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下午四點。
星期五過了中午,就差不多算是週末了,人心浮沉,做什麼都按捺不住,更別說好好坐在陰暗的教室裡聽課。課排在這時候,真是失敗;選這時候的課,更是失敗。陳秋夏就是倒楣的處在這雙重的「失敗」裡。
好不容易挨到四點,總算挨到下課,她立刻癱在桌子上,鬆了一口氣。
「陳秋夏,」班上熱衷搞聚餐舞會的倪玉銘敲敲她桌子,一張票直遞到她鼻子前。「明天晚上在『藍狐』有個舞會,特別請了一個小有名氣的DJ,很多人都買票了,你也去活動一下筋骨,捧個場吧。」
「不成,我沒空。」也沒興趣。直起身,把票及拿著票的手,推離她遠一點。「再說,這時候,都快畢業,誰有空!」
「又沒空?!就是最後的機會了才要好好狂歡一下!」倪玉銘怪叫著。「我跟你同學快四年,你沒有一次有空。陳秋夏,你不郊遊、不聯誼、不烤肉,連個舞會也沒參加過,你這樣還算什麼大學生!」
誰說她不郊遊、不烤肉、不跳舞的?那她小叔時不時在陽台上烤的,搞得一屋子煙霧迷漫的那叫什麼?時不時上山下海,後頭順便拖著一個跟班的,那又叫什麼?
「你甭替我擔心。雖然不像,但好歹也算是一個,跟你一樣注了冊繳了學費。」
「你這樣不健康。」倪玉銘又在嚕囌。
哈!她這樣不健康,怎麼樣才健康?「這你更不用替我操心,我身心健康,頭好身體壯壯。」
總之,就是沒空,也沒錢買他那張破舞會的門票,捧他的場。不過,她真懷疑,這年頭還有大學生在跳舞嗎?不都去參加什麼影歌星的簽名會、演唱會和首映會了?
實在說,不是她乖戾,這是個新台幣貶值,大學生比菜頭還不值錢的時代。甚至貶得比新台幣還要快。
「捧個場嘛!」倪玉銘湊過去。
「我窮得很。」陳秋夏推開他湊近的臉。
這年頭學外文的男生越來越多,不再非理工不可,所以他們英語系的男生也不再顯得那麼珍貴。一個班才幾十個,佔了都三分之一的男生,跟菜市場賣的白菜一樣普通,還有什麼好稀奇的。所以,她毫不留情地推開擋路礙事的倪玉銘,毫不同情,更沒有同學愛,說:
「去找別人吧。」
最近她在考慮要不要繼續念研究所。但語言這種東西,實用最重要,有什麼好研究的?她對語言學沒興趣,不耐煩比較分析一個一個語言的異同,也沒意思研讀文學,對那些風花雲月、什麼象徵比喻和寓言的沒有太高昂的熱情。
她想早點工作,早點賺錢。念那麼多的莎士比亞或喬埃思的,對實際生活也沒有太大的幫助,也沒有使她精神更高尚,或更有氣質內涵一些。
這幾年小叔嘗試過很多工作,開過計程車、賣過水果、當過建築工人,也去學修車,甚至賣過小吃。現在在賣牛肉麵,但生意不算很理想,勉強可度三餐、交房租及店租。房子跟店面是跟阿水婆的親戚租的,給他們打了折,算是便宜租了。因為這樣,小叔在阿水婆面前矮了一截,乖乖聽她嚕囌,不再動不動就罵她死老太婆。
阿水婆當小叔跟她兒子一樣,小叔不賣黃牛票後,還讓小叔跟她賣過水果。後來又幫忙找了住的地方跟店面。其實離以前往的地方也不太遠,所以她有時也會跑去幫阿水婆看水果攤。
「都快五點了。」她看看時間喃喃自語。
等車、轉車,耗去了不少時間。下了車,她順便買了一些蔬菜、雞蛋。今天她可不想再吃小叔的牛肉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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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面在巷子口,但是朝巷子這邊,並不面向街道,小小的,感覺像一個矮子夾在一群高頭大馬的長人中間。行人來往,不會特別去留意。周圍有許多性質差異南轅北轍、奇形怪狀的店——算命的、賣青少男女飾品的、精品女裝的、賣中藥的,甚至還有茶館跟賣雜貨的,還有酒家。總之,雜七雜八、亂七八糟,絲毫沒有規畫,就一個「混亂」可以形容。
「小叔。」他們就住在店面樓上的小公寓。
