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二樓東邊的房間窗戶望出去,總是會先看到一整片寬闊的天空,然後幾處低矮零散的灰白色房子,跟著泛著鄰制光芒的海藍便躍入眼底。通常,銀白的月亮會靜靜地從遠處山坡下寧靜的海面升起,無聲地照耀!山嵐輕掩,維多利亞夜霧沉落,夜色便就那樣籠罩了。
維多利亞,這個異鄉的名字。維納斯靜靜坐在客廳的角落,注視著窗外技椏上的烏鴉。她這樣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已經很久了。窗外太陽光仍然炙烈,午後時分,光影那麼濃烈,整個景象竟如同廢墟般的荒涼。
屋子裡除了她,再沒有其他人。來到這裡一個禮拜了,每天她除了吃睡,就是呆坐在客廳角落,望著窗外那些嘎叫不休的烏鴉。大致上來說,她是很自由的;泰德.蘭姆提斯就真的如他所說,將她當成自己的女兒一樣,並沒有特別的客氣。這一點,讓她覺得輕鬆許多。她其實也怕太多的客套。
這個家沒有女主人,有一個鐘點女傭,每星期三次定時來掃除,還有一個煮飯的班奈太太,每天上下班。泰德本人在市中心一家美商公司擔任高級主管,每天忙得難見人影;艾利正逢暑假,每天總有三兩個同齡的朋作來敲門;至於亞歷山大,從來也沒有掩飾他的冷淡,難得能與他打照面。這個家每個人各過各的、各行其是。很快她就發現,她的出現對這個家並沒有太大的影響除了那個偏見、傲慢的亞歷山大──這讓她鬆了一口氣。她知道泰德與他的太太離婚了,但她沒有多問。
嘎嘎──窗外的烏鴉又在叫了。來到這裡,她才第一次真正看見這種鳥類。說真的,她還真的想不出還會有哪種鳥類會發出那麼難聽的叫聲。每天、每天,她就這樣看著,靜靜地注視著。
大門啪喀一聲,亞歷山大從外頭進來。她沒注意,仍然注視著窗外。看見她,他眉頭皺了一下,隨即往樓上走去。隔了一會,有半小時吧,他又下樓出門,見她仍然呆呆望著窗外,也沒出聲,面無表情地走出去。
他跟艾琳娜約好了。艾琳娜的頭腦不怎麼樣,但有一副健美、性感的身材。雖然她在大學注了冊,卻有好幾個學科過不了關,都快混不下去了。不過,這倒無妨,反正他對她的腦袋本來就不怎麼期待。
他將車子開往羅密歐餐廳。艾琳娜吵著要吃意大利料理,他也就隨她,只要她喜歡。對於女孩,他自認很包容,也懂得疼惜和欣賞。不過,他也有他的原則,觸犯了那原則,他的耐性就沒那麼好了。
他將墨鏡取下,要了一個靠窗的位置。艾琳娜喜歡臨街欣賞風景,看人也被看。他一向很清楚她這種虛榮,也欣賞她這種虛榮。她是有條件那麼驕傲的,這一點,她自己很清楚,他也很明白。對於那樣的女孩,他一向很能夠欣賞;畢竟,懂得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現出來的女孩才有魅力,他可不喜歡那種畏畏縮縮的籐蔓型女孩,軟趴趴的,依賴性又強,一點個性都沒有。
坐了一會,他招手要第二杯咖啡。離約定的時間已經超過十分鐘了。他開始覺得不耐煩。又等了半小時,還是沒見到艾琳娜的人影,他火了,抓起墨鏡便往外頭衝出去。上次他才因為這種事和她鬧得不愉快,才沒幾天,她又故態復萌。他討厭沒有時間觀念的人,偏偏艾琳娜腦袋卻蠢得不懂得「守時」兩個字該怎麼寫。
他將車開得飛快,在十七號高速公路上飛車飆了一會!心情才漸漸暢快。他喜歡這種速度感。不過,如果他父親知道他以時速兩百公里的速度在高速公路上飛飆,少不了一頓排頭。雖然如此,他還是喜歡這種冒險與刺激的感覺。以生命作賭注的遊戲,荒謬了一點,但暢快。就像他現在的心情。
他將車子停妥,腳步輕快地走進屋子。一進門,便那麼不小心的看見那個維納斯。她仍然維持同樣的姿勢,一動也不動地坐在角落,注視著窗外。
他不禁皺起眉。她那樣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怕不都有兩小時了吧。她到底在看什麼?窗外除了樹和那群討厭的烏鴉之外什麼也沒有,有什麼好看的!
