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魔的天堂」重新開張,人來人往,氣息不斷,大門上惡魔的勾魂眼又和以前一樣晶亮有神,舐血唇也比往日鮮艷紅潤。
田優作依然是一襲不變的黑衣黑裝、長髮系花布條,味道比以前更魔,邪裡又透三分英氣,正耀光華,天使的光環和惡魔的尾椎混成一體。
曾莎白和賴美裡踏著高腳椅坐在吧檯邊,懶懶加上幾分醉態趴在吧檯上,透過高腳杯玩捉迷藏一樣捕捉田優作黑色的身影,時而發出神經兮兮的笑聲。
「你們兩個醉了。」田優作把空杯收走,各倒給她們一人一杯水醒酒。
「才沒有!我酒量好得很年!」曾莎白抗議,她腦筋十分清醒,但田優作既斟開水給她,她便也無異議照喝。
「你們兩人最近好像很閒,沒事少泡在這裡!」
賴美裡顫著手舉起白開水,看起來醉顛顛,她其實也沒醉,只是愛裝那醉態,仿真「貴妃醉酒」的嫵媚,她細聲細氣的說:「優作老闆,你是生意人,而生意人是不該說這種話,給你錢賺你反倒挑剔嫌棄!」
田優作不理賴美裡,他知道她們兩人難纏得很,不像蘇小小,只要有錢賺,罵她、笑她、踢她、捧她都無所謂,而且又不黏人。
「優作老闆,你的明麗甜心今天不來了嗎?」賴美裡不放過他,嘻皮笑臉的揶揄田優作。
自從田優作送了司徒明麗十三朵血色的玫瑰,加上一回浪漫的燭光晚餐後,司徒明麗眼看對沈廣之的愛情無望,田優作魅力又同樣絕倫,終於正式墜入惡魔的陷阱,踏入「感情的墮落」。但她不動聲色,表情依然無波,只是有意無意常會出現在「夜魔的天堂」,惹得賴美裡和曾莎白看了很不順眼。
「優作老闆,我勸你最好還是放棄,那種見風轉舵的女人!」曾莎白撇撇嘴,她就是對司徒明麗有偏見。
「你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就好。」田優作皺皺眉,但口氣並不凶。
有人結伴進來、有人結賬離開,也有人重新點單,田優作一人身兼酒保、跑堂和收賬的,簡直忙得團團轉。
「我看優作老闆和小小廝混的那段期間,好的沒影響到,倒學會了小小那守財奴的個性,忙成這個樣子,侍應生也捨不得請一個!」曾莎白旋回高腳椅,面向「天堂」內部,一口一口喝著開水,一邊注視忙碌穿梭桌台間的田優作。
賴美裡仍趴在吧檯上,回過頭看了看,神態慵慵懶懶。
「唉,莎白,」她說:「你想她會來嗎?你真的約了她嗎?我還以為你恨死她了,一輩子都不會理她。」
曾莎白淡淡地望了賴美裡一眼,手持著酒杯喝白開水,神態像是社交場上老練的名媛,相稱但有種不諧調。她舉高了酒杯在燈光下比晃,光線透過透明的酒杯造成美麗的折射,她看著燈光透過酒杯折射的彩虹說:「會的,她一定會來的,她不來的話,我就真的跟她絕交,一輩子不理她。」
「你要跟誰絕交?又約了什麼人到這裡?」田優作捧著一堆空酒杯回吧檯,不規則地擺在一旁。「若是真的,那我真要恭喜那個幸運的傢伙,終於可以擺脫你這個難纏的噩夢。把酒杯遞給我!」
賴美裡把空酒杯擱在吧檯上推給田優作,連帶把曾莎白手中的杯子也一拼推給他說:「我跟莎白在談小小的事,優作老闆。」
「蘇小小?那死要錢的傢伙?」田優作停下手上的工作。
「嗯,莎白約了她在這裡碰面。」
「你們約了她?她會來這裡?」
田優作的問話中,摻雜異樣的欣喜和興奮。自從那次他認為「惡魔之味」的符咒解了之後,在街上遇過一次,之後他就沒再看過她,而「夜魔的天堂」重新開張至今,她也還沒踏進過。