好像有客人——不是來吃麵的那種,小叔正必恭必敬,甚至有點緊張地端了兩杯應該是茶,在客人坐的桌上,然後才在桌子一邊坐下來。
「哦,又來了。」陳秋夏走過去。覺得有點頭疼。相信小叔也跟她一樣覺得頭疼。
「什麼『又來了』?這麼沒禮貌!還不快跟伯父伯母打招呼。」小叔輕聲斥喝,連姿態都比平時斯文很多。
「你不必那麼緊張啦,小叔。」反正謝婷宜的爸媽也不是第一次來了,煩都煩死人。
真的,不知道她小叔對人家施了什麼魔法,來做過一次飯後,然後第二次、第三次,跟著不知道怎麼,他們家那個廚房,就變成謝婷宜的天下。大學畢業後,謝婷宜當上了公務員,出入得更勤,趕都趕不走。內向的女孩一大膽起來——真的,比那「神風特攻隊」還勇敢!然後,紙就包不住火,謝婷宜的父母發現女兒跟一個高中畢業、沒一份像樣工作的男人瞎混在一起,那個震驚,可想而知。
「你少嚕囌,還不快坐下。」小叔一把將她拉過去坐下。
謝婷宜父母雙雙抿著嘴,表情有點凝重,甚至嚴肅陰沉,不露一絲溫暖笑容。
「謝先生,謝太太,你們一直來煩我小叔也沒用。我小叔一直要婷宜別再來,婷宜還是來了又來,我小叔因為這樣其實還錯過不少機會。你們總不能要我們又搬家吧?」
謝婷宜父母對小叔的嫌棄,陳秋夏可以理解,其實並沒有對他們太反感。小叔也沒有「高攀」的意思,所以一直是能避就避。但避了這麼多年,也該夠了。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年紀大了,小叔不再出手就賞她一記「爆米花」或敲她額頭,可那種「訓小孩」的口氣還是沒變。
「陳先生,」謝先生繃著臉。「我們替婷宜找到了一個好對象,對方不論學識品性和工作,各方面條件都和婷宜很相配。我希望你別再跟婷宜有任何牽扯,耽誤她的前程和幸福。」
小叔低著頭,看不清他眼底的表情。
「陳先生,」謝太太的口氣溫和一點,雖然一樣沒笑容。「我們作父母的沒教好,自己的女兒不聽話,覺得很慚愧。但陳先生你口口聲聲說對婷宜沒企圖,卻一次一次讓她上你這兒來,這豈不是很矛盾?」
「對不起。」小叔低頭道歉。
「小叔——」陳秋夏開口,小叔瞪她一眼,阻止她說什麼。
照謝太大的說法,如果她小叔真沒那意思企圖,堅決不讓謝婷宜上門,那麼,女孩子畢竟臉薄,不可能一次次上門來。卻不知道自己女兒可以一蹲,在別人家門外角落蹲一下午,甚至一直到晚上,腳都麻了,一站起來就跌倒,害小叔緊張兮兮地送她上醫院。而且,這樣的情形不只發生一次,而是一次又一次,再一次,又一次,數都數不清,最後,小叔只好投降了。
文靜內向的女孩死心眼起來、大膽起來,小叔那樣怕纏的人也只好認栽了。
「請你們還是好好跟婷宜談一談吧。」小叔不讓她開口,陳秋夏哪聽他的,照說她的,但到底收斂住,沒有太過分,說得太難聽。
小叔並沒有游手好閒或不務正業,這幾年,他一直努力工作,雖然三天兩頭換工作。但他一直道守諾言,沒有碰她爸媽留下來的錢,那些錢只用在她讀書上。直到年初,阿水婆一直勸他把工作安定下來,又介紹這個店面,小叔才動用了那些錢租下店面賣起牛肉麵安定下來。
「婷宜現在鬼迷心竅,不管我們說什麼,她都聽不進去。」謝太太說:「陳先生,拜託你幫幫忙,勸勸婷宜,王先生是個好對象,跟婷宜很相配,錯過這個好對象,不知婷宜上哪再去找像這樣的好人家。」
這也太狠了一點吧?陳秋夏不禁暗暗歎口氣。
「謝太太,」她不叫伯母的。「你讓我小叔做這種事,豈不是要他當壞人?你明知道婷宜根本不會聽的,故意要我小叔去勸她,讓我小叔去傷害她。你以為這樣,婷宜就會死心是不是?你也太小看你女兒了。」
「陳秋夏,叫你閉嘴你還一直多嘴。」謝太太臉色又繃緊,小叔急急要她閉嘴。
「好,好,我閉嘴。」陳秋夏站起來。「我肚子餓死了,我要去吃飯了。」跑到前頭下麵條。
謝婷宜父母算是文明的人。這件事雖然讓他們氣急敗壞,半年來時不時就上門來,但一直沒有「惡形惡狀」。一開始雖不能接受,但慢慢地他們也明白「問題」是在自己女兒那一邊。他們強烈反對又反對,謝婷宜則乾脆在三個月前搬出家裡到外頭住。
