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絕對是一場災難性的意外。
以前雖然聽過相關人士談起蘇老頭和齊老頭的恩怨,然而大夥兒並沒有特意提齊老頭的下落如何,住在齊家這五個多月以來也沒見過齊老頭的影子,久而久之,倚月自動達成合理的歸納結論:齊老頭已經駕鶴西歸了。
結果人家活得好好的。
這下子她可慘兮兮了,除了「奶媽」和「小姐」之外,現在又冒出一個「老伯爵」。劇情一貫的安排是:女主角和男主角突破重重難關,終於打算共結連理之際,卻遭到「老伯爵」的反對,並且設計出一連串的陰謀促使兩人產生誤會,從此分隔兩地,帶著對彼此的思念和誤解度過下半生。
她和齊霖為何會這麼多災多難。
「那小妞最近好像精神不太好。」齊父摸到兒子身邊,輕聲細氣地通報。
「她人在樓下,我們在二樓書房,你放低聲音做什麼?」他把鼻子埋進文件裡。「而且你才回來不過兩天,怎麼知道她『最近』精神不太好?」
「咦?我看不只她喲,連你的精神也不太好。」齊父察言觀色。
「誰說的?」他立刻為自己辯駁。
「否則你幹嘛花二十分鐘去研究同一頁文件。」齊父抓住兒子的把柄,頗為洋洋得意。
「我……那是……」齊霖一時語塞。「因為這份試算表比較複雜,需要多花點時間研究清楚。」他轉得還算通順吧?「爸,要不是你把所有工作移交給我,自個兒和朋友到處去遊山玩水,我也不必日夜操勞過度。你不感激也就算了,居然還抓我小辮子!」
是了,是了,這才像齊霖!以前齊父每次回到山上,固定要聽兒子發一頓飆,從「不務正業的老爸爸」指責到「所有茶業的重擔全丟在我肩上」,至於那些溫馨體已話,比如「我和媽媽都很想念你」啦、「你單獨到世界各地雲遊會不會太寂寞」啦……通常要等到兒子炮轟過後才會不情不願地說出口。
每年齊父也都會為兒子的控拆浮升短暫的罪惡感,但今兒個可就不一樣了。
「你也不想想,老人家我即將邁入六十大關,再不早點退休、到世界各地逛逛看看,以後可就沒機會了。你老媽是看不開,否則早該陪著我當一對空中夫妻飛航全世界。做老子的把經營了大半輩子的事業交給兒子,請問犯了台灣哪條法律?」他振振有詞地反駁。
齊父心裡明白,兒子的生意頭腦比他靈光多了,與其讓齊氏茶業在自己手上完蛋,害他嗝屁之後愧對齊家的列祖列宗,不如趁早將燙手山芋丟出給兒子,自己也好樂得清閒,誰都他的類人猿兒子是個「能者」,注定要「多勞」呢?
「顯然你一點也不內疚。」齊霖冷冷地指責父親。
齊父非但不內疚,還打開電腦大玩兒子偷偷COPY進硬碟的限制級電動玩具。
「當然不。」齊父忽然想起來自己也可以大興問罪之師。「類人猿,我問你,為什麼把蘇為仁的女兒拐山上來?」
「你叫我什麼?」齊霖終於抬頭讓父親看清楚他的鼻子。
他無法相信連老頭子也被那個丫頭傳染了。
老頭?……被傳染的人似乎不只他老爸一個。
「她取的綽號貼切又順口嘛!說真的,我和你媽一樣,打那尊俏娃娃小小年紀的時候就很喜歡她。她外表可愛漂亮不說,行事言談也挺機靈可愛的。兒子呀!我看你們倆年紀上配得過去,你自己覺得如何?」齊父現場做起媒來著。
「爸,你說到哪裡去了?」齊霖的臉孔開始發熱,天知道他起碼兩千六百年沒臉紅過。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現在談這種問題有什麼不對……」且慢,當然不對,他原本打算討論的主題好像和兒子的婚事無關。「好險好險,差點讓你轉移了話題,咱們言歸正傳。」
齊霖翻個白眼向老天爺求救。是「他」轉移話題的嗎?
