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痛!」季禮疼得頭往後縮,眉頭擠到快重疊。
「過來啊!不然我怎麼幫你上藥?」無衣板起面孔,季禮嘟囔著,乖乖恢復原位。「幸虧傷口不深,只是血流多了點,擦點藥就沒事了。」她口頭上雖說得輕鬆,但風馳電掣般的心跳卻尚未趨復正常。
季禮小心翼翼觀察無衣的表情,囁嚅地問了句,「水井姊姊,你在生氣嗎?」
「哪……」她本欲反射性戴上微笑的面具,卻霍然想起季禮的敏感。
在他面前,自己還需要假裝嗎?
「沒錯,我非常生氣。」她加強「非常」二字,同時擦藥的勁力也增大。
然而季禮痛都忘了喊。「為什麼?」
「你好意思問我為什麼?你自己想死在你二哥手中,犯不著拖我下水!」上藥完畢,她氣呼呼塞緊藥瓶,胡亂擺回櫃中。
她生氣的理由真是如此?
「我……我只是怕二哥傷到你……」
「那你自己呢?倘若這傷口再深點、寬點,姜家四公子我賠得起嗎?」她情緒少有激動,但此刻她怎麼也控制不了。
「水井姊姊……」注視無衣的慍容,季禮悔恨地愁著臉。
「你二哥……怎狠得下心?不管如何,你們也算兄弟啊!話說得難聽就罷了,還把你傷成這樣……」其實她是難過吧!心疼他的傷,心疼他無條件的付出……
無衣木然,急忙甩棄這想法。
不是的,人都該是卑微可笑,沒有人會真心對待另一個與他毫無關係的人,即便癡兒亦是。
現下她只是懷有罪惡感而已,其餘的,什麼也不是。
「二哥不是壞人,他不狠,他只是討厭我,所以才……」觸及無衣狐疑的目光,話尾在季禮咕噥中消寂。
「他那樣對你,不是壞人?他差點把你的頭開了個窟窿!」
「他不小心的,二哥的簫聲那麼溫柔,他絕不會是故意傷害別人的人。」他的辯駁引來無衣更深的困惑。「我喜歡二哥,雖然他老是凶我、討厭我,可是我知道他其實很溫柔。」
「他辱罵的話你應該聽得懂,傷得你滿頭血你應該感覺得到,你不恨他,還喜歡他?」
「為什麼要恨呢?恨太沉重了。他討厭我,不代表我不能喜歡他。」
「你被扔在季湘居二十多年,姜老爺、姜夫人、所有所有鄙視、厭惡、恐懼你的人,你敢說這其中沒有你恨的人?」她不相信在他被遺棄多年的情況下,他還能說出個「不」字?就算他是白癡,也不可能沒有過這種強烈的情緒。
季禮嘴角蕩漾著釋然的笑意。「我或許不喜歡那些人,但也不討厭他們,更不可能有恨啊!不喜歡不等於『討厭』,更不等於『恨』!每個人都有自己考量的立場、自己的好惡,總不能跟我不同,我就恨他啊!」
無衣全人錯愕,簡簡單單的答詞在她長年認知裡刮起一陣又一陣的旋風。她撇過頭,不敢正視他剔透無瑕的晶眸。
憎恨,於她而言,是十分自然的情感。因為她恨著許多人,她父親和那些虛偽不一、令她作嘔的人們。這些卑鄙如螻蟻的傢伙,是她一直以來欲踩碎而後快的低劣生物。
只是,她的雙眼也因此……混濁了吧!
