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中部 俄亥俄州哥倫布市
十月在楓葉漸排的秋色中,悄悄進入尾聲。白日裡,哥倫布市仍然維持宜人的氣候,到了夜裡,氣溫急遽下滑十幾度。日與夜的溫差漸漸加大,再過一個月左右,今年的第一場雪即將翩然飄下。
雪……
嘎吱輕響,紗門被推了開來,屋內的暖意悄然薰洩而出,替微寒的前廊陽台添了些熱氣。
柯納坐在鞦韆式的搖椅上,神情遙遠。
母親坐進他身旁空位,讓搖椅晃蕩起淺淺的波瀾,他才察覺,前廊裡多了一位同伴。
「兒子,告訴我一些那女孩的事。」母性裡有一股夭生的敏銳,隨時能偵測到自己的孩子身上發生了什麼事。
柯納望了母親半晌,才怔然一笑。
他從未向母親提起過雪的事,之前是不知該如河介紹,之後,則是不知該如何「交代」。
「她離開了。」這是目前他唯一能說的。
做母親的並沒有往下追問,知道他需要一些整理思緒的時間。
「她為什麼要離開呢?我不懂。」他近乎自言自語。「她是愛我的,雖然她從來沒有說過,但我就是知道。」
「或許她惹上什麼麻煩?」
「或許吧!」這是唯一的解釋了。「但是她應該明白,我會以我的生命保護她。」
「也許她正是害怕你會如此。」她若有所思地說。
他的視線終於從空茫處轉回母親臉上。即使頭髮已出現縷縷銀絲,身材略微發福,年屆五十的葛瑞太太依然有著甜美安詳的風韻。而且她比兒子和過世的丈夫都矮上一顆頭,母子倆一站出去,很多人都無法把魁梧碩大的柯納與她聯想在一起。
「兒子,一個女人要離開她深愛的男人,需要極大勇氣。無論她離開你的原因是什麼,顯然在她離開的那一刻,她培養了足夠的勇氣這麼做。」她拍拍兒子的手。
「若真如此,我寧願她膽小如鼠。」他悶悶地晃動搖椅。
母親笑了出來。「真希望有一天我能見見這位讓你如此魂牽夢縈的女孩。」
柯納頹然搖頭。他何嘗不希望?
「她是我見過最美的女人。」
「你喜歡上她,是因為她的美?」
「不只是如此。」他低啞地說。「我如果告訴你我對她一無所知,你一定會覺得不可思議。然而,事實就是如此!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麼對她的感覺特別深……有時候,當全世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獨處之時,她的靈魂和我好貼近;可是,其他時候,她又顯得如此遙遠。」
看著兒子迷惑消魂的神情,葛瑞太太知道,他是真正的戀愛了。因為體型太魁梧嚇人的緣故,柯納在成長時期一直沒有交過太好的朋友,除了妮莉他們兄妹倆。在感情上也只是蜻蜒點水,幾乎不留任何痕跡。
第一次見他如此動情,卻落得一個黯然消魂的結局,她如何能不心疼?
「孩子,已經過去的事,就該適時放手。」葛瑞太太溫柔地撫著他的臂膀。「看你這些日子失魂落魄的模樣,吃不好也睡不好,工作時又無法集中精神,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
他低頭望著交握的雙手。
「媽,我無法就這樣放手。」他不甘心!要分,也要有個明明白白的理由。
葛瑞太太長聲歎息。「那就去找她吧,兒子。」
「上哪兒去找?」他悵悵然。
「無論上哪兒去找,坐在我的前廊發呆是絕對行不通的。」她敲敲兒子的笨腦袋。「你自己也同意了,那女孩莫名其妙的離去,或許是因為她惹上了什麼麻煩。如果你成天只懂得發愣,即使她現在忽然蹦到你眼前來,你一樣幫不了她,她也一樣非走不可。」
對喔。他倏然領悟。
或許雪的離開,是為了日後的重聚而在設法。
或許她是擔心拖累了他。
也或許,是他的生活讓她缺乏安全感!?