他甩個頭,往樓上走去,很快就忘記。不知過了多久,他覺得肚子有點餓,走下樓來,她還是坐在那裡,動也不動地,像雕像一樣,凝固住了。
「你到底在看什麼?」他忍不住了,走向她。這是他第一次正視她的存在。這一個星期以來,他自過他的日子,對她視而不見,絲毫不理睬她,甚至沒開口跟她說過話。反正東方人就是那個樣,陰沉又畏縮,跟影子差不多,貼著牆壁在生活。
「啊!?」她驚動了一下,轉過頭來。這才注意到他。因為沒意料,更沒想到,她的眼神明顯地淡漠有距離。
「窗外有什麼嗎?我看你坐在那裡都快三小時有了吧?你到底在看什麼?還是──」他頓一下,沒問出來。會是思鄉嗎?可能。這些東方人不管到哪裡就是那一副陰暗的模樣,實在叫人不欣賞。
「沒什麼。我只是在看──」她指指窗外那些烏鴉,不知英語該怎麼講。
「烏鴉?」那有什麼好看的!他漂亮的眉毛又皺起來了。他實在搞不懂他們這些東方人。「艾利呢?他不在嗎?」
「他跟朋友出去了。」維納斯站起來,似乎沒有意願再和他攀談下去。
他摔擰眉,看她一眼,在她或許會開口說什麼之前,轉身走開。
當天晚上,泰德.蘭姆提斯難得準時回家吃晚飯。一如往常,班奈太太替他們準備了馬鈴薯泥、炸雞和紅蘿蔔及生菜。艾利吃得津津有味,不時報告今天的玩樂心得。
維納斯顯得很沉默。亞歷山大下意識地看了她好幾眼,說不出為什麼,竟奇怪地一直會注意到她。好像她突然從無形的影子乍變成一個焦點佔滿他視線,充滿存在感。他想不懂為什麼。好似一旦正視了某種「存在」以後,就很難再將那「存在」排除,那般突如其來。他看了又看她,發現她吃得很少,嚥不下的一種隱然的表情,卻又一口一口地吃著,很努力地將盤中的馬鈴薯泥塞進嘴巴裡。
「泰德叔叔,」她突然抬頭。那般冷不防。亞歷山大驚了一跳,並沒有移開視線。「我想我暫時會在這裡待上一段時間,在這裡生活。可是,我的英語不夠應付日常生活瑣碎,我想找個學校好好學習英語,你覺得如何?」
「很好啊。」泰德笑著點頭。他是有替她想過,因為工作太忙一直擱著,倒沒想到她自己先主動提出來。「亞歷的大學就有附設語言中心,讓他先幫你問問看。」
他轉向亞歷山大。「亞歷,明天就麻煩你跑一趟,帶一些資料回來。」
亞歷山大回個無所謂的表情,雖然不熱中,但也沒有拒絕。他是有些訝異。他以為東方人都很被動;尤其是東方女孩,說好聽是溫柔,難聽點就像籐蔓般依賴又沒個性,凡事等著別人替她張羅,倒沒想到這個維納斯自己倒有想法,又不怯懦把想法說出來。
「不必了。」維納斯說:「我自己已經找好學校!也帶了一些資料回來。我打算明天就去註冊,下個星期開課。」
這話說出來,不僅亞歷山大覺得驚訝,連泰德都不禁挑挑眉。他欣賞獨立的性格,不給人惹麻煩。本來他還預期維納斯這一來,或多或少會有一些麻煩需要他幫忙或解決,沒想到她一聲都不吭,一開始自己就把自己的事情處理得好好的。一般來說,因為文化背景和民族性的差異,東方女孩顯得此較被動、依賴,可這個維納斯挺有個性的,他開始喜歡她了。她就跟她父親一樣,有稜有角的。
「這樣就太好了。」他咧嘴笑開。「本來我還擔心你會不適應,沒想到你這麼獨立。不過,你其實不必這麼客氣的,只要告訴我一聲,叔叔會幫你張羅的。」
