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放下銅鏡,羽黛便聽到竹簾掀動聲,她以為是毅來了。
一回頭,卻見婢女恭敬地奉著銀漆盤進來,蹲下身子道:「小姐,殿下現在在雙龍廳內宴請客人,要晚一點才能過來看你,殿下吩咐奴婢捧些酒食來讓小姐享用。」
府有宴會?羽黛側耳傾聽,似乎聽到雙龍廳那頭傳來絲竹絃樂聲。難怪今天下午奴婢們似乎忙忙碌碌地在準備些什麼。
羽黛瞄了銀漆盤一眼,上面全是一些稀奇的珍饈,她不感興趣地應道:「先放著吧。」
步出飛霜閣,那絲竹聲更加清晰可聞了,笙歌裊裊中,似乎可見雙龍廳內冠蓋雲集,來的客人似乎不少,旭烈毅一向好靜,能讓他親自在府宴請的客人一定很重要。
懷著好奇心,羽黛索性步向雙龍廳。瑣窗的竹簾半卷,羽黛可以清楚看到廳內的情形。座上賓客眾多,奴婢忙碌地穿梭其中,還有一隊由吟樂坊請來的伶官奏樂助興。旭烈毅與一異族打扮的中年男人高坐上座,兩人舉著酒杯,似乎交談甚歡。
「小姐。」守在門外的女侍官見她站在窗外,連忙向她行禮。
「這些客人是──」「是東胡族來的國王和臣民,」女侍官道:「東胡族與我國的西南邊境交界,向來以遊牧、打獵為主。這次國王專程前來,是為了簽訂同盟合約的事。」
「合約?」
「是的,因為我女真國是西域最強盛的霸國呀。」女侍官難掩得意道:「殿下年輕有為,雄才大略。西域諸國如:東胡、吐谷渾、回紇、新羅、柔然、怛羅斯十等國的君主均十分景仰殿下。他尚未登基為帝,這些國家的君主己迫不及待地想與殿下締結同盟合約,建立強盛的西域霸國。」
那麼,那位紅光滿面,與旭烈毅高坐上座的必是東胡族的國王了?羽黛看見一個高大健美的女郎,棕髮紮成辮子盤在頭上,並戴上一頂紅寶石製成的皇冠,身上穿了一件華麗異常,低胸露肩的薄紗舞衣,盈盈地手捧酒杯步向上座。
「裊雅,來,來敬殿下一杯。」克裡國王笑呵呵地對女兒道。
又轉向旭烈毅:「我的女兒裊雅公王,四年前你們見過面的,我帶她來祝賀天和皇帝六十大壽。」
旭烈毅注視裊雅,淡淡一笑:「我想起來了!國王真是好福氣,有如此貌美如花的公主。」
應酬話嘛!不論是哪一國公主來見他,禮貌上他總得稱讚對方漂亮。這句話卻令裊雅心花怒放,含羞地敬了旭烈毅一杯酒,鶯聲細語道:「蒙殿下不棄,裊雅願為殿下跳一曲「銅鼓舞」。」
演奏樂曲的伶官已紛紛拿起銅鼓,為公主擊鼓伴奏,在節奏輕快的鼓聲中,裊雅蓮步輕移,輕快靈巧地在氈上旋舞。東胡族的舞向來崇尚熱情奔放,身段玲瓏的裊雅在心上人面前舞起來更是柔媚動人,舞姿妖嬈。
她的粉臀上掛滿許多繫了鈴鐺的銀鐲,腰上背了一個精緻小巧的銀鼓,每一次跳躍,手上的鈴鐺清脆叮響,伴著輕快的鼓聲,更是悅耳好聽。她的髮辮如鞭飛揚,身上的霓虹舞衣翩翩旋轉,玲瓏飽滿的身段一覽無遺,她那一身蜜糖似的健康肌膚更教在場男士目不轉睛,大流口水。
裊雅眼波含春,媚眼一波波地拋向旭烈毅,每一次的舉手、投足,每一次的旋轉……她的媚眼始終盯住旭烈毅臉上。
火熱大膽的眸光更是毫無保留地傾訴她的愛意。這是她芳心暗許的男人,她再也不屑看其他男人一眼!克裡國王看得頻頻點頭,滿意地看看自己女兒又看看相貌出眾的旭烈毅。真是人中之龍……
