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庚寅年,暮春三月。
這一年,光藏二十歲了。依照禮制,該是行冠禮的時候,但他是佛門修行人,因此,不遵循於此法。只是,那清俊的容貌、頎長英挺的身材,加予那沉靜雍容的風度,分明是一翩翩偉男子;若不是那一身僧衣及光明如鏡的頭頂,真要讓人以為是哪家人品風流的公子。
佛門中無日月。五年、五十年或五百年無甚差別。形色有形,終究是空,會崩壞,他不會太在意。
儘管如此,他卻仍改不了吹鬍笳的習慣。只是,近兩年,每每吹起「僧伽」,他心中就覺得煩躁不寧,一顆心安定不下,起伏得沒緣由。
他望著手中胡笳,低低發怔。睹物竟思起人──
那一抹微雲似青淡的身影……
「光藏。」淨澄老和尚走來,見他在發呆,喚了一聲。
光藏震了一下,如夢初醒,慌亂收起胡笳。
「師父!」他匆忙望了淨澄一眼,滿臉愧色,低下頭去。
「沒關係,你不必如此慌張。」淨澄並不加以苛責。
光藏更加慚愧,更垂低著頭,不敢多言。
「抬起頭來,光藏。」淨澄道。
光藏這才抬起頭,仍不敢注視淨澄。
淨澄總似掩覆在眼皮下的眼神清澈,也看得透徹。問道:
「你心裡可是有什麼事啊,光藏?」
「不……沒有……」光藏連忙否認,卻更加不敢面對他師父。
「沒有就好。」淨澄也不追問,亦不說破,只是說道:「光藏啊,你看那鳥在空中飛,魚在水中游,無所窒礙,多歡喜自在。」
「是的,師父。」聽似無著意,但光藏知道師父有心的開導。說道:「師父,有一件事──」
他頓一下,望著淨澄不慌不忙的眼神。
「我想到天竺取經。」他覺得該是時候了。「太宗皇帝時,玄奘大師赴天竺取經,譯經無數;玄宗皇帝在位,揚州鑒真大師則渡海弘法東瀛。兩位高僧,一生都有志於業,我該當傚法才是。」
淨澄聽了,仍一副不慌不急,不時微笑頷首。卻說道:
「你有這個心,自是很好。不過啊,光藏,你準備好了嗎?心裡身外全都準備好了嗎?」
什麼意思?
「別急,光藏。」淨澄瞇眼笑道:「涅盤之境,凡聖同泯。等你真的全準備好了,那麼不管揚州、天竺或者東瀛,皆是風景,皆在佛心。」
「師父……」光藏愣訥,一時難語。
這道理太深。他覺得該是時候,但為什麼淨澄師父卻問他是否真的全準備好了?
他暗暗歎口氣。他一切,全逃不過師父心中眼。
「師父!」
簷下,通往僧院的長廊,掌理本寧寺大小事務、眾寺僧師兄的覺行和尚,撩著僧衣的下擺,急急走過去。
「是你啊,覺行。有什麼事嗎?看你這麼急。」淨澄年紀大,在佛門日子久,凡事看得透徹,態度總顯得從容。
「您還說!」覺行有些氣急敗壞。「我們話才說到一半,我不過轉個身交代慧行一些事情,回過身您就不見了。」
「原來你找我是為那事啊。不急,我正在跟光藏說話呢。」
「光藏?」覺行這才注意到光藏,立即皺眉,道:「你又在這裡打混偷懶了是不?光藏,我問你,缸裡的水添滿了嗎?廚房裡的柴薪備齊了嗎?」
「我這就去。」覺行一向對師弟們嚴苛,或者說他責任心太重,反正遇上他一定不輕鬆。光藏總是盡可能迴避。
「等等啊,光藏,我話還沒說完呢。」淨澄從從容容,從袖中取出一張藥籤。「這是要給薛老太大的,是新藥方。你跑一趟送去給她。」
