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節歸移到大寒的時候,情人的日子就在不遠得排徊張望。巧克力,香水的生意特別好,玫瑰花的銷路也不錯,每顆寂寞的心,都冀望在這一天,在純愛的告白以後,從此單相思變為兩情相投。
我拿著十三朵紫玫瑰,爬上睽違巳久的高樓。
校門口的風景望來還是如昔時一樣的落寞,遠天和群山也仍是依舊的輪廓。這當中,唯有人事滄桑,登摟的心情不再相同。
呆呆走前,誓言不留下任何思念的痕跡,果然隻字片語都沒有。沈浩走後,任憑他牽情帶笑的臉容如何在我夢中回轉盤旋,夢醒後,依然收受不到他任何問候探念的箋牘。沈浩真的把我忘了嗎?你叫我別忘了你,怎麼你卻先將我耛忘了!我——不懂!
不懂又待奈何?登上這高樓,我有著太深的感歎。高樓誰與上?長記秋睛望,往事巳成空,還如一夢中。再多再美好的往事,都隨那年夏日的最後一抹煙雲,消失在沈浩離去的天空中。
再上高樓,手中的十三朵紫玫瑰,朵朵都是我對沈浩最深切的思念。沈浩蕩說我最適合藍色玫瑰……五年,這麼漫長的時光……膽小的我,始終未曾告訴沈浩,我對他的心意……
我喜歡沈浩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輕狂。我把思念撇向空中,紫玫瑰一瓣一瓣地隨風飄落。
最後一片花瓣飄落時,我仰天長歎一聲,然後趴在樓牆上,樓影下,一個人影正抬頭望著漫天花雨。我依然靠著牆,看著他彎身撿起一片片花瓣,然後仰頭向頂樓的方向。末了,他走入陰影中,大約是上樓了。
上來興師問罪吧?只是不知道會怎麼說。製造垃圾?
我看看手中的花梗,正想把它們一起丟人風中,一雙修長的手,展停在我面前,掌中托著一把紫色花瓣。
「這是你丟的?」來人溫溫地說,聲調沒什麼感情。
我順勢將花梗擱在他手中,算是回答。他像是受了驚動,皺著眉,不相信地看我一眼又一眼。
不要這樣看我,拜託!他根本不知道他這不經心的動作會勾起我多少脆弱。還和沈浩有著一式眉眼的人,即使是微皺眉頭,依然險險叫我心動。這相逢——唉!最終,我依然躲不過。
他朝我外套看一眼,依然皺著眉頭:
「都高三了,還這麼不知死活。」
大概是指我這時候了,還有心情爬上高樓,散花浮游。可是這話,滿是不耐的神情攪和在其中。兩次相逢,他都是皺著眉頭,我的腦海裡沒有關於他笑容的記憶。
看來他並不知道我,也是——他的學生那麼多。去年相逢,也只是遠遠地看著他;高三以後,更是絕緣了。他不記憶我,自是再理所當然不過。可是,我不明白,他一向都是這樣給人臉色嗎?還是他看四下再無他人,遂就連微笑也懶得再裝作?
「還在發呆做什麼?還不快走!」他不耐煩地把花梗拋丟在一旁。
他這舉動完全破壞了我對他的想像。我走過去,俯身拾起散落在四處的花梗,把它們丟向空中,看著它們顫抖著落入塵埃中。
他靠著牆,把我的一切舉動全收入眼底,臉上微微一抹說不出的神態——像是嘲諷。
「你道樣代表什麼?不滿?還是抗議?」
如果是沈浩,絕對不會對我做出這樣嘲諷的譏笑。我看著他,對自己搖搖頭,覺得荒唐可笑。就算是移情作用,也不該把這個人當作沈浩。
我逕自朝樓梯品走去,不再理會他,不料他卻伸手擋在牆上,竟將我逼入死角。
「我教過你吧?你嗎什麼名字?」依然皺著眉頭,看著我,像是要思索出什麼相關的記憶。
「沒有。」我想撥開他的手,卻估計錯誤,撩撥到他的胸口,不由得尷尬狼狽地站在那裡。
他努力想了好久,還是思索不出任何有關我的種種。等我跨入門檻,走了兩步又回頭,他突然恍然大悟,指著我,大聲說:
「那時候——」
我急忙回頭跑下頂樓,倉促躲入教室。
綠意看我神色張惶,詫異的問:「你怎麼了?像是有誰在後面追你似的!」說著還跑出教室,四處張望搜索。過了一會,她背對著走廊,重新又面對我。
「除了你崇拜的那個沈自揚之外,一個鬼影子也沒有——難不成是他在追你?」她懷疑地看著我。
