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正走在往善元寺的路上,卻比牛車還慢,原因無他,這條路人滿為患,使得馬車幾乎難以前進。
「耿姐姐,你瞧,好熱鬧呢!」趙月霓掀起布幔一角,興奮的說。
聽說今兒個有廟會,一大早她就興匆匆地跟姨娘說想出來逛逛。她一向知道分寸,而且姨娘向來疼她,只要不是太過分的請求,幾乎什麼都依她,所以姨娘毫不考慮的答應,不過條件是要有師傅相陪。
「這麼慢,要多久才到得了善元寺嘛!」她的一顆心早飛到善元寺去了,一點耐心也沒有。馬車現在已經困在人潮中動彈不得,更讓她急如熱鍋上的螞蟻。
姨娘特地喚人駕車送她們到善元寺,在姨娘的堅持下,她不便推拒,現在盛情卻成了一項阻礙,她真後悔當時沒拒絕。
「不如咱們下車用走的,耿姐姐,你說好嗎?」她詢問齊雪妍的意見。
齊雪妍點頭。
「那好。」趙月霓示意車伕停車。
「表小姐,」前頭的家丁掀開了布幔,「善元寺還未到呢!」
「無妨,我用走的便成。」她作勢要起身。
「但……夫人要小的送表小姐到善元寺。」家丁囁嚅道。
「人這麼多,等你們送我到善元寺,天早就黑了!我自個兒去便成。」她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但是夫人……夫人她……」家丁緊張的結結巴巴。
出門前,夫人特地囑咐他要將表小姐平安地送到善元寺,現今表小姐提出這種要求,讓他不知該如何是好。表小姐獨自前往,路途上要是有什麼閃失,任他十條命也賠不起!
「你放心回去吧!」齊雪妍開口替家丁化解左右為難的窘境,「夫人問起,你就告訴她,有我陪著表小姐。」
聞言,家丁鬆了口氣。
「那……好吧!」有人將照顧表小姐的重責大任攬下來,他也樂得輕鬆。
家丁將她們扶下馬車後,就同車伕掉頭離去。
「真是嘮叨!」趙月霓哼了聲。
「他也是職責所在,別為難人家了。」齊雪妍淡淡地道。
「好吧,就聽耿姐姐的話,不跟他一般見識。」趙月霓淘氣地說。
她們跟著人群往前走,夾道兩旁滿滿的攤販,好不熱鬧。
「耿姐姐,你看,這扇子好漂亮哩!」像是被關在籠裡的小鳥初得自由般,她興奮地拉著齊雪妍東瞧西看。「咦,這包子看起來似乎很好吃。」熱騰騰、白嫩嫩的包子令人不禁食指大動。
「小姑娘,不是我自誇,我賣的肉包子可是真材實料,大顆又便宜,你要不要買幾個嘗嘗?」小販有精神的聲音讓人聽了十分舒服。
「耿姐姐,你要吃嗎?」趙月霓轉頭問。
「不了,你自個兒吃吧。」她心不在焉的說。
「那麼小哥,給我兩個包子。」
「沒問題,馬上就好。」小販一下子就包好兩個熱呼呼的包子遞給她。
接過包子,趙月霓趁熱吃著,「唔,好吃……好燙!」包子的熱氣蒸紅了她的臉。「耿姐姐,你真的不吃?」
「你吃吧。」她依舊是毫無起伏的語氣。
趙月霓看了她一會兒,不解地問:「耿姐姐,你今天好奇怪哦!從一大早見到你就是這副悶悶不樂的樣子,發生什麼事了?」
「沒有。」齊雪妍一語帶過。
其實打從昨夜耿毅桓離開她的房間之後,她就一直心神不寧。
昨夜的事帶給她的衝擊太大了。
他……竟然吻了她!
手指輕觸著他在她唇上烙下的痕跡,昨夜的激情令她回想起來仍然不知所措,她從不知男女之情可以這麼這麼撼動人心。
在她毫無防備之時,他溫熱的唇貼上了她的,也碰觸到她長久以來孤獨寂寞的心。
從沒人能這般親近她,可是自從與他相識之後,身子被他瞧光,唇也被他吻去,現在連心都快要遺落在他身上,他並不知道,這些舉動正慢慢融化她那冷若冰霜的心……
這個拿他沒轍的男人簡直是個霸道的鬼魅!