每當思及蘇小小,他就有那麼點說不出的感覺,而有點疑惑惡魔的力量;照理說,惡魔的力量是靈驗了,因為它讓他終於追求到心儀多年的司徒明麗,但是,喝了「失戀的滋味」是蘇小小,和他結心、結情的應該是她才對——他知道「失戀的滋味」的咒術其實還沒有解,因為他始終找不出解咒的「只愛你一個」;而「失戀的滋味」對蘇小小沒有發生作用,他不承認惡魔的力量失敗,只有一廂情願的認為咒術已解,但自此每想到蘇小小,他心頭就有說不出的滋味。
也許套句蘇小小說的——對於相信的人來說,那一切才會發生影響。而像她那種不信天地、不拜鬼神的人來說,金錢的力量才是最偉大的。
他罵蘇小小拜金、死要錢,從未去深入思考過她的內心層面;而她的反應總是吊兒啷當、嘻嘻哈哈,並沒有為誰開放她的心靈。
他對她的感覺錯綜複雜,但體會得太遲,惡魔的新娘人選早已決定,他並不後悔,只是每當想起她,心頭的滋味難免惆悵,恨不相逢未定時。
蘇小小不像司徒明麗那樣「單純的愚蠢」;起碼就信仰學說而言,她是那種惡魔又恨又愛的人類,不是愚蠢,也不盲目,但就是不信天地、不賴鬼神,神明的力量對她發生不了作用,她活在人間而存在人間,在天地人間只信賴唯一的自我。這讓惡魔低回不已,產生不應該有的懷念,也只是懷念,除了惡魔的新娘,惡魔對人類是不應該也不會有愛。
「優作老闆,請你給我一杯『毒蠍子』。」曾莎白突然開口。
「你要喝『毒蠍子』還太早,省省吧!」田優作習慣性皺眉說。
「毒蠍子」是他休業這段期間研究出來的「新品種」,味道很辣,而且又烈,後勁更強,不善飲酒的人喝了保證頭痛三天,爛醉得一塌糊塗。
「又不是我要喝的,你緊張什麼?」曾莎白揚揚眉。「蠍子的毒用來腐蝕人心是最恰當不過,就算我原諒小小,不再計較,但她也該付出點代價,為我們之間的友誼表示一些懺悔。」
「莎白,你是說要叫小小喝『毒蠍子』?」賴美裡問。
「嗯。」曾莎白點頭。「她如果喝了『毒蠍子』,那我就不再計較,承認她和沈大哥之間的關係。」
「你說什麼?莎白,蘇小小跟沈廣之有什麼關係?」田優作再度停下手邊的工作。
「情人關係啊,笨!優作老闆,就像你跟你的明麗甜心那樣,懂了吧?」賴美裡又調侃田優作一番,轉頭問曾莎白說:「不過,莎白,你以為小小那顆只長錢不長肉的心,還用得著去腐蝕嗎?」
「是用不著。」曾莎白想想不禁笑起來。「不過,最起碼也讓她頭痛個三天,這算很便宜她了。搶了沈大哥害我失戀,如果不是看在她是好朋友的份上,我一輩子都不會再理她,更不用提原諒她。」
「其實,你心裡還是很在乎她的,對不對?」賴美裡酸酸的接口說:「如果搶了沈大哥的那人是我,我看我不被你宰了才怪。」
曾莎白睨她一眼,不置可否地:「那也要看你有沒有那個條件讓沈大哥看上。」
「那小小呢?她又有什麼條件?」
「她?」曾莎白想想又笑起來。「最起碼她那死要錢、不要命的劣根性,就比你驚世駭俗!」
賴美裡睜大眼睛,嘴巴張得大大的,然後自言自語喃喃地說:「說得也是,我的確是比不上她。」
她們倆不著邊際似的談話,田優作聽得心煩,塞耳塞但嫌耳朵痛,他又不好隨便離開吧檯,正煩沒個去處,大門推開,蘇小小探頭進來。
「對不起!來晚了,等很久了嗎?下班以後我就直接趕來,誰曉得公共汽車半路拋錨,我是走路來的。嗨!田優作,好久不見,你看起來越來越魔了。」
蘇小小進來就直接走向吧檯,自動坐上高腳椅,笑吟吟地對曾莎白解釋晚到的理由,又笑吟吟地跟田優作打招呼。