我面對她,視線穿越她線條柔軟姣好的頸肩,窗外,廊上的陰背處,沈自揚像幽靈一樣,冷漠地監視著我。綠意順著我眼光凝視的波長,緩緩回頭,也看到了使我怔忡的對象。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問,一直以懷疑的眼光看著我。
「沒什麼。」我說。
「算了吧!大蘇,說謊也要看對象。如果真的沒什麼事,沈自揚才不會像陰魂一樣,莫名其妙地守在外頭。」
「我說沒什麼就是沒什麼,你到底想要怎麼樣嘛?」我猛地反彈,像刺蝟一樣。
綠意看著我,十分篤定的說:「你心虛。」
「夏綠意,」我不耐煩地說:「你有完沒完,我只不過在頂樓碰到他,就值得你費心,這麼多的揣測!」
「也許真的是沒什麼。」綠意說:「不過,這只是開頭,天曉得以後會接連什麼故事動作!」
我轉身走開,恨她似乎洞悉一切的自信神態。
然而,那以後,沈自揚突然像幽靈一樣,時刻出現在我的視線中。早晨到校,他會在樓梯口,神情冷漠,像尊雕像,注視過往每張面孔,中午休息時,他的身影每每穿梭遊巡在教室前後窗口;放學以後,陰寒的暮色裡,我打美術教室走過,總看見他坐在冷風中,緊皺眉頭注視我走過。
對這一切,我覺得倒無可厚非,心情也不那麼聚張。也許是我觸動了他某處的記憶,所以他才會有這些失常的舉動。就像看見他,每每牽動我對沈浩的思念,曾經我也偷偷注視過他好久。
但夏綠意說:「你到底是怎麼勾引他的?看他一副失魂落魄、著了魔似的模樣!」
夏綠意自以為是,卻又總是認定自己的看法正確無誤。如果反駁她的意見,常常鬧得兩廂不愉快;不駁斥她的謬論,她更自以為是如此。也許她真的是無心,只是自信過了頭。
且不論沈自揚心裡究竟怎麼想,只是兩眼相看,我想,也不會有什麼傷害。綠意的話全然不可信,可是偶爾,偶爾在我接觸到沈自揚的眼光,會覺得一股電栗般的不自在。是我思慮過了頭?還是……找覺得他的眼神多了一些不該有的東西。是什麼?卻說不上來,只是微漾著一種極度的不自在,甚至還有尷尬不舒服的窒息感。
四月春假過後,天氣逐漸暖各起來,早晚溫差卻仍然很大。雖然換上夏季制服,我還是在上衣外頭罩著外套。
這一天,放學的時候,我因為貪看暮色,直到天色灰黯淡以後。很晚了,才匆匆經過穿堂,往校門口走去。過堂風刮過,放肆地捲起我的裙擺,長裙在風中揚起了一個漂亮的弧度,我急忙按住裙子下擺,卻為自己這個動作覺得有種嫵媚,想撒嬌——
老天!我怎麼會有這種可怕的想法!難不成我真的如夏綠意所說的,寂寞太久?!還是我太晚熟?這個時候了,還處在恩春期的尾聲中?我想我是太用功了,唸書念昏了頭!這些個令人難堪的形容詞——休說!我對自己搖搖頭,加快了腳步離開。
經過美術教室時,我下意識地垂低了頭。拜託不要有什麼叫我招架不住的枝節意外!眼皮一直跳個不停,像是有什麼事會發生;而剛剛昏了頭的可怕想法,更令我忐忑不安!這夜風,吹得我如此心神不寧。
「今天怎麼這麼晚?」夜燈光圈圈距以外的黑暗中,沈自揚正守候著。
完了!來了!我對自己說,被動地停下腳步。
他走近我身旁,擋住光線,身影暈黑成一團朦朧。
「我等了你好久。」他說,一邊抓住我,聲音微帶乾澀,黑暗中聽來,如天音般地不真確。
我瑟縮在陰暗中,進退兩難。他俯視我良久,緩緩放開我。
「跟我來吧!給你看一樣東西。」
他帶我到他的住處兼畫室。門一開,迎面一幅窗戶大小尺寸的畫作。整張畫全
由藍色揉彩而成,不滲雜其他顏調。淺藍、深藍,天藍,海藍;畫中的女孩,一襲淡淡的藍衫,注視著遠方,淋沐在一片藍色的彩影中。牆上四處也掛滿同樣色調的彩畫,主角都是同一個女孩,或坐或站或臥,或正面或背影或側像,或凝視或仰空或不經心。
然而,所有的這些畫,沒有一張畫出女孩的笑顏。每張畫都像是蒙上一層輕霧,在女孩臉上揮墨出多愁的漣漪。
我站在房間中央,對著這些畫喃語夢囈。
「你瘋了!畫這些做什麼?」
「我是瘋了。」他撫著牆上一幀圖畫,意深情濃。
我歎口氣,還是問了:「這麼多人你不去畫,畫我做什麼?基調全是藍色,把我畫得這麼哀愁。我看起來真的那麼不快樂嗎?」