遇見姜季禮,識得他的單純、誠真開始,她的腦中便不斷對自己發出警告,她早該明瞭的——
原來事實上……她跟那些虛假人們沒有差異,在習慣他們的醜陋下,自己也漸漸變成她最厭惡的模樣……
「水井姊姊,你怎麼哭了?我說錯什麼?」季禮擔憂近前,試著找出自已兩手衣袖的乾淨部分,好為她拭淚。
「我哭了?」無衣撫上濡濕的面頰,呆似木雞的神情突然一抹乾笑。「我居然在你面前哭了?」
她一直以為自己應該摒除在人們真實的面相之外,想不到她也位列其中,而且由來已久……
「我多希望變成你,擁有你的自在逍遙。」無衣握住他的手,豆大的淚珠不再掩飾地落下。
似乎二十幾年來在人前強忍的悲痛、假裝的自適,全在此際傾倒、解卸。
「你就是你,變成我就不是你、就不是我最喜歡的水井姊姊。」
無衣淚眼昂抬,苦笑。
好一個安慰方式,很像他會有的。
見無衣稍止淚,季禮轉身,在床鋪間東搜西尋。
無衣直勾勾盯著他的動作。
「找到了。」他故作神秘,將尋獲之物藏於身後,笑得靦腆。
「什麼東西?」
「送你的。」一條天藍色的絲絹攤在他手心。「給你擦眼淚用的,你不要再哭了。」他輕柔撫去她頰上殘餘的淚水,絲絹溫軟的觸感與他的細心,令她一下子忘記拒絕。
兩頰是燥熱的,她卻無暇探究原因,只忘我地凝住他的面容。
他的輪廊其實相當俊俏,假若他不癡的話,必定是眾家女子的青睞對像……
怎麼搞的?她胸口有些不舒服。
「我自己來就好了。」她搶下絲絹,惶然俯首,有一擦沒一擦地抹著自己的臉。
遽地,季禮握起她手腕。「我們出府走走吧!」
「啊?」無衣未及反應,便給季禮拉出了門口。「等、等,你午飯還沒吃呢!」無衣望著離她愈來愈遠的幾盤飯菜,問道。
「你不開心,我怎吃得下飯呢?」季禮雖沒有回頭,無衣卻可篤定他臉上平和的笑容。
因為……包圍她手腕的,是他溫暖的手心吧!
* * * * * * * *
與宜豐縣一比,位於江西水陸交通要衝的南昌顯然熱鬧許多。
市集上各式新奇的玩意兒備出,小販的吆喝聲此起彼落,人潮往來不息,一片生氣勃勃。
「出來逛逛,你的心情肯定可以大好。」季禮自然而然牽著無衣的手,後者不知是不覺抑或懶得拒絕,打出姜府後,一路上就這麼與他攜手相偕。
「我們從後門溜出來,沒關係嗎?萬一姜夫人發現……」
季禮抓頭聳肩,豁達地看開道:「大不了就是挨頓罵、受頓打,只要這次出來,你能開心就值得,我無所謂。」
無衣停步,怔望著季禮疑惑的回首,紛亂的思維在她腦中雜沓而至。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半啟的唇按捺著,始終沒有成聲。
「聽你的口氣,你常常偷跑出府吧?」她硬是吞下原本的疑問,隨口扯了另個問題。
季禮咧嘴不好意思地笑笑,無衣的臆測正中紅心。
「你千萬別讓我大哥知道,否則他一定會罵死我,他最討厭我一個人到處亂跑了。」他吐吐舌頭,似心有餘悸地要求,無衣沒好氣地應道:
「我可沒那個閒工夫同他嗑牙。」
兩人徐步緩逛,不久,陣陣燒餅香味飄近他們鼻際。
「小季子啊!今兒個吹什麼風,居然帶了個姑娘出來遊逛?還手牽手,挺親暱的嘛!」賣燒餅的胖大叔嗓音宏亮地招呼道。
無衣此刻才察覺,自己的右手被季禮握著將近有半時辰之久,她卻渾然不曉。
她倉皇抽手,紅潮俄頃間染遍耳根,如通紅的炭火。
這到底是什麼感覺?和姜季禮相識以來,她便老是出現這類莫名所以的怦然,以前未曾有過的……
「胖叔,別說笑了,和往常一樣,啊!不,今天要兩份燒餅。」季禮伸出兩根白皙的手指。
「好!好!難得你第一次和姑娘上街,胖叔我免費再送你們一份,讓你們吃個飽。」他笑呵呵地端上三份燒餅,季禮和無衣就在路旁擺設的桌椅用起午飯。
「胖叔做的燒餅在咱們南昌是最出名的,你一定要嘗嘗。」季禮早已吃得滿嘴燒餅屑,無衣微笑,不自覺幫他擦去嘴角的屑渣。
「你跟他好像滿熟的!」
季禮再咬下一大口燒餅。「我頭一次溜出府,就不小心跌到溝裡,全身弄得髒兮兮,又沒帶半分銀子。別人看見我,躲的躲,趕的趕,只有胖叔不是……他主動給我燒餅吃,還帶我回去換套乾淨衣服呢!胖叔不但做的東西好吃,人也和善,無論對誰都是笑容滿面,所以我好喜歡他。」
「我看得出來。」她知道,那位彌勒佛般的胖大叔確如季禮所言,他的笑發自內心,無一絲作偽可尋。
真,是人類性情中最困難的部分。無論以真待人或視己,有幾人能確切做到?而今她眼下卻出現了——
大概唯有姜季禮這種人,才能吸引與他相似的胖大叔。
有時候望著姜季禮癡傻的容顏,她會覺得「真」……其實是唾手可得的吧!但為何她追尋多年,這個字卻離她愈來愈遙遠,並且慢慢變成夜空中的星辰,看得見卻摸不著?