「是的,師父。」光藏接過藥籤,合掌施個禮。「那我走了,師父,師兄。」不疾不徐地走開。
「我說覺行,」淨澄道:「你對師弟們可以不必這麼急躁,凡事慢慢來,可以再和緩些許。」
「那怎麼行!」覺行不以為然。「該嚴厲的就必須不假辭色,那也是修道的一環,對他們有益處的。」
淨澄不爭辯。他既然把寺務交給覺行打理,相信他的能力作為,便不想干涉太多。
「師父,您將寺務交由覺行打理,覺行一直戰戰兢兢,不敢稍有疏忽怠慢。不過,咱們寺院的基業實在太小,無法將佛理傳授太遠。若能如薦福寺、慈恩寺兩寺那般,引來天下信眾參拜,不僅能弘揚佛法,也能提升本寺的地位。所以,我打算舉行一場規模弘大的法會,散帖通告周知,讓寺外大眾皆能知悉本寧寺。您覺得如何?師父。」
本寧寺的信眾大都是來自附近村莊的善男信女;寺院所需,也多是來自村民的貢奉。寺僧們雖不致需外出教化托缽,村民貢奉畢竟有限。薦福、慈恩是長安城內兩大名寺,無人不知。覺行心高志大,處心積慮,一心想將本寧寺塑造成如兩大名封那般的名-,偏偏淨澄老和尚無爭無求。
「那又何必呢,覺行。」就這一點,淨澄一直不是挺同意。「我跟你說過了,不必太急。像現在這般,在佛前冥思靜坐,誦經研法,日子安寧幽靜,何苦去惹塵埃呢。」
「話不能這麼說,師父。我佛渡蒼生,我要弘揚佛法,讓天下信眾明白佛理,就必須先讓信眾知悉本守才行。
「那些事,交給薦福寺和慈恩寺去做不就行了?況且,他們也做得不錯。我們就不必擔那分心。
「師父!」覺行氣結。他想不通,提高本寧寺的知名度有什麼不好的。
「唉!罷了。」淨澄歎口氣。「既然我把寺務交給了你,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只不過,記著我的話,一切慢慢來,不必太急躁。」
他擺擺手,轉身走向殿院。
「是的,師父。我不會讓您失望的!」覺行喜形於色,對著淨澄的背影高聲說道。
他撩起僧衣下擺,匆匆走往前殿。
☆ ☆ ☆
實在說,張大郎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有個兒子能繼承門戶,讓他能含飴弄孫。
他一個莊稼人,也不敢有太大的心求富求貴,心中擱的不過傳宗接代這回事。偏偏老天爺要跟他作對,一連生了三個女兒,就是沒能添個一男半子的。
他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女兒身上。等不及大喬及笄,就趕忙為她招個贅婿,指望她生個男丁。結果,大喬跟她娘一樣,一連生了三個女娃。張大郎失望之情,可想而知。
好不容易,大喬又有孕,張大郎不顧農事正忙,帶著女婿和全家上本寧寺,求佛祖菩薩保佑大喬這次能順利生個兒子,替張家傳宗接代。
生兒子女兒有什麼差別嗎?二喬在心裡嘀咕。同情地看著大腹便便的大喬,步履蹣跚的拈香祈拜。
就是有差別。她已經不會太天真,也明白,所以才只在心裡咕噥。但這還算幸運,倘若大喬一無所出──她真不敢想!
不獨大喬,她爹娘、姊夫及小喬,也都虔誠的拈香求拜,嘴裡唸唸有辭地。
掩在裊裊香煙後的菩薩,寶相莊嚴,雙目微垂,似是若有所思,散發著一股內斂沉靜的氣息。竟讓她聯想起光藏。
她心一跳!
