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盎然,於隨處可見的花團錦簇問燦爛綻放;生機勃勃、蝶鬧蜂喧的景象令人們在一年之計的此時充滿希望。
連表現向來冷淡、無所謂的白無衣也對眼前的「他」漾開真心的笑靨。
粉撲的雙頰,茫然澄透的眸瞳,白宅桃花樹下的小傢伙使勁用他的四肢撐著身體,再小心翼翼站起兩隻小腳。他開心地揮舞雙手,似乎為自己的成功感到無比驕傲。然而走不到幾步路,隨即撲倒在地。
白無衣趕緊上前抱起他,為他拭去衣裳沾黏的泥土,他笑得開心,絲毫不為自己的失敗而沮喪,粉粉胖胖的小手拍撫著白無衣的臉龐,淡淡乳香飄近她鼻邊。
她輕捏他的頰旁,額頭湊靠他的,逗弄著他。
「想學走路,你還得多花幾番工夫呢!」
不遠處,一道身影緩步走來,笑意淡淡浮在唇畔。「你似乎很喜歡念彤?」
無衣瞥了她一眼,將懷中孩兒歸回原主。
「我喜歡小孩子,因為他們不會表裡不一。」她倚樹席地而坐,白彤弓也跟上她的動作,不過念彤卻不配合地蠕動著。「可惜他們長大後,就得學會假裝與虛偽,拋棄曾擁有的純真。」
「但是我相信有人即使年歲增長,依然保有你所說的純潔真摯。」身為無衣的妹妹,彤弓十分清楚她話中涵義的由來。「你也許遇得到。」
「你真的變了。」無衣牛頭不對馬嘴地應道,彤弓蹙眉不解。「如果照你以前的個性,鐵定會回說:人不都是這樣,哪有人會一輩子停留在幼時,不成了白癡?」
無衣栩栩如生的模仿口吻令彤弓噗哧一笑。
她嫁到京城已經兩年了,她的三姊還是跟從前一樣,言語犀利、不留餘地。
「人家說女兒家成婚、做了母親性情會有變化,果然不假。」無衣煞有介事地打量彤弓。「你那衝動的個性大概被這對雙胞胎與言嘉磨柔不少吧!」
彤弓輕拍念彤的背,玩了兩個時辰的他似乎有些睏倦,偎在母親的肩上沉沉進入夢鄉。
「從以前不就如此嗎?言嘉像水,溫柔體貼;我像火,莽撞暴躁。一直以來,都是他在遷就我、為我著想,但也只有他克得了我。幸好上天安排我遇見他……」飛霞泛上彤弓兩腮,嬌羞的情態顯而易見。
無衣撇開視線,仰首觀看滿樹桃花成海,微風輕拂,波濤淺淺。
人與人的際合確實十分奇妙,彤弓注定與言嘉相遇,大姊和二姊因陰錯陽差也找到深愛的另一半,那麼……她呢?