「這種事我可以自己來。你工作那麼忙,我不想再給你添麻煩。」維納斯回了一個笑,憋住氣,把那半生不熟的紅蘿蔔塞進嘴裡,嚼沒兩下,便吞了下去。
一旁的亞歷山大將她的舉動完全看進眼裡,偏支著頭,有意無意地瞧著她。她渾然不覺,又起一口馬鈴薯泥往嘴巴塞,太努力的關係,嘴巴張得大大的。正當她辛苦地終於把那團馬鈴薯泥順利地塞進嘴巴裡時,目光一瞥,不巧地和他的眼光對個正著。
他沒表情,目光也沒移開,維持原來的姿勢;她也沒將目光移開,輕瞪著他,一口一口嚼著那黏得生膠的馬鈐薯泥。好半天,他終於把目光移開,她也把視線收回。她知道她的吃相不夠優雅,可也不怕他挑剔。大概他以為她會不好意思含羞脈脈又慌張地逃避他的視線吧,天曉得她就是少了那種小女人的柔軟細胞。她只是覺得煩躁。
「爹地,」艾利吞了一口薯泥,不顧餐桌忌諱,語氣甚至帶有一些埋怨說:「拜託你,早上不要佔用浴室太久好嗎?樓下不就有一間了,為什麼要用我們樓上的?你的動作又特別慢,害我每天早上都要等好久。」
「沒有啊!我什麼時候用樓上的浴室了!?」泰德一臉莫名其妙。
艾利狐疑一會,轉向亞歷山大:「那一定是你了,亞歷。我說你每天跟艾琳娜約會是你的事啦,不過請你早上不要佔用浴室太久,那讓我很傷腦筋你知不知道。」
亞歷山大任著艾利數落,沒說什麼。維納斯冷白的臉卻驀地刷紅。她囁嚅著,似乎想說什麼,聲音很低,幾乎含在嘴巴裡,沒人聽清楚她在說什麼,也沒在意。
可她的臉紅得那麼困窘,低得那麼難為情。亞歷山大注意到了,支著頭瞧了她一會,灰藍的眼眸抹了幾許深沉。
「我還有工作要忙,先失陪了。你們慢慢吃吧。」泰德草草把晚餐解決,便抱著一堆文件鑽回他的房問。
他一離開,維納斯吃得更努力,動作也急了,像急著擺脫什麼。看在亞歷山大眼裡,覺得她根本不是在享受食物,倒像垃圾機在解決、處理垃圾。他就那樣睨著她。她吃得很乾淨,盤中連一點渣肩都沒有。
電話驀地響起。
艾利跑過去接,揚聲喊說:「亞歷,電話。艾琳娜找你。」
「說我不在。」亞歷山大連頭都沒回,雙手插進褲袋,逕往樓上走去。
艾利和維納斯對看一眼,朝她扮個鬼臉,聳肩說:「八成又吵架了。」然後對著話筒說:「對不起,艾琳娜,亞歷還沒有回來。你要不要留個話?」
維納斯起身把盤子和刀又放進洗碗機裡,聽艾利又說:「要他回來打電話給你是不是?好的,我知道了。再見。」
「真受不了!這兩個人怎麼老吵架?」艾利邊抱怨邊啪啦地往樓上跑去!咚咚地用力敲打亞歷山大的房門,扯著喉嚨喊說:「亞歷,艾琳娜要你回電話給她!」
「吵死了!」亞歷山大猛然打開門,凶了艾利一聲。不巧維納斯剛好走上樓來,他索性站在門邊,雙手交叉在胸前,一臉盛氣地瞅著她。
兩個人的房間一個在東、一個在西,剛好各在走廊的底端。維納斯瞥他一眼,並沒開口,背對著他走回自己的房間。
她的背影顯得有些倔強,卻不是那麼沉默。亞歷山大低著眉、低低地瞅著她,發現一種存在似的注意力不自覺地有了焦點,被她的人緊緊揪著。
他蹙蹙眉,將自己關進房間。他還是覺得不太舒服,覺得被冒犯──對於他不情願的事,他不會輕易妥協。