「當年我就告訴過你,土地被騙走的事情我必須負責任,不全然是蘇為仁狡猾多詐,事情過了也就算了,你去找人家的女兒幹什麼?」齊父開始第一波教誨行動。
「我只是想弄明白……」
「還有什麼好弄明白的?」齊父壓根兒不讓他說完。「不就少了一塊地、少了一點錢嗎?錢財乃身外之物,你計較這麼多幹啥?」
「你說得倒輕鬆!」當初茶業差點宣告倒閉,他巴不得這些身外之物越多越好,甚至從二十樓頂砸下來敲死他也無所謂。
「沒錯呀!即使當年缺少那塊地皮來周轉現金,你也不撐過來了,而且賺進荷包的銀票比老頭子我當家的時候更多,現在才回頭追究那筆土地不是多此一舉嗎?」齊父咧出慷慨大方又和藹的笑容。
齊霖完全瞭解老爸爸的哲學。錢嘛!這種東西再賺就有了,生活快樂比較要緊。就是這種要命的樂觀想法害他做足了四、五年的牛馬,差點連小命也賣進去。
「事過境遷,舊事重提沒有意義。」他選擇結案。
「知道就好,那你還把人家拐回來做什麼?」
「誰說我拐她回來?」天大的不白之冤!
「難不成是她硬要跟你上山的!」齊父搶白他。
「沒錯。」他當場確認。
「你真以為你老子傻得可以被這種蹩腳的台詞唬過去?」齊父發覺兒子很瞧不起他喔!「接下來你是不是要告訴我,倚月死了父親,孤零零地浪蕩江湖,結果遇到你這個出馬為國仇家恨討回公道的債主,馬上巴住機會不放,乞求你把她帶回大本營折磨凌虐?」
「咦?你全猜到了嘛!」他一個勁兒猛點頭。
「齊霖,好歹我是你爸爸!你把我當三歲小孩呀?」齊父瞳仁兒噴火,隨時打算和他翻臉。「你要不要瞎扯得更過分一些,乾脆說你乍見她的那一刻良心大發,非但不打算對仇人的女兒出手,反而基於同情的立場,善意接她上山來照顧栽培成國家的棟樑?」
齊霖完全對他父親另眼相看。「爸,我以前似乎太小覷你了,你的推演能力實在太出色了。」
「齊霖!」老先生感到自己受著前所未有的侮辱。「你真的想說服我,扶養了幾十年的兒子忽然轉性了?」
齊霖從小就養成愛憎分明的個性,有恩報恩,有仇報仇,連蚊子吸到他一口血也非討回來不可,怎麼可能對蘇為仁的女兒存什麼好心意?雖然他不見得會使壞,但安排他演出「善良監護人」的劇情可就稍嫌太扯了一點。
「真的是倚月自己硬要跟我回來,我不忍心她流落街頭才答應的。」事情的真相確實是如此,他沒必要說謊。
「去去去,去找你媽懺悔,教她罰你面壁思過,別留在這裡打擾我玩電腦。」齊父聽夠了。
說謊的小孩必須接受處罰,即使年近三字頭也一樣。
「爸,你這麼說不公平,爸……」他被父親大人從皮椅後頭揪起來,一路拎到走廊上。「爸,不信你可以去問媽,你不可以──你,喂……」
砰!他的鼻尖差點被合攏的門扉夾成扁平狀。
年頭真的變了,做善事不被感激也就罷了,反正人人都該存著為善不欲人知的精神,可是他家的天才老爹竟然來個全盤否定,這就有點太過分了。
究竟是他們父子關係出了問題,抑或他做人太失敗?
「回台北?」倚月的每根神經都在跳舞。「什麼時候?去多久?真的要帶我去嗎?」
「對;今天下午;一個星期;真的。」他又回復言簡意賅的本色。
自從齊氏父子的書房對話之後,他們又僵持了七天,偶爾碰面了才交換幾句:「嗨」、「你好」、「天氣很好」、「對呀」甚至連對方的正臉也不看一眼,到最後連「好久不見」都出籠了。然而今天一大早齊霖就主動向倚月提起他要到台北辦事,順道帶她一起去玩玩。
倚月暗自推算,這個方案有沒有可能是他求和的第一步?