她自嘲地笑笑。不可能的,她連自己都愛不了,還能付出什麼?窮盡一生,她只想躲在自己狹小的空間,活到上天要她活的歲數。如此,便足夠了。
「你和言嘉打算什麼時候回京?」無衣轉移話題,問道。
「可能還得待上一段時日,畢竟爹的病情還不是很穩定,起碼再半個月吧!」
「人在病中真是好講話,你該慶幸爹-疾突發,恰逢你們回來,唯有言嘉治得了。不然,你倆的事恐怕沒這麼好解決。」無衣挑挑眉,彷彿談論中的父親與她毫不相干。
「就算爹不原諒我我也不在乎,我只是擔心娘會為我操煩,所以才決意回宜豐。反正兩年前是他逼我入贅成家,入贅不等於出嫁嗎?無論我是男是女,結局都是相同,我問心無愧。」彤弓英氣凜然,黑眸閃耀一如往常的堅毅。「況且已有念嘉做白家的繼承人,他難道還不滿足?」
無衣抿唇微笑。看來彤弓改變得也不完全,男人的氣息在她身上多多少少仍殘存著。
「幸好你一次就生下對孿生兄弟,念嘉從白姓,念彤從成姓,兩家皆大歡喜。」
「三姊,別光說我,你呢?」
無衣注視彤弓期盼滿滿的晶眸,嘴角一抹不以為然。
「嫁娶之事不適合我,現在這種清靜日子我想一直過下去。」
「原來三姊沒有我想像中勇敢。」彤弓扁扁嘴,面容含著喟歎,立直身。「你在害怕……害怕讀到對方真實的一面吧?」
無衣目光飄至他處,面無表情。「我本來就膽小。」
「那你應該比誰都清楚,這樣下去的話,你永遠得不到幸福!」
「我不要幸福。」她簡潔有力的反駁令彤弓霎時如洩氣的皮球。
「你總是這個樣子,把自己扔擲到痛苦的深淵,然後垂手不顧,虐待自己這麼有趣?」
「念彤睡著了,你可別吵醒他。」無衣置若罔聞地起身,拍掉身上的雜草泥土。「我回房唸書,告辭。」
「三姊!」彤弓著急的叫喊並沒有換來任何回應。
* * * * * * * *
一個月後
無衣揉揉太陽穴,兩個多時辰的閱讀使她眼睛有些疲累。她放下手中的書本,伸了伸懶腰,踏出閨房。
正值晌午,日光的照耀刺眼炫目,她微微以手遮眉,穿過後庭花園,剛巧望見總管白忠領著一名女子從她面前而過。
「白忠。」無衣喚住他。「這女孩是誰?」
「三、三小姐,她……她是夫人新買的丫鬟。」白忠視線游移、語氣結巴,似乎懼害無衣視破什麼端倪。
女子怯懦地抬眸,掃見無衣雙眼之際,心頭明顯震懾,且身軀旋即一股寒冷圍繞。
無衣也是愣住。此女子生得千嬌百媚,秋波流轉間,彷彿即能酥人筋骨。最奇特的是,她竟與她同有一雙相似顏色的瞳眸,難道她亦能讀心?……不對,她沒有這個能力,她……
頓時,女子種種可怖的念頭全衝入無衣的腦海,她瞠目結舌,佇立原地久久不動。
好半晌,她才撫下情緒,啟口詢問:「她是夫人買來給誰的?」
「她……她是……」白忠惶然搔首,猶豫著實情該否吐露。
「她是用來陪嫁的丫鬟,對不對?」
白忠遲疑了會,知道事實瞞不過無衣,於是皺眉頷首。
「想不到這事我竟渾然不知,著實可笑。」她強抑欲爆發的怒氣,睇了女子一記,似警告,又似心中已有譜,迅速步往內廳。
* * * * * * * *
縱使內心儘是憤恚,無衣依然有辦法若無其事面對造成此情緒的源頭者。
恢復健康的白錦川坐於內廳,精神奕奕,正與白夫人有說有笑。
「爹、娘。」無衣一如往常喊道。
「無衣,有什麼事嗎?」白夫人堆滿笑容回應,但白錦川卻正眼也不瞧他的三女兒,甚至在她出現後,面孔隨即冷卻。
從她有記憶以來,她不就一直受到親生父親漠視的待遇嗎?為什麼隨著時日流轉,她心頭的痛楚卻未曾減褪?
「我來是為……你們替我安排好的婚事。」她不幹底事地提起。
白夫人微微怔住,白錦川特意轉身,背對著無衣。
無衣扯扯衣袖,腦中突然蹦出個莫名其妙的疑問——她知道爹的長相嗎?
自她會說話以來,爹從未主動抱過她、親近她。每每遠遠瞟見她,他必定繞道而行,除非十萬火急,否則她絕對見不著他的面。
久而久之,她會產生這種懷疑也是理所當然吧!
唉!好可悲的懷疑……只因她與生來俱來、甩也甩不掉的能力,她成了他最厭惡的孩兒。
「無衣,娘知道你的打算,你想隱居山中、遠離人群,一輩子不言嫁娶。」白夫人上前,握牢她的雙手,像在彌補白錦川虧欠她的那一份父愛。
無衣的願望她明瞭,畢竟她們是母女,她怎會看不出來長久桎梏她的心結?
