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俊提前從蜀地回來,但片刻也不得閒,過數日又要下杭州。從蜀地購得的良木,部份循了水路運送到江南的棧場;雖然有管伯兒子打理,他還是決定親自走一趟。
「天俊哥處理得極好,內采內銷,外采外銷,木料的貯存及運送都可省事許多。」
江喜多極是稱讚王天俊的經營方式。為求行事便利,她又一副男子裝束。不明就裡的人闖進木料行,都錯把來喜當作是她。
「我照你說的,這回到蜀地,特地留意了一下。『雙連』木是當地特有的古木,樹苗取得極為不容易,根本不輕意流出。倒是有種『台山』木,剖成木板後,花輪紋理極為可愛,在江南等處,應該會頗受歡迎。」
「那麼,天俊哥,你下手了嗎?」
王天俊微微一笑。「這當然。」
「爹果然沒看走眼,天俊哥是天生的商賈良才。」
「哪裡。比起二小姐,我還差得遠。」
「爹都在張羅忙碌你跟來喜的親事了,你還叫我『二小姐』?」
「習慣了,一時也改不了口。」王天俊微微一笑。
酒樓內不時有來客進進出出,熱鬧又哄雜。江喜多招手喚了小二過去,換過一壺清茶,瞧瞧酒樓外,道:
「來喜究竟怎麼了?讓我們先過來,她自己卻耽擱了那麼久。」
「被什麼事絆住了吧,我聽了許多人喊她『二小姐』。」話裡意有所指,又不說得太白。
江喜多抿抿唇,喝了一大口茶。對上王天俊的目光,悻悻道:「天俊哥,你不必這麼看我,我知道我給來喜添了麻煩。」
「沒這回事。不過,恭喜了,二小姐。」一回府他就聽說了,很明白江來喜為何會被錯認成江喜多。
「恭喜我什麼?」江來喜偏偏不坦然。
王天俊淡淡一笑。這二小姐何曾這般彆扭?
「我聽說秦府少爺特地登門提親。」
「提親的人多著呢,何止他!」隱微的有點怨。
遣人送來那本「山海經」後,便無消無息。他問她忘了否--他呢?他自己可還記得否?
她再厚顏,再不顧禮教,總不能要她一名女子上秦府去找人吧?
「提親的人多,可二小姐看中的只有一個吧?」
「天俊哥,連你也要取笑我!」
「我沒那個意思。不過,聽來喜提及,好像波折甚多。」
「來喜她--」
砰一聲,一個黑影重重落坐在她身旁位子,打斷她的話。
她不防一嚇,蹙眉轉過臉去--
啊?!
是他!
「秦--」呆了。
千思萬想的,那個他。
「終於讓我見到你了!」秦遊方狠緊的盯著她。
他的神態有點疲累,臉色有些憔悴,眼神有絲狂亂,狠緊狠緊的盯著江喜多。
「秦少爺。」王天俊多禮招呼。
秦遊方這才朝他投上一眼,隨即一震!臉笆大變,對王天俊怒目相視,充滿敵意。
就是他!當日他窺見與江喜多偷會的男子便是他!
他們究竟有什麼關係?竟與江喜多如此親近!
王天俊立刻明白他誤會了,若無其事的表明身份。
「幸會了,秦少爺,」不疾不徐說道:「在下王天俊,是江府夥計。」
但這並不足以令秦遊方釋疑。小小一名夥計,怎能如此與東家小姐同桌並坐?!
「跟我來!」拉住江喜多,不多發一言,起身便走。
「你--」江喜多低呼一聲,回頭叫了一聲:「天俊哥!」
天俊哥?
秦遊方俊臉微一猙扭。
這豈不是存心要他被妒火燒焚?!
王天俊既未攔阻,也不慌張,從容的喝了口茶。
酒樓外,艷陽高照,春光無限好。
「放開我!」一路被秦遊方拖著出酒樓,江喜多又嗔又氣。
嗔他粗魯莽撞,氣他不分青紅皂白。分明誤會了,偏偏獨斷,不等人解釋。
「我要是放了你,你又要躲得不知人影,不肯見我。」秦遊方搖頭不肯放。
「你不怕又惹來閒話?」
「惹什麼閒話?全城百姓皆知道我要娶江府二小姐江喜多!」
「你--」可惡!她扭開臉不理他。
「喜多……」不見她心亂,見了她心更亂。「你為何不肯見我?」
「你不是要與姚府小姐成親?」她反問。
「怎麼可能!你明知道我對你的心意,怎麼可能會依了那門親!」
是的,怎麼可能?
