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面真的有一點僵。
江郁昕今天本來是該高興點的,因為跟那麼多人團聚,雖然都是張人傑的家人,之前也碰過面,但大家對彼此的印象都好像不錯。不過,經過了上電視事件後,今晚來到張家,她一踏進門,就感到非常的後悔,因為一種前所未有的疏遠感突然就這樣劃出了一道溝,橫在她和張家人之間。
寫東西的人是很敏感的,往往一點小動作或一個眼神,就可以看穿他人的心思或想法……她心裡有數,今晚會很糟。
年夜飯才開始,因為等張人傑住高雄的大哥回來,快九點,終於一家人圍上桌開動了……
江郁昕身體還沒完全康復,很多東西也不太能吃,所以,也很拘謹的挨著張人傑和他小妹張若君坐著,沒敢放開來好好吃一頓。另一方面,也不知怎麼的,大家好像因為她的加入,變得很見外,她顯得非常的格格不入。
一家子約有十五個人,張人傑的爺爺也在座,叔叔和姑姑的家人也都列席,張人傑的爸爸、媽媽一反過去幾次見面的熱情,只是淺淺的打過招呼後就沒再理她,幾個小孩子有時多問她幾句話,也被大人制止。
唉,她真該去曉揚家的,或者,今年根本注定一個人過年還逍遙自在些。
看得出來張人傑比她好不到哪去,他大概也沒料到會是這樣尷尬的場面,一直努力的說笑話,炒熱氣氛,又忙著幫她挾菜,又一邊要陪著笑的望著他母親丟過來的臉色……但好像挺徒勞的,他也開始後悔帶她回來吃飯了,反正,她就是多出來的。
江郁昕很快的離開了大圓桌,相識的閃到客廳和幾個小晚輩看著電視、發紅包什麼的,雖然備受冷落,禮數可不能少的,否則又不知會再被說什麼了。她也不敢跟孩子玩或多講話,連瓜子都不嗑了,正襟危坐的樣子實在非她個性,這該是她長那麼大以來,最痛苦的一個春節年夜飯了。
誰叫她想都沒想的就來了呢,竟然忘了最近發生了那麼多事情,唉。
大家總算都到了客廳,酒足飯飽的把牌桌搭了兩桌起來,而電視開得震天價響的,一群孩子要跟著張人傑到外面空地放鞭炮,他們扯著他的衣角不放;這時,江郁昕逮到機會,也想跟他一起出去到大院子放鞭炮。
「喂,聽說你腳踏兩條船啊,大作家?什麼……Peter是不是啊?」
噢……是若君問的。她一邊收碗筷、一邊像沒事般的就冒出了這句話,充滿了挑戰性,又故意扯開嗓子大聲的傳到大廳的麻將桌,一瞬間,所有的人動作都停下來了。
這時出奇的靜,空氣中都是鄙夷與嘲諷。
江郁昕看到張人傑的大哥紹傑使眼色要若君閉上嘴。但看來是沒有用,若君根本沒看他。
「你在說什麼?」張人傑先接了話,口氣是又急又氣的。他斜睨看著媽媽那一邊,媽媽臉色非常的難看。「幫幫忙好嗎?過年呢……」
他要堵住妹妹的嘴,但看得出來,妹妹是故意的,也看得出來,江郁昕的表情僵硬起來,她被定在門口的玄關旁,微笑也裝不出來了。
這陣仗擺明了讓她難看。
張人傑就被卡在門口,處境不會比她好到哪兒去。
「怎麼?被我說中了?嗯,還有啊,大小姐,你是嗑藥還是濫交啊?」
「你幫幫忙好不好?怎麼回事啊你……」用了這等不堪入耳的字眼,張人傑聽得臉都一陣紅一陣白。
當然更不要說江郁昕了,這句話一出口,她看到張人傑的姑姑張大了嘴型,好像在說「啊——」
還好爺爺重聽。
大家面面相覷,好恐怖。江郁昕靈感乍現,覺得好像開鬥爭大會一樣,自己人丟在台上讓人恥笑辱罵,只差沒有帶高帽、扔石子而已。
「怎麼,不是嗎?看看電視上的你,黑眼圈那麼重,臉色不太好哦……你有病啊!不過,我可是一點都不同情你,我倒覺得你好像在作秀呢。」若君用的字眼很惡毒,大家都呆看著江郁昕。
說穿了,有些人是等著看戲的心態的,大家都想聽她要怎麼為自己辯白。
「你害我哥哥那麼紅,在電視上丟臉耶。你真不簡單……了不起哦,我看哪……」這時張人傑很快的再度打斷若君要說的話,並且是非常生氣的吼著。
「張若君,你今天怎麼搞的?閉嘴可以嗎?」
江郁昕真的是一句話也答不上來,她慢慢回頭看著大家,望向張媽媽和張爸爸,那場面、那情景、那感受,可是比上一次在電視上出糗還更撕裂她的心……
多孤立啊!連張人傑想站在她這邊,都顯得那麼勢單力薄。