已有竟月不見光藏了。
光藏身在佛門修道,若非有事,不會任意出寺;她也不再是小女兒了,可以無視種種的顧忌規範。雖說民氣風俗不嚴拘,男女交遊自在,並沒有太嚴厲的束縛,女兒家出外或拋頭露面也不會引來太多閒語,不過,年歲既不小,到底要懂得自持。她和光藏,如此竟然竟月不曾遇上一面。
她悄悄抬頭四顧。寺殿中有幾個專心誦經作課的和尚,殿外還有小和尚在灑掃,就是不見光藏。
心中淡淡的失望,說不出的悵惘。
「二喬!」大喬喊她一聲。她草草回頭,心頭悶悶的。
拈過香,留下給菩薩的貢品及奉上給寺院的貢奉一千錢,之後,寺院的知客僧領他們到殿院外專供信眾歇息的亭子,並且奉上熱茶,就自顧忙碌去了。
張大郎喝口茶,滿足的吐口氣,道:「這茶還真香。」
其實也只是尋常的茶罷了。莊稼人家,沒嘗過真正好的東西,倒容易滿足。
「是啊。」二喬的娘附和。不管好壞,比起他們平日喝的平淡無味的開水要強多了。
大喬夫婿道:「希望菩薩佛祖保佑,讓大喬這次能順利生個男丁。」
時節正忙,但為了這事,他們不僅擱下田里的活,專程上本寧寺祈求菩薩,甚至花了兩千錢買貢品,加上奉獻給寺院的貢奉,所費可說不貲。一斗米也才一、二百錢,誠心可想而知。
「希望如此。」大喬伸手撫摸隆起的腹部。
她現在那種少女輕盈水靈的線條全消失了,完全是婦人厚實圓潤的體態;還有那表情也是。二喬默不作聲吃著茶。她也希望大喬能早早生個兒子,少受點苦。
「大喬姊的肚子那麼大,臉上斑粒又多,我看肚子裡一定是個壯丁。」小喬識大體,說著大家中聽的話。
「但願真如小喬說的。」張大郎說道。覷一眼二喬,把主意打到二喬身上。「這次要再不成的話,我看也給二喬招個夫婿。」
「我才不要!」二喬反射的蹙眉。怎麼把主意打到她身上!
「說這什麼傻詁。你年紀也不小了,都及笄了,本來就該找個人家。」她娘道。
「是的,」大喬插嘴。「即使我這胎生了男丁,不招婿,也該找人替二喬說親。」
「我說了我還不想嫁!家裡還有小喬在,做什麼盡往我身上打主意!」二喬甚是不快,口氣悻悻的。
「你糊塗了?小喬早兩年就許了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小喬伶俐乖巧,長越大越是嫻靜,可以悶在屋子裡一整天,不出屋門一步。同村的王家,看上小喬的「悶」,覺得容易調教,早兩年就上門將小喬許下,打算等小喬及笄了就將她娶過門。
此外,小喬和大喬一樣,長得豐乳肥臀,一副宜男宜子、能生會養的模樣。王家看準這一點,更加中意小喬。即使大喬一連生了三個女娃,也絲毫沒減弱他們的信心。況且,大喬一口氣生了三個女娃,就表示能生,既然能生,多生幾胎就一定會得男胎。
「不管怎樣,我不想那麼早成親就是。」二喬起身,不想捲進這趟渾水。
「你要上哪去?」大喬追問道。
「我去私塾館。你們先回去吧,不必等我。」二喬邊說邊走遠。
「這孩子!」她娘搖搖頭。
「爹,娘,」大喬道:「不管二喬怎麼說,你們可別太順著她。這可關係著她的終身大事。女兒家長大本來就該找個人家,有了人家才會安定下來。過兩天,找王媒婆到家裡來,給二喬說個人家。」
「這主意是好。不過,還是等你分娩了再說吧。」大喬這胎若再生女兒,他們冀望二喬,打算給二喬招婿。
「也對。」大喬點點頭。
不管二喬願不願意,她的終身大事她自己可作不了主。這都是命。女兒家就是要認命。
☆ ☆ ☆
說起來,薛素雲的母親的身體原本就不甚硬朗,為了薛素雲的事,更是憂思成疾。雖說情況不是太嚴重,但一直沒起色。這些年,淨澄老和尚時而會開個方子給薛母,有病醫病,沒病就醫心。
送藥方的差事,自然落在光藏身上。幾年下來,薛家一家與光藏就那般熟稔起來。
「又勞煩你跑一趟了,真是多謝你,光藏師父。」薛母道:「這些年一直麻煩你跟住持師父,實在真過意不去。」
