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是何物 第五章
    爆竹聲劈啪的響遍整個小村莊,迎親的隊伍一字喜紅的排開。鼓樂招搖,沾喜的村眾嘰喳地都擠到張家來跟著喧鬧。高坐在馬背上的新郎,星目顧盼,笑逐顏開,十分高興得意。

    起轎了!

    鞭炮聲再次爆開,喜樂跟著大作,劈哩啪啦,咚得隆咚鏘,煙和霧及震耳欲聾的噪音翻天覆地的瀰漫。

    紅轎內的二喬,掀開蓋頭,偷偷撩起轎簾。煙霧後人影恍惚的倒退,噪鬧聲也像啞了,彷似變成一出無聲戲。

    但這是真的了。

    她就要嫁作他人婦,再也回不了頭……

    迎親隊伍經過隴丘下。透過一絲縫隙,隴丘上的榆樹遙望中迎風招展,她彷彿可以聽到依依的沙沙聲。

    它也在向她送行嗎?

    她總有那麼多問也問不完的疑惑,而他那個人總是耐心的聽她傾訴、回答她,甚至陪同她放紙鳶。她在轎內,不斷回頭又回頭,簾外遙遙隴丘上,恍恍看到光藏一襲灰青僧衣飄揚清俊的身影……

    啊……

    她掩住臉,無聲地流下淚。

    當夜,迎親隊伍抵達驛站,在驛站歇了一宿。隔天,接近中午的時候,抵達了長安城。崔家位在城西的興化裡,就在城中朱雀大街西起第二條街上。迎親隊伍由城東延興門入城,一路浩浩蕩蕩穿過半個長安城,熱鬧的到達崔家。

    新郎拉著喜帶在前頭引路;在媒婆攙扶下,二喬一步一步小心地往前行。跨進崔家門檻那一-,她心中微微一酸,暗地歎息起來。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一步步的,一直被往前推,她真的再也回不了頭。

    拜完天地,她被帶領到新房。徹底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面對完全陌生的景象;對崔家,她一無所知,甚至連此後將與她同床共眠的丈夫,她連他的長相如何都不知曉。

    想到此,她不禁顫動一下。

    只能交給上天了……

    過了許久,崔從誡推門進房,帶著微醺的醉意,步伐有些浮亂的走到床邊。他定定神,望著一身喜紅、身形顯得嬌艷的二喬。紅燭昏羅帳,他的雙眸也映滿顫跳的紅光。

    「娘子……」伸手掀開了她的蓋頭。

    二喬低著頭,雙目低垂,燭光映了她一臉昏紅。

    「娘子……」他扳起她的臉,低聲呼叫,目不轉睛盯著她帶些倔強、柔野清艷的臉龐。這麼近端詳,連她睫眉的顫動都一清二楚;加上那撲鼻的清香,他的心不禁鼓動盪漾起來。

    他沒看走眼。驚鴻一瞥留下的印象,直教他念念不忘;貼近了,果然可人。是他中意的典型。

    心中的喜愛,加上燭光暈暈昏昏的催化,他滿腔的柔情黏稠起來。

    二喬沒動,也不顯羞澀,只是眼神流露出一點的不適應。

    「你怎麼了?娘子,是不是累了?」崔從誡輕輕撫摸她的臉龐,意愛親親又體貼。

    「我──」她的心絲毫不悸動,平靜無波。

    原本就是陌生的人,她與他不相識,不知該說什麼。

    「今後你我便是一家人了,你是我最鍾愛的妻子,我會照顧你、愛護你的。所以,你不必擔心,有什麼話都可以跟我說。」

    他笑得款款深情,簡直柔情萬千,二喬雙目一低,避開了他的目光。

    「相……嗯,」叫不出口,對這個人還是認生。「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你儘管問。」笑意繾綣,低低俯視著她。

    「嗯……你我素不相識,你為何……呃……為何會上門提這件親事?」問得遲疑。

    「這就非歸諸緣分不可,我們這是天注定。」崔從誡臉上的笑意更濃。他的笑多是在臉上,不在眉目裡。「去年我與大哥從洛陽返回長安途中,路過富平,碰巧經過你們那小村,更巧的是遇見你。記得嗎?你從那隴丘上下來,我上前欲同你借問話,慢了一步,給錯過了。」

    不,不記得了,而且,她全然沒印象。她抬眼望了望他,又低下頭。

    「可是,你一點都不瞭解我……」他其實根本不瞭解她是怎樣的人,怎麼那麼輕易就下注了這門親?

