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帝戲蝶妃 第八章
    東夷,皇宮。

    繞過漢白玉門,簷雕青璽,瓦燦琉璃的迎暉宮已矗立在眼前,這座宮殿華麗非凡。以明珠嵌閣,白玉鑲牆,水晶為柱,放眼望去儘是一片金碧輝煌。

    御花園裡繁花似錦,氣象萬千,小橋流水,假山翠幛。

    緊鄰皇城的護城河清澈見底,春水碧綠。但,很不協調地,上頭居然有著一隻隻祭祀亡靈用的元寶,正隨著河水載沉載浮。

    一襲素衣的蝶痕屈膝蹲在地上,螓首低垂,默默地折著元寶,輕輕地將它們送人河水中。

    在皇宮內苑是絕對不許有私下的祭祀行為,因此,她的舉動無異是觸怒帝意。許多宮女和太監目瞪口呆地看著,躲在一旁竊竊私語。

    臨波橋上則有一些嬪妃緊盯著蝶痕,故意提高音量批評她,卻沒有半個人膽敢上前指責她的行為。全後宮都知道,自從數日前,步蝶痕跟著青龍殿下一起進宮後,她得到前所未有的榮寵,殿下夜夜臨幸她所居住的「倚蝶宮」,可謂集三千寵愛在一身。此舉當然令其他的嬪妃又妒又恨。

    纖纖素手又折好一個元寶,她的神情靜默而專注,對四周的閒言閒語置若罔聞。

    元寶是為師兄而折的,她無法回到山谷去安葬他,無法哭他拜他,僅能默默地為他折元寶,渡到另一個世界給他。

    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什麼,不明白為何要跟軒轅焰回東夷皇宮,她極端地厭惡現在的自己。

    我已經成為一個可悲又無恥的女人了?悵然冷笑,她幽幽地望著河水中的倒影,她怨他恨他,卻又下不了手殺他;更甚者,她還讓他夜夜佔有自己的身子。

    而自己癡傻獻上身心的,卻是怎麼樣的一個男人啊?

    瘋狂嗜血,永不停止征戰,惟有血腥可以帶給他快樂。

    昨天黃昏在假山旁,她無意間聽到兩名將領的對話。

    他們正討論著近日的一樁戰事,據聞,符昌太子薊昌近日積極地招兵買馬,甚至聯合高釜,準備突擊東夷。

    高釜也是東夷邊境的一個小國,日日擔憂著會被東夷併吞。再加上高釜皇后出身符昌,乃符昌公主,所以,兩國在擁有共識下,很快地組織起來。

    軒轅焰得知消息後,立刻下令部屬準備近日出兵,他不會給敵人時間讓他們茁壯,他要立刻殲滅,絕不再留活口!

    蝶痕愁眉深鎖,她最擔心的是姊姊蝶影,她還在薊昌身邊,如果軒轅焰真的出兵了,她不知道姊姊會如何?

    老天爺究竟跟她開了一個什麼樣的玩笑?為何要讓她遇上軒轅焰,又為何要讓她愛上他,愛上最不該愛的人。

    如果在那個清晨她不曾救起他,是不是一切的命運都會改變,師兄不會死,她也不會如此痛苦?

    一切的不該,只因她不該愛上一個魔鬼,一個只知掠奪的魔鬼。

    這一切,究竟該怎麼結束呢?

    而她又該如何離開這裡?她不屬於這座華麗庸俗的皇宮,她只想離開,回到山谷間平靜地了卻殘生。

    她知道他不會放她走的,她回不去了……

    耳邊又想起姊姊那淒絕的聲音回不去的,蝶痕,我倆都回不去了,我們再也不能裝作若無其事地回到從前……

    回不去了……她的神色淒清,站在她背後的兩名宮女的臉色卻越來越焦急不安。

    兩名宮女再度互望一眼,其中一名開口了。

    「娘娘,時辰真的不早了,還是請娘娘移駕回宮讓奴婢為您梳妝打扮後,前去沁花亭赴宴吧。」

    「是啊,娘娘。」另一名也道。「方纔,管事太監又匆匆跑來詢問,他說文武百官全到齊了,就等娘娘一人。」

    暮春三月是最宜人的賞花季節,軒轅焰在沁花亭裡設宴邀百官同樂,並特別指明要蝶妃參加。

    「我說過我不去。」蝶痕頭也不回地繼續折元寶。

    「娘娘!」兩名宮女急得快哭出來了,宴席已開始近半個時辰了,她們很擔心,如果蝶妃娘娘再不赴宴,殿下在一怒之下會直接將她們兩個以「服侍不周」的罪名抓起來砍了!