自己父母早逝,很羨慕人家家庭那種闔家團聚的溫暖,所以陳秋夏對謝婷宜的做法很不以為然,很不客氣地說謝婷宜不知好歹,剛好被到麵店的謝婷宜父母聽見。後來謝婷宜又搬了回去,謝家夫婦沒說什麼,只是一直很容忍陳秋夏的「不禮貌」。
撈起麵條,正想加些蔥,發現沒蔥了,她回頭喊叫:
「小叔,蔥花呢?沒蔥花了。」
「啊!」就在這時,她身後門口那裡突然發出一聲輕叫。回過頭,只見謝婷宜拎了一袋在超市買的東西急急走向她爸媽,有些氣急敗壞,輕叫說:「爸,媽,你們又來這裡做什麼?我不是說了,是我自己要來的,不要再來找陳大哥。人家陳大哥要做生意,你們這樣會給人家帶來很多麻煩的。不要這樣!」
老實說,她知道她小叔很好——因為他是她小叔,所以她覺得好。但她不知道小叔是哪點好,惹得謝婷宜那麼死心眼。雖然跟艷麗勾不上邊,但謝婷宜至少算是清秀,學歷又不錯,又有穩定的好工作,不愁找不到條件理想的對象。偏偏謝婷宜就是對小叔那麼死心眼,可小叔根本不當是艷福,只覺得麻煩,幾年下來,只能認栽了。
「婷宜,」謝先生表情一沉,有些難看。「你下班不回家,又跑來這裡做什麼?」
「我做好飯就回去。」
「這像什麼話!跑來給不相干的男人做飯,回去倒要媽煮飯給你吃伺候你!」謝太太生氣說著。
「回去後我也做飯給爸媽吃。爸媽如果喜歡,以後我下班回去後都幫媽煮飯。」謝婷宜低下聲說著。
「何必那麼麻煩,」陳秋夏還站在鍋前。「叫小叔煮麵,大家一起吃牛肉麵就是了。」高聲喊她小叔。「小叔,你快來煮麵啦,我肚子餓慘了。還有,記得切蔥花,已經沒蔥花了。」
「老闆,」不巧,走進來兩個青年人。「來兩碗牛肉麵,要大碗的。」
「馬上來。」陳秋夏清脆答應一聲,朝她小叔招招手。
小叔猶豫地看看謝婷宜爸媽跟謝婷宜,還是欠了欠身,趕緊走到前頭去。
謝婷宜默默坐下,陳秋夏倒了兩杯開水,一杯給謝婷宜,一杯自己咕嚕喝著。笑笑說:「先吃點東西吧。吃飽了,要哭要吵要鬧才會比較有力氣。」
謝婷宜父母看她一眼,沒說什麼。謝父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茶早涼,他微微皺一下眉,陳秋夏站起來說:
「我去幫你們換杯熱茶。」
「不用了。」謝父說。
「當然要。」陳秋夏又笑。「我這是在幫我小叔討好你們,功勞就記在我小叔頭上。」
謝父悶哼一聲。陳秋夏仍然笑著,重新倒了兩杯熱茶,含笑說:
「婷宜,你爸媽幫你找了一個好對象,條件很不錯,你爸媽要小叔勸你跟那個好對像相親、結婚。」
「爸!」謝婷宜輕叫起來,轉向她父親。
「爸媽是為你好。」謝母說。
「媽,你們要我說多少次?我不會答應的。」
陳秋夏還是笑笑的。「婷宜,你還是聽你爸媽的話吧。你跟我小叔不適合,你爸媽反對你跟小叔在一起,你要是違逆父母的意思,硬要嫁給我小叔,大家都不會快樂。」
「阿夏,怎麼——你怎麼說這種話!」謝婷宜怨她一眼。
「不然我能怎麼說?總不能要你違逆你自己的父母吧?我真的不喜歡那樣。你就聽你爸媽的話,嫁給那個好對象。但如果不幸你因為不是如心所願,幽怨不樂,鬱悶成疾,或抑鬱地香消玉殞,那你爸媽也只好怪他們自己。」
謝婷宜先是睜大眼,然後噗哧笑出來。謝父則不滿地瞪她一眼,有些不高興。
「面好了。」小叔不湊巧地剛好這時端面上桌。
謝婷宜爸媽氣呼呼地不肯舉筷子。
「爸,媽。」謝婷宜喊她爸媽一聲。
陳秋夏不客氣,自己先吃起來。閒閒說:「你們肚子不餓嗎?我可餓扁了。還是吃一點吧,要生氣也要先吃點東西,才有力氣好好生氣。」
「阿夏。」謝婷宜扯扯她。
謝母看看陳秋夏。這半年謝婷宜也說了很多陳家的事好尋求她父母的認同,所以謝婷宜父母對他們也知道不少,知道陳秋夏在某知名大學唸書,快畢業了。謝婷宜知道她父母重視這個,所以特別強調,謝婷宜父母多少也因此對陳秋夏印象不會太差。小叔有她這個侄女,行情總算才沒黑到底。
「你念那麼多書,就光會說這種尖酸無聊的話嗎?」謝母有點不高興。