「哪裡。這點小事不足掛齒,您不必放在心上。」光藏謙和的施個禮。
薛素雲笑道:「坐下來歇口氣吧,光藏。我去倒盅熱茶給你。」
多年下來,她和光藏就算不親也熟,加上二喬的關係,所以她在態度上,並不那麼拘禮。
「是啊,快請坐!」薛母忙道:「瞧我糊塗的,都忘了給光藏師父沏壺熱茶。」
「啊……那就叨擾了。」光藏原似想推辭,不知怎麼緣故,卻坐了下來。
薛母續道:「你們慢慢聊,我去倒茶。」
「我來就好。娘,您身子不好,還是回房歇息,別累著了。」薛素雲起身說道。
「素雲小姐說的是。我也不是客人,不必招呼我,您請休息吧。」光藏也起身站起來。
實在,薛母也覺得有點累,沒什麼元氣。她欠欠身,歉然道:
「不好意思,那我就不奉陪了。素雲,替娘好生招待光藏師父,可別怠慢了。」
「我會的,娘。」
薛素雲扶著她娘進房裡休息。不一會出來,沏了壺熱茶,倒了一杯給光藏。
「多謝。」光藏接過茶,緩緩喝了一口。
他對著窗,窗子正開,院子飛落幾隻雀鳥,在樹間嘰嘰吱叫。他目光逡巡,若有似無地,浮出淡淡失望。
沒有。不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是錯過了嗎?還是……
他望望薛素雲,問不出口。
這些年給薛母送藥籤,是他能遇見到二喬的主要緣由。每當他來,她多半會在這裡,但今天……
「這些天,二喬家裡忙,沒能過來。」薛素雲閒話家常地,半解釋。進私塾館的女童日漸增多,她有時忙不過來,二喬便會過來幫忙教導女童。
原來……
光藏壓下失望的心情,收回目光,撞上薛素雲的眸眼。薛素雲微噙著笑,正望著他。
他心慌起來,驀然紅起臉,不由得幾分狼狽。
「光藏,」薛素雲一副若無其事。「你跟二喬認識也有一段不短的日子,你覺得二喬如何?」
「二喬姑娘聰慧大方,而且明曉事理,無可挑剔之處。」光藏避重就輕。
「我不是問這個。你喜歡她嗎?」
啊!光藏一陣困窘,吶吶地吞吐道:
「你……怎麼會突然這麼問?素雲小姐。這……我……」
「我沒別的意思,也沒有惡意。」薛素雲道:「只是,我聽說她家裡打算找人為她說親,像二喬這般聰穎,登門的人一定不乏其數。」
說親?
如雷轟頂,轟隆的,震得光藏什麼都聽不清。
「你是說……」問不出口,心沉甸甸。
「二喬已經及笄了,也該當成親嫁人。」
是的了。她也都十五了……
「說的是。女大本應當婚,生兒育女,遵循婦道。」光藏微微一笑,看似他一貫的沉靜,卻藏了些許勉強。
「你真的這麼認為嗎?光藏。」薛素雲像有些失望,微微搖頭。「我有個疑問,光藏,若是二喬不能嫁得她中意的人,你還認為她應該成這個親嗎?」
光藏避開薛素雲的目光,回道:
「二喬姑娘的父母一定不會委屈她,會為她找個好人家的。再說,感情之事,是可慢慢培養的。」
薛素雲卻笑起來,笑得苦澀,竟然搖頭,似有什麼感觸。
「感情這事,即使有約定盟誓,也是不作數的。」她猛然抬頭,逼視光藏。「我問你,設若你和二喬成了親,二喬卻──卻同我一般,無法受孕生子,綿延子嗣,你會怎麼辦?父母之命難違,傳宗接代之責又大,你已經別無選擇了,你會會休棄她嗎?」
「素雲小姐,我是出家人,出家人是不能成親的。」光藏迴避著,答得為難。
「我明白。但我是說『假如』。」
光藏不語,沉默了許久。
設若是他,他該怎麼辦呢?但他是不能成親的,不會有這難題。然而,若是他們──他……與她許了盟誓約定,那他──
「設若是我,」他終於緩緩抬起頭。「不管是什麼原因,我都絕不會離棄她的。」
設若真有那一段姻緣,那他──與她,只盼天涯與共;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但可能嗎?