「耿姐姐,你的嘴受傷了嗎?為何你一直捂著唇?」趙月霓圓圓的大眼直勾勾地瞧著她,對她的動作十分不解。
「沒。」齊雪妍心虛地搖頭。
「耿姐姐,你今天真的有點怪。」今天的她總是魂不守舍的。
她知道耿姐姐平時沉默寡言,但這並不代表她不快樂,只是喜怒哀樂的表現較不明顯。但現在的她,卻讓煩悶憂心染滿整張臉,為什麼?
驀然,她靈光一閃,「我明白了!」趙月霓拍手大叫,「你一定是為了耿大哥的病情煩心吧!我真是笨,剛才怎麼沒想到。」
「什麼?」病情?
沒瞧見她一頭霧水的表情,趙月霓逕自說得起勁,「我今早經過天武園,瞧見耿大哥面容蒼白,但還能下榻練功,耿姐姐,你放心啦!只是小小的風寒,耿大哥很快就會好起來的。」說完,她的小臉早已紅透。
其實,她是刻意經過天武園,為的就是見他一面。
雖然她有婚約在身,但那是雙方父母擅自作的決定,尤其未婚夫婿竟是那副德行,她更對未來不抱任何希望。對耿大哥,她十分仰慕、崇拜,但她不會傻得想奢求什麼,對抗世俗的事她做不來,就維持這種淡淡的感情吧!
齊雪妍皺起眉頭,細嚼著她的話,雖得到一些結論,不過她仍小心翼翼地求證,「誰說我大哥染上風寒?」
「耿大哥親口對我說的啊!今早我看他臉色蒼白,氣息有點虛弱,就問他怎麼了,他說昨晚夜涼,他沒提防,結果染上了風寒……」趙月霓到現在才發覺事有蹊蹺,「怎麼,耿姐姐你不知道嗎?」原來她還不知情。
「我現在知道了。」是那」掌打得太重嗎……活該!是他咎由自取,誰叫他輕薄了她。
「耿姐姐原來不是為這件事情煩心。」
「我早說過我沒有什麼事。」齊雪妍隨口扯了個謊,「大概是昨夜沒睡好,今天看起來才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是月霓多心了。」她不好意思地摸摸頭。
她們繼續往前走,快到善元寺時,路旁有個畫攤吸引趙月霓的目光。上頭擺了各式各樣的畫作,尤其維妙維肖的人像更是讓人不忍移開雙眼,畫師的畫功著實令人讚歎。
「耿姐姐,你看,這些人像畫得好像哦!」
「小姑娘,要買畫嗎?」老畫師笑嘻嘻地問。
「老伯,您的人像畫畫得可真好。」
「謝謝你呀,小姑娘,要不要也畫一幅?」
「我?」她指著鼻頭,有點心動。「可以嗎?」
「老朽與姑娘你滿投緣的,這樣吧,就讓老朽為姑娘免費畫一幅。」他將她安置在椅子上,隨即拿起筆認真的畫了起來。
趙月霓難掩期待和興奮的心情,坐在椅上的身子一動也不動,小臉上滿是正經。
見狀,齊雪妍不禁揚起微笑。
趁這個空檔,她掃視著周圍的景致。猝然,人群裡一個似曾相識的臉孔勾起了她的殺氣。
祈冷光!
她不會認錯的,是他,生平所受的第一支暗箭,全拜他所賜!
