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上花轎 第六章
    月光斜斜穿進直立木條的窗內,輕輕飄瀉在不成眠的無衣身上。

    她躺在床上,雙眼直勾勾盯著窗外一彎弦月,迎夏均勻的熟息聲與房外草叢的蟲鳴,織就成縈繞她身旁的音樂。

    懷中絲絹在此如水涼夜,燥熱得她無法入睡。

    石房中的一言一語,多日梗於她腦海,她憂愁、心煩,一方面生怕帶給季禮太大的傷害,另一方面又為自己無來由的異樣感到焦慮。

    以前的白無衣,絕不可能落得如此狼狽。

    她抽出絲絹,天藍色的光澤融進月華,純潔摯柔。

    「好像季禮……」凝眸處漫染煦煦笑意,她將絲絹貼在胸前。

    這兩道光芒的結合宛若季禮的特質,令人不知不覺被吸引,進而羨慕、戀眷……甚至愛上……

    什麼?她倉皇起身,驚訝於自己的舉動與念頭。

    季禮是個白癡,她怎麼可能愛上這種頭腦不清的傢伙?!

    然而手中的絲絹彷彿正在嘲笑她的不誠懇,她若真對季禮沒有半點感覺,當日扔下違心之論時,何不把絲絹也一併丟棄,反倒保存下來,視如珍寶?

    心跳,已是亂中之亂,「感激」這個藉口逐漸被澎湃的情感吞沒。

    她歎了口氣,視線遙放窗外,卻赫然發現遠處火光叢叢,間或黑煙簇冒。

    「失火了!季湘居失火啦!」聲音傳到她耳邊時已微弱如蚊蚋,她卻聽得比誰都清楚。她匆促下床,顧不得衣衫不整,隨便披件外衣即衝出房門。

    無衣沿著迴廊奔去,已經有許多僕婢迷迷糊糊被吵醒而開門一探究竟。

    火場前,零零星星幾個大漢、小廝幫忙救火。然而火勢似乎一發不可收拾,縱然大伙拚了命,杯水依舊難滅烈焰。

    「季禮呢?……他在哪裡?」無衣氣喘如牛,焦灼地拉住其中一名小廝詢問。

    「你說四少爺,是嗎?我們這兒沒人認得他,也不曉得他逃出來了沒?」

    無衣幾乎快崩潰,心臟因緊張與快跑扯得她難受不堪,偏偏季禮的安危又沒人知道。

    廣大的姜府,認識季禮的人竟有限成這慘況。

    眼見大火急速吞噬季湘居每一角落,劈哩啪啦的木材燃聲聽得無衣心驚膽戰,她管不了自身存亡,趨步向前便搶下漢子手中一大桶水。

    「你幹嘛?」大伙瞠目詫異,舌頭像打了十幾個結。

    無衣奮力將水淋了滿身,雖然此時將近暮春夜,從水井汲起之水仍冷得她貝齒打顫不歇。

    她看清目標,屏足呼吸,眾人還來不及阻止,她已奮不顧身衝進火場。

    「季禮,你在哪裡?」好熱!她全身好像快要被燒得體無完膚,濃煙嗆得她幾乎沒力氣再尋覓下去……

    不行!她一定要找到他,她絕不允許這場火帶走她的季禮!

    她艱辛顛簸地步近桌前床沿,卻不見半個人影。

    他到底跑到哪兒?難不成已經逃出去?

    她記憶瞬時一閃,回身推開屏風。果不期然,季禮昏厥倒於闔閉的地道前。

    「季禮,快醒醒,你沒事吧?」她攙起季禮上身,忙拍打他臉頰。但懷中的他卻像無生命的木頭,沒有半點反應。

    「不要嚇我,季禮,快醒過來啊!」她大喊,因著季禮雙唇愈發蒼紫,雙眼緊閉不開,戰慄爬滿她渾身。

    她俯近他鼻前,發現他呼吸虛弱得令人絕望。沒有絲毫猶豫的餘地,她覆上他的唇,送進氣息,冀望能喚醒他。

    皇天不負苦心人,季禮終於咳出聲音。

    「太好了,你總算醒了。」季禮徐徐張眸,映入眼簾的即是無衣欣喜若狂的容顏。「站得起來嗎?快,把這披上,我扶你出去。」她將濡濕的外衣包緊他身軀。

    「不行……」能偎靠在無衣的膀臂中,季禮感覺前所未有的幸福。「石房的畫與物品……我要保護它們……」

    「我知道那是你母親的遺物,對你很重要。不過你放心,火焰穿不過石頭,裡面的東西不會毀損。」原來如此,所以季禮才會倒在地道前,他想護衛這些寶貴之物。

    「不是的……」在這十萬火急的時刻,他居然還能露出燦爛的笑容。誇張的是,她竟目不轉睛注視著,噗通噗通的回音迴盪心房中。「不僅因為它們是我娘的遺物,更重要的是,它們都是要送給你的禮物,我絕不能讓它們被火燒到。你之前雖然不肯接受,但不代表以後你也不接受……所以我……」

