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上一炷香,合掌鞠躬三拜,高堂上的老太太,依然含笑如昨。現在老太太是靜靜沉睡了,留他們仍然清醒著,許多的未完,也由他們承負。
「以後你打算怎麼辦?」杜夏娃問。時光仍然在這裡凝住腳步,院子裡四處藏著孤寂,多少無語,只枝葉在牆頭欷歎說相逢。
杜日安環視屋中的一切,似乎沒什麼打算。
「再看看吧,我還沒有想好。」其實也沒什麼可想,現實生活自然會有它自己的姿態。他反問:「你呢?」
「我也不知道。」陽光濺到杜夏娃,她瓷白的臉,更亮了一點。
現在她才明白老太太為什麼要她原諒她父母,老太太到合眼前都還喃喃著要她堅強,特別強調她沒有錯。她當然沒有錯,這個命運不是她所能決定或控制,她只是承受。
承受的人,有什麼錯呢?老太太以為她帶著秘密走了,卻不知道她什麼都曉得。但她並沒有告訴杜日安這件事,因為沒有必要。如果一個人無法負擔,兩個人也是枉然。
「你還是會跟著路先生吧?」杜日安問。
不知道。她茫茫。路那麼長,阻隔那麼多,她看不到終點——不,這條路本來就沒有終點,只有一道一道的阻礙和關卡,有一天,他們就會卡死在某個關頭。
「我該走了,我還有事。」她往深寂的屋子再望一眼。從光裡往暗裡看,什麼都看不清,只看得一些惆悵。
「我送你。」如往常一樣,杜日安都會送她。
「不必了。」杜日安堅持。走到十字路口,眼前的路分歧。
她笑了笑。「送到這裡就好。」
於血緣關係的正確性上,這個人是她的「叔叔」,她卻對他產生不了那種「正確」的感覺。灰蒙天空下的他們,與熙攘往來的男女如同的平實。
紅男綠女看不盡,一對有一對的身世故事。
「夏娃,請你仔細聽我說,」杜日安很認真很著重執起她雙手。「不管以後變成怎麼樣,我都會等著。我會一直在這裡,你隨時可以來找我。」
被執握住的雙手,感情那麼重,杜夏娃愣愣地看著他,禁不住想起詩經中的句子——「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感情容易別離,所以需要海誓山盟;因為是誓言,所以令人動容。但奇怪,為什麼她會突然想起詩經中這幾句詩句?這一直是她想要的結果,渴盼的收場,為什麼會在此刻禁不住地想起?
她無法回復他的話,心有慼慼。也許有一天,她會記起;也或者,時刻在她的記憶裡。
她走往前搭上公車。杜日安站在路邊,車行將他的身影越拋越遠,逐漸變成一個點,變成夏日塵空的煙雲一縷,終至被淡出了鏡頭。
車過了幾個十字路口後,她換乘另一線公車,轉往學校辦理休學手續。沈亞當終究是導師,她免不了還要和他打照面。看見她出現,他竟露出驚訝的表情。
「杜夏娃,你來了。你一直不來上課,老師實在很擔心。」誠懇的態度未變,關心的口吻未改,親切的表情始終如一。
「我是來辦休學的。」杜夏娃卻面無表情。
「怎麼突然要休學!」沈亞當很驚訝,隨即皺眉說:「是因為楊老師那件事嗎?我想只要你誠心向楊老師道歉,她應該會原諒你的,何必要休學。」
杜夏娃悶不吭聲,她實在不想和他說話。
沈亞當觀察她的表情,瞧瞧左右,突然壓低聲音說:
「你是在為那件事情生氣嗎?我想,你誤會了,我只是很關心你,想幫助你,並沒有別的意思。」越看她實在越像一朵青蓮花;他還是想拯救她。
杜夏娃還是不吭聲,不想看他。
沈亞當盯著她領口敞露的肌膚說:「我知道你嫌我多事,可是我畢竟是你的導師,不能不關心你們。叫我眼睜睜看你這樣錯誤下去,我心裡實在很痛苦。有一天你就會明白,我是真的關心你、為你著想。」