「當然不是。」陳秋夏溫溫一笑。「不過,我其實已經很客氣了,謝伯母。」喊了一聲伯母。
謝婷宜母親一窒,默默與先生對視一眼。
他們都有教養,不願給人太難堪。所以陳秋夏已經很婉轉。
「小叔,」她轉頭喊說:「快來一起吃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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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吃完飯,走向視聽教室的時候,不小心跟一個戴了滿手佛珠、銀環和用染黑膠線穿的玫瑰十字架項鏈,以及穿了起碼四個耳洞戴了五、六個耳環,時髦又前衛的男生擦身而過,陳秋夏很不爭氣地起了一些雞皮疙瘩。
對於那種全身披披掛掛,戴滿飾物比如耳環、鼻環、戒指等的男人,她一向敬而遠之。這個更過分,還在脖子上套了一個皮質的養狗用似的項圈。看了她都替他覺得呼吸困難。
她知道這是流行、新潮,但視覺感受硬就是不肯跟認知配合。
像迎面走來這個女生,穿了無袖背心跟貼身的低腰牛仔褲,露出一截白皙的肚皮,連肚臍都露出來了;烏黑的半長髮像瀑布一樣披瀉下來,蓋過半個裸露的肩膀,手上也是戴了水晶鏈,加上戒指、項鏈什麼的,但看起來搶眼亮麗。最重要的,順眼很多。這就是節制的差別。
節制。那是很重要的。
一個是稀奇,一大群就不值錢。
數大不一定都是美。一古腦往身上掛一堆破爛並不就叫流行,她只覺得活脫像是從武俠小說裡走出來的現代丐幫。
她友善地望了那女生一眼,算是給對方行個注目禮。美麗的事物總是教人賞目悅目,難怪這世上美麗漂亮的人多佔盡便宜。
「啊?陳秋夏?!」不料,漂亮女生竟站住,睜大水亮的大眼,指著她,一臉驚訝。
「啊?」叫她的?陳秋夏比對方更驚訝。她不知道她什麼時候竟認識這種漂亮搶眼又會打扮的女孩。
「是我啊!許如娟。你不記得了?」
許如娟……
「你的小學同學。」看到她臉上的困惑,許如娟又加了一句。
「啊?」某種光影一閃,陳秋夏脫口叫出來。「公主?!」
許如娟先是一楞,然後想起什麼似笑起來,伸手掠了掠頭髮,一臉艷亮風情。
「你還記得這個啊!」
「那時大家都這麼叫你。」陳秋夏也笑。
「小孩子才會起勁給誰誰誰起什麼綽號。」對這個綽號,許如娟也並不怎麼反感,邊說還邊笑。「好久沒看到你了。我不知道你也在這裡,居然從來沒有遇到過你!」
「是啊,我也覺得很意外。校園又不大,要遇見還真不容易。」
「你念什麼的?」
「英語。」
「我商學。」許如娟又掠一下頭髮。「你等會有課嗎?一起去喝杯咖啡吧。」
「是沒有。不過——」
「那好,走吧。」聽她說沒課,許如娟拽著她手臂就往前走。
「大熱天的,你不覺得這樣太親熱了?」她原打算去視聽教室聽一段英語演講的,但算了,下次再去聽也沒差。
「很久沒見了嘛。」許如娟笑著放開手。
從不知道許如娟是這樣的人。小學課堂上那個公主,遙遙的,跟她像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咖啡店裡開了冷氣,十分涼快。許如娟點了冰咖啡,陳秋夏想了想,要了熱可可。
「大熱天的,你喝這個?」
「我怕喝太冰的東西,胃著涼。」
「胃著涼?」許如娟楞一下,跟著清脆笑出聲。「以前我就覺得你很怪,沒想到你還是一樣的怪。」
「我也覺得你們好學生很不一樣。」
「說真的,那時我一直很好奇,你們坐在教室後頭角落,都在做些什麼?」說起了從前。
「還不是跟你們一樣。」
「我總覺得不一樣。對了,徐明輝——你應該記得吧?你有跟他聯絡嗎?」忽然提起了那個人,陳秋夏不提防,心頭震了一下。「我聽說他跟你進了同一所國中,那時真羨慕。我媽硬要我去念私立女中。」頓一下,大方地笑一下。「我那時候挺喜歡徐明輝的。」
好像也不是秘密,大家都知道。陳秋夏微微一笑,小小一驚許如娟如此坦然。但想想,已是多久陳年舊事?兒時情懷,有什麼不好坦然的?
