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阿光的時候,正值他被拋棄的週年。據他的室友表示,每天夜裡被他捶牆大叫不甘的哭聲吵得不安寧。
我訝異一個人的感情竟然能到如此強烈激動的地步。總以為那是小說、電影才有的情節。事實上,認識阿光以後,我從來不曾聽他大叫或掉過淚,他只是苦著臉笑,然後,觸景傷情,把自己浸哀在自製的悲傷氣氛中,悼念他逝去的往日情懷。
我其實有點瞧不起阿光,看不起他對傷痕的處理態度。暮冬天寒,兩人去了淡海,兩人沿著海線走,仰頭的天,清亮又高潤,卻關不住一份濃濃的愁。
阿光說:「這老天總愛跟人開玩笑,凡夫俗子對它莫可奈何。」
說完,落寞地笑了。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麼。阿光深情結交多年的女友,抵不過女友上司銀彈花海的攻勢,三個月就當了人家的老婆。
所謂情關難叩,情傷更難縫合,再怎麼痊癒,總有一道難看的疤痕留下,無情地提醒自己,過去那些不堪回憶的塵垢。
我看著他苦著臉笑,看著看著,突然恨了起來,高聲罵說:
「浪費青春!」
他卻一臉無知的茫然。
這樣的年歲,再要懵懂無知,其實也難。我們一同的來.最後卻是各自的散,我恨他太多的往日滄桑。
把自己的傷痕看得那麼重,何苦?!老是苦著臉笑,他自己不覺得痛苦,旁人看了卻替他難過。我罵他:
「你有點出息好不好?!」
他又歎了一聲說:「唉!你不懂!」
其實,那裡只是他有傷,各人有各人的傷口,因得一份交情才透視得了彼此的疤痕爛肉。只是,許多的不如意,自己不說,旁人也看不出來,何苦將自己的傷痕刻劃得那麼清晰,讓自己每每回首,再再的觸目驚心,陷落進無盡的哀痛。
不懂!
是的,不懂。我也許是太年輕了,對沈浩雖懷著相思苦果,對於感情卻沒有太多的痛。我不懂阿光被淚水模糊後的,是怎樣一顆扭曲的心。
觸及感情的事,再怎麼堅強的角色,都會變得懦弱卑柔,我遂不和阿光談及有關沈浩以及我過去的種種。
可是,他還是知道了沈自揚和沈浩和我之間。
阿光的版畫很好,得過幾次獎,我獨偏愛他那幅「舊情綿綿」。慷懶的橙調,帶點破來的撕痛感,格局裡是他思慕的人,被風吹揚起的秀髮拂面的尤傷。
南部某項美術獎揭曉,阿光的「舊情綿綿」得到版畫的首獎。恰好是期末考最後一天,他到學校找我,告訴我這個消息,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我一口就答應,和他並肩走出校園,迎面就遇上沈自揚。
沈自揚看見阿光.神情如常。不待他開口.我就先搶著說:
「對不起,和朋友有事.不能招呼你了。」
我拖著阿光,想走開。
「寶,等一下!」他叫住我。「至少為我介紹一下吧!」
我無奈,只好介紹他和阿光認識。等他們彼此客套過後,我拉著阿光趕緊想走開,沈自揚又叫住了我。
「寶,星朋天出來好不好?」
「星期天?」我看看阿光,然後搖頭。「不行!」
星期天剛好頒獎,要和阿光一起去台南的。
「那你說什麼時候?」他仍然不放棄。他說他愛我,管他是真是假,我卻是沒有心肝消受。可是,該死的,我實在不知我的腦子到底那裡不對勁,常常對他狠不下心。
「再說吧!」我說:「現在,我可以走了吧?」
走遠了,阿光才開口問:「你朋友?」
廢話!我知道阿光的意思,沈自揚親暱地叫我「寶」,他是問,沈自揚是不是我的男朋友?
究竟是不是?我自己也無法回答。我有點卑鄙可恥,明明喜歡、思念著沈浩,偏偏又縱容沈自揚對我的溫柔。他說他愛我,可是我對他呢?
「算作是吧!」我這樣回答阿光。
阿光狐疑地看著我,我長歎一聲,看著滿天星斗。
「高中開始,我一直很喜歡一個男孩,他叫沈浩,我們很好,可是對彼此沒有承諾,他飛去了美國,一去要五年之久。算算已經經三年多了,他不曾給過我任何音訊。」
我頓了頓。
「後來遇上沈自揚。他和沈浩很像,初相見,我還以為他是沈浩。當然,那只是一時的恍惚,時日一久,很容易就可以獨立出他們彼此的形體身態。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對他存著什麼樣的情感。原先是排斥,可是他夜夜等候著我,死皮賴臉的,到最終,竟然讓我有點感動。」
我重新仰頭,自嘲地笑了笑。
「更麻煩的是,沈自揚對我一直很溫柔,任憑我怎樣任性無禮,言語魯莽,他一點也不放在心上。說他賴定我,卻也不盡熬,是我自己無恥,縱容他如此對我!甚至,好幾次,我險險為他動了心腸。我真的很迷惘,我應該是討厭他的——」我搖搖頭,深呼吸一口涼夜冰冷的空氣,再重重吐歎出來。「總之,他對我極盡柔情之能事。可是,和他在一起,不知為什麼,我一直覺得對不起沈浩,覺得自己背叛了他——」
「也許就因為我一直覺得對不超沈浩,所以,也一直對沈自揚不太友好。問我心裡究冕對他存著什麼情感——」我又搖頭,「我真的不知道。」
我看著阿光。
阿光並沒有太多的表情變化,只是淡淡地說:
「感情的事,原是沒有誰對誰錯,或者什麼負心背棄,那全看你自己心裡怎麼想。只是,你心裡怎麼做決定,要立下主意,不要到頭來,大家都受傷害。」
我還是不明白。綠意說的,不論是什麼性質的情誼,沾上了情緣這種份交,一開始,就注定避免不了傷害。
我怎麼做決定,又有仟麼差別?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理直氣壯地選擇自己覺得最幸福的那條路嗎?