「可是娘希望你能獲得幸福,擁有一個美滿的歸宿。姜家是個好人家,不僅顯赫,又是南昌數一數二的富裕名門。姜大公子可是頭角極為崢嶸的傑出人才,嫁與他,絕對不會失你所望。」白夫人柔聲懇勸。
熟知無衣個性的她,之所以不想讓她太早得知提親一事,就是害怕她的反抗。與人接觸她極度痛恨,更何況要和一個陌生男人共度此生,她曉得這對她來講有多麼困難。但是,她實在不願見她一生都關閉在自己的世界裡,她擁有這股能力,她這個生育她的母親也該負起責任。
無衣抽出手,視線挪至白錦川的背部。
「姜家既然如此顯要,怎會要一個容貌平凡、年逾-梅的女子呢?憑他們的能力,要找到比我更適合當姜家長媳婦的女人多的是吧!」
「這點我也很疑惑。」白錦川殘酷地譏諷道。「他們怎麼會看上你這副德行,親自前來提親?」
「老爺!」白夫人神色悲慼,暗暗瞧看無衣的表情,生怕這話刺傷她。
不過,她不為所動。「姜家為何選上我,也許我們都不瞭解,但爹您答應這門親事的理由我應該不難猜到。」聞言,白錦川癡肥的身子稍稍顫了顫。「南昌位於贛江之旁,水運便利,倘若攀上當地最有權勢、富有的姜家,白家的事業可期是更上一層樓,前途無量。」
白錦川終於回頭,嚴峻目光宛如利劍刺向無衣。
如果她是男人,他會非常欣喜擁有這樣的兒子。她本有的特質、冷靜的頭腦以及分析力,完全不輸給時下的男人,甚至遠遠超越他。
然而,錯就錯在她生為女兒身,錯在為何在她優越的資質外,偏又持有這股看透人心的能力?彷彿她隨時可凌駕他之上,以她的智力、能力,奪取他辛苦建立的產業。
那蒼灰眼眸、那雙手……為什麼存在?
「你不肯答應婚事?」白錦川立身,兩手置後,口吻威嚇迫人。「白府是誰在做主你應該很明白,忤逆於此是克不容赦的大罪。」
無衣撥弄肩前散落的青絲,既挑釁又譏誚地抬高嘴角。
良久,就在白錦川忍受不住她這倨傲神情而將發怒之際,她緩緩開口,「我說『不』了嗎?這門親事……我接受。」
白夫人笑逐顏開,忻悅不已。白錦川則狐疑地盯著無衣,不太相信她會輕易允諾。
「不過,有個條件你們必須答應。我要自己挑選陪嫁之人,誰都不准干涉。」
* * * * * * * *
鳳冠綵衣靜躺無衣閨中,各類珍珠飾品等嫁妝散滿房裡各隅。
鏡前的人兒唇畔始終漫著淺淺笑靨,饒富趣味地凝視鏡中另一名女子。
「小姐,您好像非常開心?」女子輕柔地梳整無衣一頭烏黑髮絲。
「不該嗎?明日我就要出嫁了。」無衣顯然答得不由衷,她是開心,但原因非為嫁娶。
「說的也是,能嫁進姜家可是莫大的福氣。我聽說姜大公子不僅出類拔萃,他的顏容更是為眾家女子所傾倒。」
「你似乎很緊張。」無衣望著鏡中持著梳子、些微發抖的手,沒聽進女子對姜家長子的贊評。
「有嗎?」女子雙手交握,眼神因心虛而稍稍渙散。「我只是太驚訝了,我來到白家不到半個月,沒想到三小姐居然獨獨挑中我作陪嫁丫鬟,我感到十分榮幸……」
「這不正是你要的嗎?荇娘,我不過是完成你的願望罷了。」孟荇娘一顫,梳子脫手落地。
打在花園遇見她開始,她便覺得白無衣有種令人不寒而慄的懼駭,彷彿無論她想什麼她都可一語道破,但曖昧的言詞又使她陷於混亂中,不明白她究竟知曉幾多。
或許只是她太敏感,眼前的女人不過是華而不實的千金大小姐,她有什麼好怕的。以她艷若桃李的姿容,她才該是姜家的少奶奶。
話雖如此,孟荇娘仍舊恐懼直視無衣。
「小心點!」無衣拾起梳子交到她手上。「明早再妝扮吧!你先回房休息。」
「是、是!」她誠惶恐惶地點頭,退出房外。
無衣走到床邊,大字型地貼在床板上,閉眼思索。