這個晚上,真叫他輾轉難眠;每當他一閉上眼,眼前就浮起那個維納斯張大著嘴巴很努力地將薯泥往嘴裡塞的情景,且那雙烏透的眼睛還一點都不難為情地瞪著他瞧,不僅理直氣壯,還挺霸的。
「DAMN!」他低咒一聲,霍地掀開被單,坐了起來。一整晚他被腦中那些影像攪擾地煩躁透了。他甩甩頭,開了門出去。他需要一些冰涼的東西冷卻他的煩躁。
廊上僅有一點微末的燭光,有些暗。不過,他的視力很好,一雙灰藍的眼珠在黑暗中顯得透亮。他走下樓,從廚房倒了一杯水上來,邊走邊喝,透過透明的玻璃杯,那樣不防地,竟不意看到維納斯站在浴室門前。她背抵著門,一隻手撫著肚子,一副虛脫了的表情。
他停下腳步,深沉地看著她。只見她重重吐了一口氣,拖著狼狽的腳步慢慢踱回房間。
他在廊上站了一會,望著她掩閉的房門,若有所思地。
☆ ☆ ☆
第二天一早,艾利旋風似的衝向浴室,發現門鎖著,尿急地猛捶著門叫說:「亞歷!又是你!請你動作快點好不好?我急死了──哎呀!」話說著,等不住了,一溜煙地往樓下奔去,幾乎和剛從浴室出來的泰德撞個滿懷。
「怎麼了?這麼急!」泰德隨口問道。
艾利人已經衝進浴廁了,又採出頭來,急聲抱怨說:「爹地,你說說亞歷好嗎?他老是佔著浴室不出來,很煩的,他知不知道!?」說完「碰」的一聲,急忙把門關起來。
泰德笑著搖搖頭,似乎沒將他的話放在心上。
「我走了。」他提起公事包,朝空氣喊了」聲。
車子才剛駛出車庫,卻見亞歷山大慢跑著進庭院。他打開車窗,探出頭說:「亞歷!你在這兒啊!怎麼艾利說……」
「怎麼了?」亞歷山大停下腳步;狐疑地看著他父親,一邊用手臂擦著滿頭的汗。
「沒什麼。只是艾利又在抱怨你佔用浴室的時間太長了。那小鬼真是的,愈來愈毛躁了。」
亞歷山大沒答腔,思索著什麼似的,目光深了幾分。
「那我走了。」泰德擺個手。
「爸──」亞歷山大突然出聲攔住他。「我們每天都吃薯泥、生菜、雞肉牛肉的,吃久也膩。我想換個口味,請班奈太太準備一些中國式的料理,你覺得怎樣?」
「好啊,反正我也挺喜歡中國菜的。」泰德沒什麼意見,倒有一絲納悶。「不過,你不是很討厭中國菜嗎?嫌它太油膩,怎麼.……」
「我想換個不一樣的口味。每天淨吃那些,再好吃也會膩。」亞歷山大三言兩語把泰德的疑問擋了回去。即使是對自己的父親,他也沒有習慣把事情交代得太清楚。
上了二樓,恰巧維納斯正從浴室出來,一邊還摸著肚子、吐著氣。兩人對看了一眼。維納斯表情怪怪的,隨即又進入浴室裡。他站在外頭等,等得不耐煩。隔一會,維納斯總算開了門,撞見他,腳步剛踏出去,又縮了回去。他面無表情,尾隨她進去。
「你想做什麼?蘭姆提斯,你大沒禮貌了,我還在裡頭呢!」她窘透了,紅著臉大叫起來。浴廁裡瀰漫著一些味道還沒散,更加深她的難堪。
亞歷山大默不作聲,冷靜地察看馬桶幾眼。
她簡直難堪死了,衝到馬桶前,擋住他,紅著臉,帶一些情急之下的口吃叫說:「你……你到底想……想做什麼!?」
這個人──他該不會是特地進來檢查她的排泄物的吧!?她連續一個禮拜都瀉肚子,情況實在很狼狽。
「我看你的消化情況似乎不太好。昨天晚上也瀉肚子了對不對?」亞歷山大冷冷地望著她,平靜得根本若無其事的口吻。