最後這一點最有可能!雖然和她共處的那三個月,她表現出來的樣子並不像個貪戀富貴的人,然而,他四處飄徙的生活終究與她之前的環境相差太遠,即使她自己不提,他若真是個有擔當的男人,就應該為提供心愛女人一個更好的生活環境而準備。
最最最重要的是,以他目前的經濟實力,即使有心雇專業的人來尋找雪,也負擔不起。
頹唐了一個多月之後,他的生命裡重新找到一個新的目標——在找到雪之前,他必須先強壯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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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是這樣想,該如何具體達成「強壯起來」的目標,柯納仍然一點頭緒也沒有。
比較務實的第一步做法,是先把開卡車的工作回復到常軌。雪離開之後,他整個人消沉下來,工作常有一搭沒一搭的,老闆幾乎要放棄他了。如果不是以前他的紀錄還不錯,老闆對他仍保留一絲期盼,他的線早就被瓜分光了。
精神重新振作之後,他駕著心愛的「鐵駒」,繼續奔馳在美國各大州的公路之間。
可是,失去重心的生活固然苦悶,一旦恢復工作之後,心裡還是苦。
他所駛過的每一條路在在血淋淋地提醒著他,一個月之前猶有雪相伴,奔馳的歲月多麼歡悅無憂。
每當經過他和雪曾停下來的地點,他會不由自主地放慢車速,甚至再停下來一次。
他愣愣地望著朝日、盛陽,或夕照,感覺上,彷彿他一轉頭,雪就會從身後的床位鑽出來,下巴頂在他的肩膀上,咯咯地同他說笑……
他猶能聞見她長髮的香息。那如流泉一般直而濃密的黑瀑,流淌了他一身……
奔馳在公路上變成一種酷刑!
以往在他生命中佔有最重要地位的工作,漸漸顯得單調乏味了。
他開始考慮,自己該何去何從?
他也要像他父親一樣,開一輩子卡車嗎?半年前,這會是一個還算不錯的遠景;半年後,他開始靜極思動。
然而,轉業談何容易?他沒有高學歷,沒有良好的背景,身邊所認識的人也幾乎都是勞動階級,他無法掙脫出這個環境。
既然如此,就善用它吧!
聖誕節過後不久,他向親朋好友宣佈一個思慮多時的決定——
「我想回學校繼續唸書。」
「你瘋了!」從小一起長大的死黨羅傑差點跌破眼鏡。「我們兩個一樣,從小就不是唸書的料。」
「你是認真的?」這是羅傑他老妹——跟屁蟲妮莉的疑間。「你打算主修什麼?卡車教練?」
「要念就去念吧!」最後,是他老媽安詳的支持打消他一切顧慮。
於是,他向當地一間社區大學申請了兩年的函授課程。
白天,他還是必須正常工作,不過他婉拒了太長途的線,盡量以俄亥俄州和鄰近幾州的貨為玉,如此才能方便他母親確定他的行蹤,隨時將函授學校的教材快遞到他手中。這件事的額外好處就是:他不接的長途線全主動轉讓給大麥,兩個人因而盡釋前嫌。
他甚至買了一部二手電腦,學習使用e-mail,和他的教授及同學聯絡通訊。
心中有一股莫名的動力不斷鼓舞著他,重新習慣了看書與交作業的生活之後,接下來的日子便容易許多。
他花了一年半的時間,提早修完兩年的函授課程。
從社區大學畢業的那一天,他休工兩日,和幾個同學、朋友大肆慶祝了一下。
「沒想到你真能把結業證書念下來,真有你的!」羅傑不無欣羨之意。「害我也想回學校重溫學生夢了。」
「去念吧,我支持你。」他很認真地看著老友。
「噯,算了!隨口講講而已。」羅傑知道自己不是那塊料。他少了柯納那種近乎狂熱的趨動力。「不過,說真的,小柯,這幾年你跟鬼上身一樣,唸書與工作同時並進,拚命得要死,怎麼?突然茅塞頓開?」
「沒事,想通了而已。」他只是笑笑。
「想通什麼?」
「想通了要在這個世界上生存,學歷及知識是不可或缺的工具。」
「去,怪人!」羅傑揮揮手。「我沒念過大學,不也活得好好的?」
嘴裡如此說,其實心裡也明白,柯納說得一點也不錯。
「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妮莉舉起香檳杯與他的杯子輕碰。
「打算?」他淡淡一笑。「半工半讀,繼續念!」
「還要再念?」羅傑慘叫。
「當然!」他挑了挑眉,「我已經申請到俄亥俄州立大學的『在職就學計畫』,再念兩年就可以拿到正式的大學文憑了。」
「喔!我服了你了!你簡直是唸書念上了癮。」羅傑當場軟倒。
不久之後,老媽送給他一個意外之極的畢業禮物。
某一天早上,他匆匆從外面衝進家門。「媽,告訴你,我的銀行帳戶居然……」
「多出十五萬?」他老媽慢條斯理地從廚房裡走出來,手中沾著雪白的麵粉。
「你怎麼知道?」他還愣愣的。
「那是我轉進去的,我當然知道。」為娘的隨口丟了顆炸彈,炸得兒子眼前金光亂問,自個兒縮回廚房,繼續烤蛋糕去了。
「你哪來的十五萬美金?」他跟進廚房裡,迫切地追問。「你該不會把房子又拿去抵押了吧?你知道我當初就是為了不讓……」
「那是你老頭子的保險金。」葛瑞太太平靜地打斷他。
「咦?爸的保險理賠不是才七萬多塊?」他滿頭霧水。
「那是公司的保險金。」葛瑞太太見怪不怪地說。「我沒告訴你,你爸爸生前另外保了十五萬的壽險。」
「什麼?你當時為什麼不告訴我?」害他為了十萬塊的房屋貸款,跟大麥弄得如此不愉快。
「我就是為了留待這種緊要關頭才告訴你呀。」葛瑞太太理所當然地敲了他腦袋一記。「不論你心裡有什麼打算,那筆錢就交給你處理了,你自己去想辦法運用吧!」
十五萬!