阿光搖頭,口氣有點激動:「這樣想,太自私了!完全沒有替別人著想。感情的事的確不能勉強,萬不得巳才傷害到別人。可是如果一開始就抱著這樣的想法,實在是太不負責任了。」
我默不作聲。我想,也許我的確是不負責任。
回到住的地方時,已經很晚了。我慢慢地爬上頂樓,心頭紛亂糾結著。剛上樓梯口,就看見沈自揚倚牆站在門口。我走過去,劈頭就說:
「你累不累啊!一天到晚這樣守著!」
話一出,我有點後悔,我對沈自揚,原來是這麼沒心沒肝。可是他明知道我對他這麼無禮不耐煩,為什麼還要這樣忍受?我實在不懂,他的心裡面究竟在想些什麼?
我走進屋裡,丟下背包,往浴室走去。走兩步,又回頭,心一狠,決定什麼都不理。
等我洗完澡出來,以為他走了,正想關上門,卻見他依然倚著牆站在門口。有幾秒鐘的時間,我覺得頭暈目眩,全身軟弱無力,終於歎了一口氣,走到他身邊,緩緩說道:
「進來吧!免得著涼。」我無力地垂下頭,對他完全是無能為力了。
我遞給他一杯熱開水,避開他的眼光,像念台詞一般說著:
「喝完水就請你趕快回去。巳經很晚了,再晚,就不好叫車了。」
沈自揚成熟、充滿男性魅力,我想,他的過住應該有過幾許感情的滄桑。可是,他每次看著我的神情,都像是初戀的少年,熱情的臉龐,有幾次,讓我差點撤了防,崩潰在他的溫情下。
現在他就用這樣的神情看著我,一向動人的光-因為消沉頹廢,而抹上了些許的黯淡,叫人看了,著實有點不忍——
「你不用這樣看著我,我不會感動的,你最好還是趕快回去。」我收回杯子,摧促他離開。
「你佩的沒有一點心肝,同情憐憫的肚腸?!」他說,像是有種絕望。
我整理著床鋪,不打算太理睬他,對著空氣說:
「我本來就沒什麼好心腸!再說,又不是天下的女人都死絕了,你根本就犯不著待在這裡自尋煩惱!如果你是為了對我所做的那些事而感到內疚的話,那倒是不必了,我並沒有放在心上。所以,你大可不必再浪費心思關心我,或者浪費時間等候著我。」
我邊說邊整理棉被,也不看他,當作他不存在似的。他突然扣住我的腰,旋空一扭,將我轉帶個方向,狠狠地盯著我,我被他看得狼狽不堪,心裡有點怕,想躲,整個人卻全在他的掌握之中,威脅的氣氛籠罩著我左右。
「你還不明白嗎?為什麼要說這些可笑的話?我管他天下的女人是不是都死絕了,我只要霸住你,一個就夠了!難道你真的以為,我為親吻擁抱你的事感到內疚,來這裡贖罪的?!」他越逼越近,我無路可退,後悔自己剛才的心軟。
這才是他的正面目吧?這些日子的黯淡,只是一種手段偽裝——不!我想,他最真實的面貌應該是以前在頂樓上,罵我不知死活的那種神態。總是皺著眉,充滿不耐煩……
「拜託你,趕快走吧!」我軟弱了下來,心裡又怕又慌。
「你怎麼還這麼沒心沒肝呢?」他不理,更加逼近我,扣住我腰部的力量也更加沉重。「我這樣對你,難道你真的連一點感動都沒有?」
「拜託!不要再說了!」我怕,幾乎是低聲哀求。
「你在害怕?為什麼?你怕我嗎?」盤在我腰間的力量越縮越緊,終而傾倒向床面。
「沈自揚,你放開我,你該回去了!」我害怕驚慌的想大叫,卻又怕驚動別人,惹些不必要的是非。
「你果然是在害怕!」他竟然笑起來。「這證明你根本不是如你所表現出來的那樣無動於衷!你並不是在怕我,你是怕自己不由自主地對我的回應,對吧?我真的很高興,你究竟是有一點在乎我!」
「你胡說!我沒有!」我竟然臉紅了。
「是嗎?」他俯下臉問:「要不要證明看看?」
「不要!」我脫口而出。
他又笑了,意外的竟然揉混著失望落寞難過和郁憂。
「你什麼時候才會多愛我一點?」聲晉低低的,極是撩人不忍軟弱的心腸。
我怔忡了半晌,長久地歎了口氣。
「我知道你對我好,我知道!可是——」我深深地又吐了—口氣。「好了!請你趕快離開吧!」
他直起了身子,再拉我起身,臉上有種喜悅的光采。我送他到門口,看著他消失在星空下的盡頭。
雖說是初夏氣氯候,夜來仍然抵不住陣陣的沁涼。我抬頭望著高掛在黑天絨之中閃爍的星斗,覺得一絲微寒。沈浩此時一定也和我一樣,眺望著這一空燦爛的星光。
沈浩啊!我低聲歎息,我究竟該怎麼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