    「這不妨。」崔從誡再次扳起她的臉,語氣十分篤定:「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瞭解,天長且地久。」

    聽他這麼說,她真不知該如何了,清亮的大眼眨了眨,想迴避他的眼波,臉兒被他捧著,又無從迴避。

    「你也許不知道,娘子,我的二喬──來,」他端起桌上的酒,遞了一杯給她,與她交杯,鄭重起誓道:「可我對你是一眼情鐘。天地為證,我崔從誡在此發誓,從今而後,我一定會愛你、憐你;對你的情,海枯石爛永不渝,不論如何都不會背棄誓言,而疼惜你一生──」仰頭一口喝盡杯裡的酒。

    誓言啊……二喬噫動一聲。空望杯影怔忡。

    到底是她修得不夠,在佛前求了三世,我佛終是沒能聽到她的祈求,而無緣與光藏相聚相守……

    「其實,」仗著酒意,崔從誡又娓娓說道:「那日巧遇,並不是我第一次見到你……早在三年前,我路過富平時,便曾遠遠從驛道上遙見在那隴丘上放紙鳶的你。雖然只是驚鴻一瞥,我卻一直擱在心裡。這一回經過那村子,我其實是刻意去尋你的……」說他少年時情懷,竟有一絲靦腆。

    二喬楞住,從怔忡中緩緩抬起頭。他的眼對著她的眼,正等著她的尋覓。

    他說的該是她與光藏在隴丘上放紙鳶的那一遭吧……心中驀地一酸且歎。但,這也是有情的人了。一段模糊的往事,他竟惦記了那麼久……

    這便是上天的注定嗎?這個人……這個人……

    她望著崔從誡,久久不能言語。她只能認命吧?認命地把對光藏的情埋葬在心底最深處,然後鎖了起來。

    才不辜負他的一片心意。

    「娘子……」崔從誡低低又呼喚。

    「相公……」她喝下交杯酒,對光藏暗暗道別。

    只能這樣了……

    ☆        ☆        ☆

    一想到娶張家這門親,崔母就有一股說不出的不快,哽噎在胸臆間,悶得人氣惱。依她的意思,哪家閨秀千金不好娶,偏偏兒子都不中意,挑來撿去,竟撿中一個莊稼女!

    娶個士族的女兒,也不過上百萬錢,而他們居然花了五十萬錢聘財娶一個莊稼的女兒,怎麼想都不划算!偏偏,唉,總之,偏偏兒子就是那麼執拗,她磨不過他,只好答應他娶這門親。

    「娘,我都已經娶親了,生米早煮成熟飯;再說,二喬又那麼溫順可人,您就別再氣了!來,我給您捶捶背。」崔從誡陪著笑,溫言軟語討好他娘親。

    崔母白他一眼,氣平了些,仍佯裝不滿道:

    「你喔,就生這張嘴!我跟你爹怎麼說你就是不聽,任性妄為,一點都比不上你大哥、二哥那般孝順可靠!你再這樣,娘怕不給你氣死!」

    「不會的,娘,兒子不敢。」

    「你怎麼不敢了?喏,不都依你的意思娶媳婦了!還花了五十萬錢的聘財呢。那些錢要買幾個丫頭都有了!」崔母口氣悻悻的。

    崔從誡連忙又陪笑道:「這件事,爹娘大德,誠兒沒齒難忘。您寬心,娘,這筆錢不會白花的,二喬跟我會好好孝順您跟爹的!」

    「得了,我可不敢想,只要不惹我氣受便成。」崔母道:「實在說,我是很不贊成這門親事的,但既然你那麼中意對方,我也就算了。要不然,以咱們崔家的家世,要娶哪家閨秀千金不成的?你偏生給我娶一個莊稼女!唉!」