克裡愈看愈順眼,全西域諸國,哪個國王不想將公主嫁給他?最有前途的「西域之鷹」,年紀輕輕就展露過人的魄力與政治手腕,把女真治理得如此富庶強盛!如果……能攀上這一門親事,壯大自己的東胡族,那真是再好不過了!克裡國王得意地捻鬢微笑。旭烈毅始終面無表情。窗外的羽黛卻看得怒火中燒!這簡直是艷舞嘛!女郎大膽地袒胸露肩外,她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春情蕩漾的眼波……分明在勾引旭烈毅。
一曲既罷,裊雅公主拭了拭香汗後,又殷殷地挨向旭烈毅。
「公主請坐。」他努力不讓自己的眉頭打結,遙指一精緻的座榻。但這個軟釘子卻毫不減裊雅的滿腔熱情,她燦若春花地硬在旭烈毅身旁坐下來,整個人幾乎全貼在他身上,吐氣如蘭道:「裊雅跳得好嗎?如果跳得好,就讓裊雅服侍殿下喝酒吧。」一雙勾魂魅眼貪婪地望著旭烈毅英挺俊逸的男性臉龐,雙手更大膽地勾住他……
羽黛倏地睜大眼睛,怒氣沖沖的轉身便走,她再也看不下去了。
男人果然沒有半個好東西。男人的甜言蜜語全是靠不住的,滿嘴的情呀、愛呀,到頭來還不是和別的女人眉來眼去,摟摟抱抱。
※※※
羽黛氣呼呼地往前走,不知不覺便走到馬廄前。奇怪……今晚府的守衛似乎少了些……她恍然大悟……
一定是全集中到雙龍廳前去站崗了。
馬廄前只剩兩個小廝在打盹。
「小姐!」一見她來,兩名小廝立刻向她行禮。
羽黛突然心生一計,道:「兩位辛苦了,殿下今晚宴請東胡族的貴賓,心情特別好,說要打賞所有的奴婢,你們也快去雙龍廳領賞吧。」
「真的?」兩名小廝聞言,興奮得不得了,聽說有賞金可領當然開心;但另一個更大的誘因就是──他們早就想去瞧清東胡族來的美艷女子了。聽說東胡族的女人個個熱情大方,不但公主明艷照人;她帶來的隨行婢女也妖燒嫵媚,別有誘人之處。
「可是……」其中一個較有責任感的小廝道:「小的職責在身,不能離開崗位。」
「只是去領個賞,花不了多少時間的。」羽黛笑道:「你們快去吧,我先代你們站在這,真有什麼事,我會高聲呼救的。」那名小廝仍一臉猶豫狀。
真是該死的忠心!羽黛在肚暗罵,表面上仍巧笑倩兮道:「你們快去吧,沒聽到絲竹樂聲又響起了嗎?一定是東胡公主又在跳舞了,她的舞技可真是「出神入化」喔!去晚了,你們一定會後悔。」
絃樂聲果然陣陣傳來,「快來吧!」另一名性急的小廝已拉起猶豫的小廝,疾奔向雙龍廳內。
機不可失!羽黛額頭冒出冷汗,立刻打開偏門,再由馬廄內牽出一匹旭烈毅教她騎馬時,她專用的牝馬,這牝馬性情十分溫和。
羽黛火速躍上馬,神情複雜地回頭望了燈火通明的雙龍廳一眼,馬鞭一揚,在夜色中疾奔出去。
※※※
黃埃散漫風蕭索。又飄起小雪了!羽黛冷得直發抖,開始後悔自己匆匆忙忙就逃出來,也沒加件厚氅。
一望無垠的高原上,馬匹一奔過,除了土石飛揚外,再加上雪花紛飛,羽黛又冷又慌,糟!她根本已看不清眼前的路,更遑論分辨東西南北。後悔歸後悔,但她絕不允許自己沒用地掉頭回去!寧可在路邊凍死餓死,甚至被狼吃掉……