「怎麼?我有說錯嗎?你難道還沒告訴她,因為你為了她在電視上惡形惡狀的丟臉又得罪了媒體,公司已把你開除了嗎?不要一本書賣得好就-個二五八萬的好不好?暢銷作家滿街都是啦,拿什麼喬啊……」若君一張利嘴,又不假思索的說了一堆。
「什麼?」這下,換成是江郁昕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她突然覺得胃劇烈的痛起來了。
他被開除了?這……這……怎麼會這樣?她大眼睛充滿疑問的看著他,無法接受的搖著頭。
張人傑此時是真的氣炸了,來不及看她,竟對妹妹破口大罵起來。
「你給我閉——嘴!白癡,你是怎麼了?非要搞成這樣你才甘心?她病才剛好,剛出院,你寧可聽那些是似而非的流言,也不願給人留點餘地嗎?她是哪得罪你了,你要質問也不要選在今天,擺明了挑釁嘛,搞什麼哪……」
「呦,我還真裡外不是人呢!好好好,我閉嘴,我閉嘴,等到人家給你戴了一頂又一頂的綠帽子,你就去當白癡吧……我給她留餘地,誰給你留餘地呀!」若君是越說越讓場面難堪了。
「……」張爸爸開口了。
「你開除?你……被開除……」江郁昕喃喃的念著,腦子一片混亂。
她扶著玄關邊樓梯的把手,支撐著自己搖搖欲墜的身子,接下來說的什麼更難聽的她都沒聽見,因為她已經很難過,很痛了。
「夠了,若君……」終於有人,就是張爸爸,除了他們以外的旁觀者開口了。
張媽媽看著張爸爸,眉頭一把皺。那表情彷彿在要他閉嘴。
江郁昕也看著張爸爸,雖然感激……但又突的感到一陣胃痛。
「你少說兩句了。來來來,今天除夕呢!剛打到哪一張……快,說不定我等一下每一把都胡呢!今天手氣一定好……」
張爸爸是好心的,這一晚,大家望來看去,終於慢慢歸回原位,雖然一些不太熟的親戚還是偷瞄著江郁昕,一邊竊竊私語著,但是麻將聲開始漸漸吵雜起來了。
若君是惡狠狠的瞪著她的,然後端了碗盤閃進廚房,不再出來,張媽媽當沒事的打著麻將,一邊談笑風生。不過江郁昕有個預感,這一切是張媽媽指使的,唉,一定是的……
她終於體會人言可畏這句話的真義了。
不該再待下去了吧。
「對不起……」江郁昕快步走出張人傑的家門口,一邊開始撥手機,要叫計程車。
土城仁愛路這一帶,怎麼說也有點偏僻,她步伐急得自己都趕不上的踉蹌了好幾次。後面的腳步聲跑得也很快,她聽到張人傑在叫自己。
街上有些冷清,一些個孩子蹲在家門口玩鞭炮,路燈亮眼得很,江郁昕臉色慘白,脆弱的背影抖著,長大衣迎風,看來很蕭瑟。
張人傑追了上來。「喂,你等等我,別這樣……寶貝……」
他心裡是很著急她的,但江郁昕此時此刻,就只想回到自己的小屋。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害了你……」她一邊撥電話,一邊哭著道歉,但仍是頭也不回的向前小跑步著。
「你等一下好不好?」
江郁昕掛斷手機,停了下來,掩面失聲的哭了。很多種委屈加在一起,害他丟了工作……
張人傑終是靠近了,過來抱著她拍著背,但沒一下子,江郁昕就推開了他,還是哭著繼續往前走,一邊打電話。
「對不起、對不起……你快回去吧,不要再跟著我了,拜託你。你媽媽不會諒解你的……喂,我要一部車,在仁愛路口……幾段?不是,是土城的仁愛路……什麼?不載這兒的……喂?喂……」
「你別這樣,你現在叫不到車的。」張人傑拉住了她,被她一把甩開。
而她自己後退得快要跌倒,他趕緊抓著她,看她另一手撫著腰際,知道她胃在痛了。
「你又胃痛了對不對?剛叫你不要喝酒的……你不要這樣子跑了,你撐不住的。」
「你才不要這樣,什麼都不說,要我怎麼辦?你不要管我了,我現在一百個道歉都說不盡了,我……我恨不得去死……」
「呸呸呸,童言無忌,大過年的別亂說。」
「我求求你快點回去吧。」她再度哭出聲,一邊從小背包裡要找藥吃。
天啊,好痛,怎麼了呢?她快站不直了,該死的計程車……江郁昕現在只想躺下來,胃痛使她不自覺的咬著唇,她一邊推開張人傑,一邊找路燈之類的東西扶著,她慢慢蹲了下來。
裙擺拖著地,她顯得疲累不堪,藥是用扯開的硬下去,一下子又搞得她自己噁心的乾嘔,唉,怎麼一個好好的除夕夜,弄得自己這般狼狽?