「好呀、好呀!當然要去。」她寧死不肯錯過這個大好機會。「一天到晚窩在山上,放眼望去連一間『拐之麼麼』也沒有,悶都悶死了。」
「拐之麼麼?」齊霖納悶,這是哪一國的語言。
「7─11啦!」她和老人家似乎有了代溝。
倚月快樂似神仙,飛回房間裡整理行李,十分鐘順利出發。
即使與他這種缺乏情趣的類人猿同游,稍微影響了她的玩興,不過看在他肯自願當車伕的份上,她願意原諒他一次。
「你來台北做什麼?」四個鐘頭後,她隔著吉普車窗已經看到高聳的新光三越大樓。
「辦事。」一路上他每句話的長度不超過五個字。
「辦什麼事?」她的心情還算不錯,所以願意陪他玩引導說話遊戲。
「土地的事。」他目視前方,不偏不倚。
「土地的什麼事?」她這才知道原來齊家在台北還有其他土地。
「土地管理的事。」
太好了,起碼他還說了六個字。
「你應該僱用一個代理人幫忙管理。」她分析道:「如果你每次都要千里迢迢的跑一趟台北,豈不累死人了。」
「我想親自看看。」他替這段對話劃下簡短的句點。
倚月翻了個白眼。他真的讓人很累!到底齊媽媽少生了哪條神經給他。
「停車!」她忽然在叫。
「什麼?」
「停車啦!」她乾脆自己踩向煞車板。
嘎吱!吉普車在早晴的南京東路上滑出俐落的弧線,弧線的底端赫然是一根電線桿。
危險!他的腳底板趕緊推開她的小金蓮,方向盤急急轉向右邊,煞停下來。
而她,早在剛才速度放緩的時候跳下車了。
該死的!她以為這樣玩命的舉動可以拿來開玩笑?
「蘇倚月!」他火大地追過去,只要涉及罵人,他的說話速度向來連三姑六婆也望塵莫及。「你沒事給我玩跳車,這種動作有多危險你知不知道?你對摔斷脖子這碼子事有興趣,我可沒有!當心我把你鎖在後車廂裡閉門思過。蘇倚月,我在和你說話,你聽進去沒有?」
齊霖終於趕到她身畔,這妮子愣愣地站在原地任他罵。裝傻扮可憐就有用嗎?對於任何罔顧生命的愚行,他不接納招降的舉措。
「你發什麼呆──」
「你看!」她指著正前方的建築物。
他們正處於南京東路的菁華地段,眼前巍然聳立的商業大樓共有十六層樓,每層十七間,完全租出之後,每月的房租淨收額起碼在一千萬元以上。他對這棟商業大樓的細節瞭如指掌,因為,若非當年他老爸的一時頭腦不清楚,現在這棟大樓的所有人應該姓齊。
沒錯!他們正立足在拖垮蘇為仁的地皮上。
「水能載舟,也能覆舟。」她忽然出聲。「蘇老頭把他的全副家當賭進這座大樓,孰料被房屋滯銷給拖垮了,而現在呢?」
他並沒搭腔。
現在商業大樓仍然好端端的挺立在原地,該出租的戶數已經出租,該售賣的住宅也已售賣,替所主人賺進大把鈔票,徒讓那個姓蘇的傻瓜落個為人作嫁的下場。這絕對是蘇為仁今生所踢到的最大、最硬的一塊鐵板。
「類人猿,帶你去看一樣東西!」她興致又起,拉著他繞往建築物的後牆部分。
「做什麼?」難得見到她的眼中興起一丁點火花,他只好順著她溜躂過去。
「應該在這一帶沒錯……」她蹲在右側角落,思量一會兒,居然扒開人家種花的黑泥。
「倚月!」他的低喚聲充滿反對阻止的意味。
「別吵,還不快點過來幫忙。」她不甘心只有自己擔當偷雞摸狗的重任,還想拖他一起下水。
「不!」他拒絕得明瞭爽快。
她選擇忽視他的單音節,泥鰍手牽過他的領帶,硬把他拖下水。
「兩個人、四隻手比較快嘛!」倚月興匆匆的。
「你到底要找什麼?」齊霖只想盡快完成任務,早早逃離現場。