因為讀了太多虛假、負面情緒,在努力抗拒過程中,麻木了,也下意識接受並成為了吧……
若非姜季禮,她恐怕一輩子都不會瞭解,她之所以想關在只有自己的世界裡,自自然然隨時間而老死,與其說是厭惡人們噁心的一面,倒不如說是因為恐懼自己會被侵蝕,逐漸變形……可惜來不及,她已經變形了……
* * * * * * * *
捨陸就舟,無衣猜不出季禮打的主意。
「我看那市集還頗多有趣處,怎麼吃完燒餅,不再逛逛就急急忙忙拉我離去?」
佇立船頭,季禮唇畔一抹洞然之笑。
「那些東西還不足以令你開懷,待會兒你看到我們抵達的地方,我相信你的心情定會開懷舒暢。」
他的笑,無衣有些愕然,又有些懷疑,彷彿他與方纔的姜季禮並非同一人。
船舟將近岸,無衣遙望湖濱叢密翠林,間或百紫千紅點綴其中,煞是迷人。
季禮半舉高手臂,示意她仰首觀看,一座尖頂建築擎天於眾綠之上,氣勢恢弘,金碧輝煌。
「這是……」好傲人的雄渾!她不過遠遠欣賞,居然就能感受到這般震懾。
登時,無衣腦海跳出幾段字句:層台聳翠,上出重霄;飛閣流丹,下臨無地。
「這裡是南昌……」她喃喃道,臉上漸露驚喜之色。「莫非是滕王閣?」
舟已停泊,季禮一躍上岸,笑道:「我就知道你會曉得。」
「可不?滕王閣可是江南三大名樓之首,以往我只能藉由文字領略它的美,想不到如今卻能身在其中。」之前她尚有些微的陰霾,然步進樹林,呼吸異地勝景的清新空氣後,早已一掃而空。
兩人比肩登閣,觸目所及皆使無衣蒼眸皎亮。外部的琉璃綠瓦,鎏金重簷;內部的巨大瓷製壁畫、歷代名人書法繪畫,在在都教她驚奇與喜悅。
爬至最上層,他們憑欄望外,對面西山沖然聳立,贛江之水滾滾潮湧。
「你知道嗎?」無衣不知不覺感觸道,完全忘記她說話的對象是名癡兒。「當初洪州州牧在滕王閣大宴僚屬,本想借此機會誇耀自己女婿的文采,於是命他作好序文,準備屆時宣讀。結果宴會當日,酒過三巡,當州牧備好紙筆,遍請賓客作序,他原以為無人敢出聲,沒想到王勃卻洋洋灑灑援筆而作。他那一篇《滕王閣序》,直令眾人拍案叫絕,相信古往今來,無人能出其右。我每每讀到這序文,心頭總溢滿嚮往,只是鎖在宜豐的我,能奢望嗎?可今日我真的親身體會到了。」
季禮凝望她懷古抒情的側臉,霍然溫柔地低吟:「虹銷雨霽,彩徹區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聞言,無衣瞠目心震,定定注視他。
又來了,跟那時在樹上一樣!
「你知道你念的是什麼嗎?你……真是四少爺?」
「喚我季禮就好,少爺二字就甭加了。我當然知道我念的是什麼,王勃的《滕王閣序》啊,我還能整篇背出來呢!」
「你不是……」你不是白癡嗎?無衣本欲如此詢問,但心念電轉,旋即改口,「先前在仲芸院,你對你二哥的簫聲做了評論,又吟出《蝶戀花》,現下連《滕王閣序》都……你裝假對不對?你根本沒有癡!」她首次恨惡沒有讀他心的能力,更氣的是,他在騙她。
只是,為何而氣?她是婢女,他是少爺,縱然欺騙,與她何干?