「這種事果然只有你做得出來,十塊錢也捨不得花而走路來,看你一身瘋婆子樣,醜死了!」曾莎白忍不住諷刺。
她對她冷淡了那麼久,乍再相見,蘇小小竟還能如此自然地笑臉相向,顯得她氣量小又計較似的。
蘇小小咧嘴一笑不說話。田優作靠向她,開心地問:「要喝什麼?你看起來越來越奴相了,這麼久不見,我還以為你掉進哪個錢坑當奴隸了!」
「嘿嘿!」蘇小小早料到田優作見到她準沒好話,不以為意的說:「給我己杯白開水就好,我現在窮得很,付不起你這破酒館的高消費。」
「哈哈!」田優作開心大笑,見到蘇小小,他全身的神經都亢奮起來。「你果然還是一副死要錢的沒品狀!放心啦!今晚我免費招待,要喝什麼?」
「真的?」蘇小小摩拳擦掌,想想又搖頭放棄說:「算了,還是白開水就好,你那些什麼『蝙蝠的唾液』、『獠牙的滋味』、『血唇之吻』的,聽起來噁心透了,又不曉得加了什麼毒藥在裡頭,不喝也罷。」
「天啊,小小,你實在真沒品味,誰不知道優作老闆的調酒技術遠近馳名,你居然捨卻光喝白開水?」賴美裡嬌滴滴、驚人疙瘩地叫道。
「是嗎?不過那是你覺得,不是我。」
「優作老闆,給小小一杯『毒蠍子』。」曾莎白說。
「什麼『毒蠍子』?」蘇小小問。
「新品種的惡魔之味,喝了會——」田優作解釋不到兩句,看見蘇小小眼裡似笑非笑的懷疑。洩氣地說:「算了!那種深奧的理論,不是你這種普通的人類所能瞭解的。不過我勸你最好聽我的,莎白存心報復醉死你,你可別傻傻的任她報復,叫你喝什麼就喝什麼。」
「優作老闆,這是我們之間的事,你別插手。」曾莎白瞪眼說:「小小,我約你出來,是找你談判的。」
「談判?」
「不錯,你搶了沈大哥,我們之間必須有所解決。」曾莎白說:「我承認我很嫉妒你,但因為是你,只要你喝了『毒蠍子』,我就不再計較追究,並且祝福你和沈大哥。」
「莎白,你誤會了,我和沈廣之並沒有……」
「不要跟我說你和沈大哥之間沒什麼!你少自欺欺人!」曾莎白大聲說。
賴美裡也用充滿懷疑的眼光盯著蘇小小,蘇小小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開口,而且說得很慢:「好吧!我承認,我喜歡沈——廣之,但是他對我並沒有那個意思,我只是單……」
「哼!」曾莎白制止蘇小小說下去,說:「他如果對你沒有那個意思,我就不會說你搶了他,沈大哥已經安排你到他事務所工作,不是嗎?」
「你怎麼知道?」
「瑞嘉姊告訴我的,她是我姊姊的好朋友,她也知道我喜歡沈大哥。」
「哦……」蘇小小明白似地「哦」一聲。「不過,我想沈廣之這麼做的緣故,只是為了想幫助我。」
「拜託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好不好?」曾莎白不耐煩地揮手,將田優作調好的「毒蠍子」出氣似地重重放在蘇小小面前說:「如果你還想要我這個朋友,就把這杯『毒蠍子』喝了,喝了它之後,我們之間一切的不愉快就一筆勾銷。」
「毒蠍子」的酒液呈血褐色的沉澱,髒棕色居中,最上一層的是麼青綠;三色漸層,又毒性分明難以相溶。
吧檯邊三個人——曾莎白、賴美裡、蘇小小,全都聚精會神,沉重地凝息專注,只不過曾莎白、賴美裡緊張看著的是蘇小小,而蘇小小一動不動凝視的是那杯「毒蠍子」。
至於田優作,他抱著雙手在一旁旁觀。
當他聽到蘇小小親口承認說她喜歡沈廣之時,腦袋轟轟隆隆地;簡直不敢相信——只對賺錢感興趣的蘇小小竟然會被感情俘虜住!而且還是那個沈廣之!