他忽然間多了十五萬了。
有了這十五萬,許多「想像中」的念頭在一瞬間充滿了各種可能性。
震驚感慢慢蛻變成輕鬆快意的笑容。
「老媽萬歲!我愛你!」
「喂喂!你這小子,快把我放下來!我的腦袋都被你轉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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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錢,也累積了相當的工作經驗和人脈,他開始考慮把兩年前的想法赴諸實際——成立一間屬於他自己的貨運行。
晚上他繼續到大學去修習剩餘的學分,主修科目是商業管理。白天,他則把全副心力投注於創業上。
大約翰當然是二話不說就加入他的陣營。有了這位前輩的協助,他網羅到十幾個開卡車時結識的司機朋友。這些加盟的司機都不是菜鳥了,每個人有各自的人脈及跑慣的線。
妮莉原本在哥倫布市一家電訊公司擔任會計,羅傑則是修車工人。現成的財務及技術人員就在他身邊,他當然不捨近求遠,立刻把兄妹倆一起找進創業的小圈圈裡。
經過半年的籌備和規畫,「葛瑞貨運公司」熱熱鬧鬧地開張了。
一開始,柯納的野心不大,剛開張的小公司想和那些成名已久的全國性貨運公司競爭,無異是以卵擊石的事。他先以俄亥州到東岸為主,只做區域網絡式的經營,規畫一些區域的重點路線,再把價格壓得比大廠低。在一年之內,他就站穩了腳步,公司帳面出現營餘。
他本來想繼續以區域營運方式再多走幾年,然而,次年發生了一件大事,改變了他的全盤計畫。
他的前任老闆,莫桑先生,中風了!
莫桑膝下有一子一女,兒子雖然有雄心抱負,卻缺少經營的手腕。在半年之內就讓一間營運狀況還算不錯的公司虧損連連。這段期間,莫桑先生的身體狀況稍微恢復,可是右半身仍然將永遠癱瘓。
在病床上左思右想,他明白,放任公司繼續虧損下去,不是辦法。
透過了幾個中間的朋友,他聯絡上柯納。
「柯納,你甘願屈居於小小的區域運貨線嗎?」病床上的老先生,扭曲著右邊嘴角,嘶啞低唔。
「我是務實主義者,有幾分實力就先做幾分事。成立自己的事業,最忌諱的就是躁進。」柯納扶起前任老闆,平穩地餵他喝幾口水。
「再加上莫桑公司,這樣的實力夠不夠?」老人家直言不諱地問。
「您的意思是……」他微感驚訝。
「沒錯!」老人緩緩點頭。「小柯,我們兩家公司合併,你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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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年底,莫桑、葛瑞兩家公司正式合併,總公司設在美國中心點——堪薩斯市。柯納持有百分之五十的股權,莫桑先生佔百分之四十,其他百分之十分散給大約翰,莫桑子女,羅傑兄妹倆……等等散股。
於是,在滿二十八歲的那一年,柯納由昔日的一介司機,成為「莫桑葛瑞」的執行總裁。
同一年,他取得俄亥俄州立大學的學士學位。
他沒有讓任何人知道,他同時修了兩年的中文學分。大學畢業之時,他已經可以說寫流利的日常中文了。
接下來一年,莫桑先生的病情持續惡化,終於在八個月之後宣告不治。
他死後,莫桑家的人將手中的股票全部轉售給柯納,變換成現金,移居到歐洲去。
柯納正式成為公司的主要股東,並將公司名稱改回原先的「葛瑞貨運股份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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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納人呢?」
「沒見到啊,早上他不是還在辦公室裡?」
「他中午說要出去,之後便一直沒有再進來。」
「不會吧?趕快打他的手機聯絡看看!」
「會不會回老家去了?」
「伯母昨天就被我接來堪薩斯了,他老家裡一個人也沒有。」
「手機呢?手機呢?」
「手機不通!他好像關機了!」
「哇靠,那現在怎麼辦?」
「虧大家辛辛苦苦弄了個什麼驚喜派對,這下子壽星跑了,果然是『驚喜』得有夠徹底!」
「你給我閉嘴!」
「你們兄妹倆別吵了……」
總公司辦公室霎時鬧成一團,看熱鬧的人看熱鬧,吆喝的人吆喝,尋找失蹤人口的人繼續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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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他的三十歲生日宴上逃脫的柯納,人在何處呢?
