亮起的窗戶,突然覺得全身乏力。
從「抓奸」鬧劇的那一日起,恕儀便宣告人間蒸發。
他火速追到她家,敲了半天的門,只得到樓上住戶丟下一句話來,「你別再擂門了!李小姐一大早就送家人去機場,你把門槌破了也沒用。」
去送機總會回家吧?好,於是他耐心地回公司上班,一整天心神不寧,打了三十七通電話仍然沒人接,下了班親自殺過來,一樣沒逮著人。
敢情她根本就沒有回家。
他乾脆跑到花藝班,詢問跟她交好的負責人陳老師。
「人事小姐說,恕儀傍晚打了通電話進來,只說要請一陣子假。」陳老師很善良地告知。
「一陣子」是指多久?
「她有沒有說她人在哪裡?什麼時候回來?」
「沒有呢!」陳老師歉然回答。「人事小姐還來不及問詳細,她就掛斷了。」
天,她會不會被綁架了?
不過綁匪應該不會好心到讓她打電話回來請假,所以應該是她自主性的離去。
這是第一天發生的事。
接下來又是七、八天的乾等。
就在他即將失去耐性的時候,陳老師那裡總算又有了消息。
「她今天三點多打了電話回來,說要再請一個月的假。」
「一個月?」他一口氣梗在胸坎裡。「她有沒有說此刻人在哪裡?」
「她臨時決定跟家人回馬來西亞散散心,所以現在人在老家。」
「你有沒有她家的地址?」他已經準備親自飛過去逮人。
「對不起,秋聲園只有她在台灣的聯絡資料。」陳老師愛莫能助。
「天啊!我不敢相信!她為什麼不打電話告訴我?」他暴躁地在辦公室裡走來走去,表情想殺人。
「唔……」你們小兩口自個兒鬧彆扭,你來找我討答案,我怎麼會知道?陳老師心中嘀咕。
如此又過了四個多星期。
從趙-帷和他正式決裂的那一日起,他便開始腹背受敵。
捅他背後的,自然是趙大千金。她的回馬槍就是跑去向他父母哭訴他的變心,順便把「李恕儀」這個名字報出去,果然夠狠!
事隔四年,「李恕儀」這名字再度把伍氏夫婦搞得人仰馬翻。不同的是,四年前是人家來纏住他們兒子要求負責;四年後卻是他們兒子去纏上人家,還堅持對她「移情別戀」到底。
這一切都無所謂,真正給他迎頭痛擊的,是恕儀的不知所蹤。
看不見就是對他最大的懲罰,尤其在發現了自己對她的心意之後。
每天下班回家時,他會慣性地開車到她家門外,盯著那扇長簾垂洩的窗。
恕儀為什麼要跑走呢?為什麼蓄意不和他聯絡?莫非她在為那天早晨的事而怨怪他?
她睜著一雙空洞大眼、滿臉驚嚇的神情,一直在他腦中盤桓不去。
老實說,他也想下到平時高傲的趙-帷,發起火來會如此「原始」。若非當時他也睡得太沉,被攻個出其不意,他一定會保護她到底。
恕儀,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要回來?他趴在方向盤上,無聲歎息。
咿呀輕響,左近彷彿有門扉打開的聲音。
一開始,他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直到確確實實看到方纔的窗已亮起一抹昏黃,閉鎖的門也變成微掩著,他才全身一震。
屋裡有人!
她回來了!
他火速下車,連門都不敲了,直接闖進屋裡。
「恕儀!」
亭亭一抹纖影停在客廳中央,微訝地睜著清眸,水滑的長髮綰成馬尾,清麗的身形裹在鵝黃棉衫裡,可不正是他日夜焦念的人兒?