「儘管挖就是了……」她手的動作猛地一緩。「也!有了,有了,在這裡。」加緊拔開擋路礙事的泥土。「你看!」
齊霖以為看錯了,下意識想揉揉眼睛,這才想到自己的手上沾滿濕髒的污土。
尖嘴螺絲起子在堅硬平滑的石質面,以三橫兩筆的精簡手法刻劃出生動的圖案──一隻烏龜騎著兩輪的交通工具呵呵笑,脖子上打著斜紋領帶;旁邊還寫著幾行小字:兩輪車,跑得快,上面坐個蘇老怪,女兒要,他不睬,偏偏送給王小開。
「不錯吧!有創意喔!」她咪咪笑。
「旁邊的兒歌是什麼意思?」他的領悟力稍微遲頓一點。沒辦法,類人猿嘛!腦部發育是比平常人緩慢幾百年。
「大樓初落成的時候,小女子就讀的國中正好掀起越野車的風潮,我一時手癢,破天荒向老頭子要求買一台作為生日禮物,他隨口答應下來。後來聽秘書阿姨說他確實幫我訂了一輛,但是我等了兩個月都沒拿到,有一天到公司去大興問罪之師,恰巧聽見『宏觀』的王董事長向他道謝,說王大公子很喜歡那台越野車。我當下就知道他又逮著機會拿去籠絡人心了。」她聳聳肩。從小到大她被犧牲的情況發生過太多次,早就習慣了。「為了表示嚴正的抗議,我特地在他的『得意之作』底下留話。」
現在聽起來,這是小事一樁,然而對當時的倚月而言,其中的傷害性是永生難忘的。憑她掌上明珠的身份,原本應該受盡嬌寵,結果反倒淪為二等公民。
齊霖忽然很想把蘇為仁從墳裡掘出來,狠K他一頓。
「事情發生在你的國中時期?」為了轉移她傷懷的記憶,他故意敲敲額頭沉吟。「我想想看,你就讀國中的時候,我已經服完兵投,嗯……當時應該剛回到齊氏茶業……對了,茶廠才剛被我父親大人搞得一團亂……哇!當時我已經很老了!」
「才不會呢!」她不依地大喊。哪能讓他憑一個老字就隨便翹頭。「配我剛剛好!」
為了證明她所言非虛,倚月章魚似的勾向他的脖子。
「你的手!」怎麼可以拿烏漆抹黑的爪子在他的白襯衫上面摸來摸去。「別玩了,先回車上──」
蘇美人哪肯理他,巴在他肩膀上就是一陣香吻。
「別──唔──倚……」強龍壓不過地頭蛇。
光天化日之下,再好的情趣興致也跑光光。
「嘩──」
警衛伯伯正買完香煙,遠遠朝他們吹著哨子衝過來。「喂喂喂,你們在幹什麼?」
哇,穿幫了。
「好刺激唷!快溜!」她居然開心得很,嘻嘻哈哈地揪著他衝向後門。
「等一下,我的鞋子掉了。」他一輩子沒這麼狼狽過。
相信他後半輩子都會記得,自己在即將邁入三十歲的那一年與一個毛頭小女生被警衛追著跑。唉!講出去實在丟死人。
「快點,我可不想替你送牢飯。」土城看守所距離南投足足有十萬八千里遠,她沒興趣天天通勤送便當。
嘩嘩嘩!「別跑!」警衛追上來了。
他們被抓到可就糗大了!齊霖拔腿狂奔,速度居然比倚月還快。
「喂!」她目瞪口呆,望塵莫及。「類人猿,你完全不顧江湖道義!」
對喔!齊霖趕緊煞住腳步。難怪他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原來倚月還落在後面。
「快快快!」他衝回來把她夾在腋下,帶人跑步比較便捷迅速。「莫怪你跑得這麼慢,平常為什麼不多運動?」
「等一下。」她又想耍花樣。「反正已經被人誤會為賊了,索性偷他一點東西,免得白跑一趟。」
倚月掙脫他的懷抱,折回中庭的花圃裡摘了一把鬱金香。
「嘩──」警衛怒火沖天的哨子聲從十公尺外穿進他們的耳膜。
「他追來了。」齊霖回頭揪起她,加緊逃離現場。
這丫頭就會給他惹麻煩!