亂倫是罪惡是變態的,杜夏娃如果不讓他拯救,照這樣下去,一定會落,敗德到不可復加的地步。以後等她清醒了,但也來不及了,便會自暴自棄更加自甘墮落下去,成妓成奸,永遠得不到救贖。
他趨前舉手欲拍她的肩膀,杜夏娃退開一步。沈亞當笑容沒變,依然溫和,資料遞交時,傾靠得很近,杜夏娃下意識地往後退開。
辦妥休學手續,她跟這個地方再也沒有任何瓜葛。始終自動陪她的沈亞當又以導師的立場熱心說:
「我陪你走到校門口吧。」
「謝謝。不必麻煩了。」她拒絕他的好意。走得很快,卻怎麼也甩不開他。
「只剩一年就畢業,為什麼要休學呢?」問得很悵然,好像很替她惋惜。
杜夏娃充耳不聞,加緊腳步。沈亞當繼續自言自語:
「我是真的想幫你;夏娃,我想拯救你。」
陽光那麼烈,杜夏娃感到煩躁起來。好不容易,趕出了校門,她才總算鬆口氣。沈亞當見她執迷不悟,無比的痛心,對著她毫不戀棧的背影叫說:
「不聽我的話,將來你一定會後悔的!」
到最後他還是想拯救她。但佛渡有緣人,她如此執迷不悔自甘淪落,他跟她大概是無緣。
晴光燦燦,那麼亮。杜夏娃重重吐出一口長氣。不管走到哪裡都有光,光生影,只有在陰影成形的地方,她才能夠稍稍歇息。
現在,陳明珠和她,她們這兩座孤島都已經從這塊群體大陸撤離,退到更大的一塊陸地。在這塊陸地,也許存在許多像她們這般的孤島,但萬一,在這塊陸地她仍然尋不到她的立足點,她還有退路嗎?面對的都是海洋,地時她該怎麼辦?
漂流?或者,等著被淹沒?
從道德倫理成為人類文明的基準,並由此衍生成律法綱紀,對承繼始祖血液同緣相戀的子民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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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夜,仍然是漫漫無際的眺望。深夜的窗,關著一簾簾的想像。
那些明亮的窗內,住著怎麼樣的一縷魂?是否有像她一樣的無眠?那些簾幕後,又暗暗上演著什麼樣的事故?是否也有像她一樣無法面對的角度?一個地球分成兩邊,日的那一邊,夜的那一邊;一個世界也分成兩邊,光亮的地一邊,黑暗的那一邊。而她總是住在夜的這一邊,隔絕日的那一邊;習慣黑暗的這一邊,眺望光亮的那一邊。
眺望夜,眺望一個世界。子夜裡的流星總會加快步履,讓她來不及許願。願望,也就無從成形。
她輕輕跳下窗台,幾乎不出聲響。再過幾天,路的個展就將舉行,工作室的燈光徹夜通明,她迴避著,不去打擾他的忙碌。迴避是徹底的,有時兩人竟日交談不到一句。
他們交互的軌跡越來越遠,漸漸在平行,慢慢,只怕將反向而去。有些事天生既定,就是無可奈何。違逆禁忌的他們,終將要自食惡果。
她走到床前,床頭那幅沉鬱,如今看了每叫她感到驚悸。它不只是一種心情,而且是一個預言。在這種寂夜裡,她幾乎可以聽到它在歎息。
她突然感到害怕起來,猛然將畫倒覆,聲音不大,卻在寂夜中形成迴響。她瞪著倒覆的畫好一會,才慢慢退回窗台。她無法逃。即使想逃,也無處可逃。
黑夜中有人靠近。她瞪著。是路。
「夏娃。」路臉色憔悴,神情困頓,看起來很累的樣子。
「對不起,你在忙,我是不是吵了你?」杜夏娃心想剛才的聲音吵擾到他。
「沒關係。我只是來看看你——怎麼這麼晚了還不睡?」