足足小她四歲的孟荇娘,貌比西施、賽若貂蟬,又懂得蜜語甜言,無怪乎她會不平。比起庸容逾齡的她,她的確更適合姜家大少奶奶的位子。
明天開始,麻煩就要接踵而至。
累啊……
* * * * * * * *
陰霾從山的彼端逐漸侵蝕整片藍天,沉重的烏雲正在預告大雨的即將降臨。因此,轎夫們的腳程快了起來,朝各種可能的遮蔽所前進。
「哎呀!真是的,怎麼好天好日的突然下起雨來?」媒婆狼狽地擦拭身上淋濕的部分。「快、快!把轎子抬進土地廟,你們在外頭簷下候著,我看這雨大約半個時辰就會停了。」媒婆熟練地指揮轎夫的行動,接著湊近轎旁。「三小姐,外頭雨大,你就先在廟裡休息一下。」
紅色帷簾後傳來一聲應允,媒婆牽動得意的嘴角,朝佇候於旁的孟荇娘使了眼色。她頷首,媚容此刻覆上猙獰。
媒婆識相地步出廟,關上喀滋作響的大門。
「小姐,您待在轎子裡應該悶的很,要不要出來……」語未畢,無衣右腳已踏出花轎,鳳冠、紅蓋頭早已被她拿下,置於轎中。
「還是這樣最輕鬆。」她舉起雙手正想伸個懶腰,懷中卻不小心掉出東西。
孟荇娘杏眼圓睜,不敢置信地盯著彎身撿物的無衣。「小姐,您這是……」
「一本書而已,有什麼好大驚小怪?宜豐至南昌,少說也有幾十里路程,不帶點書來看,豈不悶死我?雖然轎裡光線微弱,不過勉強讀得下。」她大剌剌席地而坐,完全不在意孟荇娘的詫異。
「可您是在出嫁啊!將鳳冠、蓋頭拿下,不是會影響喜氣嗎?」與其吃驚,孟荇娘更銜帶憤怒。能嫁與姜伯詩,是多少女人殷切的期盼,但這個相貌凡然的白無衣卻毫不珍惜。
也好,她這種態度會讓她更好下手,用不著苛責什麼良心。
她只手挨近腰際,握牢她準備多時的利器。
「喜氣不是早被影響了?這趟出嫁不是注定我死路一條嗎?」她狀似嘲笑地望進與她相似的眸子。
倏地,一把短刀鏗鏘落地。孟荇娘胸口厲害起伏,趕緊拾起它,指向無衣。
「你知道?!」
「你這模樣我不想知道也很難。」死到臨頭,無衣仍一臉嘻笑。「殺了我,取代我,成為姜家大少奶奶,很好的方法,你挺聰明的。」
「誰告訴你的?我處心積慮計畫,你不可能看出來!」
無衣側頭苦思了會,試著以較緩和的言詞解釋。
「這麼說吧,我的敏銳度比常人高上好幾倍。」
「那我就不得不送你上西天。」孟荇娘步步逼近,刀刃的光芒輝映在她利慾薰心的眼裡。「放心,我不會讓你痛苦太久。」
「你以為當少奶奶很容易?單憑你一個風塵出身的女子,大戶人家的規矩禮儀你懂多少?」無衣的問句當場禁住她的舉動。「光買通媒婆、轎夫沒有用,你可是要長久面對你的丈夫、公婆與姜家所有親戚,應對進退誰能教你?」
「你……你……」孟荇娘握刀之手已在發抖。「你為什麼連我的身份也知道?」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比一般人來的敏銳……」
「少廢話!我告訴你,我當少奶奶是要享清福,什麼該死的規矩我才不管。」她狠狠叱道。
無衣不屑地揚高眉梢。「你實在天真啊!你當姜家是什麼地方?南昌首富、第一名門,他們能容許一個不知分寸的媳婦進門嗎?況且你嫁的可是姜家長子,姜家的產業將來必定落於他肩上,無庸置疑,家中其他大小事務自然由他妻子掌管。你……有這番能耐嗎?」
對於無衣的鄙視,孟荇娘心口一把烈火熊熊燃燒。
「你不要看不起人,我怎麼說也見過大場面,我……」
「我不是看不起你。」無衣徐徐起身,泰然自若走到她面前,身軀與刀子的距離不到三公分。「而是肯定你什麼資格能力都沒有。」
孟荇娘的手勁加強。竟然……這個平庸女人竟然大言不慚,百般污辱她,她如果不將她千刀萬剮,難消心頭之恨!