    「你們下去吧,我想靜一靜。」又將一個元寶送人河裡,她縹緲無依的視線定在水光瀲灩的河面上。

    「可是娘娘……」宮女們急得一頭全是汗,正苦思著該如何說服蝶妃去赴宴,後頭突然傳來一聲高喝「殿下駕到!」

    殿下來了?兩名宮女登時嚇得面色死灰,這下慘了,殿下不是在沁花亭嗎?他居然會舍下文武百官親自跑來?!

    而娘娘,不但尚末換裝,身上甚至還穿著皇苑內最忌諱的素衣,完了完了!她們真的小命不保了……

    「撲通」一聲,兩名宮女渾身發抖地跪下來。「殿下!」

    軒轅焰一步步地走進河邊,剛稜俊逸的臉上毫無表情,猜測不出他的喜怒。

    服侍軒轅焰的朱公公先是呆呆地看著蝶妃上的素服,不安地瞄了主子的神色一眼後,趕緊開罵:「你們兩個是怎麼辦事的?居然還未替蝶妃娘娘更衣,不要命了是不是?」

    「是是……奴婢知錯!」兩名宮女牙齒直打顫,磕頭如搗蒜。「奴婢愚蠢!求殿下饒恕……」

    「不關她們的事,是我堅決不肯赴宴,你要罰便罰我。」眼光始終直視河面的蝶痕突然開口,她視線依舊望著河面,神情冷然。

    軒轅焰盯著河面上的元寶,薄唇微勾,深不見底的眼瞳掠過嘲謔。

    「全下去。」他下令。

    「是。」朱公公一使眼色,所有的隨從及婢女都識相地趕緊退下。

    他緩步逼近她,難測的氣息開始盤旋……

    「你很大膽,居然敢在深宮內苑穿著素服,甚至折元寶祭祀?你想祭誰?那個蠢貨雷濯風?」

    「不許你侮辱我師兄。」蝶痕冰冷地開口。「師兄已經死了,而我……我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供你掠奪,只是一個無趣且不懂承歡的女人,你是否願意放過我了?」

    他撩起她的長髮,汲取淡淡幽香。「想出宮?蝶兒,別說傻話呵,你該明白我絕不會放你走。更何況近日即將有一場精彩無比的戰事就要發生,你不想留下來觀看嗎?美麗的蝶兒,你是我最寵愛的女人阿,我會將征戰贏得的珠寶首飾為你雙手拱上、討你歡心。」

    他的魔瞳裡有跳躍的磷火,那是狩獵的興奮。

    「我不要任何珠寶首飾,我只求你一件事當你殺了薊昌後,請你放過我的姊姊步蝶影,她是無辜的。」

    「步蝶影?就是在懸崖時,衝出來救薊昌的女人?」被薊昌關在牢裡時,他又見到了她,知道她跟蝶痕是雙胞胎姊妹。軒轅焰表情諱莫若深,眸底凝聚森寒。「她是薊昌的女人,便是我的敵人。對待敵人,我絕不愚蠢地心慈手軟!」

    「你還是不肯放過她?你還是這麼血腥殘酷。」她絕望地盯著他,心底有一處在悄悄崩陷、在哀位,哀泣自己的癡傻,自己的愚蠢她好愚蠢,她怎會天真地以為自己在他心中是特別的,他會為她而改變?

    傻啊!追根究底他還是個不折不扣的魔鬼,永不放棄征戰,永不放棄追逐,惟有血腥與掠奪才能帶給他快樂!