也絕不回那渾帳身邊。她再也不要看到他。挾著怒氣盲目地往前衝,羽黛天真地希望自己可以找到玉門關,只要一到玉門關,找到關外的大唐驛站,她便有機會回到長安了。
※※※
兩個時辰後。
羽黛拉緊馬,不讓自己搖搖欲墜的身子跌下來,拚命睜開沉重的雙眼,茫然地望著前方──
一樣的雪地,一樣的枯樹,這到底是哪?方才自己不是已經走過了嗎?兩個時辰來,她只覺自己毫無頭緒地在雪地內瞎奔馳,繞來繞去似乎是同一個地方,連月亮也掩到雲後了,她根本看不清前方的路……而且她好冷,雪愈下愈大了,任她怎麼呵氣、怎麼拉緊衣領,小雪花仍飄入她衣領內,飄在她臉上,發上,手腳上……刺骨的寒冷……她的雙腳似乎早已凍僵了……我快死了嗎?快凍死在這一望無垠的雪地上……
羽黛又冷又渴,恍惚中,她似乎看到前方有一條河……是幻覺嗎?愈走愈近,她終於肯定不是自己的幻覺。真的是河流。
這應該就是以前旭烈毅帶她策馬奔馳時,指給自己看的鄂嫩河吧?來到河邊,羽黛跌跌撞撞地下了馬,幸好……河水尚未完全結冰,她以顫抖的手掬起河水飲了一口……彷彿一大塊冰塊硬塞入胃底般,她劇烈地狂咳,想要站起來,身子才剛直起,一陣天旋地轉……羽黛昏倒在河邊。
※※※
遠遠地,有二十來人騎著高大矯健的駿馬,在雪地中奔過來。
一名體形壯碩嚇人的彪形大漢看看地形後,十分恭敬地對一名頭紮土耳其藍頭巾,丰神俊朗、儀表非凡的年輕人道:「王子,再三里路便到達女真國了,王子是否想先休息一下。」
伊利崎王子望著月色,淡淡地道:「不用了,我不累,既然只剩三里路,咱們還是快點進入女真吧。」
連趕了兩天兩夜的路,但長居皇宮的伊利崎王子依然神清氣爽,眸光炯亮有神,絲毫不顯疲態。可見武功內力之紮實;彪形大漢加雷十分佩服地望著主子。這群人來自新羅國,新羅位於女真的西邊。國勢雖不若女真強盛,但也不容小覷。他們在賀蘭山腳下建立自己的家園,新羅境內生產一種質感十分精良的天蠶絲。
人民常以絲織品和附近的波斯、大食人交易,商業十分發達。伊利崎便是新羅國的二皇子。神采不凡、眉宇間自有尊貴氣息的他,是西域諸國王子中有名的美男子。
面如白玉,神情灑脫且斯文有禮,不僅迷倒了西域許多的名媛公主,連波斯、大食的公主也對他傾心不已。和旭烈毅比起來,旭烈毅剛毅蟄猛、氣勢懾人,如一頭睥睨群倫的雄獅,女人想愛他,又怕他。而相形之下,伊利崎王子便顯得較瀟灑溫和,他對人永遠是謙和有裡,風度翩翩,而他那一張貌比潘安的俊俏臉蛋,許多美女相比之下,還自愧不如呢。
伊利崎這一次前來女真,一方面也是與旭烈毅談締結盟約的事;兩另一方面,他們兩人本是多年老友,只要一有空,便會到對方的國家做做客。伊利崎頭紮土耳其藍的頭巾,巾角長長地垂在背部,湛藍的眼眸閃著睿智的光芒。領著手下在黑夜中疾奔。在奔過鄂嫩河時,一馬當先的伊利崎突然高舉右手,令手下停下來。
「王子?什麼事?」侍衛不解地問。伊利崎遙指前方,「那邊有一頭牝馬。」
杳無人跡的雪地上,怎麼會突然跑出一匹馬來?但侍衛並不以為意,「這附近好像有散居的女真族人,大概是他們遺失的馬吧。」伊利崎瞇起精銳的藍眸,那牝馬……低著頭好像一直在添什麼?雪地上有個東西凸起……難道……是個人?!