「也!也!也!來捉呀!」她還有空回頭向對方挑畔。
哈哈,老阿伯一個。
本來偷花只是一件小事,但那位不服輸的老伯伯似乎被她囂張的舉動氣到了,卯起勁來要追到他們。
「咦?他那麼敬業賣力幹什麼?」她被人抱在懷裡舒舒服服地逃亡,還有興致發表評論。「大樓警衛的薪水又不是可觀到需要用腳趾頭幫忙數,他追到我們也沒獎品呀!」
「你的屁股就是獎品。」起碼對他而言,打起來一定很過癮。
「喲!」她曖昧兮兮地笑了。「原來閣下還有這種『特殊的偏好』,我以前沒發現也!」
他的眼角殺給她寒颼颼的冷光。
警衛已經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仍舊不肯放棄,非但如此,他硬氣得很,一路上也沒大聲呼叫、要求路人幫忙,顯然打定主意非靠自己的能耐體力逮到他們不可。
倚月發覺自己已經開始愛上老伯伯的骨氣了。
「類人猿,你看右邊那裡。」她的眼睛一亮。「那間家俱店門外有一台越野腳踏車,不知道有沒有上鎖?」
齊霖突然站定腳步,死命地搖頭。寧死不當第二次賊溜!
可惜聰明的類人猿老學不會,他的意見在蘇大小姐心中向來歸類於「參考資料」的範圍,離「聽命行事」還有兩千公里遠。
「哇!他追來了,追來了。」她驀地掏出他的皮夾,一溜煙跑到對面去。
「蘇倚月!」他提氣追上去。
運氣真好,沒鎖!倚月隨手掏出五張千元大鈔,朝從店裡疾奔而出的店員揚了揚,隨手扔在原地,騎了就走。
「喂!」輪到齊霖為自己叫屈。「現在是誰不顧江湖道義?」
「快上來!」
兩人騎著臨時買來的交通工具迅速逃逸,徒留警衛伯伯在後頭跳腳。
「也!」她迎風高喊。
「騎遠一點。」謹慎的天性教會他勝不驕、敗不餒、跑路不龜速。
「誰比較厲害?」她回頭賂他邀功。
「看前面,看前面!」他手忙腳亂地指著馬路。
「騎越野車比開吉普車好玩多了吧?」她繼續和他聊天。
吉普車?對呀!他們明明開了一輛吉普車不是嗎?為何棄車不用,眼巴巴地硬買來一台二手腳踏車?
「該死!」他為時已晚的想到,這當口老警衛只怕已回到他的吉普車旁守「車」待兔。「我們得回去把車子開走。」
「開玩笑!」她回頭抗議。「吉普車就停在大樓對面,你想中斷咱們成功的逃亡,回去送死嗎?」
「否則車子怎麼辦?」他就不信騎著腳踏車可以在大台北流浪多遠。
「等月黑風高的時候再潛回去偷開走。」她對「偷」字似乎上癮了。
齊霖豈可在年輕女郎面前以身試法,做出對不起國家民族、社會大眾之事?!
「不行,我們必須立刻回……喂,倚月!」他發顫的手指對準正前方。「前面──快──前面!」
「什麼?」她不耐煩地將脖子扭回原來的角度。「都幾歲的人了,講話還結結巴……巴!哇──」
一輛沙石車霍地從巷子裡鑽出來,橫叉在他們正前方。
「小心──」兩人同時尖叫。
砰!