黃沙連天,蒼茫的景致依舊。
無論世界如何通壇,時勢誰起誰落,五十號公路永遠以它一貫的荒蕩空寂來面對一切。
長而直的公路上漫著薄薄的沙煙,無止無盡地通向天際,偶或有一兩輛車呼嘯而過,除了白煙之外,對這塊化外之地不曾再多留下些什麼。
「卡車小子」的招牌,多年如一日,在荒野中提供最後一絲文明,夜晚的霓虹招牌,也準時在六點半亮起。
一部卡車緩緩駛進餐廳前的空位,與其他幾部大車並肩而泊,駕駛座上的人熄了引擎,卻沒有立刻跨出車外,只是靜靜坐在車裡,看著日頭的最後一絲餘影。
夾著沙塵的風纏綿在車身四周,不願離去。
黃沙如雪。
雪……
已經六年了,這個名字仍然會輕易地跳進他腦海。
六年來,柯納沒有停止過尋找她的念頭。
其實,他也不曉得自己在執著什麼。找到她又有什麼用呢?她可能嫁人了,已經是三個小孩的媽,離過兩次婚,正處於第三次婚姻裡。
時間都已經過去如此之久,久到只怕雪也已經忘懷了他。
可是,一顆心,就是不死。
這些年來,他投注太多時間在學業及事業上,無心去經營一段認真的關係,身邊雖然來來去去也有過幾個人,卻總是無法長久。或許因為如此,才使得曾經被他放進心底的她,更顯得深摯而難忘吧?
從起初只是執意的想尋回所愛,到後來的想得到一個解答,直至現在,「尋找雪」的念頭已經成為一個迷咒、一種習慣,根植在他的靈魂底層,變成他無論如何也必須達成的目標。
即使找到她之後,於事無補,好歹總是有個結局。
當年那不清不楚的一紙道別函啊,是他心中永遠的隱瘡。
六年前,他在此地與心愛的女子相會了;六年後,在他滿三十歲的生日這一天,他只想著再回到此處,為過去畫下一個正式的句點。
他查看後視鏡,六年後的柯納,與六年前的柯納並沒有太大不同,只除了眉宇間少去了年少時不知天高地厚的輕狂,多添了人世體驗帶來的風霜。
這六年來,「卡車小子」也改變不多。
推開店門,一樣是油膩的漢堡味撲鼻而來。以前他常在這樣的休息站裡出入,沒什麼感覺。這些年來生活環境好了許多,重新再回到卡車小子,除了那股懷念的感覺之外,他不得不承認,味道稍微嗆鼻了點。
要在這樣的環境裡待上一整個下午,想想也真是難為了嬌嫩嫩、消生生的雪了。
「嘿,小柯,聽說你現在成了大老闆,發達了。」店主人克裡夫發現,竟然是睽違已久的老客人,眼睛一亮,馬上從吧檯後迎上來。
「別折煞我了,我還是以前那個『小柯』。」他指指自己一身敝舊的白襯衫和爛牛仔褲。
「氣勢不一樣了。」克裡夫搖搖頭。「來吧,今天晚餐算我的。」
他微笑地坐進吧檯前。「最近生意還好嗎?」
「還不是老樣子。」克裡夫吩咐下去,要廚房弄一個牛肉堡來,自己踱回吧檯後和他閒聊。「你呢?結婚了嗎?那個漂亮得不得了的東方小新娘怎麼沒跟著你?」
他先愣了一下,才淡淡一笑。「你還記得她?」
曾經,他懷疑自己其實是陷入某種迷離的幻境,夢醒了,一切回歸到現實,夢裡的物事自然都是虛假的。原來他不是唯一記得雪的人……
「那樣長相的女人,很難讓人忘記。當初我記得你連一頓飯都不肯好好坐下來吃,非帶回去車上陪你的小女朋友不可。」
「我們後來沒有在一起。」
克裡夫瞪大眼睛。「那她還把東西寄放在我這裡,是想做什麼?」
柯納一震。「什麼東西?」
「就差不多是六年前吧!有一天她一個人開了車來,放了個包裹在我這裡,說是等哪一天你親自到來,再交給你。我還以為你們小倆口在玩什麼甜蜜的藏寶遊戲,你知道的,就是那種沿路放紀念品、將來路過時再去找出來懷舊的把戲,有一陣子州際公路族們很流行玩這種遊戲。」
柯納的心跳突然從平穩急遽加速到幾乎發病的程度。雪為什麼會托放東西在克裡夫這裡?又為何不告訴他?後來他半工半讀地開卡車時,雖然經過卡車小子無數次,可這裡是他們初次相會的地方,他獨獨無法忍受一個人再度踏上原地,所以六年來再不曾停步佇足。
如果他永遠沒再回來,豈不是錯過了?