「你──」維納斯又驚、又窘、又難堪。他都看見了;不僅如此,他還當真是進來檢查她的排泄物。
「你這個……這個人……」她的臉簡直紅得熟透,結結巴巴地,完全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你應該早點說的。忍著不說只是讓自己多受罪。」亞歷山大一副就事論事的口吻。
「說了又能怎麼樣?」維納斯忍不住一股氣,語氣有些沖。說了她的腸胃就能自動適應他們那些沒文化又沒營養的薯條、炸雞和半生不熟的垃圾食物嗎?她應該就事論事的,只是她實在受不了他那種傲慢的態度。
「不怎麼樣。但你不說,對你一定沒好處。」
他的話其實一點也沒錯。怛……維納斯皺眉瞪著他,眸底幾乎要起火花。浴廁狹小的空間氣流窒礙不通,幾乎要令她呼吸困難。她大力吸著氣,卻只覺得滿腔的混濁。
「你不想麻煩別人是好的。但該開口的時候就該開口,再說這又不是什麼丟臉的事。」還是那一副若無其事的口吻。
維納斯莫名地又徘紅起臉,仿-又聞到那碳水化合物作用後的味道。如果換個時間、換個地點聽到這些話,她或許會感激他。但現在,時間不對,地點更糟糕,他的若無其事只是讓她覺得更加窘迫難堪。
「這麼說,我是否應該謝謝你!?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話說到」半,該死的,她的肚子又絞痛起來。
光看她皺眉的樣子,亞歷山大就猜出約莫是怎麼回事。他跨開長腿走出浴室,臨帶上門前,卻竟回頭說:「對了,為了避免水分流失太多,上完廁所後,最好多喝點水。」
他的態度是那麼正經,表情是那麼認真,絲毫不讓人以為他是在開玩笑。可是──維納斯窘困難堪地摔上門。真的!她一點都不感謝他,甚至還有一點氣懣──該死的!肚子裡大腸、小腸又絞得痛成一塊。她呻吟了一聲,後悔起當初決定來這個陌生的他鄉了。
真是的!她不該忘了隨身帶一瓶征露丸的。
☆ ☆ ☆
那個高大挺拔、長得相當迷人、表情卻有些內斂的南美男孩對她點頭微笑的時候!她正轉頭看著公佈欄的分班表。他擠到她身邊,高大的身材幾乎可以完全將她籠罩。她抬頭對他笑了一下,說了聲「嗨」。
「嗨。」男孩也回笑一聲。說「男孩」其實不太正確,看他的樣子二十三、四歲都有了吧,曬了一身均勻漂亮的麥褐色肌膚,白白的牙齒,讓人很有好感。「在哪一班?」
「喏──」她指著第四級的那張班表,順手指了自己的名字。
「維納斯」他低聲念出了她的名字,像是在確認。然後修長的手指往上頭一點,說:「我在這裡。」
安東尼.湯瑪斯。高她兩級,那是最高階段的班級了。
「中午一起吃飯好嗎?」兩班教室就在隔壁,兩個人很自然地並肩走在一起。
「好啊。」維納斯想也沒想就點頭,答應得很乾脆。反正都是要吃飯的,兩個一塊吃熱鬧一些。
到了教室,兩個人揮個手,各自走進自己的教室。
一個上午很快就過去了。課程不算太艱深。那些東西其實以前在學校時她都學過了,現在只是算複習。她吃虧在字彙懂得太少,又不習慣這個語言,一旦對方辟哩啪啦說話的速度像連珠炮的話,她就沒轍了。