    「別說了。」她無法再瞞騙自己下去了,她若再狠心忽視他對她的情感,只會加深她的痛苦。其實「感激」一詞早就涵蓋不了她真正的心情,她喜歡季禮……她愛上這個癡兒了……「等我們逃出去後,你想講多少,我都願意聆聽。所以我們趕快離開這裡吧!」

    四圍火舌環伺,比無衣進來前更加猖獗,兩人的步伐顯然困難重重。快近門邊時,零星的火屑從他們頭頂飄下,無衣直覺不對勁,抱緊季禮疾速往後一躲,霎時,部分屋樑轟地垮落在他們正前方。

    「水井姊姊,你不要管我了,自己逃吧!否則再這樣下去,你也會死的。」方才為救季禮,無衣手臂已擦傷纍纍,加上首如飛蓬,臉容髒污,可說是狼狽不堪,難怪他看得心疼極了。

    「你希望我傷心嗎?」

    「當然不!」

    無衣捧起季禮擔憂難過的臉龐。「那你千萬別說什麼丟下你、我自己逃走之類的渾話,今天就算得犧牲我的性命,我也一定要將你救出去。」二十幾年來,她第一次竭盡力量想守護一個人,而且是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男人。若是以前的她,肯定對此不屑一顧,輕鄙自身愚昧吧!不過以前的她絕對也感受不到與君同生共死的甜美滋味。