「馬上就要睡了。你忙你的吧,不必擔心我。」語氣中,有些客氣的距離。
路瞅著她,無言。他以為他們只有彼此了,卻感覺杜夏娃與他越來遠。她迴避他,疏離他。心遠情疏,無異是折磨。
「別這樣好嗎?夏娃,別這樣對我。」他幾乎要哀求。
杜夏娃默然半晌,看著地上。「我只是不想打擾到你。個展時間快到了,你那麼忙,我怕會妨礙你工作,所以盡量避免吵你。」
「你根本不會吵到我。我腦中一片空白,根本畫不出任何東西。」路頹坐在地上,無比的沮喪。
「怎麼會這樣?你不是畫得很順利嗎?是否模特兒——」
路搖頭。不是模特兒的關係,是他自己的問題。他的眼睛、他的心、他的筆,根本就沒有在模特兒身上。他猛然抬頭,眸眼閃著壓抑長久的熱烈。
「我就是畫不出來。夏娃,我需要你。」
什麼意思?杜夏娃定睛望著,疑惑了。
路流露對她的渴愛,再也難受壓抑。重複著:「我需要你,夏娃。」
這個夜太靜,話語會起回音。杜夏娃屏住呼息。她聽到她聽到的,但她該怎麼回應?
「來吧。」路在呼喚。他掙扎了太久太久了,最終他還是逃避不了。
兩個人手繫手,穿過黑,穿過暗,穿過一路的矛盾顛仆,走到他們的夜裡。兩個人相對默默,相互凝視。他們無法擁有婚姻,不能繁衍後代,但無所謂,這樣就夠了。就算是會被詛咒、被唾棄、被鄙夷——都罷了。
現在,她就站在那裡了,他用愛灌溉成長的紫姬就站在那裡,對著他凝望。路慢慢地,用很慢很慢的動作解開她的衣裳。第一件褪落,她沒有動。第二件,第三件……他親手解去了她身上所有的遮掩。
杜夏娃仍然站著沒動。她以天使最赤裸的原貌,面對著她愛的人。
現在,她終於將自己完全展露在他眼前,毫無保留地。她所有的秘密都坦現在他眼前。她是為他綺麗的,為他成為他心中的永恆。
路執起畫筆。沒有背景,沒有佈置,沒有任何添加的贅飾,他想畫的原就是本來的,有著最純潔原貌的天使。他看著她。他的紫姬已經是個女人,張著愛的羽翼。她毫不羞怯,不現靦腆,沒有任何掩飾地面對著他。他顫抖著,幾次停筆。她是那般可愛復可戀,他對她所有的渴愛,全都表露在那一筆一觸裡。
夜在無言中度過。路為杜夏娃披上襯衣;守在她睡眠的床畔,凝看她無表而呈無邪的臉龐。他在她夢裡嗎?他很想知道。
然後,又是一個漫漫長夜。他們只有在夜裡,在屬於他們的夜裡,才能遺忘掉光亮裡的一切,如此默默相對。
這個夜,如同昨去的夜。杜夏娃默默不動。她感覺到路目光的照拂。不知道,她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他美麗。眼下這一刻,他們終於面對了那所有的難題。對他們來說,禁色為愛,愛即是禁忌,與歷來並存。那麼,就罪惡吧。兩個人一起墮向地獄。她無從猜知路心裡在想什麼,這從此,她能成為他心中的天使與永恆嗎?她想知道。
白日又一次送走黑夜。他們的夜,越來越短。
路幾乎不眠不休,在杜夏娃沉睡時,他凝視著她的面容,刻畫入他心裡頭。在黑暗中,在什麼在催趕著他們。
杜夏娃始終沒有要求看畫。她不必看,映在路眼中的她已經足夠。
第四天夜裡,離黎明還很遠,路丟下了畫筆。杜夏娃詫異地望著他,看著他走向她。完成了嗎?她心裡在問。
路伸手撫摸她的臉頰,輕輕地,帶點遲疑。她伸手握著他撫她臉龐的手,仰起臉,看見他憔悴、憂鬱傷感卻又熱烈渴愛的眼。他低下臉吻她。她立刻感到了灼熱,從她的唇齒一路漫開,蔓延遍她全身。她才知道,感情是有熱度的。她承受他的灼熱,承受他的愛撫,承受他感情的溫度;他給她的,她全都承受。