好痛!明天早上起床,兩個人一定腰酸背痛。
倚月齜牙咧嘴的按摩後腰。
「我講了兩個多小時,你到底聽進去沒有?」主審官齊霖大爺在她正前方吆喝。
「閣下難得發表長達兩個小時的演說,我怎麼會聽不進去呢?」她嘀嘀咕咕地抱怨。
下午為了閃躲那輛沙石車難兄難妹倆平白摔在地上跌個狗吃尿,渾身探傷,可憐的腳踏車也落個輪底亡魂的命運,被嚼檳榔的司機老大唾棄一頓是免不了的。草草賠錢了事之後,他們唯有回頭開吉普車,偏偏又被警衛伯伯逮個正著,進行第ㄊㄨㄚ嚴厲訓話,直到兩人開車回齊霖在台北的住處,他已經從「類人猿」變成「氣斃了的類人猿」,因為──
「如果你沒有臨時跳車,這些意外都不會發生。」
「而你也不會享受到今天下午四處逃脫的樂趣呀!」倚月頂回去。
其實她更倒楣也!畢竟她比他多聽了一場訓話不是嗎?她的耳朵都快出油了。
「你將那種危險活動稱之為樂趣?」她絕對肯定他們有代溝。
「好啦!別吵了。」她乾脆扭開音響的RADIO,音樂比他的冷沉嗓門悅耳多了。「我很抱歉,類人猿先生,請容我以一支舞向您致歉。」
他陰沉著馬臉坐在原位。
「來嘛!」她撒賴地拉起他。
客廳的長毛地毯上,兩隻腳印淺淺地踏出壓痕。
音箱裡流洩出抒情優雅的歌曲,伴隨著兩人舞動的步伐。倚月一向喜愛和他得處的感覺,即使不做任何事,或各自忙自己的課業習題、公事文件。
喜歡他、愛他!對,就是這幾個字眼,以及它們所傳達的甜蜜意味,每每令她覺得溫暖、不孤單,知曉她並非無依天地之間。
但他的態度總是撲朔迷離,正當兩人情感有所增進之際,他身旁卻會蹦出一些讓她無法寧定的人或事物。而齊霖,她瞭解,他亦是惴惴難定的,因為她的年輕、她的不定。兩人都覺得縛手縛腳、受制於人,又不肯主動把話說清楚,生怕破壞了目前的關係。
唉!愛情。
「類人猿……」她的芳頰貼向他的胸懷。「你為什麼對我冷淡下來?」
「我還以為是你冷淡下來呢!」他失笑。
「那是因為我吃醋呀!」她嬌蠻地抗議。「女方鬧脾氣,男方就應該好聲好氣地賠不是才對。」
「誰規定的?」他又覺得好笑。「我很講究公平公正的原則。」
倚月皺了皺鼻子,鑽回了懷裡。看來對付這只類人猿不可以運用尋常的女性會倆。
該如何做才能讓他們的未來明確一些?她渴望擁有家人、擁有溫暖,最重要的是──擁有愛,彼此相伴到老。
「齊霖,我們結婚好不好?」她突發驚人之鳴。
「什麼?」他被嚇停了腳步。
「我們結婚!」她相當堅定。「你從來沒想過和我結婚嗎?」
「沒有。」其實答案是肯定的,但絕不是現在。
「為什麼?」她一愕。
一種龜裂的細微痛覺劃上她的心坎。
他竟然毫不猶豫地否決她,難道他不覺得以他們的情況發展下去,琴瑟同奏是很合理的結局嗎?他們共同生活過,亦瞭解彼此的個性、生活習慣,最重要的是,她知道齊霖與她之間絕對存在著「愛情」的因素,否則他不會和她如此「親密」。他絕對不是一個對男女之事隨便的人!
那,他為什麼不贊成娶她?
「你還年輕。」他荒謬地低喊。
「二十歲不算小了。」她咄咄進逼到他鼻端。
「但是還不足以瞭解婚姻的意義。」他的苦心孤詣她似乎並不領情。「你以為我為何要和你冷淡一陣子?就是因為我希望你仔細考慮清楚,依你現在的年齡、情況,是不是應該牽扯進感情的漩渦裡。」
「如果我考慮的結果最後是否定的呢?」
「我一定尊重你。」
他的篤定迅速惹火了她。
「可是我現在的決定和請求並沒有得到你的尊重呀!」她努力眨回眼眶的朦朧感。「換句話說,你接受我提出分手的想法,卻不信任我要求結婚的結論。你這算什麼心態?」
他分明就是厭了她、煩了她……希望她快快離開他的生命。
「我不是……」他不知道從何說起。「我只是認為……」
假若沒有發生任何意外,他明白自己最終一定會將蘇倚月娶進門,這不只是負責任的問題,更包含了那份因她而衍生出來的、感性的、非邏輯的……什麼?