只是,對她,怎麼覺得還不過是昨天的事而已……
許如娟一手支著下巴,紅艷的唇含著吸管,吸了一口冰咖啡,抬眸笑說:
「你還記不記得有一次老師要大家背書,很多人沒準備好,連徐明輝都說他不會,老師很不高興。」
「嗯。我記得那次你也說你沒準備好。嗯……你真的沒有準備好嗎?」多年疑問,忽然撩起。
「怎麼可能。」許如娟嘴角一勾,掠開垂到頰邊的髮絲。「我看老師不高興,不想徐明輝一個人被責罵,所以也說自己沒準備好。要挨罵大家一起挨罵嘛。」
果然。陳秋夏下意識點點頭。
「其實我才不相信徐明輝真的不會背。怎麼可能!結果王小妮被老師罵哭了,我還說他怎麼不去跟人家道歉,安慰人家——」說到這裡,許如娟頓一下,笑笑說:「我以為徐明輝喜歡王小妮。」
這名字一再跟那個人連在一起。回想起多年前戲院前那一幕往事,陳秋夏心裡忽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後來我聽說王小妮跟徐明輝好像有什麼親戚關係。我原以為徐明輝喜歡王小妮,過後仔細想,又覺得徐明輝那樣做好像是為了袒護誰,因為某個人吧。」停頓下來,大眼水亮,眨也不眨地對著陳秋夏,唇瓣抹著隱微的笑。「我記得那時排在徐明輝後面的人是你對吧?陳秋夏。」
「不,」陳秋夏反射否認。「不是我。是陳麗美。」國中畢業後搬家,陳麗美也搬家,斷了音訊,不知舊時人仍然好不好。
「但下一個就是你。徐明輝是十九號,我記得你是二十一號。」不得不令人讚歎許如娟記憶力之好。
但會是那樣嗎?真的是那樣嗎?會是為了她……不,她不敢那麼想。
「你跟徐明輝有再碰過面或聯絡嗎?」
陳秋夏搖頭。「沒有。不過高中時曾經碰過他一次。」
「就那樣?」
「不然還能怎麼樣?」問得陳秋夏不由得好笑。
但她回答得好,也平常吧?
許如娟沒再追問,用吸管攪攪咖啡,又吸了一口,笑說:「你小學時成績不太好,沒想到我們現在卻在同一個學校。」
「我高中時很是用功了一下。」
「我想也是。你是那種晚慧型——」
許如娟的手機突然響起來。她看一眼,把鈴聲按斷氣掉。口氣平常,說:「我男朋友。」
也是。才能如此間話家常似談起以前喜歡過的男生。
「你呢?」許如娟忽然問。
「啊?」一時不明白她指什麼。
「男朋友啊。」
陳秋夏搖頭。
「怎麼可能!」許如娟皺下鼻,不相信。陳秋夏的身材跟她差不多,卷亂的發,濃密的眉睫,明亮盈水的眼睛不說話先動人三分。雖然不怎麼打扮,只是簡單的白襯衫、牛仔褲,還是能讓人眼睛一亮。
「當然可能。」她突然覺得許如娟皺鼻的樣子很可愛。
又有手機聲響起來。這回是她的。她不認識的號碼,八成是打錯的,沒去理它。
「對了,我聽說你爸媽……」想起她曾聽過的陳秋夏父母發生的意外,許如娟脫口出來,又覺得不妥,咬住唇。
「沒關係,都過去了。我現在跟我小叔住在一起。」成為孤兒的傷心悲痛那些傷口都結疤了。她成長得很健康,頭好壯壯。「對了,我小叔開了家牛肉麵店,有空你來捧場一下,我給你打折。」
「不是免費請客啊,老同學耶!」
「怎麼可以。誒,小姐,我們也要吃飯交房租的。」
兩人對視,噗哧笑起來。
陳秋夏手機又響起來。她看一下來電顯示,接了電話。
「喂?」話筒傳來哭聲。她不禁皺起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