漂亮的明眸在此刻已經微瞇起來,眼中殺機閃動。閻王一向有仇必報,沒有人可以在傷害她之後,又若無其事地置身事外。
「月霓,我有私事要辦,午時與你在善元寺外會合。」說完,她立即朝仇人飛奔而去。
「耿姐姐……」趙月霓站起身大叫,但早已不見她的蹤影。
帶著明顯挑釁意味的暗器畫破祈冷光的衣袖,他氣憤之下,循著暗器主人留下的蛛絲馬跡追到城外的樹林內。
此時,樹林內早已立著一名女子,看似等候已久。
「你……」在她轉過身面對他的剎那,欣喜漲滿了他的胸口。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她竟然就站在他面前。
「我該說幸會嗎?」齊雪妍平靜無波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見他沒答話,她又自顧自地道:「全拜你所賜,我首度嘗到冰心箭的滋味。」
「那支冰心箭是為鬼見愁所準備。」不理會她話中的譏誚,他解釋道。
「我卻不幸成了她的替死鬼?」
「我無意……」
「不需要解釋!」齊雪妍打斷了他,「你跟在童佬身邊也有一段時日,應當清楚惹上閻王的下場。」一雙不帶感情的眸子直盯著他。
「有仇必報,至死方休。」這是閻王的原則,只要追殺令一出,絕不留活口。
「既然你明白,我就不再多費唇舌了。」她的手握住劍把。
祈冷光一臉泰然自若,「你可知我進羅剎盟的目的?」
「與我無關。」
「不,跟你大有關係,我進羅剎盟是為了你。即使你全身帶刺,我依舊傾心於你。」這麼冷淡的性子,卻意外地勾起他的情感。
「而我對你無意。」
他的告白並未讓她產生任何悸動的感覺,但她突然意識到,這樣的情況、對話似乎曾發生在她與耿毅桓的身上,她的反應卻有天壤之別。
齊雪妍不再多想,冷冷的道:「你以為這麼說,我就會對你手下留情?」話一完,她手上的劍出鞘,銀光劃破他的衣衫,快到讓人無法反應。
看了眼破皮的傷口,祈冷光朗聲大笑,「你是惟一令我折服的女子。」她的才智、武功、外貌,無一不讓他心生愛慕。這才是足以與他匹配的女子,今生今世他只要她一人。
劍光掃來,他迅速的閃避,接著赤手空拳與她交手,唇畔掛著一抹笑。
正當他們打得難分上下,此時林子內奔出一抹紅影加入戰局。
熟悉的紅披風令祈冷光分了神,齊雪妍逮住機會一劍直劈向他,怎知紅影飛身向前,為他擋下一劍。由於齊雪妍使出的力道強猛,紅影彈了出去,在撞上樹木後如爛泥般癱軟在地。
「蛇艷!」祈冷光大喊,朝紅影奔去,扶她坐起。
「阿哥……」喚他一聲後,蛇艷昏了過去。
齊雪妍冷眼旁觀,閻王劍的尖端不停滴著血。
「她已代你受了一劍,我們的恩怨從此一筆勾消,以後別讓我再看到你,否則我仍不留情。」收了劍,她撂下狠話,旋即飛身一躍,不見芳蹤。
再望向懷中的人時,他的眉間有著沉重。
「蛇艷,你這是何苦……」
齊雪妍舉起手要敲門,但無論怎樣就是沒有勇氣敲下去。最後她轉身欲離去,冷不防撞上一個寬厚的胸膛。
「天!」疼痛令她倒抽了口氣,她揉著額頭,卻聽見頭頂有間笑聲傳來,她抬起頭,對上一雙揶揄的眼。
「嗯,很特別的投懷送抱方式。」耿毅桓扶住她。
「你真是喜好神出鬼沒。」不聲不響地站在她身後,是想把她嚇死嗎?
他只是淺笑。「你可是來找我?」他明知故問。
在旁邊瞧了她一會兒,他一直在等她自個進去,可她卻猶豫不決,最後還要離開,他終於得到答案了,她根本就是膽小鬼!不想就這樣沒完沒了的拖下去,他只好親自請她進屋。
「聽月霓說,你染上風寒?」她偷瞧他一眼。只是臉色不太好看,說話有點無力,看他還有心情說笑,代表死不了。
「只是小病。」他輕描淡寫的說,推開房門領她進屋。
「那……你有吃藥嗎?」很少對人表示關懷,她有些不自在的問。
「你真當我是染上風寒?」他直勾勾地望著她。
「不是嗎?」齊雪妍被他瞧得毛骨悚然。
那雙眼睛像會看透人心般,每當被他盯視,她總覺得自己彷彿被扒光似的呈現在他眼前,只能任憑他宰割。
耿毅桓歎了口氣。「你真以為那掌的力道很小?」他解開外衣,裸著上身,讓她看胸口的淤青。
「我……」齊雪妍睜大眼,把原本要反駁的話志得一乾二淨,張著嘴巴發不出聲音。