    她好傻……

    「蝶兒。」

    「別碰我。」他的手才剛輕觸她便被她悍然推走,瞪著他魔魅的臉,她絕望地吼著。「我恨你,永遠恨你!我只希望有人可以一刀貫穿你的心肺!」

    如果愛上他是她此生永遠無法掙脫的悲慘宿命,那麼,她只希望「死亡」能讓一切錯誤終結。

    她知道他一死她亦無法獨活,但她不在乎,不在乎……只求能讓一切回復到最初,只求兩人的死可以讓枉死的師兄得到安息,讓一切結束。

    「你要我死?」面對她的大膽忤逆,他竟悠然而笑,笑聲詭異而狂妄,他將她牢牢地扣在懷裡。「你不會要我死的,因為你看重我的性命遠勝於自己,不是嗎?」

    她直直瞪著他,一字一句道:「不,我要你死!而且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來!」

    一吼完,她奮然掙脫他,瘋狂地往前衝。

    *****

    軒轅焰已準備出兵征討符昌和高釜,征戰前夕,卻發生了一件事。

    暮靄低沉,空氣中似乎隱隱流動著不安的氣息。

    隻身蹲在河邊,蝶痕繼續折元寶,燒紙錢給師兄。

    突然,由前方的青龍殿裡傳來不尋常的喧嘩聲及刀劍互鳴聲,聲音刺耳驚人。

    發生了什麼事?蝶痕心中一驚,雙腳不由自主地往前移。

    低沉的咆哮聲繼續由青龍殿傳來,伴隨而來的還有侍衛們苦悶的痛呼聲。

    青龍殿離此荷花亭上有一大段距離,但那不尋常的叫囂聲卻如此清晰。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連原本駐守在御花園的御林軍也神色大變地奔向青龍殿?

    擔憂瀰漫在她心中,無心再細思,她往殿前奔去。

    難道是敵軍提前攻了進來嗎?外頭有重兵包圍,他們是如何進到此處的?各種猜測在心中紛亂糾纏,她憂心如焚。

    在金石交嗚的聲音中,聽不見已經熟悉的長劍呼嘯聲,難道軒轅焰並沒有反抗?

    她說過她恨他,但,在最危急的時候,她還是只惦著他!

    可怖的血腥味開始蔓延了,胸口的擔憂幾乎要炸裂,她不顧一切地闖進了大殿之上。

    殿前已經躺滿了受傷的士兵,倒臥四處發出呻吟,明顯的難敵人侵者。

    而軒轅焰仍倔傲地坐在王位上,神情一貫的慵懶,不見半分緊張。看見貼身士兵們紛紛不敵,他挑起眉梢。

    看見他平安無事,她胸口大石才悄悄落了地。心底有股聲音冷冷地嘲笑她你不是一心一意想出宮,想離開他嗎?你不是口口聲聲說恨他嗎,又何必如此在意他的生死安危,在乎得罔顧自身性命,不顧一切地闖人大殿裡?!

    大殿中央,站著一個高大的男人,穿著一身黑絲長衫,黑髮散亂,身手凌厲得如同猛虎,任何武功高強的士兵都無法靠近他,只憑一人,就掃盡了嚴陣以待的士兵。深刻的五官上凝著不耐與怒氣,一雙滿是烈焰的眸子,瞪視著軒轅焰。

    蝶痕細看那人眉目,驚訝地發現竟跟軒轅焰有幾分的神似,同樣俊美,同樣有著讓人膽寒的威嚴。

    不同的是,軒轅焰神情冷魅駭人,有如幽冥中的魔物;那人張狂放肆得像是一團熊熊烈火,燒灼得人心驚膽戰。

    「你遠從西荒而來,不會是為了找我這些士兵出氣吧?」軒轅焰坐在王座上,指尖輕敲著張牙舞爪的龍形玉雕,望著同父異母的弟弟。

    「我是來詢問她的去處。」軒轅嘯沉聲說道,瞪視著王座上的男人,他遠道而來,已經被焦急折磨得失去耐性。

    蝶痕一怔,這男人有著特殊的口音,彷彿來自塞外。但她似乎在什麼地方聽過這個聲音,好像是……

    當她昏迷被送到西荒時?!