    原來愛一個人可以便自己堅強,無所畏懼。

    *    *    *    *    *    *    *    *    

    姜伯詩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況,群魔亂舞般的火焰驚碎了他的心。

    「季禮呢?他逃出來了沒有?」他發瘋似地吼問道。

    僕婢們不是忙著救火,就是一臉茫茫然,看過季禮的人畢竟甚少,何況現今情形十分危急,真見過面的恐怕也忘了他幾隻眼、幾個鼻子。

    「可惡!」姜伯詩握實拳頭,憤恨咬在口中。與其要他不知結果、渺茫地等下去,他寧願衝入火場尋找季禮。

    「大哥,你不會想和季禮同歸於盡吧?」姜仲書拽住他的左臂,急煎的語氣-得他不得不停下腳步。

    「我不能不管季禮的死活。」

    「那你打算不管我?」火光輝映於姜仲書憂焚的黑眸裡,扇燃著姜伯詩的進退維谷。

    「大少爺,剛才有個丫鬟跑進去啦!」最早來到火場的大漢報告道。

    「丫鬟?」姜伯詩正疑惑時,眾人的驚呼聲將他的視線引至季湘居大門前。

    熠熠烈焰中,漸次浮現兩道黑影,大夥兒提心吊膽,定睛觀看此幕,既期待卻又害怕即將現身的事實。

    幾乎是間不容髮的一剎那,黑影跳出火場後,題著「季湘居」三字的牌匾跟著掉落。

    「季禮!」姜伯詩奔上前,摟起全身熱燙的季禮。

    「水井姊姊……」季禮虛弱地揮舞雙手,想抓住一旁的無衣,確定她毫髮無傷。

    無衣吃力地半爬起身,胸腔內的污濁逼她大口大口喘著,好吸進新鮮的空氣。

    「我沒事……真的……」她搖搖晃晃伸出手,季禮緊緊牢握。她嘴角一抹欣慰,接著昏眩侵蝕她的視線範圍,一切均在模糊中,她不支倒地。

    「水井姊姊!」季禮壓根兒忘記自己的身體狀況,脫開姜伯詩便傾側擁住無衣。「誰快去請大夫啊?快啊!」

    姜伯詩怔怔望著自己兩手的空虛與季禮鮮見的張惶神情。

    *    *    *    *    *    *    *    *    

    千軍萬馬在她的腦袋廝殺得正起勁,她卻怎麼也阻止不了。

    幫幫忙啊!這可是她的地盤,起碼留點力氣給她,讓她得以睜開眼,看看自己是活著還是向閻王報到了。

    上眼皮終於朦朧地與下眼瞼分手,一張小巧可人的憂慮臉龐緩緩步近她的焦距。

    「太好了,你醒了。」迎夏吸吸鼻子,口吻明顯雀躍歡欣。

    「你在哭?」無衣在她的攙扶下半坐起,頭腦依然沉重難過。

    「沒有啦!」她連忙抓起手絹在臉上擦了回,但淚痕根本掩不去。「你昏睡了好幾天,我很擔心,很怕你……總之現在沒事就好。」

    無衣忍不住失笑,胸口因動氣不免抽痛起來,甫現的笑意轉成蹙眉。

    「你看,我那麼擔心你,你還笑我,現在報應啦!」迎夏嘟著唇,口裡雖銜責備,眉梢眼角卻儘是喜悅。

    無衣搖搖頭,她並非譏笑迎夏的多慮多情,而是自嘲愚鈍。

    她一直認定人們真實的面相是卑微且可笑,因此她這層執著使她看不見上天擺在她身邊的許多反例。

    凡事總有例外啊!她居然進了姜府才瞭解這道理。

    不僅季禮,迎夏也是真心待她的。以前老覺得她囉唆吱喳,教她避之惟恐不及,如今她才明瞭她的體貼善良。

    「欸?季禮呢?他有沒有事?」光想著自己,她差點忘記季禮。

    「沒事的,沒事的。」迎夏急忙安撫她的情緒。「大夫說幸虧四少爺裹了件濕外衣,所以全身上下只有一些小小的灼傷,你甭擔心了。」

    無衣總算鬆了一口氣,心頭不禁奏起笙歌樂舞。再次瞥向迎夏時,她欲言又止的模樣啟她疑竇。

    「怎麼……」問話猛地卡在無衣喉嚨,蒼灰瞳仁無法置信地緊迫盯人。「迎夏,你……你現在心裡是不是在想我和季禮的事?」

    「你怎麼知道?」話一出口,迎夏便摀住嘴巴,鶻-般杏眼清靈地觀察著,確定無衣沒有生氣的跡象後,訕訕地回答。「我只是很驚訝,你居然會那麼拚命從火場將四少爺救出來,又直呼他名字,我想你們感情一定很好。」

    聞言,無衣垂眸苦思。

    迎夏的思維向來簡單地她一眼即可看穿,但剛剛她卻只能隱約知道她想到她與季禮。莫非她的讀心能力出了什麼差錯?是這場火造成的?

    應該不會吧!可能因為她昏迷太多天,導致精神萎靡,應接不暇的情況下,才會讀得不清不楚……

    無衣陷入百思不得其解的惑惘中,並未察覺來者靜默地踏進房內。直到迎夏喊出聲音,「大少爺!」

    「下去吧!我有話要單獨和她談談。」

    「是。」臨走前,迎夏瞟了無衣一眼,似乎在暗示她自己多保重。

    「有什麼事嗎?」無衣防備地朝裡挪了挪,她可不認為姜伯詩會帶著善意「探望」她。

    「我代季禮來說聲謝謝。」姜伯詩冷淡的模樣不像帶有多少誠意。

    「不必了,救他是我自己心甘情願,只要他沒事我就放心。」無衣順口而出的自然令姜伯詩斂起些微的敵視,或許這個女人並不如他想像中那樣頗具心機。「不過,我想知道為什麼季湘居會失火?」

    「我正派人調查,但根據初步判斷,意外的可能性很低。」蒼鷹似的利眼,暗暗估量她的反應。

    她跟這場火……應該沒有關係……

    「你的意思是……有人蓄意縱火?」她不能理解地深打眉摺。「這不是很奇怪嗎?你說過季禮在姜府的地位不高,害死他對誰會有好處?」

    他藏掖解答的眸光掃過無衣,腦筋轉動迅速的她隨即明白他的假設。

    「你認為是我們家小姐搞的鬼?」

    「倘若是,我會讓她付出慘痛的代價。」平平板板幾個宇,威力卻足以炸毀整個姜府。「總而言之,姜府現在對季禮而言是塊危險地帶,我不能讓他再待下去。」

    「你要帶他去哪裡?」她語調不自然高昂起。

    季禮離開姜府,那她……

    「他去哪裡對你很重要嗎?」姜伯詩並沒有直接拒絕提供答案,反倒故意迂迴反詰,他想知道無衣到底對季禮抱持什麼心態。

    「沒有,只是問問。」她有意無意地閃避他敏銳的審視。

    「告訴你也無妨,過幾日我將到九江經辦商事,順道我會帶季禮去拜訪一下他的未婚妻。算算時間也差不多了,再過三個月,就是我們小表妹的及笄日,屆時也將是她與季禮的成婚之期。」