「啊?」季禮眉峰攢起,似乎不明白無衣的意旨。「裝假?我不懂,我只是有了感覺,就會不由自主脫口而出,二哥的簫聲、《蝶戀花》與《滕王閣序》……這……感覺一來,我壓根兒無法控制。」見他神情不像在說謊,無衣稍鬆下口氣,但對於自己為何如此在意他是否瞞騙,卻仍大大不解。
「我果然很奇怪,對不對?」他臉色黯淡。「大哥也曾疑惑過,可我實在找不出原因。往往感覺到了,千百字句直在腦裡亂竄,不出口難受的很。」
無衣暗暗尋思,或許他這番吟詠、記誦章句的能力與易感的性格,並沒有因他變癡而消失,反而儲存著,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場景跳蹦而現。
「感覺是嗎?」無衣斜睨他半晌,然後俯視底下江水,睿智一笑。「大江東去,浪淘盡……」
「千古風流人物……」季禮倏地住口,無衣瞟瞟他。
「繼續,背出來。」
季禮原本猶豫著,但最後還是戰戰兢兢背得一字不漏。
接下來,無衣將自己所知的書籍盡都搬弄出來,吟上一句,便要季禮接出後半段,而他果不失她所望,非但字句毫無缺漏,連作者出處都提得正確無誤。
「哈!哈!」無衣朗聲大笑,輕浮地拍上季禮的肩。「記憶力如你這般高超的,當真世間少有。」
和他這麼對吟了三、四盞茶的時間,無衣心頭有說不出來的痛快。
她想起李清照與其夫趙明誠,他們兩人喜好以吟誦詩詞章句,並指出為書籍中第幾頁第幾句,來做為罰酒的依據。如此風雅之趣,現下她可體驗到幾分。
猝地,她笑容盡褪,頰旁熱燙。
她這思緒,豈不是把自己與姜季禮比擬成夫婦?
她侷促地遊目四顧,欲擲棄這荒誕不經的念頭,卻不經意迎上季禮漆黑雙眸。心跳,亂了頻率。
「水井姊姊,你怎麼臉紅得像熟桃子似的?發燒了嗎?」季禮疑問,手正要搭上她的額頭。
「哪有?」她閃躲,矢口否認,為自己的張惶感到氣結。
「沒有就好。」季禮忽爾懸起的心放了下來。「看到你這麼快樂,我也覺得好高興。如果我背東西出來,你就開心,那叫我背個幾天幾夜我都願意。」
無衣眉微軒,心底激起的澎湃她竭力壓抑,不讓它表現出來。
「我高不高興,跟你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啦!你是我最喜歡的人,假如自己喜歡的人不高興,自己也好過不到哪裡去?」他的口吻彷彿這是千年不變的道理。
「喜歡、喜歡,你總是說這個詞!喜歡你大哥、二哥,喜歡胖叔,又說喜歡我,你到底跟多少人說過?該不會逢人就說吧?」甜蜜的滋味掩不住地漫溢,無衣表面卻故作不悅,好平衡徐徐加深的不知所措。
「沒有!我才沒有逢人就說!」他焦灼搖手解釋,生怕無衣誤會。「況且……喜歡胖叔、哥哥們和喜歡你……感覺截然不同。」他羞澀地低首,偶爾餘光瞟到無衣,既不捨卻又不好意思地挪開。
無衣差點問出不同點在哪裡?可惜她提不起勇氣,只好嗯啊兩聲表示同意。
「天色不早了,咱們回府吧!」她並沒發覺,這次換成她拉起季禮的手步下樓……
* * * * * * * *
兩人躡手躡腳地溜回季湘居。
「幸好此時府裡沒什麼人。」正拍胸脯向無衣慶幸的季禮,遠遠望見門口一名陌生女子佇候。
無衣蹙眉疑惑。
孟荇娘?她來這裡幹啥?