伊利崎突然獨自策馬向前奔去,侍衛見狀,也連忙跟上去。果然沒錯!愈靠近牝馬時,伊利崎便看見有縷黑髮露出雪地,看來是有人在雪地上昏倒了,大雪紛飛,蓋住他的身體;如果不是這馬兒忠心,一直在主人身邊添他,撥去他身上的雪花,他早就被大雪完全覆蓋了,凍死了也不會有人發現。伊利崎下馬,抱起河邊昏迷的人,拂去他臉上的雪花時──他倒抽一口氣。
是個女人,而且,是個美如天仙的女人。
如瀑般的秀髮披洩而下,肌膚是罕見的細緻滑膩,鼻樑小巧挺秀,又濃又密的睫毛掩住雙眼,嘴唇雖然完全沒有血色,但形狀姣美得如顆櫻桃,雪花在她臉上凍出兩朵紅暈……這女孩,美得驚心動魄,艷得教人失魂。
老天!這些年來,他跑遍西域諸國,還經常出入波斯、大食,什麼艷光四射的女郎他沒見過?也曾南下中原的江南遊玩,更看遍了江南美女的細緻婉約、嬌俏動人……但和這女孩一比,全成了庸脂俗粉、黯然失色。
輕輕地伸手拂去她睫毛上的雪花,深怕一用力,會弄痛她吹彈可破的雪膚;也深怕這美得出奇的女孩是白雪幻化的精靈,一碰就消失了。如果不是她身旁的這匹牝馬,伊利崎會以為她是由銀河墜下的仙女。
「王子?」是侍衛的聲音驚醒了他,不然,伊利崎可能會抱著女孩,一直癡看到天亮。伊利崎回過神,逕自把昏迷的女孩抱上馬。
「王子?」如雷更加驚訝,「她來歷不明……」
伊利崎脫下身上的羽毛緞斗蓬披在女孩冰冷的身上,「她是女真人,你由她身上的服飾看不出來嗎?無論如何,我不能見死不救,先將她帶進女真城內再說。」而且,是身份相當尊貴的女真人。伊利崎注意到女孩五色宮絛腰帶上所繡的是女真的族徽與皇徽,只有皇族之人才能做如此打扮。伊利崎輕摟住她,驚訝地發現……她的肩好瘦,好小,似乎稍一用力就會捏碎她一般……憐惜地更擁緊了她,伊利崎執起馬鞭,繼續向前奔去。
※※※
還沒接近女真的國都──渤海城,就看到城門大門,一隊禁衛隊狂奔出來。
發生了什麼事?伊利崎停下馬注視前方……女真城和西域諸國一樣,夜晚有宵禁,若非發生特別重大的事,不可能在夜晚開城門,更不可能帶兵出來。
領隊的人瘋狂地揚著馬鞭,速度快得驚人,似乎恨不得盡快向前飛馳般,黑色的斗蓬在夜風中飄揚成一圓弧形,這種霸氣而果決的騎馬方式……伊利崎心中一動,瞇起眼晴看清那人的臉……果然!是旭烈毅!
他立刻驅馬迎上去,並高呼:「旭烈毅!」
心繫羽黛安危,急得要發狂的旭烈毅見有人向自己奔來,詫異道:「伊利?是你!」
「你半夜騎馬出城,發生了什麼事?」伊利崎問。「現在沒時間解釋,回來我再告訴你。」旭烈毅速度未減地向前奔去;但當他看見偎在伊利崎懷中的女孩時,他猛然勒住馬,瞪大雙眸,「她是誰?」
「她?」伊利崎低頭看懷中的女孩,「我也不知道,她在鄂嫩河河邊昏倒了,我把她救回來……」他的話還沒說完,旭烈毅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飛快地由伊利崎懷中奪走羽黛。
「毅?」旭烈毅不理會伊利崎的錯愕,緊緊地抱住羽黛,「我終於找到你了!幸好你沒事,幸好你沒事……」
若非親眼目睹,伊利崎絕不相信那高高在上,有嚴重的大男人主義的旭烈毅會對一個女孩這麼視若珍寶。
「毅,她是誰?」旭烈毅一心只想快點帶羽黛回宮,匆匆丟下一句,「我的太子妃,也是未來的皇后。」便掉轉馬頭,又以驚人的速度奔入皇城。
伊利崎卻如著了魔般怔在原地。
她……竟是毅的太子妃?毅的妻子?生平第一次真正對女人動心;從來沒有一個女孩能給他這麼大的震撼與衝擊,即使在昏迷中,她冰潔的神韻及典雅空靈的性靈之美,仍深深竄入他心底……想得到她,永遠擁有她的慾望是那麼強烈……只是,她竟已是別人的妻子;而且……還是自己生死之交的妻子。
這場仗,看來……尚未開戰他就已注定了敗北的命運……真的毫無機會了嗎?伊利崎苦澀地,神情複雜地慢慢驅馬進入女真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