胸口那頂沉重的石臼飄到九霄雲外,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全身突然輕快起來。
「阿峰,這麼晚了,你怎麼還跑來?」突然圍攏的擁抱擠出她胸腔內的氣息。
恕儀,真的是她……他埋進她發間,吸嗅著她獨有的香氣,那是一種混和著洗髮精和乾燥花的馨芳。
她真的在他懷裡了。
「你跑到哪裡去了?」他抬頭質問。
度假不是應該讓一個人氣色更好嗎?她的臉容卻比以前更蒼白,纖腰幾乎和牆上的松枝一樣枯細了。
「回家。你先放開我,我快喘不過氣了。」她虛弱地要求。
他終於鬆開她。
「我沒有腳踏兩條船,你若敢相信趙-帷的說法,我絕對和你沒完沒了。」其實他本來就有所覺悟,這一生注定和她沒完沒了。
她只是睜著水波流轉的眸看他,不答話。
「我以前就和她說得很清楚,沒料到她會如此執著,還跑上門來傷了你。」伍長峰煩躁地撥了撥頭髮。「反正你和老余都愛罵我在感情方面是『大老粗』,這個罪名我就認了,可是我絕對沒有做於心有愧的事。」
她終於歎了口氣,顯得有些乏力。
「感情是兩個人的事,要分要合也得互相有共識,你怎麼可以一個人擅自決定?」
「你的意思是,一男一女開始交往之後,如果女孩子拖個二十年都不肯鬆口答應分手,那個男的就得乖乖跟著奉陪?」
她被問住了。「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為什麼突然跑掉,連打個電話給我都不肯?你分明在氣我。」
「我沒氣你,我只是……」她緩緩走回沙發前坐下,想著該如何開口。「阿峰,我真的好累了。」
他想坐到她身畔,卻不小心踢到一個空紙箱。
客廳裡多了好幾個紙箱子,看起來像新的,不是她拆卸後的行囊。有一股不安在他的心中蠢蠢欲動。
「你買這些箱子做什麼?」
她飄起一個氣虛的笑,臉色蒼白得非常不健康。
「我打算……」頭有點昏,她扶著額休息片刻。「我本來打算……阿峰,我們以後再談好不好?我覺得不太舒服……」
他連忙坐到她身畔,把她扶進臂彎裡。
「你感冒了?還是暈機?」
「我不知道……可能是太累了。」她連一句話都講得斷斷續續的,「我下午回到家……又出門辦點雜務,剛才勉強睡了幾個小時……」
「那就回房去好好的睡,不必拿自己的身體逞強。」他打橫抱起她。
「等一下……」恕儀想阻止他,卻渾身乏力。
她都已經難受得想吐,他還急匆匆抱著她闖來闖去,分明想害她的反胃更嚴重。
「你說什麼?」他連忙停下來。
「我說……」你這個粗魯人!
最後六個字沒來得及說完,她已芳容慘白地昏過去。
* * *
「所以……要好好照顧身體……以後……」
「之一剛她曾經……我很擔心……日後會不會……」
「她的身體大致狀況不錯……疲勞……好好調養……」
斷斷續續的交談聲透入她的思維,恕儀緩緩張開眼。
觸目是一片淡米色的天花板,她的手臂上插著一管點滴,已經用去三分之二瓶。空氣中的消毒水味告訴她,她八成躺在醫院裡。
腦中的昏沉未去,她疲憊地合上限。
「我會的,謝謝你。」最後這低沉的嗓音源自於伍長峰。
聲音甫落,他已推門而入。
她睜開眼,給他一個虛浮的笑容。
「我昏倒了?」
「嗯。」他停在床腳,眼神有些猶豫。
「發生了什麼事?我病了嗎?」她沙啞地問。
「你懷孕了。」他的心緊緊揪著,等待她的反應。
她茫然片刻。「懷孕?」
「對。」他走到床畔,執起她冰涼的手。「大約六個星期。」
「六個星期……」她的木然讓伍長峰開始感到恐懼。
他啄吻她的手,柔聲說:「醫生說,你和寶寶都非常健康,只是有點疲勞過度,這幾天一定要好好休息。」
「懷孕?」她的眼中終於開始湧入情緒。「我懷孕了?」
胸口好緊,彷彿被隱形的手揪住,讓她喘不過氣來。
她努力坐起身,吸氣、吐氣,吸氣、吐氣,渴求空氣充進她游塞的肺葉裡。
「恕儀,慢慢來,不要急。」他緩緩揉撫她的背心。
「可是,怎麼會……」淚水開始在她眼內彙集。「我想回家。」
「好,我們滴完這瓶點滴就回家。」
「不要!我現在就要回家!」她掩住臉孔,突然哭了起來。
「恕儀,別這樣。」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求求你……我們現在就走……」她無助的哀泣。
「好好好,我立刻帶你回去。」他安撫她。
醫護人員被迅速叫來,拆除她的點滴。然後,兩人不顧院方的反對,執意出院。
沿途中兩人一語不發,他只能不斷透過後照鏡觀察她的神情。
蒼白,抑忍,與止不住的淚。
回到她的住所已經清晨八點多。
「我弄點早餐給你吃。」
她直接進入臥室,輕輕把門掩上。
伍長峰愣站在客廳中央。呆子都看得出來,她的反應絕對不是興奮和期待。
她,這麼不願意再懷他的孩子嗎?