曾幾何時,他心中竟起這般的妄念?
我佛啊……一切是不可說。
☆ ☆ ☆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
郎騎竹馬來,-床弄青梅。
同居長干裡,兩小無嫌猜。
這是青蓮居士李太白的詩句。前兩、三年,二喬與其它女童,尚念得滋滋有味;然而,現在她也和大喬一樣,解開了女兒的雙髻,綰起一頭烏亮的秀髮。
右階上覆滿了青苔,路滑,稍一不留神便容易滑絆著腳。她稍稍撩起裙擺,踩得小心翼翼。
離開本寧寺之前,她刻意繞往廂院,逗留了一會。但她還是沒能見到光藏;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在寺裡。
這般,又一次錯過……
唉!
她輕聲一歎,緩緩拾級而下。石階下,一個灰青色的身影卻正緩緩拾級而上。她目光低俯,他抬頭仰視,目光不意相遇──
「光──」她怔住。哎!巧合嗎?
他亦怔愣住,沒意料到。
「光藏!」她脫口喊出來。身子剛動,腳下驀地一滑,往階下摔去。
「當心!」光藏不及思索,一個箭步飛奔上前接抱住她。
等兩人站穩時,二喬臉上一團紅暈,光藏更是尷尬得不敢直視二喬。
「方纔多謝了。」走下石階,二喬才輕聲道謝。
「哪裡。」光藏答個禮。
便不再言語。兩人間的氣氛變得生疏沉默。
隔片刻,二喬抬頭偷覷他一眼,隨即又垂低頭。光藏的神態如常的雍和沉靜,絲毫沒有異常之處。那麼,是她嘍。心頭不安的怦跳,沒緣由的羞赧及欣喜,都只是她自己意識得太過。
她看他,是沒她那種怦跳及不安的,不禁有些失意,再想及她爹娘要找人為她說親的事,臉上頓時失了光采。她勉強振作,抬起了頭──
「你怎麼會在這裡?」光藏亦轉頭,兩人同聲出口。
這巧合,讓她不禁噗哧笑出來。眼波輕微流轉,流洩出他熟悉的那股童稚不拘的女兒態。
他心下這才暗暗鬆口氣。乍相遇,她散發出的那種女子的嫵媚韻致,教他不禁一呆,不敢凝視。近兩年,每回遇見,他每見她多添一分嫵媚清麗,不再是那個疑問處處的小女童。他內心開始變得不寧,既期盼又害怕,既不安且忐忑。
「我陪我爹娘他們到寺裡上香。」二喬笑道。
光藏點個頭,亦笑道:「我送藥籤給薛老太太,正要回寺呢。」
「幸好在這裡遇上了你。我還道這回又錯過了呢。」
是啊,幸好。光藏微微一笑,沒有答話。
不知不覺走到了隴丘,丘上幾名小兒在放紙鳶。二喬顯得沉默,光藏見她眉間微蹙,覺得奇怪。先前她還有說有笑,怎麼一下子的工夫就掩上一層陰霾。
「你有心事?」他探問道。
二喬「嗯」一聲,咬咬唇,欲言又止,有些煩躁。還是老實說道:
「我爹娘說要找人替我說親。」
「這樣啊。」有些慶幸他已經先從薛素雲那兒得知,這會才不致於太錯愕。「這是喜事,你應當高興。」
「高興?」她睜大眼睛,瞪著他。
明知不該,他心中竟有一絲期盼,盼她能像小女兒時那般,說他說的全是混帳話──
「算了,不說這個了。」但她沒有,只是別開臉,轉開話題,道:「瞧!小童們放紙鳶,好像挺好玩的。」
小兒們放紙鳶放不高,正覺得沒啥趣味,有兩個竟丟下紙鳶跑了。二喬走過去,撿起紙鳶,遞給光藏;撿起另外一隻,笑道:
「我們也來放紙鳶吧,看誰的飛得高!」
「這不太好吧……」他一個出家人,怎麼好意思。