他雖不致於妒恨攻心,但實在覺得懊惱,一定是那杯「失戀的滋味」出差錯,發生反作用,蘇小小才會愛上沈廣之。可是調酒施咒的人是他,怎麼他還是選了他原定的「新娘」,而沈廣之卻愛上蘇小小?
難道這就是「天使之愛」的力量?可是「天使之愛」根本只是軼失的傳聞,如何能制伏「惡魔之味」的力量?
為什麼?究竟是為什麼?田優作百思不解。
吧檯邊,蘇小小一動不動地盯著那杯「毒蠍子」已經很久,突然她伸手抓起「毒蠍子」,閉著眼仰起頭一口氣喝下去。她那姿態顯得不顧一切,代表她的決心,也代表了她內心真正對沈廣之愛的承認。
「很好!」曾莎白壓抑住聲音裡的興奮和衝動。
上回她才嘗了兩口「毒蠍子」,就頭痛了半天,蘇小小這種喝法,非痛上三天不可,她並不是故意要整蘇小小,只是她們之間屬於「女人的恩怨」,必須做個了結罷了。
「你還好吧?」曾莎白擔心地問。「恩怨」既了,友情就抬頭,現在蘇小小死人一樣的表情和久久不能言語的癡呆,讓她看了實在覺得擔心。
蘇小小慢慢轉動眼珠,邊揮手邊點頭表示沒事。曾莎白和賴美裡先是對視無語,然後同時驚爆一聲,瘋狂地喝酒作樂,重新慶祝她們三人「重生」的友誼。
「喂,你沒事吧?醉了沒有?」田優作搖搖蘇小小。
蘇小小抬起頭,眼光沒有焦點,一片茫茫。
「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你為什麼會喜歡上沈廣之?我實在想不通!」田優作仍然覺得耿懷。
「這個啊!我也不知道。」蘇小小的聲音聽起來,神志仍然很清楚,她搖搖頭,遲鈍的說:「他好像對我很瞭解,總是能讀破我的心思,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而且很體貼,時常為我著想,使我不禁地為他心跳,就那樣不知不覺喜愛上他……」
田優作心臟猛然一跳,頓時了悟,對啊!就是那樣,就是那個字——心,他怎麼沒想到?
「天使之愛」的力量就在於那顆心,交了心才能談情,許了情才能說愛,付出了愛才能得到心——對!就是這樣!沈廣之就是因為用心去瞭解蘇小小的心,最後才得到她的心;而他一開始就忽略蘇小小的靈魂,所以和她始終無法交心,當然更不能許情,「惡魔之味」的力量才會失敗。
他低頭看看蘇小小,她趴在吧檯上,嘴裡喃喃說著「我不行了」,曾莎自和賴美裡卻拚命灌她喝酒,她有時勉強喝下有時搖頭,看樣子是差不多了。
「不!我不行了,喝不下去……」她一直喃喃搖頸。
然後「咚」一聲,癱在吧檯,就此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