吃飯的時候,人好多,學校自助餐廳簡直就像大菜場一般,吵得不得了。她費了一番力氣才擠出人牆。安東尼先找到她,替她端了餐盤到桌位。他預先為她留了一個位置,看來倒真的把先前說的話放在心上,誠心要和她一起吃午飯。
「沒想到這麼多人!」她吁了口氣。真沒想到連吃頓飯都要費那麼大的力氣。
「習慣了就好。」安東尼環顧四週一眼,笑笑地。「你從哪裡來的?日本嗎?你們國家的人口應該也不少吧?」
她看看他,搖了搖頭。不過其實也差不多。她生長在一個擁擠的國家,來自一個擁擠的城市。
「你不是日本人?對不起,我以為……」安東尼有些赧然,不好意思地道歉。
一看到東方人,他下意識就會以為是日本來的,分辨不出之間的差異。
「沒關係。」她聳個肩,不怎麼在意。她不會把這個問題看得太嚴重,哪個國家對她來說都差不多,反正她是「人」就是了。
她一口一口嚼著炸薯塊和雞排,一邊聽著安東已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他自己。
安東尼.湯瑪斯,二十四歲的電腦工程師,家往墨西哥市,父母是政府公務員,五個孩子中的老四。
「所以,」他喝了一口加了奶精的咖啡,看著她說:「我已經習慣了擁擠的感覺,很能在『夾縫』中求生存。」光一個墨西哥市就有一千多萬的人口,不習慣也得習慣。
對他的幽默,維納斯會心一笑,跟著歎口氣說:「是啊,我也是。」所以,即使身陷在人潮中,處在怕有一百高分貝的嘈雜漩渦裡,她還是有那種本領、很鎮定地一口一口吃著如同蠟塊的炸雞肉。
入境隨俗。人不管到哪裡,需要的就只是一個適應的問題。仔細想!所謂「物競天擇」其實也是一個適應的問題吧。關於她的「不適應」,她想,大概只要再多瀉幾次肚子應該就沒問題了吧。
「你下午選什麼課?」安東尼問。
「發音。」
「發音?我選了時事課。那我們還是在不同班級了。」語氣有一些惋惜。
維納斯瞄他一眼,無所謂地說:「我的程度還沒有好到可以選那個課,選了只是多添挫折。」
「說得也是。」安東尼漂亮的臉龐泛起迷人的笑容,輕輕柔柔的,使得他的臉孔顯得很優雅,有一種沁人心的魅力。
「安東尼!」
甬道走來兩個女孩,停在他們桌旁,和安東尼打聲招呼。左邊那個個兒不高,但身材十分苗條,金爍爍的一頭秀髮,也不知是不是染的。右邊那個一副標準的選美身材,長得十分甜,小小的一張臉,輪廓相當深。
「嗨!莉莉、伊萊莎。」安東尼回頭和兩人打了聲招呼。
兩個人順勢坐下來,聊了一會,問了維納斯的名字。甜姊兒伊萊莎還不到二十歲。兩個人也都是從墨西哥來的。
「真的?」維納斯有些不相信。伊萊莎和莉莉的膚色都很白,輪廓也深,不太像她印象中的墨西哥人。
「開始我也以為你是日本人啊。」安東尼插了句玩笑話。
維納斯想想,不覺得莞-一笑。
離下午上課時間剩下十分鐘。安東尼早吃完了午飯。莉莉和伊萊莎要先走,維納斯此個手勢對安東尼說:「你們先走吧,不必等我。待會見。」
「我可以等你。」安東尼倒很體貼。
「不必了。」維納斯搖手。只是朋友,這種體貼會讓她有負擔。
安東尼看看她,也不堅持,跟著莉莉她們先離開。
她也不急,仍然很悠閒地啃著那些老得要命的炸雞肉。