    「娘,」崔從誡不敢怠慢,慇勤的替娘親捶背,「二喬雖然出身莊稼,不過,她的容貌、氣韻及文才都不輸那些千金閨秀,她可是他們那村子有名的才女!您看她每日跟您及爹請安,絲毫不敢怠慢,且知書達禮、溫文大方。她會是一個貼心的媳婦的。」

    崔母卻又白個眼,不以為然。

    「女人家學男子舞文弄墨成何體統,能多生養子嗣,在家教子才是正經緊要。 

    我也不奢想她跟我多貼心,只要她伶俐些,早日給崔家生幾個胖娃兒,我也就不會再多說什麼。要不然,那幾十萬錢的聘財都白花了!」

    「這自然。」崔從誡連忙接口,道:「要是她不能替兒子生個一兒半女的,別說娘,連我也不能容她的。」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可別忘了!」

    「當然!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兒子再愚鈍,也明白事情的輕重。」

    「那就好。」崔母滿意地點頭。

    談話間,一名小婢端了杯茶進花廳。

    「夫人,您的茶。」態度還有一點怯生生。

    「這是誰?面生得很,我沒見過。新來的丫頭嗎?」崔從誡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名丫鬟。

    那名小婢約莫十一、二歲,稚氣未脫,但身形已極成熟,凸凹有致,十分鮮嫩可口。難能可貴的是,雖然長得豐潤圓滿,卻一點都不顯肥鈍,而且腰肢相當細,一把就能擰斷似,掐得出水。

    「嗯,十餘日前才從牙婆子那兒買來的,叫春荷。」

    「這樣呀……」崔從誡對小婢咧嘴一笑,笑得瞳眼生波光。

    小婢心兒一慌,紅暈飛上腮旁,連忙低下頭,快步走出花廳,不敢再多瞧。

    沒想到丫鬟裡頭也會有那等姿色的。那些丫鬟要不就粗肥健壯得像條牛,要不便笨拙粗俗不堪一探。這回,倒真是買了個好貨色。

    「從誡,」崔母呷口茶,說道:「『順益行』欠了筆貨款,趕明兒你跟從樸跑一趟。」

    「是的,娘。」崔從誡回過神,連忙答應。

    心思卻浮動起來。他只盼天快黑,好將二喬抱在懷,嗅聞她身上的馨香。

    ☆        ☆        ☆

    平盧、河北一帶盛傳,淮西節度使吳少陽已經卒逝,少陽兒子吳元濟卻匿不發喪,自為「留後」;淮西各州現下由吳元濟帶領軍務,與朝廷的關係不睦,可能一觸即發。而淄青方鎮與淮西方面一向交好,很有可能被捲入淮西和朝廷的紛爭中。

    眾說紛雲,淄青的百姓議論紛紛,胡想瞎猜,臆測種種的可能。或說朝廷也許會出兵討藩鎮,或謂淮西可能舉兵抗朝廷,充滿浮動的氣氛。

    不過,這些都只是傳聞而已;而且,只在州縣大城中流傳。遠在泰山山腳下的泰安──這個只上百戶人家的小村莊,倒是山中無日月,日子一片寧靜太平。所煩所憂所惱的,不外都是日常一些芝麻瑣碎的事情。

    「光藏師父!」村子外千福寺,小和尚悟真跌跌撞撞的跑進廂房,一邊叫嚷道:「您快出來!光藏師父!又……又來了!」

    廂房內靜坐冥思的光藏,緩緩睜開眼睛。清俊雍容的面貌態度依然和從前一樣,然而,清明如水的雙眸似乎隱隱烙著一絲哀傷,掩在沉靜的笑容背後,總讓人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愁鬱,多添幾分吸引人的氣韻。