「我和Pete真的沒有什麼,就是很久沒有見面的朋友。那天他從加拿大回來在簽名會上碰到的,就是如此而已……我也沒有嗑藥,我那天跑出醫院也真的不是故意的,請你一定要相信我,別人我不管,我只要你相信我……對不起,我害你丟了工作……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害了你,我害了你……」不知是心虛還是真的冷了,她的聲音抖得厲害。
「寶貝,唉……」張人傑看著她的動作,心裡現在縱使有千萬個責備也都說不出口了,他蹲下去半抱起她,讓她靠在他肩上,她又哭出聲了,聽來很揪心:「不要再哭了。」
兩人相互依偎著,半晌,鞭炮聲大作。
由遠而近,此起彼落,夜太黑,而新年,還是來了。
很久很久,張人傑擠出一句話。
「新年快樂。」
「我想回家睡覺。」抹了眼淚,精緻的妝花了,江郁昕還是推開他,試圖站穩一點。胃好像沒有那麼痛,她又開始撥電話了。
「讓我送你,現在要你留下來也是不可能。我今天也是個白癡,真不該要你來的……讓你這樣……可我就是想你,我……我還是好擔心你……讓我送你好嗎?我真的不放心。」
「你媽媽會恨我的。連若君都那麼恨我,唉……」
「走吧。」他伸手環過她的臂膀,她沒再推開,沒再拒絕。
坐在車上時,張人傑對她還是很擔心。
「家沒人,你怎麼辦?」
「你別管我了,你就快回去吧。家人還在等你呢!」她看向窗外,好累。
「……」他也無語。兩人都沉默了。
過年的台北比較冷清,看見有人在放鞭炮,戲院前倒有不少人。
到了她家,他送她上去。站在門邊,他看著她進去,說再見。
冷不防的,張人傑竟衝了進去,捧著她的頰就一陣狂吻,腳用力的踹上門,兩人開始扯起衣服了。
江郁昕本是有點抗拒的,但他的力道真猛,她掙脫不開,也就順著勢倒在沙發上,就這樣氣氛開始灼燒起來。
而張人傑因為她最近身體欠佳,都很體貼的沒有造次,這陣子也都躲起來。今天看她這樣為他受委屈,他心裡很是難受,也不想多問到底那天她跟Pete怎麼樣了,他心裡還是很想信她的,應該是吧。
那天的事,早已傳到他耳中,只是人多嘴雜,也不知正確性是多少,後來她又住院,就不再想要問她了……不過要當沒事也是挺難的。
他吻得很狂烈,不放。
突的電話響了。哦,該死。
江郁昕這下子是醒了,好像覺得現在還不該和他這樣,而用力的推開他,拉回衣裳的袖子,抿抿嘴,很快起電話。
「喂,曉揚啊,嗯,對啊……你打到他家找我……我手機沒有關掉啊……咦?不通嗎?等等我看看……」
她一邊扯著背包,張人傑也慢慢站了起來,一臉悻悻然。
「沒電了啦……嗯,別問了,也別問了,他?走啦!嗯,我沒系……他媽媽口氣不好?唉,別提了,再跟你……不用來啦,我要睡了……嗯好,拜拜,新年快樂。」
「我走了。」張人傑挺識相的,聽到她跟曉揚說他走了,感覺出來她沒有想繼續下去的意思,而且剛才的氣氛也真的已經沒有了。
江郁昕當然也沒有留他。
「好好休息,新年快樂。」他自顧自的笑了笑,親了一下她額際。
她點點頭,沒多說就帶上門了。
答錄機裡有妹又昕的留言。
「新年快樂。」
有沒有人覺得應該讓張人傑霸王硬上弓的?哼,我才不要順你們的意,我的這一篇故事裡,男人不可叫大男人主義。
江郁昕很少這樣的,她也演出了失蹤記,手機、電話都找不到人,曉揚在大年初二晚上終於忍不住,和Ivan跑了一趟她住的地方,結果一樣是撲了空,他們開始緊張起來了。因為江郁昕身體還是不怎麼好,這樣子又會搞得大家人仰馬翻。
「打電話問她哥哥吧。」
「問了。沒有回去,現在他也有點緊張。」曉揚說得眉頭都皺了起來。