「不過,這些我都可以教你。」假若無衣晚個幾秒鐘開口,恐怕白刀子已成紅刀子。
孟荇娘一怔,短刀懸在原處半空。「什麼意思?」
「我可以幫你成為姜家的大少奶奶,你將會有享用不盡的榮華富貴。」無衣成竹在胸地答道,奇詭浮泛在展開的唇線。
「你是說……你要把這個人人求之不得的機會讓給我?」孟荇娘昂首大笑,刀仍不離手。「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子,任憑你唬弄嗎?」
「你難道沒想過,我為何只要你一個陪嫁丫鬟?」無衣定定凝視她困惑的面容。「你千方百計混進白家,為的不就是成為我的女婢,好讓我帶你一同出嫁嗎?我完成你的心願,甚至排除其餘閒雜人等,你卻說我在唬弄你,我從頭到尾可都在幫你!」
「你究竟……」同為蒼灰的兩雙眼眸,為何她的卻像纏滿魔力般,一觸及便教她驚恐無措?且她的言語總是不偏不倚說中她的目的,她真的是敏銳度異於常人而已嗎?
「要不是先在花園遇見你,我怎麼可能接受這門親事?」無衣抓住她已開始動搖不定的右手,甩開她掌中的短刀。「既然你這麼想要姜家的婚事,我可以給你,而且我會幫你幫到底,讓你成為名副其實的大少奶奶。」
孟荇娘僵硬著手指,半信半疑。
白無衣腦子裡在想些什麼?她實在搞不懂……
「為什麼?眾女子夢寐以求的婚事,你卻視若敝屣拱手讓人,你有問題是不是?」
「你要什麼我給你什麼,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無衣失笑道。「你就當我不在『眾女子』之中吧!你成為白無衣,而我代替你作丫鬟,咱們各取所需。」
「你作丫鬟?不會委屈你這位白家三小姐?」
無衣無所謂地攤手聳肩。「千金小姐真比丫鬟來的快樂?」
孟荇娘眉摺打深,不解其意。
「在我看來,當千金小姐或丫鬟根本毫無差異,反正都是『人』,不會有太大的差別,我委不委屈用不著你多心。」
孟荇娘仍不明白無衣話中的深層涵義,不過她也不打算去理解。
「那……條件呢?你不可能無條件答應吧?」
「當然,無益於自己的交易我向來不幹。」無衣回轎拿出鳳冠、紅蓋頭。「我助你演好千金小姐的角色,等到局面穩定,一切都安然、無人識破時,你必須想辦法找一間既可供我長住一生,又清靜少擾的居處。你只要答應這個條件,那麼這件嫁服、這頂鳳冠就是你的了。」
* * * * * * * *
緋紅織染姜府上下,各地賓客送來不絕於耳的祝福,熱鬧非凡,喜氣洋洋。
新人於大廳順利拜過堂之後,新嫁娘旋即被送往新房,俟候未來的丈夫。
房內大紅雙燭與雙喜字相互輝燦,泛溢著無限的和諧與希望。偶爾窗外徐徐暖風拂掠,更增添紅蓋頭下人兒心頭的絲絲甜意。
酉時已過,無衣猜想新郎倌即將過來,於是退出房外,四處遊逛。
途中,該注意的地方能交代的她都已經交代了,以孟荇娘的資質與理解力,當個稱職的大少奶奶應該沒有問題。
其實她大可不必大費周章與姜家扯上關係,因為憑她的口才,三言兩語要打動孟荇娘在土地廟放走她,根本易如反掌。
只不過她擔心這麼一來,日後留下的後遺症恐怕會令她難以收拾。萬一孟荇娘被發現不是她,姜家肯定會鬧到白府,屆時以白錦川的勢力,她鐵定不得清靜。倘若如此,倒不如一開始就將她調教好,做好萬全的防備,省得將來麻煩一堆。
無衣邊思索邊閒晃,不知不覺周圍出現的淨是陌生景致。
她顧盼左右,試著尋出來時路,可惜姜府之大,使她暈頭轉向後,依然一無所獲。怪異的是,她所在之處明明燈火通明,卻沒有半點人氣。
難不成……都參加喜宴去了?可至少也會留守幾個下人啊!