「不礙事的。」她欣然笑起來,笑得嫣然。
看她心情那麼好,光藏不想破壞她的興致。紙鳶乘著風勢飛揚起來,越飛越高,變成一個小小的點。
「哇!」她一下子笑開,相當孩子氣。
光藏不禁跟著笑起來。兩個人的身影夾在幾名小兒之中,其實並不顯得突兀,只是有些突出。不過,儘管突出,那氣氛卻相當和諧。
「那是哪家的姑娘?」丘下,遠遠的驛道上一輛馬車正巧經過,馬車內一名年輕男子探頭詢問。遠遠望去,隴丘上的二喬身影因著光,像灑了一層金粉,面貌雖然模糊看不清,但感覺十分動人悅目。
馬車內另名男子,望也不望一眼,不感興趣道:「這種窮鄉僻野,住的全是些粗鄙的人家,不就那些莊稼漢的婆娘女兒,能有什麼閨秀千金。」
「可是──」
「快快把窗子關了,從誡。沒什麼好看的。」
年輕男子遲疑一下,關上窗子,馬車一下子去遠。
對那一切,二喬渾然不覺。天色漸漸在昏,小兒們一哄而散,隴丘上只剩下二喬和光藏。
那紙鳶飛得極高,幾度要竄開。二喬索性放了手,任憑它隨風飛走、去遠。
「真好!」看那飛遠的紙鳶,她竟不禁起幾分羨慕。
天地是那麼大,那麼大……她還在想,感覺到目光,是光藏。轉過頭,對他笑了一下,道:
「你也把紙鳶放了吧,光藏。」
光藏跟著放手。仰頭望著飛高飄遠的紙鳶,悠悠說道:「這些日子,我一直在考慮一件事,不知該不該……」
「什麼事?」二喬問道。
他收回目光,覺得沒有什麼不可以同她說的,便老實道:「我入本寧寺已經八年,我想,該是時候了。我想傚法前輩高僧玄奘大師,赴天竺取經。」
「天竺?」那麼遙迢!二喬不禁輕呼一聲,發著抖顫聲道:「不行!我不許你去!」而且,他這一去,她怕是再也見不到他!
「二喬姑娘!」光藏低呼,且驚且訝。
「我不許你去!聽到沒?」二喬連喊兩聲,忍不住那情緒,轉身背著他。
他不知所措了。沒想到她會是那樣的反應,他──他──唉!該怎生說?
天色更昏。她背著他,肩膀微微顫動,無聲在抽泣,有些可憐。他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瞧了一眼天色,不得已了。
「時候晚了,我必須回寺作晚課。二喬姑娘,我……你……」竟不知該如何說才好。
「你走吧。」她也不回頭。
「二喬姑娘……」他沒動,就那樣站著,沒敢有任何越軌的舉動,連拍肩安慰她也不得。她已不再是小女童。
「你為什麼還不走?」她終是緩緩回過身,凝望住他,眼眶盈滿淚水,一絲絲哀怨,寫滿那紛亂說不出的情懷──
心中事,眼中情,意中人。
他回不出話,相對無語。
禮教習俗高檻,他在檻內,她在檻外,跨不過去。
「咦?那不是光藏嗎?」撿拾柴薪回寺的慧行,不巧撞見,狐疑地咕喃著。
光藏沒注意到他,與二喬怔怔相望,直到天色暗了,還是沒能說出任何一句話。
☆ ☆ ☆
也想不思量,免得那相思的苦及煎熬。他在佛前立了誓的,卻竟起了妄念,陷入了「情執」。
「僧伽」哀涼,聲聲催人斷腸。他再吹不下去,多少事百折千回將他纏繞。
「光藏?」覺行走過去,聲音嚴厲,臉色也不好看。
「師兄。」光藏連忙收起胡笳,起身站起來。
「我聽慧行說了,昨晚你沒回來作晚課,該做的勞務也偷懶沒做,溜到寺外與女信徒談天說笑,是也不是?」