但疏讀「經」,尤其是情字這本經,她怎麼看得清?輕易就被妒恨蒙了心,也傷了心。
「倒是,你為什麼不肯見我?」
「我--」
「是因為他嗎?」不等她開口,秦遊方就先嫉妒得昏了頭。
「他?你是說天俊哥?」
「天俊哥?!」還叫得那麼親熱--叫他氣苦,俊臉都扭曲了。
江喜多心有不忍,連忙道:「你莫想岔了。天俊哥和來喜的親事已定,不久就將成為姊夫。」
「啊?!」秦遊方錯愣住。
半晌,臉上漸漸現了光采,狂喜起來。
「你是說……」
「我說天俊哥與來喜的親事將近。你不分青紅皂白將我拖了出來,就為興這個師問這個罪?」斜眸睇他,睇得他發窘起來。
「我……我……見你跟他有說有笑的,心頭一熱,又妒又不甘,什麼都不及多想。」
沒錯,他就是嫉妒。
秦遊方直認不諱,直盯著江喜多。
「現在,你總算明白我對你的心了吧?喜多兒,我想你想得好苦!」
目光癡癡,緊望著她,不肯稍移。酒樓外人來人往,少不得對他們側目。
「你先放開我再說!」再不放,恐怕又有一堆閒言閒語要傳。
「我要放了,你又要躲我。」
「你--」急得江喜多跺腳。「我幾時躲過你了?」
「不躲,那為何一直不肯見我?」
「那是因為--」開不了口。
總不能說,她是因為被嫉妒蒙了心。
「你還不快放手!難不成還要惹來一些閒言閒語?傳到我爹那裡,他又要反對了!」
她說得急,秦遊方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
「你是說……你是說……你沒忘記我們的約定?!」眉開眼笑,俊顏煥亮起來。
「你遣人送來那本『山海經』,不就是要提醒我嗎?我怎麼敢忘!」似是多有埋怨,其實不過嬌嗔。
「我還道你都將它忘了!」
那麼多雙眼好奇的盯著他們瞧,秦遊方滿不在乎,眼裡看到的只有江喜多。江喜多卻吃不消,硬扳開了秦遊方一直緊拉著的手。
「你沒忘,我怎敢忘。」眸裡、嘴裡卻全是濃情蜜意。
「喜多兒!」
柔情太滿,秦遊方忍不住,顧不得眾目睽睽,撲到江喜多身上,將她抱個滿懷。
「秦--啊!」江喜多方低嗔,酒樓樓上不知是誰不慎掉了一對喜燭,巧不巧正打落在兩人身上,低嗔成了驚呼。
「啊!我的喜--」酒樓上有人驚呼。
兩人一愣,對視一會,忽而,不約而同出聲暢笑起來。
「哈哈!喜從天降!喜從天降!」
原來菩薩都算好了的,冥冥中自有定數。
秦遊方將江喜多抱得更牢,在她耳畔低聲說道:「喜多兒,男女授受不親,既然你被我如此輕薄了,我一定會負責到底的。」
「左右都是人證,你不負責也不成。」
這會兒,流言怕又要傳得滿天飛。江喜多簡直沒有勇氣抬頭,頭垂得低又低,幾乎埋進秦遊方胸懷裡頭。
歡鑼喜鼓咚得兒隆咚鏘,鈸鐃管簫齊聲嘈嘈響。
鞭炮聲四起,煙霧濛濛四漫,滿大街人群不斷大聲吆喝,鼓聲鑼聲鞭炮聲,聲聲鼎沸。
圍觀的人群劃開,鞭炮聲濃霧中,雙龍飛滾而出,後頭跟著幾頭鮮艷的火獅。獅頭時而高昂,時而低伏,陣陣鑼鼓聲中,一跳一進的尾隨在雙龍尾後。
圍觀的人群不斷拍手叫好,同時指指點點批批評評。
迎神賽會中,就這舞龍舞獅最有看頭。舞得好,神明菩薩開心了,也就多庇多佑。
這次迎神賽會,城內各家商賈大戶無不出錢出力,但以秦、江兩府最為慷慨,承擔了大半的花費。
聽說秦府少爺更親自粉墨登場,帶頭舞雙龍,酬謝菩薩神明。
「瞧!那個舞龍首的,就是秦少爺!」
煙霧滿天滿地,哪看得清誰是誰。等雙龍竄出濃霧,舞龍首的那人被頂替下來休息,他抬臂抹抹汗,頭一抬--
方面大耳。呵!這哪是秦遊方!
秦府大少呢?
哪還有秦遊方的影子!