她繼續往前走了幾步,一幢半新不舊的房室映入眼簾,其上行書揮灑題著「季湘居」三字。
正沉思間,她耳畔傳來斷斷續續、細瑣的呻吟聲。
她踅身搜尋,卻四下無人。膽大的她循著聲源,繞往季湘居旁的小道來到它的後庭,赫然發現一口水井。
「救命……救命啊……快來人……」水井裡不停發出男人的求救聲,幾根白皙修長的手指緊抓住井口邊緣。
無衣見狀,打算漠視不理,轉身離去,反正姜府任何人的死活都與她無關。但聞及井中音量有降低的趨勢,她拚不過良心的央求,不情願地步至井旁,使勁拉起險些墜落井底的男子。
男子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卻在爬出水井時重心不穩,整個人跌壓在無衣身上。
「喂!快走開!」無衣趕忙推離他,狼狽不堪地站起。
真是倒楣,又迷路又碰上這等麻煩。
她拍拍身上的灰塵,急欲逃離這個不祥之所,卻冷不防地被人自身後環住柳腰。
「啊——」她嚇了一大跳,高聲尖叫,回頭不分青紅皂白,一巴掌即摑下。
男子撫著臉頰,退後幾步,神情分不清是驚詫抑或委屈。
「你想做什麼?」無衣盡可能拉開彼此的距離,喘氣怒問。
「我……我……」男子扁著嘴,黯然垂首,像做錯事的小孩。「我只是想說聲謝謝。」
無衣一愣,尷尬地看著自己的右手掌,與他左頰通紅的指印。
「對不起,是我誤會了……」語未畢,她戛然而止,訝異凝視他。
沒有……什麼都聽不到、看不到!她明明接觸到他的身體,甚至現在讀著他雙眼,她腦海卻是一片空白。
一般而言,她藉由眼睛便可明瞭大多數人當下的內心世界,唯有少部分她必須再經由身體接觸。不過,無論以其中哪種方式,她都未曾失敗過,怎麼如今對這個男人卻不起作用?
「沒關係,謝謝你救了我。」男人咧嘴綻放笑顏,朝無衣深深一鞠躬。
「不客氣。」她定睛細瞧,發現他有一張相當清秀白嫩的臉龐,雙眸清澈若鏡,宛如甫出世的嬰孩,純真地令人動容。
不過,他的笑容與口吻頗為古怪,似乎不該出自年紀與她相仿的他。
算了,她理睬那麼多幹啥?先找到回去的路再說。
無衣正要邁開步伐,男人卻一把攫住她。
「不要走,你留下來陪我好不好?我好無聊,都沒有人肯陪我玩。」聽到男人童稚的措辭,無衣不由得吃驚回頭。
「你說什麼?」
「大哥成親,每個人都去喝喜酒,卻不准我去,我一個人待在這裡都快悶死了。好不好,你留下來?水井姊姊!」他搖晃著無衣的手,撒嬌道。
「水井姊姊?」無衣臉都快綠了。他腦子沒問題吧?他看起來與她同齡,叫她姊姊?「我哪是什麼水井姊姊?我有名有姓。」
「你在井邊救了我,所以以後我就喚你這名字,好聽吧?」
好聽個鬼!幸虧她不是在茅廁旁救了他。
「這位公子,」無衣蠻橫地甩開他的糾纏。「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你該懂吧!」
「啊?那是什麼?」他一臉茫然,手依然環上無衣玉臂。「水井姊姊,你就陪我玩吧!」
無衣第一次感受到何謂「束手無策」的悲哀,她進姜府圖的是清靜,老天爺怎讓她碰上個……白癡啊!