與信眾來往,其實並非什麼該當苛責的錯失。不少僧尼道姑,時相與達官名士交遊,並沒有太嚴厲的俗眾出家或男女之防。覺行自己便積極與村中富戶及縣城內的達官貴人交往。只是,光藏怠忽職守,沒做好分內該做的工作,加上他沒事老吹那個胡笳,惹得覺行很不高興。
光藏垂著頭,幾分慚愧,道:「我並非有意觸犯寺規。我知道錯了,願意接受師兄的懲戒。」
「既然如此,我罰你上山砍柴、劈柴、打水及灑掃等勞務一個月,且每日誦抄經文十遍,你服也不服?」
「是。師兄罰的是。」
「覺行,光藏。」淨澄老和尚施施然走過來。
「師父。」
慧行把他撞見的事一五一十告訴覺行,覺行為免驚動淨澄,並沒有上報而自行處理。但淨澄已有所聞,將慧行找去問了一清二楚。
「覺行,」淨澄道:「光藏固然有不是的地方,但你也不必對他那麼嚴厲,處罰得太嚴重。」
「師父!」覺行大不以為然。「光藏犯過,自當受罰。我若是輕易饒了他,底下的師弟們看了會怎麼說?師父您對光藏就是太寬大了!」
「師父,師兄罰得極是。我本該受此懲戒,我這就上山砍柴去。」
淨澄的寬大體諒,讓光藏覺得更加慚愧。他不敢多望師父一眼,背了砍柴的用具,快步出了寺。
未時初,日頭正炎,山路又不平,還不到山腰,他已經一身涔涔的汗水。像是為了懲罰自己,他一刻也沒有歇息,立即動手砍伐柴木,一邊且撿拾細小的樹枝。
如此,過了一個多時辰,砍拾了滿滿一籮筐的柴木樹枝,渾身汗濕像水裡撈似,他才總算坐下來歇口氣。日光已不再那麼毒烈,從葉間縫隙滲透下來,一點一點的,教人眼花撩亂。
他閉了閉眼,點點金光中忽而冒出幾點鮮麗的紅。他覺得奇怪,走近一看,原來那樹結了一絡絡的豆-,熟極了,豆-飽滿鼓脹而裂開,掉了一地的紅豆子。
他這才發現,那是一棵相思樹,滿地的相思子。
他彎身撿起一顆相思子。紅麗的豆子,形色竟像是一顆心。他呆怔半晌,將那顆相思子慎重地放入懷中,沒想卻與胡笳纏成了一曲相思。
回到寺院,光藏放下籮筐,馬不停蹄地又忙著打水將廚房水缸打滿;跟著,劈柴打掃,然後,作完晚課,用完膳,再誦抄十遍的經文。
這般,砍柴、劈柴、打水、灑掃等等,日復一日,很快便過了一個月。他主動要求,自願承擔大部分的勞務,如此,又過了數月。
所有一切,都為了忘卻。
白天,因勞動筋骨,身體疲累,思慮變鈍了,倒沒有空暇想太多。然而,一到深夜,面對皎白的明月,甚至漫暗長夜,蟄伏在他心中那些紛亂的情緒便伺機蠢動起來,惹他心煩又意躁,難以成眠。
睡不著。他悄悄起身,小心不發出任何聲響,穿過鼾聲連連、睡得死沉的師兄弟們,獨自走到殿院,跪坐在佛前。
我佛慈悲,或當明瞭他心中的煎熬。
但一閉上眼,眼前浮現的全是那抹淡青色的身影、她的欲言又止、相望無語的那雙淚眼……
他不禁取出懷中的相思子,低頭怔望許久。但覺一股熱血在胸中澎湃翻攪,湧噎到喉間。他倏然站起來,狂奔出殿,一直奔到井旁,汲滿冰涼的井水猛淋全身。他咬著牙,一次又一次,一桶又一桶,不斷淋著冰冷的井水,只盼能停止那相思,斷絕那妄念。
「唉!」院中一隅,淨澄老和尚靜靜站在那邊,將一切看在眼裡,暗暗歎了口氣。
聽了慧行那番話後,他就覺得要糟。這些日子,他將光藏的一舉一動看在眼裡,看到他的掙扎煎熬。但這難關要靠他自己去渡過,要是渡不過去──唉!