早餐在半個小時之後送進她房裡,簡單的一顆煎蛋,兩片吐司麵包和一杯奶粉沖泡的牛奶。
她坐在床畔,呆視著前方的牆壁,若不是淚水偶爾會滑落下來,真像一尊木人兒。
「吃點東西好嗎?」他把餐盤放在床頭櫃。
他的聲音彷彿觸動了某個機關,漸歇的淚勢又奔然灑落,每一顆都勢如熔岩,烙在他的心房。
「別哭了,求求你別哭。」他把她緊緊擁在懷裡,啞聲低語。
「我不要再待在台灣了,我想回馬來西亞。」她全身浮過細細的顫抖。
「別這樣。一切都會沒事的,相信我。」他吻著她的頰,她的眼,她的淚。
「我想念爸爸媽媽,想念爺爺,想念我哥哥和所有朋友。」她掩著瞼,放聲大哭。「我討厭台灣!這裡又濕又冷……我總是一個人,好寂寞……我要回家,和我的家人在一起!」
「台灣也可以變成你的家。」他低低懇求著。「你、我和寶寶,我們三個人就是一個完整的家。我發誓我會讓你過得很幸福很幸福,永遠不會再覺得濕冷和寂寞。」
「我不要,我不要……」她拚命搖頭,喘不過氣來地抽泣著,心中只有一個執著的願望:回馬來西亞。
「你永遠不必再孤軍奮戰了,我愛你,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相信我。」他急切地向她保證。
「我不相信你,你也根本就不愛我。」她突然發動攻擊。「對你而言,我只是一個異國孤女,需要一位白馬王子來拯救;與其說你愛我,不如說你在享受那種當英雄的快感。」
他不急著反駁,任她發洩積壓了許久的心情。
「不只你,你們伍家人全都莫名其妙,老是以為自己是皇親貴族,高高在上,全世界的人都活該被你們踩在腳底下,祈求你們施捨。」恨意一旦找到出口,就無法挽住流勢。「還有你的父母,他們以為自己算老幾?不過是另一對勢利的有錢人罷了!我活得堂堂正正、頂天立地,幹嘛要被他們瞧不起?」
「你以為你們很了不起嗎?告訴你,你們瞧不起我的程度,和我瞧不起你們一樣。」
「我最討厭那種以自己有條件輕視別人為榮的傢伙,偏偏你們整家子人都是!」
「儀……」
她憤怒地拍開他的手,自己拭去淚水。
「你以為受害的人只有你嗎?我也一樣!我只是一個二十歲的大學生,年紀甚至比你小,為什麼我就要一個人承擔所有責任?為什麼我就要犧牲自己的家庭,放棄自己的學業,被困在一個沒有人期待的婚姻裡?我活得堂堂正正的,為什麼要挨你們的白眼?」
他不斷想擁抱她,也不斷被她哭著推開。
「我討厭你,從頭到尾就沒喜歡過你!離婚就離婚了,誰要你假惺惺的來探視我?你以為我很感激嗎?你不來,我一樣活得好好的!每次好不容易找理由把你氣走了,你總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跑回來!你不是最愛面子嗎?不是最討厭低頭認輸嗎?又跑回來做什麼?」
「你要怪我的腳,它有自己的意識,我也沒辦法控制它。」他露出小狗即將被丟棄的可憐表情。
「你……可惡……你們都可惡!我恨你……你離我越遠越好!」她埋進膝上,放聲痛哭。
她再也不要甜美溫柔了,她就是要任性,就是要蠻橫,就是要把他弄得和自己一樣悲慘。
「我知道我是個大爛人,老是把感情處理得一團糟,那是因為我只是……」
「如果你敢說,你只是犯了一個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我就掐死你。」她撂下狠話。
「好,我再想一句新的。」頓了一頓。「我只是愛情智障。」
她吸吸鼻子,不搭腔。
「你自己也說過,我從小就被寵壞了。」伍長峰捧起她的臉,誠心誠意地傾訴:「你說得沒錯,我到了二十四那年才發現,原來地球是繞著『太陽』轉,不是繞著『伍長峰』,銀河系的中心點也不在我家。你得瞭解,這個發現對自大慣了的我可是一大打擊。」
她倔強地-開視線。
「從此之後,我一直在拚命追趕,追工作的進度,追愛情的進度。我很努力在學,可是,其中一方表現得好,另一方的表現就會變差,你不能期望我每件事都是第一名啊。」