「請問有什麼事嗎?」季禮走近她,極有禮地問道。
「你是姜季禮?」絕美的容顏現正籠罩著毛骨悚然的陰沉。
季禮點點下頦,腳步不由得朝後挪移,顯然孟荇娘的怨氣直逼他而來。
「就是因為你……因為你的存在,才害得我和我的丈夫失和!」她咬牙切齒,漸次迫進的瞳眸令人懼駭。
「你說什麼?我聽不懂。」季禮一副茫然,完全預想不到危險即將來臨。
「他說兄弟如手足,我現在就把他的手足一根一根挑斷!」孟荇娘眼裡只有她痛恨的季禮,全然忽略無衣也在一旁。
而無衣尚未讀出她可怕的念頭前,她柔荑便出奇不意扼緊季禮的脖子,因憤怒產生的力量竟在無衣意料之外。
「荇娘,放手!你在幹什麼?」眼看季禮臉色逐漸慘白,原本掙扎的雙手因無法使力而垂落,無衣嚇得一顆心幾乎停擺,急忙用盡吃奶的力氣,扳開孟荇娘對季禮的勒捆。
想不到她居然還有餘力對付無衣,手肘凶殘地頂向她肩頭,無衣一股刺痛難忍,卻不退縮。
「水井……姊姊……快走……不……要管……我……」季禮氣若游絲,卻只顧無衣的安危。
「你這白癡,有力氣講話,怎沒力量掙脫?」無衣氣急敗壞。
「放手!」突然間,一聲咆哮響徹雲霄。接著無衣感覺自己同孟荇娘的雙手狠狠被提起,然後整個人重重摔到地面。
眼冒金星的滋味實不好受,她抱頭半晌,才看清來人。
「你們兩個混帳非得這麼下賤嗎?季禮有個閃失,我絕饒不了你們!」姜伯詩怒憤填膺,如炬的目光快將地上兩人燃燒殆盡。
「什麼?」麻煩了!他肯定以為她和孟荇娘是一夥。
「不是的,咳咳!大哥,咳!水井姊姊沒有……咳!……」季禮護著胸膛,想盡快令呼吸順暢,卻止不住咳嗽。
「季禮,你先不要說話,好好深呼吸就不會難受。」姜伯詩眉宇高攏,擔憂不已地順撫季禮的背。
「不是的……咳……水井姊姊……」季禮努力欲啟口陳明,他不能讓水井姊姊蒙冤!
「好一幅手足情深的畫面!」孟荇娘站起,怨婦的語氣昭然若揭。「他就是你誓死保護的弟弟?就是你不肯與我圓房的原因?真正下賤的人是誰啊,姜伯詩?」
尷尬的氛圍纏繞著姜伯詩動彈不得,他無法直視孟荇娘,更無法反駁什麼。
「你這樣有病,你知不知道?」孟荇娘痛心疾首,他竟一句話都不答,不是默認是什麼?
「滾!」他冷冰冰的。「你們主僕倆對季禮所做的事,這筆帳我會跟你們算得清清楚楚!」
「你……」孟荇娘欲再叱罵,卻讓無衣抓住手腕。
「回去,別說了。」蒼灰瞳眸懾人地警告著,孟荇娘一愕,步伐乖乖跟隨她而去。
見她們遠離,姜伯詩立即回身察看季禮的情況。
「你現在覺得好些了嗎?」
季禮臉容血色已恢復泰半,但神情卻是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
「怎麼了?是不是驚嚇過度?」姜伯詩問道。
「為什麼你要不分青紅皂白罵人?」季禮噘起嘴,悶氣叢生。「勒住我的根本不是水井姊姊,她拚了命來救我,你卻把她也罵進去!」
「你說那個婢女?她只不過是個下人,你緊張什麼?」
「不!對我而言,她才不是下人!」季禮高聲否認,姜伯詩一怔。
季禮從不反抗他的所言所為,為何一碰上這個女婢,他總是為她護衛再三?