焰熱一路爬升。路的撫觸,卻充滿輕柔愛憐。每個灼熱,都深深燙著她心房。她的心海,也為此起波濤。
路終於進入她體內。很痛,她哭了。流出天使最初的純情的血,成為一個女人。路愛憐地捧著她的臉,吻干她的淚,吻著她的身。汗從他身上滴落她的臉,重新成為她的淚。他們的愛,在黝暗裡凝聚成形。
夜沉睡了,她也沉睡。
睡到中夜,她被一種奇異的感覺驚醒,路坐在她身畔,怔怔看著她。
「路?」她覺得奇怪。路的神情有一種她說不出的異采。
「夏娃,讓我再好好看看你。」路癡看著她。
她除去遮蓋,靜靜躺著。
路癡癡看著她,看著她最後的裸體,彎身親吻她,喃喃說:「真美,和我想像的一樣。夏娃,你真美,你是我的天使。」
路的呢喃帶著奇異的傷感。杜夏娃無端感到憂傷,坐起身,看到了路身後那幅畫。
那是她,以赤裸的原貌凝如琥珀的她。
畫中的她正面迎向路,臉龐卻側向一旁,眼神很遠,不知在看著什麼。襯景是一色的藍,像雲像煙像霧又像羽翼。整幅畫除了膚白,只有一個色調。她在一團藍的包圍裡。
「這是我最後所能給你的。」路的聲音似啞了,帶著異常的乾澀。她怔看著路。路突然對她笑了笑,雙手握緊一把刀子,用力刺入自己的心窩,鮮血濺噴到畫上。
「路——」她呆住,狂叫起來。那個表情她永遠不能忘。路的笑,那般淒涼、無奈,完全放棄的悲哀。
她沒想到他竟會這麼做。她以為他們度過了——
「為什麼?」她大叫。
路卻無法回答了,殘留給她一抹遺愛。
愛情就成了一種齷齪的罪孽,受了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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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熊熊,眼前燃燒著另一種明亮。隨著那光的艷烈,路終於也變成了一簇灰。
路死了,杜夏娃一片茫然,不管警察問什麼她都只是茫然看著他們搖頭。警察問不出所以然,在路的房間找到幾瓶路常服用的藥。那是臨床上醫師用來治療精神官能症常用的藥物,用來抗憂鬱。他們懷疑路有嚴重憂鬱的傾向,斷定他是自殺。
憂鬱?聽到這個詞,杜夏娃茫然的臉露出似苦的笑。
路自殺前,竟把所有的畫都毀去,包括那幅「愛天使」,僅遺留下他為她畫的最後那幀絕筆,遺留下他唯一的愛,最後且唯一的天使。但她卻不是天使。他死了她才知道,她是他感情的憂鬱,他生命的晦暗。他還是面對不了他們同緣相愛的事實,最終還是過渡不過去。
憂鬱是會遺傳的,潛藏在基因裡。她外婆自殺,她母親自殺,現在路,他也走上和她們相同的路。下一個呢?是不是換了她?
果然,他們是受了詛咒。
「以後要怎麼辦?」
路遠了,隨風化入塵埃。杜夏娃趴在橋上怔望著隨風飛灰的路。杜日安立在一旁,望著遠方的天空。她跟著將目光拉遠,看著隨風遠揚的路說:「離開這裡,離開認識我們的一切,找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重新開始。」
黎明的曙光漸漸逼露眼前。夜,過盡了。
燈光在他們後頭,一盞盞暗滅掉。兩個人慢慢地走出鏡頭外。
黑暗是永恆的,但頂頭的陽光也是永恆的。光將夜驅逐,溫帶與熱帶之間,永晝似恆永的明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