    「什麼事這麼吵吵鬧鬧、慌慌張張的?」住持師父出現在悟真的身後。「是你,悟真。我不是交代過了,沒事別跑來打擾光藏師父清修?」

    「是,師父。」悟真縮了縮脖子,支支吾吾道:「可是……呃……那個……又來了!一大堆的,我應付不來。只好來找光藏師父嘍!」

    「什麼又來了?」住持師父瞪瞪眼,不曉得悟真沒頭沒腦的在說些什麼。

    「就是那個嘛!那些女信眾,一大群的!」悟真比手劃腳,也不知帶幾分誇張。「她們都是來找光藏師父看病的。」

    「去告訴她們,光藏師父不在。」

    「可是……我已經說了,光藏師父在廂房……」

    「你這呆瓜!」住持師父氣得吹鬍瞪眼。「我交代過多少次了!你怎麼還是聽不懂──」

    悟真縮著頭,乖乖等著挨罵。師父是交代了沒錯,可是,他就是應付不來那些女人。自從光藏到他們這個小寺院掛單以來,清俊的外表、沉穩雍容的舉止神態,甜蜜引蜂似,突然一堆人便湧到寺裡來。加上光藏頗懂一些醫理,義務幫村民看治一些小病,因此,這些日子來,總有一堆人借口看病或送菜送果,就為了多看光藏一眼,把小小的千福寺擠個水洩不通。那些人當中,又有一大半是婦女,他一個小和尚,幾曾見過那等陣仗,每每總是招架不住。

    「沒關係的,住持師父。」光藏起身,掛著一抹淡然淺笑。「悟真,麻煩你去告訴大家,說我一會就出去。」

    「是,光藏師父,」悟真大聲應話,怕師父再責罵,一溜煙跑走。

    住持師父搖頭道:「光藏師父,你這又何必?你明知道那些人不過慕你的名,沒幾個認真,你何必讓他們打擾你的清修?」

    受胡風影響,風氣開放,這些婦女也不懂害臊。光藏人品清俊風流,容易教人情鍾中意,他們也不管他出家的身份,對他表情示意,大膽又直接。沾了光藏的光,千福寺因此得了不少好處,但住持師父對此卻有些過意不去,交代寺僧沒事不准打擾光藏,偏偏──

    「即便如此,倘若有人真有病痛,置之不理的話,那就不好了。」光藏臉上一片光坦,充滿了然且包容。

    他的心已如止水,不會再因任何騷動而起波瀾──應該是這樣吧?啊!是的。自從他親手將胡笳及、埋葬起來以後……

    「光藏師父!」出到殿中,一堆信眾看到他,馬上就圍了過來。

    「光藏師父,我送來新鮮的青菜,請你收著。」

    「我頭疼,光藏師父,請你替我看看!」

    「光藏師父,這是剛煮熟的山藥,滋味挺好,你嘗嘗……」

    「光藏師父!」

    一堆人七嘴八舌且動手動腳,趁機拉光藏一下,或摸他一把,甚至伸手來攬。光藏雖然疲於應付,而且不習慣,仍然耐著性子,好脾氣的說道:

    「各位施主──各位的好意光藏不勝感激,多謝了。請各位別急,一個一個來。」走到悟真準備好的桌子後坐下。

    三年了。三年來,遇人無數,這般與女信眾面對,他總是一心無波,不會有太大變化的沉靜表情。再也不會有人魯莽、唐突卻又鄭重地問他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也再也不會有人不由分說地拉他去看豬仔、放紙鳶,像他一意忘卻的那個人一樣……

    「光藏師父。」悟真喊他一聲。

    他定定神,望著眼前容貌秀麗、眉梢帶幾分明媚的少婦問道:

    「請問施主,你覺得哪裡不適?」

    那少婦眨眨眼,眼見生水,滴溜地轉了一轉,道:「我全身都疼,都不舒服,光藏師父。」

    「這樣啊……」光藏沉吟一下,撥看她的眼皮,又把她的腕脈,說道:「施主,你的脈相平穩正常,眼色也明亮有神,我瞧不出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怎麼會!」少婦愁眉一勾,抓住他的手偎在她胸口,嗲聲道:「我胸口疼,光藏師父,你摸摸看!」

    四周嘩地嘈雜起來。悟真替光藏脹紅臉,唷喂叫了一聲。

    「你身體強健無恙,施主,大可不必擔憂。」光藏不動聲色,若無其事的收回手,表情仍然沉靜從容。

    少婦傾身過去,還不肯死心。「光藏師父,我──」

    悟真叫起來:「施主,光藏師父已經說你沒事了,你莫再──」

    「悟真,」光藏阻止悟真說下去,不想使少婦難堪。「快請下一位。」

    少婦這才不情不願的起身走開。為防再有這種混亂的事發生,悟真板著臉、鼓著腮幫,橫站在中間,一副嚴陣以待。光藏微微一笑,暗暗鬆口氣。

    耗費了大半天,總算才把所有的人都送走。悟真伸個懶腰,嚷嚷道:

    「哇!累死我了!總算都走了。」

    「謝謝你的幫忙,悟真。」光藏起身站起來。

    「哪裡。」悟真不好意思的搔搔頭,道:「這是我應該做的。倒是光藏師父您累不累?要不要我替你捶捶背?」

    「不用了,我沒事。」

    倘若能夠,他倒希望更累一點,麻痺他的思考,不會再去思量。但一閉上眼,那些紛紛亂亂就湧上心田。那幀他拚命想忘卻,卻越抹越清晰的淡青色身影……

    「光藏師父!光藏師父在嗎?」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婦跌跌撞撞哭喊的跑進來。喊得很急,被淚水糊得一臉麻花,又焦急又恐又慌。

    光藏還不及回話,老婦一眼掃到光藏,立即噗通地跪在他面前,不斷對他磕頭,哭叫道:

    「光藏師父!您大慈大悲!求求您救救我兒子!我兒子他……他……嗚……光藏師父,請您救救他!」

    「您請快起來!這位大娘。」光藏連忙扶起老婦。「有什麼事慢慢說,您兒子怎麼了?」

    「他從屋頂上摔下來,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悟真!」光藏立刻喊道:「我過去看看,麻煩你跟住持師父說一聲。還有,將我放在廂房裡的藥箱子隨後送來給我。拜託你了!」匆匆忙忙地跟著老婦走了。

    明知不該,他卻幾乎要慶幸,藉著如此忙亂暫可擺脫那些想忘又忘卻不了的苦及煎熬。他只要這樣就好。這般,什麼都不去想,什麼也不去思量。

    ☆        ☆        ☆

    天還沒亮,二喬悄悄的起床,躡手躡腳的下床,怕吵醒了枕邊的崔從誡,摸黑到廚房。

    從進崔家大門那天起,她一直都戰戰兢兢,一點都不敢懈怠;天黑了才敢上床睡覺,天還沒亮就趕緊起床。打掃炊煮、侍奉丈夫公婆,絲毫沒敢偷懶,就怕不夠伶俐。

    她已嫁作人婦,更不再是小女兒了,不比從前的隨意自在。甚至不再向人疑問那些稀奇古怪、想也想不透的問題,自發又自覺的認清自身的處境,而馴良安靜,唯丈夫是從,步上和大喬小喬甘心的一樣的路途。

    雖然覺得像被無形的什麼,從裡到外,束縛住全身,有時甚至快透不過氣,卻也有一種安心的甜蜜,無可奈何中聊有些些的安慰。

    日子就是這麼著了吧?平順、安穩且家常。

    要不然,她也不敢去多想。

    心頭那時燃時滅,一不留神時便竄起的、微燒的火簇,不提防了怕要燎起一片的火原,她只好牢牢將它鎖在最角落裡,任煙塵去埋,逐日將它窒息。

    她點著油燈,一陣摸索,很快將灶火起了起來。然後開始淘米洗菜,又忙著往灶裡添柴,跟著舀水、澆水……陀螺似地旋個不停。

    正忙著,身後冷不防有人躡手躡腳靠近,圍了件長衣披在她身上,連同長衣順勢擁住她肩膊,熱熱的臉龐狎暱的抵在她裸涼的脖子上。

    「小心別受寒了,娘子。」體貼細心的崔從誡,眷戀多情的緊貼著她,捨不得放開。

    「怎麼起來了?」二喬羞紅臉,壓低嗓音,怕驚醒屋裡其它人。

    崔從誡舒適地枕在她肩上,雙手緊攬住她纖細的腰肢,懶聲道:

    「你不在床上,被裡怪涼的,教我怎生睡得安穩。」

    這樣啊……二喬抿嘴一笑。

    「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你快快放手,不然要是被瞧見了就不好了。」擔心地朝廚房外瞄了一眼。