「大哥知道你很寂寞,你會這麼在乎那個婢女,都怪大哥沒有好好陪你。等到我手頭上的生意談完,我保證,一定會多多抽空待在你身邊,你就用不著拿她當代替品了。」
「她不是你的代替品。」季禮沒想到大哥會如此曲解。「她是我心裡頭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比我重要?」姜伯詩神色瞬時寒沉。
「這……不能比較的。」季禮搔首踟躕,不曉得如何說明較為妥當。「你是我最敬愛的大哥,而水井姊姊……她是我最……」赭紅驀地染上他耳根,姜伯詩見狀,即明瞭一切。
「不可以!」季禮心地善良、單純,他決計不許他與那種地位卑下、城府甚深的女人廝混一起。「以後不准你再跟她有所往來。」
「為什麼?」
「季禮,你還小,不明白人心險惡,那種人……可能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胡說!水井姊姊雖然看起來冷冷淡淡,好像一點都不在意別人的死活,可我知道真實的她不是這個樣子的。第一次她救了我,後來又答應給我送飯……她陪著我、聽我說話、和我聊天,不怕我也不討厭我,她是好人,我……好喜歡好喜歡她。所以大哥,不要阻止我和她來往,好不好?」懇摯的黑眸慢慢浮現薄薄的水液,姜伯詩只能轉眼不睹,季禮這模樣最容易瓦解他的決心。
到底那女人給他灌了什麼迷湯,季禮竟捍衛她若此?他想不懂,季禮也看過不少女人,怎麼偏偏會挑上一個毫無姿貌、平庸至極的女人?
* * * * * * * *
「你腦袋裝的是什麼東西?」數箭之地經過,無衣歇步,苛刻言語尖銳問道。「進姜府之前,我怎麼教你的?」
孟荇娘滿腹委屈此刻盡化作漠然的回答:「你沒有教我,當我丈夫被搶的時候我該怎麼辦?」
無衣微愣,旋即無所謂地抬抬嘴角。
「當初你要的是什麼?大少奶奶、榮華富貴,我都給你了,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不顧後果跑到季湘居,像瘋女似地掐死你的小叔,這是你該有的舉動嗎?」思及季禮可能毀在孟荇娘手中,無衣心口一把烈火就難以抑制。
「你的意思是說,我只要得到這些就夠了嗎?」孟荇娘抖著嗓音,無法諒解。「或者是,你早知道姜伯詩是個什麼樣的男人,所以才把這個外人看來千載難逢的機會讓給我,叫我做個活寡婦?」
無衣睨她一記,似笑非笑。
「是或不是,你會放棄在廟裡殺我的初衷嗎?」
理虧的孟荇娘,閉唇不語。
「你與姜伯詩之間的恩怨我不管,但沒有必要牽扯到季禮吧!他一個癡兒,安安分分住在季湘居,惹到你了嗎?你竟然想置他於死地,你有沒有人性?」無衣漲紅著臉,憤怒已流至她全身每一隅落,因此並沒發現自己對季禮稱謂的改變。
「唷——我有沒有聽錯?季禮……叫得挺親密的嘛!」孟荇娘瞇眼打量著無衣的神色,繼而憶起方纔的景況。「剛剛你拚了老命救他……我說,難不成你勾搭上他啦?你眼光真夠獨特,一個白癡也要!」
清脆的巴掌聲響在靜謐的庭園中,格外地清晰。
孟荇娘牢撫左頰,顫著唇瓣,圓睜的雙眼彷彿要將無衣活剝生吞。
「你嘴巴最好放乾淨點,你頂替我的位子,不代表你可以口出穢言。」蒼灰之眸頓時覆蓋層層幽詭,孟荇娘縱使千般恨惡,也有所忌憚不敢多言。
她只好盡量挑她的痛處威脅,「你應該清楚,如果我和姜伯詩沒有確定結果,你也別想安然離開姜府,過你的逍遙生活。」
無衣杵住。
她差點忘記最初的計畫!這幾日與季禮相處下來,她居然對時間的流逝毫無知覺?
離開姜府,過她夢寐以求的清淨生活,一輩子不再與任何人打交道……包括那個天真爛漫的癡兒……
她有些怔忡。
「你希望我怎麼做?」少頃,無衣抓回神思,黯然發問。
「我……」這種複雜的局面,孟荇娘也不知該從何著手。
「荇娘,姜伯詩有無斷袖之癖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假使有,對象也絕不會是季禮。」話落,無衣歎息步離,心頭盤旋的儘是方才孟荇娘的提醒。
雖然感覺不是很明顯,但她清楚,她已經萌生不捨之情。然而,原因為何?
孟荇娘呆若木雞地望著無衣的背影。
白無衣如何知悉她對姜伯詩的懷疑?她還沒說出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