「也不能永遠不及格吧!」她氣悶地回嘴。
天,她一定不知道,她賭氣的樣子好可愛。
「我都已經承認自己是愛情智障了,你如何要求一個智能不足的人,下一秒鐘變成天才?」
她接過他遞來的面紙,抹抹臉,還是不肯看他。
他把她的臉再轉回來。「你看,我現在才五十九分,離滿分還有四十一分。你只要一年替我加一分就好,我還有四十一年的時間可以慢慢修。這四十一年之內,我保證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我才不會打人。」
「那更好了,我到哪裡去找一個不會打人的老師?當然非賴著你不可。」
「我不要你,你懂嗎?」她怒視他。
「可是我需要你。」那個小狗眼神又出來了。
「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他捧著心口,深深承諾。「我們一起來組一個家,生一卡車寶寶,繼續污染這個地球。」
她的眼眶驀然又泛紅了。
「寶寶……不見得生得出來……如果又發生上次的變故怎麼辦?」
蓮燈莫名其妙就走了……
「我已經問過醫生,未來的事會如何發展,我們都不知道,起碼你和寶寶現在都很健康。我們只能在自己能控制的範圍內,把事情做到最好。」頓了頓,他自我解嘲。「如果命中真的注定我們不會有孩子,那也無所謂。反正我是愛情智障,搞不好也會是親情智障,或許老天爺覺得,讓我教出另外一個『伍長峰』實在太危險了,乾脆乖乖守著老婆就好。」
她破涕為笑,然後又很不甘心自己被他逗笑了,忍不住推他一把。
他厚著臉皮爬回她身前。
「好不好?給我一次機會嘛!我皮厚骨粗,很經用的。」
她不吭聲,一逕盯著地毯的紋路。
耳畔突然響起一個老人滄涼的聲音:不要太倔強,不要把自己的幸福都堅持不見了。彷彿在久遠以前,老人便已預知了,孫兒將會遇上今日的挫折。臨走前,猶然想助他一把。
心醫的僵冷開始在融化。
伍長峰再次試著將她擁進懷裡。
這一次,她沒有拒絕。
* * *
「你再說一次!」伍父目瞪口呆。
「恕儀又懷孕了。」伍長峰愉快地重複。
「誰?」輪到母親確認。
「李恕儀。」
「就是之前那個女孩子?」伍父顫著手指點向他。
「是。」他毫不猶豫。
事隔四年,第二顆嬰兒炸彈轟得夫妻倆眼冒金星,東倒西歪。
「彩霞、彩霞,你去端兩碗冰茶來!」伍夫人撫著胸口,連聲狂呼女傭。
雖然十一月天還喝涼飲,對他們這把年紀的人而言是太刺激了些。然而,他們就是需要一點刺激,才能勉強維持即將昏厥的神智。
「這一回她想要什麼?」伍父用力呼了好幾口氣。
「她什麼都不要。」
這個答案反而讓夫妻倆的心揪得更緊。想當初,一切也是從「她什麼都不要」掀起序幕。
「她什麼都不要,只要伍家給她名分?」伍夫人的喉嚨緊縮。
「這是她最不要的東西。」他的笑容頓時垮了下來。
伍父疑惑了。
「她也不要你娶她?那她要什麼?」
「她什麼都不要!」他再強調一次。
「名分、金錢,任何東西都不要?」
「對!」
夫妻倆面面相望,再一起轉回來面對兒子。
「那你回來告訴我們做什麼?」
伍長峰不敢相信地望著父母。
「爸,媽!她隨時有可能帶著我的孩子回馬來西亞去!換言之,你們兒子的地位岌岌可危,隨時都有被心愛女人淘汰出局的可能,而你們居然一點都不關心。」
「慢著,你剛剛說什麼?心愛的女人?你愛她?」伍父頭暈眼花。
「當然,不然我怎麼會讓她懷孕?」他振振有辭,又趕快搶在父母之前聲明,「別拿四年前那次烏龍事件來圍剿我,今非昔比,好歹這幾年你們兒子也有些長進了。」
「兒子,你怎麼會愛上她呢?」伍夫人必須拚命拍撫胸口,以免自己昏倒。
「因為她是一個很可愛的女人,我情不自禁。」他的眼光柔和,神色變得溫存。
天哪!瞧瞧他那副樣子,那那那那……那分明就是陷入愛河、要死不活的模樣-
帷說得竟然沒錯,他們的兒子真的愛上那個女人了!