    「不會這麼巧的,別擔心。」崔從誡咬咬她的耳朵,悄聲道:「不然,你再跟我回房去。你每天那麼晚才回房,天未亮就起床,實在叫我好想!」

    「別鬧了,相公。」紅暈飛上腮幫,羞赧的笑意噙在嘴角,生怕人聽見了。柔情地拿開他緊攬的雙手。「你來得正好,幫我嘗嘗這個。」舀了碗羹湯遞給他。

    崔從誡嘗了嘗湯,抿抿嘴,神色莫測高深。

    「怎麼樣?」她緊張地盯著他。「滋味如何?」

    「你自個兒吃吃看便知曉。」崔從誡勾勾嘴角,將她拉到懷前。「來,我來餵你──」又含了口湯,吮送到她嘴裡。

    「相公!」二喬訝呼一聲,溫熱的湯隨著那滾燙的唇舌推送,噎入她喉裡。

    教她羞極了,久久無法抬頭。崔從誡看得得意,硬要將她的臉扳向他,噙著柔柔膩膩的笑,說道:

    「你都已經是我的人了,不必害臊。」

    「可我──」要是被瞧見了,要她怎生是好。「你千萬莫再胡鬧了,相公。要是被瞧見就真的不好。」

    「是是!我心愛的娘子。」

    二喬睇他一眼,掩不住眸子裡的笑意,流露出幾分風情。

    「現在可以說了吧,那羹湯如何?你看是否合娘的胃口?我不知娘喜愛些什麼、愛嘗哪些味道,正愁著呢。」

    「所以就先遣我嘗了,是不?」崔從誡笑道:「沒關係,滋味好極了,娘一定會喜愛。」

    「真的?那我就放心了。」

    真的是放心了。夫妻雖恩愛,但她不諳其它人的脾性,尤其是翁姑的喜惡,百般想討好。

    「其實要討好娘很簡單,你只要趕緊生個胖娃兒──最好是多生幾個,我保證娘就一定笑得合不攏嘴,疼你如心肝。你看大嫂、二嫂,二嫂連生了兩個女娃,而大嫂不過因為替崔家生了個壯丁,娘的心就對她多偏一些。所以嘍──」崔從誡說著笑起來,笑容曖昧地纏住二喬的細腰。

    二喬紅臉笑了笑,竟不合時宜地想起小女兒時在李嬤嬤家看到的,那生了一窩豬仔的豬母。

    「如果生不出來呢?」不禁探問。

    「怎麼可能,不會的。不過,你可得小心,可別像嫂子她們那樣,生完孩子像脹了風的皮糖,粗壯得像水桶,癡鈍肥滿,抱也抱不動。」

    她睇他一眼,偏臉問道:「我懂得。但……呃,倘若我遲遲未能有消息,那……嗯,該當如何……」

    「那我可就得休了你不可。」崔從誡玩笑道。

    二喬臉色白起來,驚愕地望著崔從誡。

    「你說什……」

    「只是玩笑話,你千萬別當真!」他連忙安撫她:「我費盡心思才娶到你,怎捨得放開你!你千萬別多心,娘子,嗯?一

    「我以為……以為你……」心中甚委屈。

    他又摟緊她的腰,存心惹她臉紅,在她耳根舔咬道:

    「你以為怎麼?傻瓜!我疼你都來不及。所以嘍,我們趕緊回房去行行生娃兒的要緊事吧。」

    她果然又臉紅了,羞臊地睇了睇他。先前的委屈擱一旁。

    「不成的。你莫再瞎鬧了,相公,快放開我吧。」

    「是、是。」崔從誡連聲稱「是」,挽起袖子,體貼道:「我也來幫忙吧。」

    二喬搖頭。「這不太好。」

    「怎麼會不好!我們這叫『婦唱夫隨』,夫妻同心一起洗手作羹湯。」

    她不禁被惹得笑出來,隨即驚醒,連忙伸手掩住口。

    笑意盈盈地望著一輩子要與她為伴的這個男子。她脫下新嫁娘的嫁衫,洗手作羹湯,但丈夫躡手躡腳的來,體貼的為她披衣嘗湯。這樣的甜蜜和樂,夫復何求!