「你叫什麼名字?」沒辦法,隨便應付他一下好了。
「你的意思是……你答應了?你願意陪我玩?」他開心地手舞足蹈,顯然確實寂寞。
「回答我!」滿腔怨怒差點傾洩,她無力地按著額頭。
她情緒拿捏素來十分妥當,怎麼今兒個全走樣?
「喔!我知道,我大哥有教過我。」他蹲身拾起一塊石子,在地上一筆一畫地刻寫。「喏,你看,『姜季禮』三個字就是我的名字。」
「姜季禮……」無衣重複喃喃地念著,剎那間,腦海閃過一個印象。「難不成你是姜家的四公子?」
「嗯!我前面還有三個哥哥。可是二哥、三哥都不太喜歡我,大哥就不一樣了,他最疼我了……」姜季禮兀自高興地敘述,但無衣壓根兒沒興趣。
姜家老四是個癡兒之事她略有耳聞,只是想不到自己才剛入姜府,誰都尚未識得,就先遇到了他。
「你要我陪你玩什麼?」無衣雙手橫胸,俯看他的呆頭呆腦。
如此接近,卻讀不出對方的心,於她是少有的經驗呢!不知怎地,原本的不悅漸漸滅寂,抿直的唇線微微展現弧度。
姜季禮興奮地跳起,身軀高過無衣一個頭的他,並不若外表那般秀氣,拉著無衣的手勁教她不禁皺眉。
「我們來摘花!」他笑容滿面地宣佈,將無衣帶至井旁。
「摘花?」這娘兒們才做的事,誰教他的?莫非他不僅腦筋有礙,連自己是男是女也搞不清楚?
姜季禮小心翼翼窩近井旁。片刻後,兩束皎潔、開著白色小花瓣的花束映現她眸裡。
他伸出右手,抬抬額角示意無衣接受,眼梢唇際滿是溫煦的笑意。
「給我的?」無衣有些不知所措。除了親娘與姊妹外,她從未收過其他人送的東西。
「對啊!一束給你,一束送我大哥,他今天成親,一定很開心。」他天真浪漫地答道。
「我說你啊……該不會是為了摘這花才掉到井裡?」
「你怎麼知道?」黑眸亮起,對於無衣輕而易舉的神准推測,他佩眼得五體投地。
無衣搖首歎氣。這傢伙真不是普通的笨!
「摘花完畢,我可以走了吧!」
「怎行?你答應陪我的。」他義正辭嚴地拒道,挽著她便朝小道而去。「這兒開始有點冷了,我們回季湘居去。」
在姜季禮的強硬下,無衣連掙脫的餘力都使不上,只好任隨他架走。
* * * * * * * *
眼皮重得無衣幾乎看不清東西,可是耳畔哇啦哇啦的嘈雜聲卻未有停止的跡象。
姜季禮說了什麼她從頭至尾都沒聽進去,只當他是精力充沛的蜂兒,嗡嗡地叫個不停。可惜即便如此,她依然承受不住睡意的降臨。
這折磨什麼時候才會停止?她已經快要夢會周公。
「姜少爺,更深人靜,你也該上床歇息了。」
「可我不累啊!」
「問題是我很累。」無衣一副「饒了我吧」的表情。「我相信明日定有下人陪你玩個過癮,今晚就到此為止。」
「不行!」季禮匆匆攔在門口。「你走了,就再也不會有人來陪我。下人們見到我,就像見到鬼一樣,怎麼會願意跟我一塊玩呢?」愛笑的容顏現今籠罩著她未見過的落寞。
「你是堂堂的四少爺,一聲令下,誰敢不聽從?」
「我才不是什麼少爺,我根本不想當少爺,大家不是討厭我,就是怕我……」他低首囁嚅,咬住下唇似乎在忍著什麼。「只有大哥……可是他成親,有了妻子後,一定不會再理我……」
無衣怔忡,熟悉的情感在她體內隱隱翻滾。
那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失落與孤獨……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誰說的?」伴著沉厚的嗓音,一名偉岸男子立於門前。
「大哥!」季禮驚喜,衝上前就是一個擁抱,燦爛的笑靨完全不復方纔的低落。「今晚不是你的大喜之日嗎?」
「怎麼也比不上你重要!」男子溫柔地撫著季禮的頭,然目光在察覺無衣存在的遽爾間,轉換得銳利無比,簡直判若兩人。
無衣不能理解地凝目而視,並非因為他快速的情緒變化,而是發現他與姜季禮一樣,她居然也讀不出他的心思。
她的能力不會對姜家人都失效吧?