「休想!」伍父暴跳起來大吼。「我們家不准那種女人進門,你聽到沒有?誰知道她家裡是在做什麼的?有沒有一堆長得像吸血鬼的三親六戚?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未婚懷孕,分明行止不端。這種媳婦,我決計不會承認她!」
伍夫人用力在旁邊點頭聲援丈夫。
「無所謂,我說了,反正她也不想嫁進我們家來。」伍長峰啜了一口傭人斟上來的冰茶,涼涼地說。
夫妻倆快讓他葫蘆裡的膏藥給薰糊塗了。
兒子回來告知李恕儀的事,不就是為了讓他們同意她進門嗎?看兒子的樣子卻像沒要沒緊的,彷彿他們接不接受那個女人都不重要:既然如此,他到底想幹嘛?
「她為什麼不肯嫁進我們家?」
伍父當然不準備接受那個女人,可聽見她竟然如此「大言不慚」,心裡不禁有些不是滋味。
他歎了口長氣,正色地望向父母。
「恕儀說,如果你們無法給她、以及她的家人應有的尊重,她永遠不會嫁進來,否則等於在陪你們一起貶低李家。」
伍父惱怒了。
「她既然這麼有骨氣,什麼都不用多說了。總之話是她自己講死的,她就要有心理準備,不要等日後才哭著來討名分。」伍父勃然衝回二樓的書房。
伍夫人夾在父子倆中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私心裡,她當然比較傾向丈夫。
也說不上為什麼,姓李的女孩兒就是不投她緣。以往兒子的女朋友們,無不是甜牙蜜舌地黏上來討好,只有那姓李的女孩兒,他們不去睬她,她竟然也就不主動示好,想想真不得人疼。
不過看兒子的神情,硬要拆開他們是行不通的,他們夫妻倆得從長計議才行。
「在你爸爸氣沒消之前,你少提起李小姐的名字。」伍夫人只能歎氣。
伍長峰不置可否地聳聳肩。
「對了,媽,我這個週末回來吃飯,是為了要告訴你們一件事。」
他看向父親消失的方向,唔,樓梯轉角好像有個黑影……
「你還有事要說?」伍夫人頭痛了。
「當然,我今天就是特地為了這件事而回來的,剛才只是在閒聊。」
閒聊的內容都已經如此勁爆,她不確定自己承受得了另一顆炸彈。
「你想說什麼,一次說完吧。」
「我只是想,你和爸爸年紀都大了,弟弟去年也搬出去住,家裡沒個人照顧也不行,不如我把市區的公寓賣掉,搬回家裡來住。」
伍夫人大大意外了。
「你願意搬回家住?」
「事實上,我最近幾天已經在打包行李,隨時可以回來。」伍長峰微微一笑。
統戰計畫開始進行!
目前的情況是這樣的:他的身份是一顆石頭,結結實實卡在恕儀和父母中間。
父母這邊他還不擔心,反正兒子終究是自己的,只要他堅持到底,最後心軟的老媽一定會倒戈。
難是難在恕儀那一邊。
她的性子外柔內剛,已經讓他吃過不少苦頭。偏偏他又奈何她不得;只要稍微逼她一下,她就用那雙深幽的眼眸瞅著他,他再有多大的堅持也都雲消霧散。
她不會打算帶著他兒子,一輩子住在外頭吧?
人家有才藝、有住所、有獨立的經濟基礎,說不準哪天心情一壞,小姐她抱著孩子直接跑了,他這個「棄爹」甚至沒個婚姻關係可供聲張夫權。
開玩笑!賠本生意做不得,賠心生意更是殺了頭也不幹。
既然兩方都是蠻牛,他這顆中間的石頭只好轉個彎兒,設法撮合了。
「好,看你何時打算搬回家,我讓彩霞把你的舊房間整理一下。」伍夫人心中暗喜。
兒子如果肯搬回家,生活作息就在他們的控制之下,到時候她要想法子干擾他和那個女人,還怕沒有機會嗎?