「你是XX來的嗎?」餐廳裡的學生都走得差不多了。一個束方女孩突然坐到她身旁,猛叫人不提防。
她沒聽清楚她的問話,但聽那女孩說著相同的語言,而且相同的腔調,很自然地點頭。
「你叫什麼名字?我叫林紅紅。可以和你做朋友嗎?」
維納斯愣了一下。這是她第一次遇到,這麼直接這麼乾脆的交友方式。她想了想,說:「你叫我維納斯就可以。」
林紅紅給了她電話,又要了她的電話。用不確定的口氣問道:「我可以打電話給你嗎?」
「當然可以。」她有些不習慣,對她口氣的小心翼翼和鄭重。
「那麼,明天見。我會打電話給你。」又是一聲鄭重。
她真的不習慣那「鄭重」。她看著林紅紅的背影,沒來由地吁口氣,忽然覺得肩膀好酸。又一次意識到,她著著實實地身在異鄉了。
☆ ☆ ☆
離晚餐時間還有五分鐘。
平常這個時候,班奈太太早已把溫騰的食物端到桌上,收拾好一切準備回家了。今天卻有些怪異。都這個時候了,她卻還在廚房不知忙些什麼,一邊還哼著歌,而且不准他們探頭看個究竟,實在的讓人既擔心,又有些期待。
「真是的!班奈太太究竟在做什麼!?這麼慢,我肚子快餓死了。」艾利歪著頭,托著下巴,手指不耐煩地在桌上敲打。
「急也沒有用,慢慢等吧。」維納斯一點也不著急。她倒希望班奈太太就那樣忙下去算了,她省吃一餐算一餐。
「亞歷最賊了。」艾利又在咕噥抱怨。「他自己和艾琳娜上館子吃飯,我們就得吃班奈太太煮的。我也想吃披薩,班奈太太煮的東西難吃死了,對不對,維納斯?」
維納斯回他一眼,眼底有一種似笑非笑的神采。她還以為這些外國人味蕾都鈍壞了,原來!
「都是爹地啦!說什麼班奈太大幫忙我們很久了,他不能再找別人。可是他自己又不常常在家裡吃飯。」他抱怨。
「可上次吃炸雞和薯泥時,你不是吃得津津有味,直誇好吃嗎?」維納斯斜盼著艾利,軟軟刺了他一句。
艾利聳個肩,一副沒什麼大不了說:「那是偶爾啦!我肚子餓嘛!再說,也沒得挑啊。」
「好了。」班奈太太適時從廚房出來,端了一鍋朱澄暗紫不知是什麼的熱湯出來,愉快地說:「晚餐準備好了。讓你們久等了。」
她將那鍋湯放在桌上,又端了一大盤五顏六色,十足大雜燴的東西出來。
「天啊!這是什麼!?」艾利脫口驚呼出來,胃口倒了一半。
維納斯也不禁想皺眉,對那鍋顏色恐怖至極的熱湯倒足了胃口。
班奈太太替兩人各舀了一碗湯,說:「這是中國式料理,你們沒嘗過嗎?維納斯,你應該知道才對吧。還有這個──」她指指那盤大雜燴。「我特地去請教社區的中國太太,請她們教我的。你們快嘗嘗!」
中國式料理?那樣朱澄暗紫活像是一桶餿水的恐怖東西叫做「中國菜」?但聽班奈太太那麼說,維納斯硬是將那股強烈的噁心感壓下去,定下心仔細瞧了幾眼。
真的,是「中國菜」沒有錯,但她從來沒有聽過或看過那種料理方式。班奈太太大概以為只要將束方華人常吃的東西全湊在一起,煮出來的東西就叫做「中國菜」。
那鍋顏色嚇死人的湯,仔細看了,裡頭有白菜、紅蘿蔔、香菇、芋頭、蝦子、紅辣椒,和芹菜、魚丸。整個湯滾得爛熟,全部的佐料幾乎黏成一團,糊糊的,濃稠得化不開,至於那盤大雜燴,有紅蘿萄、青蔥、洋蔥、紅辣椒、雞肉絲,加上小黃瓜切絲,還有白白透明的不知是什麼的東西。她憋住氣嘗了一口──哦,冬粉!