無衣一時忘記界限,竟趨前貿然握緊男子的手心,想印證她的疑惑。
男子雙眼睜若銅鈴,慍色反手抓住她,怒道:「你這是做什麼?」
「我……」他的手好冰!就如他嚴厲的神情。不過,她終於可以理解,為何孟荇娘願意冒著生命危險,也要得到出嫁的機會。
她一直以為大姊夫的俊魅無人能出其右,看來這個姜家大少爺毫不遜色於他。
雖如此,她對這門親事仍舊沒有興趣。容貌再怎麼出眾,人心也絕不可能跟著美麗。
「大哥,別這麼粗暴!水井姊姊沒有惡意。」季禮忙撥開姜伯詩對無衣的箝制。
「水井姊姊?」姜伯詩濃眉一蹙。「你認識她?」
「水井姊姊人很好的,她救了我,還陪我玩。」季禮輕輕撫摸無衣手腕紅腫處,表情有些難過。
無衣心頭不由得梗起莫名的異樣感,季禮認真與不捨的模樣教她陌生不已,從沒有男孩會如此待她。但為何她並沒有厭惡的感覺,是因為讀不到他的心嗎?
「季禮,過來。」命令裡明顯夾雜不悅,姜伯詩手一拉,挪開他與無衣的距離。
「大哥……」季禮不明就裡。大哥很少對他生氣的……
姜伯詩護於季禮之前,充滿敵意和峻刻的眼神似乎在警告無衣——少接近季禮!
「你到底是誰?為何夤夜至此?難道你是小偷?」
蒼灰眸子一抬,凜冽的唇線毫無弧度,對此無衣,姜伯詩感到些微困惑,卻沒有一般人會有的恐懼。
「我若是偷兒,您身後的四少爺早魂歸西天,誰教季湘居值錢的東西沒幾樣!」無衣若無其事地回答,全然不顧觸怒姜伯詩的結果。「我是白家三小姐的陪嫁丫鬟,因迷路才闖進此處,我對姜府的事物完全沒有興趣,所以您甭操心會丟掉什麼貴重物品。」
無衣的嘲諷及高傲,姜伯詩豈會聽不出來?一個小小的丫鬟,竟敢如此目中無人!
「白家調教出來的,淨是你這等素質的奴婢嗎?」
無衣冷笑。「不,我是特例,所以才最適合被扔到姜府。」
姜伯詩又被將了一軍,他眼底積聚著厲漠,齒縫冰寒地擠出一個字,「滾!」
無衣腳步沒有移動。「春宵苦短,大少爺還有時間在此浪費?讓新嫁娘在新房望眼欲穿不太好吧?還是說……你根本沒有意思要娶她?」
「今天是我大喜之日,我不想有人因此斷送生命。」無衣一連串的問句並沒有得到解答,只換來姜伯詩的警語。他蠻橫抓著季禮進入季湘居,大門砰地一鎖,無視無衣的存在。
她歎了口氣。
應該先問他怎麼回到新房才是,不過,即使問了,他也不可能回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