呵呵呵呵呵……
母子倆——連同樓梯轉角那個影子——不約而同綻開一個陰惻惻的笑容。
三人心中各自有計較,也各自在防範彼此的招式。
* * *
情況好像不太對!
過了兩個多月,伍氏夫婦開始納悶了。
如果按照他們的計畫,現在兒子早就拿五百萬打發掉那個李恕儀,乖乖回去和趙-帷重修舊好了,可是,怎地好像事情沒照著這個計畫走……
「我回來了。」
晚間七點半,一個有氣無力的招呼從門廊響起。
夫妻倆坐在餐桌前,互望一眼。
「我懶得理他。」伍父咕嘀,端起碗開始吃飯。
明明自己心裡也好奇個半死,還要死撐。伍夫人好笑。
她耐心等著兒子換好衣服,下樓來吃晚飯。
「你今天怎麼這麼準時回家?」看他那副表情,八成在「外頭」吃鱉了。
過去三個月來,他每天下班一定是窩在李恕儀那裡,直到人家趕了才回來的。
啊,她想到了,就是因為兒子身在曹營心在漢,她和老公才沒辦法執行離間大計,真糟糕。
伍長峰臭著一張臉拿起飯碗,扒了幾口,連話都不想說。
「你媽在問你話,你沒聽見?」這下子連桌首的男主人也耐不住了。
他放下碗筷,還是一臉被人家欠了八百萬的表情。
「她說今天是冬至,叫我回家陪你們吃湯圓。」
「哼,討好也沒用。」
「問題就在於她不是要討好你們!」伍長峰沒好氣地咬著菜梗。「她要和花藝班的同事、學員去聚餐,不讓我跟,才找理由把我趕回來。」
「她為什麼不讓你跟?」伍父一怔。
「她說,學員都知道她未婚懷孕,如果我跟上去,人家好奇地問上一堆,知道我就是孩子的父親,以後大家見面多尷尬,所以叫我不可以出現她的學生面前。」
「敢情她還嫌棄你?」伍父重重拍了下桌子。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你現在才知道啊?老爸,你兒子只有你和媽才當成寶,人家沒那麼希罕。」
「你你你……你去把她給我叫回……」停!
做什麼?他才不見那個女人呢!伍父死命把一肚子氣話壓回去。
「放心,老爸,她現在搋了一顆五個月大的球,也不怕她跑了,我明天下了班照樣去纏著她,看她能拿我怎麼辦。」他樂觀地說。
「人家不要你,你不會回家來?」
「不行。」他很無辜。「她是我孩子的媽,我愛她,她如果不理我,我會死的。」
伍父聽不下去了。
「沒出息!沒出息!」砰,筷子一扔,憋著滿肚子氣刮回樓上。
最沒出息的是,兒子竟然連個女人都搞不定,還被人家趕,真不像他伍某人的兒子!
* * *
農曆年將近,兒子打算跟哪一方團圓,成了夫妻倆最關心的事——當然,伍父是絕對不會承認自己在跟「那個女人」吃味的。
找了天晚上,兒子又提前被「趕」回來,大家坐在客廳裡看電視,伍夫人對丈夫使了個眼色。
伍父清了清喉嚨,先找個話題當開場白。
「你在瞧什麼書?」
這陣子經常看見兒子,一得了暇就捧著一本厚厚的書,讀得津津有味。
伍長峰抬頭,神情因過度的專注顯得有些茫然。
「書師輯。」
「那不是介紹書法的書嗎?」他們父子倆都曾經跟老爺子練過字,他倒不知道兒子會突然重拾興趣。
「對,恕儀買給我的。」
伍父下意識就想和那女孩兒唱反調。
「學書法有什麼用?又不能填飽肚子。」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低頭繼續翻閱。
慢著,那個李恕儀懂得投兒子所好,相較之下,他這個做父親的豈不是輸了她一籌?伍父越想越不是滋味。
「買書算什麼,你宋伯伯寫得一手好書法,你真有興趣,趕明兒我跟他提一提,叫他收你為徒。」書法名家,李恕儀就請不起了吧?嘿!