「說不定是我們窮著急,她只是去逛街啊、瘋狂大採購啊什麼的,到了晚上說不定就回來了啦……」
「她從不會這樣的,我在她手機留言,通常她都會馬上回我的,她不會無緣無故的消失,或者,她要做什麼都會跟我說一聲的……」
「你說得好恐怖……」Ivan一邊開車一邊笑她。「她會沒事的啦……對了,你有打電話問張人傑嗎?」
「噢,對耶,我問問……」她連忙按起張人傑的手機號碼來,「喂,傑哥,我是曉揚……嗯,新年快樂啦,我問你哦,小江有沒有去找你?」
其實曉揚心裡有數,剛從張人傑家吃了一肚子大便的江郁昕,是不太可能在這時候又去找他的。
「沒有啊……嗯,對,我們找不到她……沒有人接,都是答錄機和語音……有有有,都有留話啊,嗯,是有點擔心……好,你也問問看……那就拜拜。」
曉揚掛了電話,臉色很黯淡。
「以前總是我們張人傑通知,說小江怎麼了又怎麼了,像她生病啦,要幫忙照顧她什麼的……現在,竟是我跟他說……看樣子……」她一邊搖頭一邊看Ivan。
「我擔心情況不好了。」
「你是指他們兩人之間嗎?」Ivan問得有點多餘。
曉揚點點頭。
凌晨兩點四十幾分。
曉揚的手機響了。她在Ivan家一起打牌。
「喂……是你啊,到哪裡去了啊?」
「我跟他提分手了……」
「什麼?唉……怎麼了嘛?」曉揚心裡一驚,聲調就提高了,沒想到她的猜測那麼容易成真。
「就這樣了,拜拜。」不等她說幾句,江郁昕電話就掛了。
「喂?喂……她怎麼搞的啊?」曉揚有點生氣的大聲對Ivan說著,一時之間忘了身處何地。
Ivan站起來要弟弟接手,一邊跟爸媽咬了一下耳朵,就拿了外套牽著她的手要走了。
「陳爸、陳媽,我們去一下就回來……不好意思,對不起……」
曉揚沒有說完,就被Ivan拉出門口了。
「不用多解釋了,我們家不差我一個人打麻將。走吧,你現在不去她那裡也不會安心的啦,我瞭解你在想什麼的。」
「唉,還是你懂我,江郁昕這個渾蛋。」曉揚對她真是仁至義盡了。
到了江郁昕家,她倒是爽快的開了門。怪的是她家竟燈火通明、喧鬧聲不斷,曉揚和Ivan站在門口向裡面望,有好幾個人在她那小小的客廳,推開了小茶几,擺了一桌打麻將。
「你……的朋友?!」
「對啊,以前大學同學,還有補習班同事……你們一起來嘛。」
兩個人看著她好似刻意的濃妝,仍掩不住眼神中的疲累和受傷,但這時那麼多人,曉揚也不知道說什麼了。
「有人陪你就好了,那我們走了……」曉揚看進去,竟然有一堆啤酒、咖啡、可樂、烤魷魚、鹽酥雞、蔥油餅之類的瓶罐零食,搞了滿桌滿地的。
「好,那……那……掰掰。」她看不出來心情很差。
「有事Call我,拜。」既然她沒有要說和張人傑之間是怎麼回事的意思,曉揚就很識趣的要走了,Ivan也禮貌性的點頭,大家突然變得生疏起來。
回到車上。
「她是發洩情緒吧,才會做出如此這般不合邏輯的舉動。」曉揚想為江郁昕找台階下,非常擔心,因為她很少這樣和一堆人瘋,她是很孤立的個性,對人多又吵雜的場合通常都不愛去的。
「在家化了個大濃妝在打牌,真是詭異到了極點。」Ivan不知是諷刺還是擔心的口吻。
「而且其實她不太會打。」曉揚搖搖頭,想起她以前打個牌就亂放炮,打了一圈下來一把都沒胡過的情景。
「過年嘛,大家都在打牌……哈哈,算是應應景吧。」Ivan大笑了起來。
「張人傑也怪了,啥時候提的分手呢?我們問他小江到哪去了,那時候他也不說。唉……也許那時候他顯得漠不關心,大概就是了吧……」曉揚不禁憂心忡忡。「搞什麼嘛?!」
「你少管點吧,別攬了一堆事在身上……」Ivan嘀嘀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