    瞬間,無衣聽到自己的心臟被炸得粉碎,爆炸的殘音在她耳邊迴繞不絕。

    見她神情,姜伯詩有些不忍,也察覺出她對季禮確有感情,否則她不會冒著生命危險拯救他。

    明知這謊言帶給她的打擊不淺,他卻只能視若無睹。婚約的確存在過,但在季禮變癡後,他們姜家早就主動解除了。他承認這樣對他們兩人不公平,可是為了季禮的幸福著想,他不得不削弱她的奢望。怎麼說季禮也是姜家公子之一,一個小小的婢女根本配不上他,無論她是否真心待季禮,門不當戶不對是事實。

    「季禮知道婚約嗎?」無衣極力掩飾內心苦澀,卻依然在不知不覺中流露。

    「這門親事是季禮十六歲定下的,雖然他癡了後可能沒有印象,但我們的小表妹生得清麗嬌秀、聰慧敏黠,他沒道理不接受。當時表妹年紀還小,所以兩家人約定等到她及笄之時,便是婚約履行之日。她對季禮情深義重,一點也不嫌棄他的癡病,這樣的有情人,你不認為終該成眷屬嗎?」半捏造的謊言無疑正一點一滴腐蝕無衣的自信,蒼眸因傷悲更顯黯淡。

    「他能覓得一位美嬌娘,可喜可賀。」淒愴的微笑混著窗外暖風吹皺姜伯詩一池心湖,良心的啃嚙使他恨不得盡快逃離這個壓迫的空間。

    「是啊!這是季禮的幸福,誰也不能阻撓。」一句暗示說得他七上八下。「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告辭。」

    「請等一下,我可以要求一件事嗎?」她困難地調整姿勢,端坐床沿,一頭青絲無序地散落纖肩前後。「你能不能告訴我,季禮在五年前是個什麼樣的人?」

    濃眉不解地攢擰。「你問這做什麼?」

    「如果說想當成一種回憶,會不會很奇怪?」她從來就不是喜歡回憶的那種人,但遇見季禮後,她卻小心翼翼珍藏著自己與他相處的點點滴滴。他的過去她來不及參與,他的未來又注定與她無緣,她唯一能擁有的,就只有這麼點回憶。

    抱持這些回憶,躲進自己的象牙塔裡,以至於老死,她也該滿足了。雖如此,她卻無法忽略腦海逐漸蔓延的痛楚。

    「你現在看到的季禮,與五年前的他,本質並無差異。」姜伯詩緩緩啟齒描述,當作給無衣的補償。「他的真,任何人都比不上。他雖為妾所出、雖然受到等同囚禁的待遇,卻未曾埋怨過,依舊以誠以摯看待所有人。他喜歡讀書,或許因為季湘居是個封閉的場所,他很難找到伴,就視書籍為朋友。他記誦與理解的能力,長他兩歲的我都自歎弗如。假使他沒有中毒,什麼榜眼、狀元絕對有他一份。」

    果如她推測,季禮原本就擁有相當優秀的記憶力,無怪乎在他癡了後,一些典籍內容仍可倒背如流。

    「有時候,我不免覺得是天護英才,否則以季禮的卓爾不群,為何上天偏偏給他這種遭遇?他善良、單純,不忮不求,為什麼大伙卻以異樣的眼光視之?」說到激動處,姜伯詩憤慨地擊掌於床板,繼而察覺到無衣的視線,尷尬地收回手。「對不起,我怎麼會說到這裡?」

    「沒關係,我瞭解你的心情,或者說,我和你的心情一樣。」蒼灰的光芒柔婉而懇切,姜伯詩緊繃的心弦因此鬆弛了點,但也撥起些許訝異。「季禮有如白蓮,亭亭淨植,出污泥而不染。可惜人們對於太純淨的人事物,往往豎起最多的警戒,加上姜夫人的規定、季禮駭人聽聞的出生故事,演變至此也是無可避免。」