伍長峰訝然抬頭,給他一個燦爛的笑容。「爸,謝謝你。」
他真的這麼喜歡練毛筆字?伍父倏然發現,自己對兒子的興趣,似乎疏於瞭解。
「阿峰,下個星期就是除夕夜了呢!」伍夫人聽他們爺兒倆說了半天,沒一句進入正題,乾脆自己下場。
「我知道。」伍長峰這次合上了書頁。
「那……你幾點會回來吃飯?」伍夫人技巧地詢問。
他困擾地扭起眉心。
「爸,媽,恕儀隻身在台灣,又懷著身孕,我實在不想放她孤零零地過除夕夜,可是我也不想從家裡的這一頓缺席。」
夫婦倆心頭一暖。兒子終究還是顧念著父母。
「……她來了也不會有人趕她。」伍父做出最大的讓步。
伍長峰沉吟半晌。
「謝謝爸爸,那麼,我就去約恕儀一起回來過節。」
三天之後,「那個女人」有回覆了。
「兒子,今年的年夜飯到底要擺幾雙筷子?」伍夫人還是問得非常有技巧,沒有提到任何夫妻倆都不想聽見的人名。
伍長峰放下筷子,抽出一張餐巾紙抹抹嘴。
「我忘了告訴你們,恕儀說她不來了,要我祝你們新年快樂。」
伍父簡直不相信。
「我已經都拉下面子讓她過來吃飯,她居然給我耍性子!」
伍長峰聳聳肩,一副「我也沒法子」的表情。
「你到底是如何跟她說的?」伍夫人總覺得不對勁。
「我就一字不漏轉述老爸的話啊。」他的表情很無辜。
夫妻倆互視一眼。
「哪句話?」伍夫人再問。
「我跟她說:『我父親叫你一起來吃團圓飯,反正你來了也不會有人趕你。』」
伍父只差沒跳起來破口大罵。
「你白癡啊!辛辛苦苦讓你讀到碩士畢業,書全念到太平洋裡去了,你說得這麼直接,人家肯來才有鬼!」
「你既然知道這種態度人家聽了不會開心,幹嘛要講?」
伍父登時啞口無言。
於是,那一年除夕夜,伍家很鱉地吃了一頓長子缺席的團圓飯。
* * *
五月中旬的某個夜晚,夫婦倆剛換好睡衣,準備上床睡覺,突然聽見門外一陣乒乒乓乓的跌撞聲。
「這是在做什麼?」伍父皺眉。
伍夫人推開房門出來,正好看見兒子從樓梯最後幾階跳下去,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
「阿峰,瞧你急的,發生了什麼事?」
「剛才恕儀打電話來,她提前陣痛了,我得趕去接她。」他匆匆交代完,一陣風似的飆出家門。
夫婦倆望著掩上的大門。李恕儀要生了?
「睡覺。」伍父酷著臉,回房間去。
伍夫人看著丈夫的背影,再看看兒子離去的方向。
唉……
整個晚上,她感覺到身旁的丈夫根本沒睡著,同她一樣。
凌晨五點多,床頭的電話突然大響。
伍父反射性地開燈坐起來,卻不肯去碰電話。她好笑地瞄丈夫一眼,按下免持聽筒的按鍵。
「媽,我有沒有吵到你?」
果然是兒子打來的。丈夫坐在一旁,耳朵都拔尖了。
「沒有,我還沒睡呢。小孩生了嗎?」
「生了,剖腹產,小孩子重三千四百公克。」話筒那端傳來兒子倦啞但興奮的嗓立曰。
「男的還女的?」
「男的。」他聽起來很滿足。
「那……」伍夫人頓了一頓。「誰幫恕儀坐月子?」
「我本來想送她上坐月子中心,她說在外頭待不慣,所以我請花藝班的一位老師幫忙。」
「那就好。」
「媽,我還得去填一點資料,先掛斷了。」
「好,你去忙你的吧。」
臥室恢復沉靜。
半晌,她輕輕說:「我們當爺爺奶奶了呢!」
伍父關掉床頭燈,緩緩躺回被窩裡。
她靠回丈夫肩上,兩人相倚相偎,直到窗外的太陽漸漸升起。
又是新的開始,世界點點滴滴的改變。院子裡那幾株含笑,今兒一早,應該也冒出許多新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