不行,他真的被她隨手丟出的炸彈弄傻了。
不是現在!無論如何,不是現在!
「我知道了!原來你只想玩玩而已,不肯負責任。」淚水撲簌簌地淌下來。
齊霖被她指控得莫名其妙,一開始究竟是誰「玩」誰的?
「別露出那副委屈的表情給我看。」他凌厲地指住她。「我會負起應負的責任,不過起碼等到你考上大學再說。」
這點要求她可以接受。但他身旁纏了一個八爪女,虎視眈眈地觀察他們,只要找到可乘之機,隨時有可能乘虛而入,她必須想法子排隊異已才行。
「在我讀大學期間,你會待在哪裡?」
「我還能去哪裡?當然待在山上,偶爾下山處理事情呀!」他為她的問題感到納悶。
「那琪雅呢?」她神色不善。
哦──齊霖懂了,原來她還在擔心那位假想敵。
「人家和我非新非故的,我憑什麼干涉她?」
「可是,她一定會想盡辦法介入咱們嘛!」她大聲抗議。「你必須答應我,在我外出求學期間,要不和我一起住在山下,我保證選填南部的志願;要不就特聘其他專業的醫療人員上山。」
大家都心知肚明她留在山上的目的,純粹是因為齊霖的存在。一旦正牌醫生駐紮進來,琪雅唯有到其他地方討生活一途。反正她具有專業護士資格,在大鬧護士慌的現代社會絕對搶手得很,不怕找不到工作。
「別胡鬧了。」他咄了聲氣,想也不想地否決倚月的提議。「家裡和茶業需要我,我走不開;至於琪雅,我沒有權利趕走她。」
「我又沒有要求你趕走她,我只是建議你另找一位護理人員上山幫忙,這有什麼?歡裕俊彼振振有辭地反駁?
「不可能的。」他斷然否決。「另扉一位醫療人員等於表明了逼琪雅離開,我不能答應。」
琪雅的工作態度向來令他非常滿意,符合他的要求。雖然他明白扉用琪雅會引來一些不必要的猜測和誤會,可能也造成了琪雅錯誤的懷想,然而基於現實因素的考量,他很難找到願意留在荒山野嶺工作的專業醫護人員。
「說來說去,你就是不肯跟她劃清界限。你知不知道你們倆這種曖昧的關係讓我有多為難?」村民們無形中已經認定了老闆和琪雅的「永久關係」,倘若他們再不把態度表明清楚,說不定她反而落得介入者的冤名。齊霖為什麼不站在她的立場,替她想想?
「我和琪雅早八百年就沒有任何關係了,你到底要我劃清哪門子界限?」
兩個人各有堅持,也各自認定了自己的想法方為正確。若再繼續對峙下去,一輩子也不會有結果。
「那好!」倚月深吸了一口氣。「我不念大學了。留在山上陪你。」
「那更不行。」他拒絕眼睜睜看著她斷送自己的學業。「你應該擁有你的生活和思想,任何男人都沒有權力剝奪你學習成長的機會,無論是有意或無心的,包括我在內。」
「你……你……」她只差沒氣得發瘋。「說穿了,你就是不肯答應我的要求?」
她只想獲得一個真正的家,和安全穩當的感情生活,難道全心全意去經營一段感情,拒絕讓它受到外人摧折的心態,也是錯誤?
「對!」他也有他的堅持。「如果結婚意謂著你放棄學業,或影響到其他不相干的人,我絕不會娶你。」
問題是,琪雅根本不是什麼「不相干」的人!
倚月咬緊貝齒,狠心一跺腳。
「好,齊霖,這是你說的。」她反身衝回客房。
砰!
兩人的心門恍如猛烈摔上的門板,再度將彼此隔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