克裡夫消失在內裡,——摸索了一會兒,拿出一個十公分見方的小盒子,盒口以透明膠帶封住。
「就是這個。不好意思,被我壓了六年,外表有些髒了。」克裡夫探頭探腦的。「裡面到底是什麼東西?我可是好奇很久了!」
紙盒很輕,其中一面的角落以手寫了一個小小的日期——那是雪離開他之後的第二天!
原以為只是來憑弔過往的一段情,卻萬萬料想不到得來一樣出乎意外的禮物。
他的腦中一團混亂,抱著盒子步伐不穩地奔出店門外。
「喂!喂!你不分我看啊?真是臭小子……」
跑回卡車上,從雜物盒裡翻出一把小刀,他的手抖得幾乎握不穩刀身,費了好大的勁才把膠帶拆開。
一陣若有似無的幽香淡淡飄出來,散漫在空氣裡。
這絲香息,他一輩子也忘不了。
柯納呆呆捧著紙盒,突然生起一種近乎恐懼的期盼。
他該看嗎?如果看了之後,同當年那紙快遞送來的短函一樣,又是另一次的失望,他絕對會當場心血狂噴,奔進沙漠裡把自己埋起來。
但是,她的香味就在鼻端前,彷彿六年來的時空突然消失了,一回頭又會看見她言笑盈盈的神情……又怎麼忍得住不看?
心思激烈晃蕩著,終於,他還是克服了極度的震驚,以顫抖的手掀開盒蓋——
那是一束黑亮如泉的秀髮,以鮮紅色的緞帶縛著。
她的發。
他抖顫地執起髮束,滑順的絲感從他指間流過。一束被剪下來、留置六年的長髮,怎麼可能還保留如此的生氣?彷彿它本身有生命,一直努力活著,等待主人來迎走它。
束髮之下,枕著一張護貝小照。照片的周圍經過裁剪,有些壓痕,大小適合放在皮夾裡。
相中人,巧笑倩兮的回視著他。
雪!
照片中的雪,比他們相遇時更年輕一些,約莫十八、九歲,背景似乎是美國某間大學的校園。雪穿著無袖的鵝黃連身洋裝,坐在碧綠的草坪上,背靠著一株樹幹,對著鏡頭勾起淺淺的笑。
相中人看起來年稚而純真,絲毫不見他們相識之後,時常出現在她眉眼間的隱隱陰鬱。
這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雪。另一種生活裡的她。
柯納一次又一次,以拇指撫著影中人的絕麗姿容,彷彿如此就能拉近千里萬里的距離,真正觸碰到她。
一回眼,盒底還有一方白色的小紙條,適才被相片蓋住,被他忽略了。
This is the only thing I can do for you .
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
她留下這一束髮、一方小照給他,然後告訴他,這是她唯一能為他做的?
他的視線愣愣移向遠方。
暮色漸漸垂落,星星月亮全爬上了最高點,神秘無比地對他眨眼。
他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只曉得自己再回過神時,儀表板的電子鐘閃著凌晨兩點的數字。
「雪……你這個殘忍的女人!」低暗的呢喃和夜風融成一氣。
最後,髮束終於收回盒子裡,也收進他心底最深層的角落。
她總是在誆他!明明說她很快就回來,卻未遵守約定;明明留言要他忘了她,卻在他決定替過去畫下一個句點的那一天,全然掀起他平息已久的渴望,又殘忍地告訴他,這只是她唯一能為他做的。
而他,他忘不掉,忘不掉……
她故意用這種方式提醒他她的存在。她成功了。
柯納知道,從今以後,他還是會繼續找她,一直找,不停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