半生不熟的。
冬粉涼拌虧她想得出來。咬起來又硬又韌,像在吃橡膠。
「怎麼樣!?」班奈太太一臉期侍,希望得到讚賞。
「嗯……很特別。」她沉吟了許久,也不想說謊,好半天才想出這個借口。實在也是很特別。真的,中國菜名聞世界,虧她能煮得那麼難吃。
「真的!你喜歡嗎?喜歡就多吃一點。」班奈太太不懂那句「特別」的弔詭,顯得很高興,幫她盛了一大盤。
「不必那麼多,班奈太太。」那滿滿一大盤涼拌冬粉,簡直叫她哭笑不得。
「沒關係,你盡量吃,反正我也是特別為你準備的。」
特別為她準備的?聽班奈太太這麼說,維納斯心軟了起來。想想老太太這麼用心,她實在不忍心拂逆她的好意,而且,又弄清了那盤雜燴到底是什麼束西……她將心一狠,大口大口地吞下那涼拌冬粉。
「來,還有湯。」班奈太太又熱心地為她盛了一大碗湯。
她暗暗摸摸肚子,乾脆豁出去了。
「好吃吧?」班奈太太滿意地看看他們兩個人。解下圍裙收好,取了她的皮包,說:「那我走了。你們慢慢吃吧。」
「謝謝你,班奈太太。」維納斯向她道聲謝。
「不必謝了。是亞歷怕你吃不慣這裡的食物,拜託我做些中國菜。我從來沒做過中國菜,希望你吃得還習慣。那我走了,明天見。」
「亞歷?」維納斯愣住了。沒想到。
「對啊。」班奈太太揮個手,帶上門離開。
「呸!難吃死了。」艾利一口將冬粉吐掉,挑剔又嫌惡地移開那碗餿水湯。
「亞歷在搞什麼嘛!沒事幹嘛叫班奈太太煮中國菜!這東西能吃嗎!?我還寧願吃炸雞排。」
「其實也沒有難吃,你再試試看。」維納斯欲住氣又吞了一口冬粉。
她沒想到亞歷山大會那麼做。他那算是在關心她嗎?她又該不該感謝他?
「我才不要,難吃死了!」艾利說什麼都拒絕吃那一堆恐怖的料理。從冰箱找出了一包洋芋片和餅乾。
她看著搖頭,說:「艾利,你不吃冬粉,吃那些垃圾零食更糟糕。」
艾利置若罔聞。小傢伙外表看起來一副天真可愛的模樣,脾氣倒倔得跟牛一樣。
屋外傳來煞車的聲響。艾利搶到門口,她跟在他身後。
門外,亞歷山大的敞篷車大剌刺地停在庭院中,助手席上坐了一個性感健美的金髮女郎。女郎正靠向他,雙臂攀住他的脖子,熱情地吻著他。
「什麼嘛!又跟艾琳娜和好了。」艾利一副見怪不怪。
原來那個金髮女郎就是「大名鼎鼎」的艾琳娜。維納斯不由得多看了她幾眼。
的確長得很漂亮,很有味道;豐胸翹臀,相當性感。
她將目光轉向亞歷山大。心中突然湧起一種奇怪的感覺,酸酸的,不太舒服。
亞歷山大轉過臉來,也看到了她。她狠狠瞪著他看一會,目光那般互不相讓,隨即將臉轉向一旁,掉頭走開。
這天深夜,她還是把吃進肚子裡的全都瀉了出來。有一刻,她簡直覺得她虛脫得快死掉。她趴在浴缸邊,想起亞歷山大和艾琳娜擁吻的畫函。腸胃又開始絞痛,水土不服起來。
她發誓,她再也不吃那難吃的掠拌冬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