過兩天,幾個村民赴本寧寺上香;碰巧覺行帶了兩名師弟到村中某富戶家講經,由光藏知客奉茶。
幾個村民邊喫茶邊聊道:「你們也聽說了吧?張大郎家要辦喜事嘍。」
「是呀。前些日子,大喬才生下個男丁,總算有人可以繼承門戶;這會兒又要嫁女兒,可說是雙-臨門。」
「不是說過陣子才要成親的?怎麼提早了?」
「反正親事已經都說定了,早出嫁晚出嫁橫豎都要出嫁,不如早早出嫁。再說,嫁了這個,家裡頭還有一個等著。我看也快了。」
啊!光藏心一緊。他們說的是二喬嗎?
是嗎?她的親事終究還是定了,就要成親嫁人了……
他的手輕輕顫抖著,村民奇怪地望他一眼。
「失陪了。」他低頭退開,腳步微微踉蹌,竟然絆倒。
不……不……他無聲地吶喊著。
她就要嫁人了……
他一路奔到佛殿,長跪在佛前。
都怪他竟敢起妄念,如今才會受這凌遲般的煎熬。
「光藏……」淨澄拍拍他。
光藏動也不動。
「我該如何是好?師父……」充滿迷惘與悲慟。
淨澄又拍拍他。「人世一切,皆為虛妄。想通了就沒事。」
那麼,情呢?
「求求您,師父,我──我已經不行了!求求您……」光藏跪在淨澄面前,聲音先是暗啞哽咽,然後潰決似,狂號起來。
☆ ☆ ☆
一晃眼便到中秋。扳指數來,她與光藏竟又已數月未曾相見。月到中秋分外明,卻也益加擾亂原已不寧的心湖,照人難成眠。
二喬悄悄起床,——地走到屋外。夜已三更,夜氣寒如冰。她瑟縮一下,低下頭,輕歎起來。
究竟在心煩意亂些什麼?無法予人說,也說不上來。大喬前兩個月不負大家的期望,平安生了個兒子,她爹娘總算安下心,找人替她說親招婿的事才所幸擱了下來。跟著,王家提出要求,想趕在年前,早點娶小喬過門。如此一來,又一陣子好忙,大家談論的焦點都在小喬的婚事,她暫時可鬆一口氣。
但……惟有明月明了她的心事!
夜氣更寒了。她死心想回屋裡,迎面撞上一股冷風,乍聽到一縷隱約的、斷續的樂聲。
她停住,側耳細聽。那樂聲忽隱忽明,涼得要教人心碎,絲縷般從隴丘上傳蕩下來。是胡笳。
光藏!
二喬一顆心猛然狂跳起來。
她顧不得夜氣寒颼,顧不得黑黝一片,也不管自己身上才披一件薄衣,拔腿朝隴丘跑去。越接近隴丘,胡笳聲越清楚,她的心也跳得更紊亂。
「光藏!」她扯開喉嚨大聲喊叫起來。
笳聲嘎聲而止,四野頓時陷入一片寂靜。
「光藏!」她又喊了一聲,掩不住心中的焦急期盼。
隴丘上空無一人,方纔的笳聲竟像是她在作夢般。
「光藏!」她不死心,跌扑在地上,朝著闃暗的四野喊著。
沒有回答,甚至連回音都讓沉重的黑暗吞吃掉。期盼落了空,殷切的心刺得千瘡百孔。
縱使有一片心,也無可奈何。二喬慢慢起身,沿著來時路一步一步走下丘。臨走時,猶留戀不捨地回頭望一眼,隴丘上除了黑暗,依然是一片空。
等她的身影去遠了,光藏從榆樹後走出來。他一動也不動,靜靜地凝視著她離去的方向。黑暗無心,連思念都難。
他彎下身,跪在榆樹下,鏟挖了一個洞。然後,從懷中取出胡笳及那顆相思子,凝看良久。終於,下了決心似,將胡笳和相思子慎重地包好,埋葬在榆樹下。
「僧伽」一曲訴情,埋了它埋了情;相思豆一顆如心,埋了它,也將心埋起來。
他雙手合十,默默無語。
我佛慈悲,渡天下癡妄不醒的人。這該是最好的收拾。
別了。
他站起來,最後一次拜別,然後大步踏下隴丘,頭也不回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