「少爺呢?」看台上的秦夫人沒見著秦遊方,覺得奇怪。
問家丁,問丫鬟,全都搖頭。
另一邊看台,江老爺也在問:「喜多呢?」
江夫人一問三不知。
問來喜,問王天俊,也全都沒頭緒。
根本,一開始,就沒人看見他們倆。
城內迎神酬神,他們上山進廟去謝菩薩。
菩薩還是低眉垂眼,寶相莊嚴。
秦遊方與江喜多點燃香,舉香以告,誠心感謝菩薩。
忽然,秦遊方瞥見上回那個小沙彌在殿門外對他招手。
他看看江喜多。她專心祝禱,似是沒察覺。他不禁再四下張望,中殿空蕩,兩名和尚在廟內另一頭,似乎也沒注意到小沙彌。
「你這小沙彌,神出鬼沒的。」他走了過來。
小沙彌笑嘻嘻的,不以為意。
「秦少爺,你怎麼又來了?」
「進廟上香也有定數嗎?什麼叫『又來了』!」秦遊方覺得好笑。「倒是你,不專心修行誦經,偷溜過來這裡做什麼?不怕被師父發現了?」
「誦經是課,交信眾也是課。此課彼課皆是課,皆是修行。」
秦遊方微笑起來。「你倒會講道理。」
「秦少爺,」小沙彌仍是笑嘻嘻的。「你又來求菩薩,是不是我教你的法子不管用?」
「不,管用。」秦遊方回頭柔情的望江喜多一眼。「我是來跟菩薩道謝的。」
「原來如此。我就說嘛,女人耳根子很軟的,多說些甜言蜜語,沒有不受用的。」
「你在胡扯什麼,是『動之以情』,若不是真心,甜言蜜語再多有什麼用!」
小沙彌認真的注視秦遊方片刻,老成的點點頭,笑起來。
「沒錯?若不是真心,什麼都枉然。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啊!秦少爺,你開竅了嘛!」
「你這小鬼!」秦遊方笑罵。「才幾歲大,說話老氣橫秋的。」
「秦少爺,聞道無先後,這道理你不懂嗎?」小沙彌一直笑嘻嘻,這時卻似笑非笑的瞅著他。
秦遊方一愣,待要開口,小沙彌又道:「看在你那麼誠心的份上,我就再點化點化你。秦少爺,記著,情字這本經啊,並無太大奧秘,不過就在你方寸之間而已。」
「在我方寸之間?」秦遊方又一愣,不禁喃喃。
「遊方?」忽聽得江喜多喚他。
他回過頭。再回頭過來,小沙彌一溜煙已不見了蹤影。
他連忙奔出去,殿外空無人煙,哪還有小沙彌的身影。
他懷疑自己是否作了場夢,一切究竟是真是幻?正怔忡失神中,江喜多走了過去。
「遊方?」喚醒了他。
他猛一震,愣愣望著江喜多,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你怎麼了?一個人在這裡發呆出神?」江喜多覺得奇怪。
「喜多,方纔你有沒有看見一名十三、四歲的小沙彌?」
「小沙彌?沒有呀。這寺裡哪來的小沙彌?」
沒聽過這間寺廟裡有小沙彌。幾回入廟上香,她皆未曾見過有任何小沙彌。
「那兒有位師父,過去問問便知。」
「不必了。」秦遊方搖頭。
不,他不想問得太清楚。是真也好,是幻也罷,或僅是夢,都無所謂。
情字這本經,原來無它,不過就在方寸之間而已。
遙遙望去,殿內菩薩仍舊低眉垂眼,彷彿睡著了,也彷彿隨時會抬眼對他眨上一眨。
他心中默禱,感謝菩薩的指點。
他與江喜多的山巔約,他們的山徑誓、山嵐盟,同樣也不過都在方寸之間而已。
而他們的「山海經」,不過也就是情字這本經。
「喜多兒。」
「又怎麼了?」
江喜多哪曉得秦遊方心中這種種變化感悟。在她眼中,看到的一直是柔情的情郎,看到的一直是他對她的心。
過程或許曲折了一些,也無端的誤會傷心難過多時,然而,因為有著一份堅持,那意不變,情更真,他心與她心,兩心結相同。
「喏。」他從懷中掏出塊白帕遞給她。
「這是什麼?」白帕上兩行歪斜不知是何人的生辰八字,一旁還寫著八個歪斜的大字:天賜良緣,天作之合。
「你我的生辰八字。」
「啊?我什麼時候給過你八字?」江喜多愕愕不解。
秦遊方揚眉輕笑。
「管它呢!我只知道,我跟你的八字是合得不得了!你爹要合八字,老太爺我娘也要合八字,就將這八個大字交給他們便是。」
江喜多由愕愕而輕訝而有趣而好笑而出聲笑出來,將白帕子收進懷袋中。
「喜多兒。」
「嗯?」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說好一同去看看滄海?」
「嗯。你說你要帶我一起去。」
「還想去嗎?」
「當然!」她翠眉斜飛,眸燦如星,眸目中映滿了山川,明麗得不得了。
秦遊方看癡看得心頭滿溢,挽緊了她。
「明日我們就啟程。」
沿著江水東流,去看看那潮浪滔滔的滄海。
他們的山海約、山海誓,山海盟,和他們的山海經--
遠處山下鞭炮聲隱隱,相對這沉默的山雲,熱鬧得十分塵囂人間。
歡鑼喜鼓咚得兒隆咚鏘,鈸鐃管簫齊聲嘈嘈響。
鑼鼓鞭炮聲中,圍觀的人群劃開,一條飛舞躍動的金龍穿出炮霧衝上雲霄。
歡鑼喜鼓咚得兒隆咚鏘!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