    「純淨有錯嗎?」

    「沒錯,但它會切切實實反應出人們內心的齷齪骯髒。」就像她剛開始接觸季禮那樣,一再地防備與否定。「不過,倘若能真正深入季禮的本質,會發現他很難令人不心動。」

    「你在說你自己?」他的話教她唇畔的溫柔即刻被怔意取代,姜伯詩心知肚明地一問一答。「我知道你喜歡季禮。」

    「又如何?」她盡量若無其事。

    「你們不相配。」雖知曉是事實,但姜伯詩如此坦白道出,她仍免不了一陣刺痛。

    「我是喜歡季禮,但那只是姊弟之間的感情,別無他樣。」

    姜伯詩豈聽不出來她假裝的鎮靜自適,傷人之語他實在不願多說,何況是這麼一個瞭解季禮的女人。

    「最好如此。」他輕描淡寫做下結論,臨走時,歎息般瞥了她一眼。

    *    *    *    *    *    *    *    *    

    已經過了幾天的平靜,可孟荇娘的雙手仍在巍顫。

    燃起火把的瞬間,-焰燎原般迅速展開,像一幕幕驚心動魄的戲碼,在她眼前活生生上演。灼熱的溫度還殘留在她掌心,胸口的怦然至今不息。

    她沒有做錯,她捍衛她的愛情,何罪之有?

    然而,鏡台前的她卻毫無心安理得的自適,反倒如一座空殼,呆滯茫然。

    原以為嫁進姜府,她可以拋棄過往渾渾噩噩的十七個年頭,毋須賣笑逢迎、毋須為人看輕,甚至能夠獲得無上的幸福,但上天卻開了她一個大玩笑……

    她的丈夫不愛她……不愛女人……

    雖然白無衣口口聲聲袒護姜季禮,可她絕不相信姜伯詩對他毫無凌越兄弟以上的情感。

    所以她定要毀了姜季禮,她才有出路……

    叩門聲霍然傳來,孟荇娘嚇了一跳,眸光充滿防備與恐懼。

    她戰戰兢兢啟門,來者輕佻地噙著笑。

    「我又不是陰間的牛鬼蛇神,你何必怕成這德行?」

    「你……」怎麼又是姜叔易?

    「先別急著趕我。」姜叔易一聽便知孟荇娘的下句話,於是斷然截道。「我今天是來還樣東西的。」他攤開掌心,一塊綠油發亮的玉環映入她眼簾,她登時愣住,心鼓疾敲。

    那不是她掛在脖子上的飾物嗎?是白無衣交給她的嫁妝!

    「它背後刻了『白無衣』三字,想必是嫂子你的。」姜叔易煞有介事拿起玉環,故作品鑒疑惑樣。「不過,說也奇怪,你知道我在哪兒撿到它呢?」

    孟荇娘咬緊下唇,她感覺得到姜叔易已經知道她的所作所為,不過,在沒點破之前,她說什麼也不能先投降。

    因此,她選擇了沉默。

    「我在季湘居後院的草叢裡發現它。」他瞇眼,等待孟荇娘的回應。

    「前陣子我去過季湘居,姜伯詩也知道。」她言簡意賅地解決他的攻擊。「回來後,玉環就不見了。我本來打算過些時日去找找,沒想到你先一步覓著了,謝了!省得我再花工夫。」她準備取回她的東西,姜叔易卻縮手,反將她箝在門前。

    「我是為你好,你不要玩火自焚。」他一語雙關地暗示著,雙眼一反一貫地從容,真實地呈現他的焦慮與擔憂。「快!走的遠遠的!不要再待在姜府,否則你將來一定會後悔。」

    「你這人有病啊?千方百計趕我走,我哪兒得罪你?」孟荇娘使勁掙脫,卻敵不過他的力道,依舊被他牢牢制住。「我進了姜家門,便是姜家人。你如此擺唆攛掇,是何用心?你不希望你大哥成家嗎?……難不成你也對他……」她想到姜季禮的情況,對照眼前人,驚詫完全寫在臉上。

    「你胡思亂想些什麼?」姜叔易為她豐富的想像力哭笑不得,索性使出撒手鑭。「這塊玉環或許無法證明你的罪行,但我親眼目睹的事實卻是無法抹滅。」

    孟荇娘心弦大震,思緒轟隆隆地回到幾天前。

    當時她曾仔細勘查過,應是四下無人,況且夜幕低垂,怎地就巧被姜叔易看到?不行,她要冷靜,絕不能在他面前有半截的矮落。

    「什麼事實?我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見孟荇娘的抵死不認,姜叔易落寞地垂下眼。

    「我沒有惡意,我只是想幫你。」他鬆手,將玉環還給她。「『白無衣』這個角色不好當,趁早罷手吧!幸福不見得均由榮華富貴堆砌而成,平凡中亦可尋獲。」他言盡於此,不再堅持。因為她若無自覺,強烈的逼迫帶來的僅是反效果。

    姜叔易轉頭而去,孟荇娘一臉疑惑杵在原地。

    他為什麼要三番兩次勸她離開姜宅?先前那股似曾相識又是從何而來呢?