    他來自西荒嗎?由他身上尊貴的服飾及過人氣勢,她猜想他必定出身不凡。

    她謹慎地望著他,看得出來這男人雖神情冷厲,但對軒轅焰並無殺意。

    「她?那個雁族的公主嗎?」先前在西荒匆促的一見,他輕易看出,軒轅嘯已將那眉間有著一抹硃砂痔的美麗女人捧在心口。

    就如同,他將蝶痕放置在心間。紫藍幽眸掃到角落,他看見那纖細的身影站在那兒,雙眸中的冷魁,因為看見她而稍稍收斂。

    「你曾經提及,征戰期間曾途經雁族的聖地,知道他們居住在何處。」軒轅嘯無心久留,上前幾步,黑眸中儘是不耐。

    「說!」他雙眼中迸出不耐。

    兩個體內同樣流著暴君血液的男人對峙著,氣氛緊繃至極,空氣中彷彿有火焰流竄。所幸他們是兄弟,而非敵人,否則這世間只怕會化為煉獄。

    軒轅焰沒有被軒轅嘯無禮的態度激怒,只是諷刺的挑眉。「你千里迢迢而來。為的只是詢問一個女人的下落?」

    「你到西荒來,求我拿出回魂草,為的不也是一個女人?」軒轅嘯冷笑一聲,反唇相譏。

    軒轅焰瞇起雙眸,漾出薄怒,他的長指反覆敲擊著,沉默累積在大殿上,讓人不安。

    就算是軒轅嘯唐突在先,他終究也因為回魂草一事,欠下一筆人情。

    半晌之後,他才緩慢地說道:「雁族的聖地在伏羲河畔的一處幽谷,從此處去,約莫九十里。」

    得到答案,軒轅嘯甚至連聲謝也不道,轉身就要離開。思念煎熬著他,他已經迫不及待。

    王座上的軒轅焰又道:「我近日有一場戰事,何不留下來幫助我?」得到軒轅嘯的幫助,等於是如虎添翼。

    「我對血腥沒有興趣。」軒轅嘯頭也不回的大步離去。

    盯著他離去的背影,軒轅焰的笑容若有所思。

    「來人」他冷聲下令。「把這些沒用的東西拖下去!」

    他明白軒轅嘯已很努力地控制自己,手下留情。否則,今日躺在大殿上的將不是一群傷兵,而是一堆屍體。

    手下迅速地處理好後,大殿只剩下他與蝶痕遙遙相對。

    她眼眸一凜,想轉身迅速離去。

    但他已喚住她。「蝶兒。」

    她停下腳步,他的語氣裡總是有令人無法抗拒的力量。況且,她很清楚,若他執意要她留下,她根本連一步都走不出這大殿。

    她立在原地,他頎長優雅的身子已來到她面前。

    捧起她的臉,他輕捏她下巴,眸底波光難測。「好蝶兒,看來你還是很關心我的,不是嗎?否則,你不會這麼匆促地闖進來。」

    她別過臉,盡量不看他的眼。「我不是關心你,我只關心你什麼時候會死,我就可以得到自由。」

    「你會的,很快就有機會。」他的語氣中沒有半點溫度。「明日,我會帶你上戰場,你最好從現在就開始祈禱,祈禱我的敵人有本事一刀殺了我。那麼,你將會看到你最想要的結果溫熱美麗的鮮血由我體內噴出,染紅我的身軀,你會看到我一動也不動地倒下……」

    他的紫瞳又開始閃爍那懾人的光芒,彷彿他正在描述的是一幅美麗祥和的畫面。

    她淒惻地直直瞅著他,他總是這樣嗎?視人命如螻蟻,輕賤生命包括他自己的。

    她感到悲哀,更感到蝕骨的心痛。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男人?究竟有著什麼樣的過去?為何他不懂得愛,只懂得掠奪?

    「不准用這種眼光看我!」他突然粗暴地一推,臉色猙獰肅殺。她竟敢那樣看著他?那眼神混合著悲哀無奈與憐憫。

    還有更多被他忽略掉的情愫……

    被他猛然推開,蝶痕重心不穩,摔在地上。

    「滾出去!」他咆哮著。「滾!」

    咬著唇,她無語地抬頭望著他,兩人相隔不過咫尺,但她卻覺得此刻的他好遙遠好遙遠……龐大的身軀籠罩在森冷的戾氣中,週身張狂著強烈的疏離氣息。

    她眼底最後一絲光芒慢慢地散去,散去……最後只剩下餘燼。

    她知道了,他不需要她,更不可能愛她。他完全將她摒除在心門外,不許她靠近。

    他的血液中流動的不是溫熱的液體,而是冰塊。他是個冷血的惡魔,不需要任何人,只要征戰與掠奪!

    垂下眼,她不再置一詞,默默地離開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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