    心頭時而仍會閃爍的那身影,想起仍微痛的……她應當要把他忘了,再不能去想。

    已經是他人婦了。不思量,不能再思量。

    ☆        ☆        ☆

    從古以來,泰山就是皇帝封禪的所在。登泰山,先要遙拜參門,在山腳下的「岱廟」因而修築得宏敞雄偉、巍峨不凡。到泰安半月有餘,光藏一直在千福寺掛單,尚未到岱廟朝拜,這時遙見廟宇的門樓瓦簷,不禁覺得一絲慚愧。

    「順吉!」老婦叫著兒子的名字。

    前頭一間小木屋,茅草蓋頂,從屋外一眼就可以洞穿屋內的一切,空蕩蕩的,簡直家徒四壁,窮得可以生霉。門外空地躺著一名男子,聽見叫聲,動了一下。

    「娘,我沒事──」他試著轉動脖子。

    「光藏師父,請您救救我兒子!」老婦急得抓住光藏的手。

    光藏安撫她:「您別急,大娘。」

    他先詢問男子一些問題,一邊察看他的傷勢,再檢視他的眼色及神智。原來男子想修蓋屋頂,卻失足跌到地上昏了過去,在老婦和光藏到達之前方才醒轉。

    「令公子摔斷了腿骨。」光藏對老婦道:「不過,幸好,他的頭沒有受到太大撞擊,我看他的神智及眼色都十分清醒正常,應該沒什麼大礙;腿骨只要靜養一段時日就會癒合,您不必擔心。」

    「光藏師父!」悟真適巧將藥箱送來。

    光藏取出他屯積的草藥,剁碎了敷在男子斷掉的腿骨上,又找了木板將他的斷腿固定好,交代道:

    「這段日子,千萬要好好躺著休息,讓骨頭癒合;我再開一些藥方給你,有助於強健筋骨。」

    男子卻面露憂色。「我家就只有我娘跟我兩個人,我不能工作,日子該怎麼過!」

    光藏尋思半晌,說道:「這樣吧,這段期間我就留在這裡,該做些什麼,你儘管吩咐我。」轉向悟真──「悟真,就勞煩你回去跟住持師父說明。」

    「光藏師父!」

    「這怎麼成!光藏師父──」

    悟真和老婦母子同聲脫口叫出來。老婦母子愧不敢當,不敢接受。悟真更是急,像熱鍋上的蟲蟻。

    光藏只是微笑,決定了就決定了。

    老婦一家種菜-口,在屋宇後的空地辟了個菜園。他每天到菜園翻耕,挑肥施種;又到村井打水,到野地撿拾柴薪,甚至攀牆爬頂及敲錘打釘修繕破屋子。

    這般,過了月餘。這一日,他走到山口,不經意抬頭,雄偉的山勢驀然俯逼向他,引得他心念突然一陣騷動,怔忡起來。

    想也沒想便怔怔上山了。山路險阻而且陡峭難行,走了約莫兩個多時辰,好不容易他總算到達山頂。先代皇帝曾在這裡設壇祭天,台上有個方石,色澤清湛,像似長天整個被融括在那裡頭。他怔怔望著,見石如望青天,心頭那抹淡青色的身影恍恍在石中浮現,彷彿低低在向他叩問……

    啊……

    蒼天啊蒼天!

    拚命想忘卻,卻怎麼也忘不了。如今,他和她隔了千里遙──

    她,可好?

    當年,他再也不行了,渡不過去,日日受相思的苦及煎熬,哀求淨澄師父讓他離開。陷入情執的心,無以赴天竺取經,他只好自我流放,如遊魂飄搖。出了長安城後,三年來他毫無目的地一路經過洛陽、鄭州、汴州、魏州、博州,然後到了幽州、滄州,而後來到了泰山的山腳──

    結果,還是忘不了。

    但他和她,就像那天邊星,長空雲,看似那麼近,卻永遠也觸摸不著,相聚不了。

    而今她是否已嫁作他人婦,把一切都忘了?

    這樣也罷。最好是這樣。最好從今不再去思量。

    心中千萬事,都付天涯不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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