    *    *    *    *    *    *    *    *    

    背靠牆壁,無衣半坐起身,一本書放在她大腿上已多時,仍是有一頁沒一頁地翻著,視線雖朝著書面,神情卻是失魂落魄。

    幾日來,她身體已痊癒泰半,但精神愈發委頓,連下床走走都嫌麻煩,寧願待在床鋪發上一天呆,也不肯隨迎夏外出遊玩。

    她似乎打算完完全全將自己封閉起來,上上一道又一道的鎖,不再接觸外界的人事物。

    然而,她卻無法阻止某人強行闖入,甚至自己因他不自覺解開鎖鏈。

    「水井姊姊!」明亮的瞳眸在窗外眨呀眨,她心弦一震,多日不相見的思念在胸臆洶湧翻騰。「我可以進來嗎?」季禮指指房門,低聲問。

    她頷首,心鼓敲得急促。

    他躡手躡腳踏進房內,手上捧著茶盅。

    「來,這是我熬了好幾個時辰的補品,給你喝。雖然苦了點,但對身體很有幫助。」他堆滿笑容,頰旁沾著些證明他用心煎煮的黑炭粉。

    無衣壓下擁抱他的衝動,心頭脹得滿滿的。

    「我已經好很多了,這盅補品其實不必要。」

    「怎行?你臉色看起來還是很蒼白,所以一定要喝完它。」他親自勺起藥汁,送到無衣嘴邊,卻見她愁瞼低垂。「你是不是在生氣?氣我沒來探望你?」

    「不是……」她有何資格不悅?她又不是季禮的什麼人……

    「我很想來的,可是大哥硬要我留在別院療傷,我傷都好了,他仍然不肯放我出去,還派人守在門口。今天我好不容易逮到機會溜走,廚房又沒人在,才能燉好補品來見你。」

    「你不怕挨你大哥罵?」季禮的貼心熨流過她心底,卻也將她的無奈挖掘得更深。

    他有婚約,他屬於別的女人,他總有一天會離她遠遠的……

    「罵就罵啦!也不會少塊肉。」他漾著青澀的笑,手指搔著顎下。「可是見不到你,我會很難受。」

    毫無飾偽的情意充盈在季禮的言語與注目中,她幾乎無處可逃,只好低頭,裝作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但看在季禮眼底,竟解釋成無法接受他的緣故。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畢竟在人們眼中,我不是個正常的人。失火一事又讓你受傷,你一定更討厭我了吧!」

    「我……」她本欲否認,話卻歇在唇畔。

    或許季禮如此以為,對他們兩人都是好事。鋪好幸福的道路就在他面前,她不應該也無權阻礙。

    「可是……不管如何,我還是喜歡你,就算……你真的很討厭我……」即使讀不出他的心,也讀得到他始終如一的堅定,無衣揪著痛,恨惡自己為什麼還要戴著面具面對他?她也喜歡他的,不是嗎?

    「我沒有討厭你,你也不是什麼不正常的人,是我自己心甘情願衝入火場救你,你沒有錯。季禮,在我心裡,你比任何人都來的重要。」

    聞言,季禮訝異地呆望著她,彷彿上天忽降的福音,他既興奮又手足無措。

    無衣被他盯的渾身燥熱,趕緊搶來茶盅,咕嚕咕嚕吞下藥湯,眉頭卻皺也不皺,全然忘記藥的苦味。

    「我喝完了,你可以拿回去了。」柔荑一伸,季禮握得牢固。

    「跟我去九江,好不好?」季禮突來的央求令她一愣。

    「九江?」

    「過些時日,大哥打算帶我去九江,這一去,起碼也要十天半個月。我拒絕不了,也不想和你分開,因為想你的感覺、見不到你的感覺……很煎熬的。所以,你同我一塊去,好嗎?」

    她何嘗不願呢?可是……「大少爺不會同意的。」

    「會的,我會說服他。假如他點頭,你就答應囉?」

    理智上萬千勸告著她必須搖頭,然而她依舊輸給了情感。

    就當是她小小的奢求吧!在季禮成婚前,她只剩這麼點時間能與他相處、製造共同的回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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