她不是沒見過男人的軀體,外頭到處可見山野莽夫、販夫走卒裸著上身勞動,這景象對她而言理應見怪不怪,但他卻給她不同的感覺,況且他就這樣大咧咧地將自己展現在她眼前,她沒有辦法假裝沒看見。他怎麼可以這般隨意?雖然這男人有著練家子健壯的好體格,身上沒半點贅肉,胸膛寬厚得令人想依靠……
「滿意你所見的嗎?」
像做錯事被逮到般,紅潮由她脖子開始攀升,她又羞又怒地推開他,「把你的衣服穿好!」就算她再怎麼不把禮教放在眼裡,男女有別的道理她還懂得。
「好痛!」耿毅桓按著胸口彎下腰大喊。
「對……對不起。」齊雪妍不知所措的說。是她推得太用力了嗎?她又內疚起來。
他低下的身子以奇怪的姿勢顫動了好一會兒,直至她察覺有異。
「你又在耍我!」原來他是在竊笑,「可惡!」她轉身欲走。
「別走。」他拉住了她。
「放開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人當傻子,她當然火大。
「別走。」這次他換上一臉正經。
「你沒染上風寒,為何要騙月霓?」
「只是希望你來見我。」他的雙手悄悄地圈住她,將她拉入懷中。
「見你幹麼?被要著玩?」她瞪著他,「放開我啦!」
「我只想要讓你接受我,但你為什麼是在躲?我當更這麼可怕?」他溫柔的說著,眼中毫無戲謔。
「是。」
「你怕我?為何怕我?」耿毅桓驚訝她的直接,也高興她的誠實。
「因為你使我改變。」她不再掙扎,晶亮的眼中是一片赤裸裸的坦誠。
「改變不好嗎?」他輕撫著她那頭如絲緞般的長髮,柔順的觸感令他不忍移開。
「還未遇到你以前,我是冷血無情的閻王,不懂情為何物,但活得無憂。」她從不去強求什麼,自然沒有喜怒哀樂。「如今,我不知所措。」
「告訴我,為什麼這樣的情況讓你害怕?」他想一步步解開她心中的結,引導她走出迷霧。
齊雪妍想了想,「感情的付出,回報的只有傷害。」愛一個人並與他廝守終老,這需要很大的勇氣,更要有承受傷害的準備。與其日後因為失去幸福而痛苦,不如一開始就不要擁有幸福。
「傷害?你認為我會傷害你?」他深深凝望著她,傾盡所有的癡戀、赤誠和柔情,「我怎麼忍心傷害你?我只想用一輩子的時間好好保護你啊。」
溫柔的吻一次又一次灑落在她的唇上,宣誓著他的真心。
「您今天氣色不錯。」齊雪妍來到齊大坤房裡。
半夜的會面早成為他們父女之間共同的秘密。並非每一次他們都到庭子裡賞月,有時齊大坤精神狀況不佳,只能待在房內休憩,而她總是在一旁默默地陪著他,直至他睡去。
她十分珍惜他們相處的時刻,想把過去十年分離的時光一次填滿,彌補過去她不能隨侍身側盡孝道的遺憾。
「你在安慰老夫。」齊大坤咳個不停,花了好大力氣才擠出聲音。
他知道自己愈來愈容易疲倦,身體愈來愈虛弱,再活也沒有多久了。
「您不舒服嗎?我去請大夫。」
「別走……你聽我說……」他拉住她,喘了口氣,「老夫清楚自己的病,也明白時候快到了……」
「不!」她摀住耳朵不想聽。
她還未準備好面對他的死亡,或者該說,她從未認為有一天他將會離開她,何況他們父女才剛重逢啊!
「別打斷……我的話,聽我說……你的手可否借老夫一下?」他提出唐突的請求。
齊雪妍將手放入他的掌內。
齊大坤撫了下她的手背,似乎在尋找什麼,半晌,他露出笑容。
「老夫這輩子做過最大的錯事,就是讓自己的親生女兒流落街頭;最害怕在臨死之前,仍圓不了再見女兒一面的宿願。現在,老夫知道自己可以死而無憾了。」
她難以理解他話中之意。
「你……如果你見到老夫的女兒,可否轉告她,是為父沒盡到做父親的責任,是為父對不起她……」他的呼吸急促起來。
「別再說了。」齊雪妍的眼眶早已泛紅。
她多想告訴他,自己就是他女兒!但目前還有很多疑團待她查清,與他相認只會打草驚蛇,她不能這麼做。
「答應我。」齊大坤固執的道:「答應我,你會轉告她……」他拉住她的手懇求。
「好。」
得到她的保證,他安心地閉上眼睛。
沉默了會兒,他輕輕地說:「我已經可以安心的等待死亡。」不等她接話,他繼續道:「本來我想平靜的死去,不希望讓任何人打擾我……」他咧嘴費力的露出一笑,狀甚欣慰,「可是我現在改變了主意,臨死前,我希望你能夠陪伴在我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