「只有藍色才能烘托出你的神韻和氣質。」他說,起到我身旁:「我從來沒有看過你笑,視線不是漫無焦距,就是凝視很遠的地方,好像有無數的秘密哀愁。」他將手搭放在我肩上,說:「告訴我,你究竟在想什麼?」
我在想什麼?我在想什麼?我在想——
他俯下臉,溫潤的唇吻蓋住我的乾澀。我茫然地看著他,沈浩的眉眼,沈浩的唇鼻,沈浩的溫柔,沈浩的……他緊緊地擁著我,顫抖的胸口,陣陣傳來他的體熱。沈浩,沈浩現在該是在紐約某處的街頭……我半閉著眼,沈浩……
沈浩——
我張大眼睛,恐慌地看著將我緊抱在懷中的這個人。沈浩的眉眼,沈浩的唇鼻——我眨了眨眼,眨掉眼眶中因酸澀集蓄的淚水,淚眼模糊中,看清了眼前沈自揚的臉容。
不——
我掙脫他的擁抱,轉身朝門口跑,他伸手抓住我,用力過猛,將我拖倒在地上。他壓住我,反身倚躺在牆邊,雙手交疊,緊緊圈住我。
「為什麼要跑?!」他低聲喊。
我喘息著,身體因被他緊緊圈住而不得動彈。我的背緊抵著他的胸膛,體觸到他的心跳。
「你為什麼要跑?」他又問。
「放開我!」我掙扎喘息著。
他放開我,站起來走到門口,背抵著門守著。
我坐在地上,將頭埋入膝蓋,完全不理他。
「我吻你,你沒有拒絕,我以為——」他走了回來,蹲在我跟前:「可是,你又為什麼要跑開?」
我還是不理他,他扳起我的臉,淚水沿著我的臉頰,滴濕他的雙手。
「不要哭!你說話啊!為什麼要哭?」他伸手想拭去我的眼淚,卻將我的臉糊得一片濕潤。最後他俯下臉,企圖用親吻吮乾我的淚水。
「不要——」我要撥開他,他卻固執地捧著我的臉頰。他越是這樣,我越是難過,淚就跟著一直流下。
我——對不起沈浩,開媽他吻我,我茫然以為是沈浩,後來知道自己弄錯了,心裡那種悔疚不是筆墨可以形容的。我第一個念頭就是跪開,遠遠地跑開,可是被他攔住,他又——
我難過的,對不起沈浩;自己無能拒絕沈自揚,也是背叛沈浩。我拚命想別過臉,沈自揚越發固執地攬住我,從臉頰到耳畔,延伸至肩頸。
「不要——」我用盡力氣喊出這句話,他立即堵住我的雙唇。新淚和著舊珠,沿著兩頰,又一次糊濕我的臉。他再次吮乾我的淚水,極其輕柔愛憐,卻讓我充滿了罪惡感。
「你難道沒有一點喜歡我嗎?」他問,閃動著激光四射的黑眼眸。
喜歡?我恨死他了——
「你說話啊!」他用力搖晃我。「剛剛我那樣對你,你心裡一定很氣我。我是昏了頭,你越是拒絕,我就越固執不肯放開你。」
說什麼?我恨死他了!古代婦女被陌生男子見了裸露的肢體就必須下嫁的心情,是否就是這等的無奈?可恨!
「不要說了!」我搗住耳朵,猛晃著頭。
「為什麼不提?難道你對我沒有一點感覺?」
「沒有,沒有!我根本就不喜歡你,我討厭你!」我心一狠,說出完全欠缺考慮的話。
他的神色一下子變得蒼白冷峻,不信地叫說:
「那你開始為什麼讓我吻你?」
「我弄錯了。」我冷漠地說:「我把你錯當作是心裡思念的那個人。」
「是嗎?是這樣嗎?」他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反身將我強壓倒在地上,語氣憤怒強橫:「果真如此,那你為什麼不繼續將我錯認下去!」
他粗暴地親撫狂吻著我,而後突然又放開。我俯趴在地上,失聲地痛哭了起來。
「對不起!」他將手輕輕擱放在我的背上,柔聲地道著歉:「真的很抱歉,我不該對你這麼粗暴。我只是對你滿懷一腔的狂熱愛戀,卻不知如何表達。我真的很愛你,渴望將你抱在懷裡呵護憐惜。我發誓,我對你是真心!」
自從大傅以後,我不再輕易相信任何的承諾。我從地上起身,隨便用衣袖擦一擦臉,拾起書包朝門口走去。
他沒有攔阻,坐在地上,無阻柔情地看著我起身,拾起書包,向門口走去——
「我真的很愛你。」他突然又說,濃情愛意如蜜一樣,灌進我心田。
我腳下一軟,剎時竟有點不忍心!我究竟喜不喜歡他?其實自己也說不明白。今晚這一切——換作在古代,我怕是非他不能嫁了。雖說只是親吻,我還是覺得自己不貞,有那麼一秒鐘,天知道那一秒鐘我怎麼會那樣想,我竟想著必須就此跟著他了——
荒謬,我大力拉開門,深呼吸一口,昂然走入黑暗中